黃立異
(對外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 英語學院,北京 100029)
但凡提到翻譯,“失”的問題就難以避免。翻譯過程中,會遇到的“失”有兩種情況:疏忽大意的無心之失;絞盡腦汁,謹小慎微亦不得不失。前者是通過譯者端正態(tài)度可以解決的,故不在本文討論范圍。關于后者,錢鐘書曾引述過一句意思相近的話:“譯本無非劣者,只判劣與更劣者耳。”[1](P347)。這無疑是個令人不甘卻又無法否認的事實。因此所謂的“失”,筆者以為,指的便是在翻譯的過程中由于諸多原因,構成原文的各種因子必然被修改而無法全面保留的客觀現(xiàn)象。
關于“得”的理解,則會抽象一些。翻譯過程中的“得”,也有兩種情況:由于無可避免的丟失而在譯文中自然生成的取代丟失部分的所得;為了更好再現(xiàn)原文,主動放棄保全原文而在譯文中產(chǎn)生的所得。僅以敘述可能不便理解,通過下面兩例簡析之:
例一、原文:It is the house of mine.
例二、原文: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譯文:這是我的家。
譯文:Clings like a wet leaf to my heart.
例一中,原文的英文使用了名詞性物主代詞“mine”,而漢語中并無名詞性物主代詞這一用法,因此伴隨著這一丟失,自然而然得到了用形容詞性物主代詞“我的”進行翻譯的做法,這就是第一種得,因為這只是由于不可避免的失被動產(chǎn)生的結果,故不在本文的討論范圍。
例二中,原文的形貌被完全丟棄了,取而代之的是很顯眼的一個動詞clings和一個名詞leaf。試想,譯者是因為無法保留原文形貌而不得不失,繼而采用另一種表達方式,從而自然得到一種新的形式么?抑或是譯者靈感迸發(fā)時產(chǎn)生了使用clings和leaf這兩個詞的想法,故而為了這瞬間的所“得”而主動“失”掉了原文的形貌?筆者私以為,后者的可能性恐怕更大?!皠e是一番滋味在心頭”大可輕松翻譯為, “Specially,a feeling lingers in my heart”,而譯者卻選擇主動放棄原文的形貌,以獲得了一種將愁緒具化為落葉貼附的感官體驗的創(chuàng)造,這才是值得探究的“得”。
因此,對“得”作一個簡單的定義,即:“失”是一種必然的客觀現(xiàn)象,而“得”則是由于譯者為了再現(xiàn)審美而進行創(chuàng)作的主觀現(xiàn)象。
馬禮遜的一番話或許能對理解這個概念有進一步的幫助幫助。他認為: “翻譯是藝術的最高形式。繪畫必須栩栩如生,躍然紙上;音樂必須抑揚頓挫,富有旋律;雕塑必須精鏤細刻,曲盡其妙。而翻譯則既需要繪畫之真實,又需要音樂之旋律,更需要雕塑之匠心。”我們可以看到,翻譯作為一門再現(xiàn)美的手段,需要通過譯者主觀的努力去實現(xiàn)。而“得”正是這種努力作用下的產(chǎn)物。[2]
從“得失觀”的角度看,翻譯的過程就是保留原文,減免其失以及再造原文,得其重生的過程,那么一篇好的翻譯其應當:1、能最大程度地減少原文的丟“失”;2、盡可能巧妙地在譯文中“得”到一些匠心獨運的創(chuàng)作。
將這兩點排列組合一下,便可以得到一套四個等級的譯文評價標準。上上等為既減少失,又頗有所得;下下等為所失較多,而無所得。至于中間兩等,有所得亦有所失與所失較少所得亦少,應當如何排序呢?這就需要比較求得與免失的重要性。
普通文本的翻譯尚有可能盡力避免丟失原文,而詩歌翻譯的高保真則是任再出色的譯者都一籌莫展的難題。較之普通文本,詩歌翻譯其難以求全的主要原因,便是從文本外到文本內(nèi),會造成得失的因素紛繁復雜。那么具體在哪些方面可能會造成譯文中的失呢?
羅伯特福斯特有一句翻譯界人盡皆知的話:“詩意就是翻譯中失去的東西?!比绱苏f,雖有些絕對,詩意既失,又何必譯詩?然這在很大程度上,又實是譯者不得不接受的現(xiàn)實。
文化因素也是極難保留的因素之一。包括歷史年代、宗教信仰、雙關語、隱喻等等承載著豐富文化內(nèi)涵的因素,在詩歌翻譯中往往會有所丟失。[3]
具體至文本層面,很多學者也各自闡述了容易產(chǎn)生丟失的具體方面。高健認為在原文的組合中,音、形、義是十分和諧地共處于一個統(tǒng)一體中;但在譯語中,舊的結構打破,而在新的組合里還要保留原有的和諧,那實在無異是水中撈月。[4](P90)與此類似的觀點表示,語音、詞匯、句法結構是構成表達的最基本要素,然而在翻譯過程中往往會發(fā)生變化。[5](P559-562)更為細致的劃分則有 Chan 提到,音韻,包括擬聲、諧音、頭尾韻、音節(jié)強弱等都是構成詩歌精髓的重要部分。[6]
這僅僅還是九牛一毛,由此可見,光是厘清造成失的各個方面就已十分費勁,譯者若是想詩歌的翻譯實踐中一一減免其所失,往往會發(fā)現(xiàn)自己顧此失彼,捉襟見肘。
翻譯學科的誕生或許就是為了闡述如何減少這些“失”這一問題的。然而,為了盡可能解決此問題,從古至今,關于運用何種理論、策略、方法來進行翻譯的爭論從未休止,各家之言卷帙浩繁。
單從翻譯學派的劃分而言,潘文國把翻譯史劃為當代、現(xiàn)代和傳統(tǒng)三個階段。傳統(tǒng)階段稱作“文藝學派”,現(xiàn)代階段稱作“語言學派”或“科學學派”,當代階段稱作“翻譯研究學派”、“解構學派”或“譯者中心學派”和“后殖民主義學派”或“政治學派”三類,而翻譯研究學派之下又細分為“多元系統(tǒng)”學派、“描寫”學派、文化學派和“綜合”學派四個亞類等等。[7]
僅此,就足以令人茫然無措,若再羅列其各自觀點和翻譯方法,聊聊千字亦是難以盡書。故只草列出冰山一角以供管窺其錯綜復雜。
由此可見,在進行詩歌翻譯時,為了減少所“失”,譯者需要面對諸多理論的選擇,想必除了獨當一面的翻譯大家能沉靜自若外,旁的人恐怕都是左右權衡,而無從下手了。
通過前兩節(jié)所述,不難發(fā)現(xiàn)免失所需面對的巨大挑戰(zhàn)。如果經(jīng)濟學的概念能適用于翻譯,求得與免失之間的抉擇將會得到很好的解釋。
由于譯者的精力和才華都是不是無窮的,在此限制之下想做出最好翻譯,就需要選擇從事效益最大化的工作。一個最為普通的譯者,將譯文的“失”控制在百分之五十之內(nèi),即保持原文一半的樣貌,大概不會太難。然而,以此為基礎,每減少百分之十的“失”需要投入的精力和才華,都會急速增加,同時這些減免的“失”給譯文的增色卻并不顯著。 “失”之不可避免,從某種意義而言,正是因為最后,最細微的一點改進,需要投入太多成本卻又并無多少收益,非人力所能及造成的。而相反,一個普通譯者能在譯文中收獲的“得”是十分稀少的,因此其僅需用很少的精力和才華就能初步發(fā)掘出譯文可“得”之處,并可能使其美感驟增。所以,若非自負才華卓絕的譯者,選擇“得”可能是更明智之舉,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吧。
從另外一個角度看,詩歌創(chuàng)作本身就是天才的靈光一閃,一個詞一個字甚至一個音,一旦錯過那一瞬的感覺,就再難琢磨。而中國的古詩,凝聚著文化的精髓,中國的文化又深深印刻著儒釋道的意蘊,更是妙不可言。過分專注于循規(guī)蹈矩的理論方法和刻板的得失考究,又如何能將這種玄而又玄的靈動再現(xiàn)出來?不若選擇以“得”的方式,收獲原文的新生。
筆者所謂的求得重于免失,不是為“得”肆無忌憚,而是不拘泥于“失”,在主體完整的基礎上去追求創(chuàng)造性的“得”。試以以下幾例說明。
埃茲拉·龐德應該算是最具創(chuàng)造性的漢詩英譯者之一了,而其偶爾的過度創(chuàng)造也往往為學者詬病。龐德所翻譯的漢代班婕妤的《怨歌行》,便是學界知名的此類典型:
《怨歌行》班婕妤
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
裁為合歡扇,團團如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fā)。
??智锕?jié)至,涼飆奪炎熱。
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Fan-Piece,for Her Imperial Lord
Of fan of white silk
Clear as frost on the grass- blade,
You also are laid aside.
原詩十句,譯詩三句,乍看下已渾然不知二詩同出一轍。雖然通過仔細比照閱讀,能隱約發(fā)現(xiàn)原詩的主旨、詩味和意境都在譯作中得到了表達,不可不說譯作精妙,但龐德畢竟只翻譯了原詩的首尾幾句,而無視了中間的諸多鋪陳和描摹,雖有所“得”,但所“失”可不止一般,或許能算好的創(chuàng)作,卻無法稱得上好的翻譯。因此求得重于免失并非一味求得,不計所失的。
李清照《如夢令》詞中有一句,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边@句表現(xiàn)的是夜雨過后,女詞人擔憂窗外的新蕾被雨打風吹去,心中不禁哀傷,口中碎碎念叨的畫面。筆者選取了茅于美與許淵沖的翻譯進行對比。
茅譯:Don’t you know,don’t you know?
The green is getting thicker;
But the red is getting sparser.
許譯:But don't you know,
O don't you know,
The red should languish and the green must grow.
從字面上來看,茅譯顯然較許譯更忠實原文,所“失”較少。許譯在原文的基礎上,增添了but和o兩個連詞,乍看是憑空冒出來的轉折和連接,但反復誦讀下,發(fā)現(xiàn)這兩個連詞給譯詩帶來朗朗上口的韻律感,這無疑是詩歌非常重要的元素。此外,關于肥瘦二字的翻譯,茅譯的形容詞thicker(肥厚)和sparser(稀疏)也比許譯的動詞languish(凋零)和grow(生長)更為貼近原文。但仔細分析,卻看到grow一詞的使用,呼應之前的know,起到了押韻作用;同時與此相對的languish既有凋零也有憔悴之意,正是詞人想表達的對自己身世飄零的嗟傷,借物喻人之感油然而生。故而比較之下,在整體基本忠于原文的基礎上,有所“得”的許譯,比保守免“失”的茅譯要更有詩意。
楚辭《山鬼》的開頭第一句“若有人兮山之阿”,筆者選取了大衛(wèi)·霍克斯、楊憲益和許淵沖的翻譯進行對比分析。這句詩是對山鬼的第一印象描寫,說的是,山中恍惚似有人的影子,身披著薜荔,圍戴著女蘿。給讀者展現(xiàn)的是一個天然、原始的山鬼形象,同時具有飄忽、靈動的色彩。霍將此句譯為There seems to be someone in the fold of the mountain,看似固守原文無所失,但品咂之下,總覺平淡無味,似乎并未把握住原文簡單陳述背后隱藏的畫面感。楊譯:A presence lingers in the mountain glade,linger(徘徊)一詞的出現(xiàn),令譯文的畫面感倏然增加,并且這一詞并非完全憑空添出,而是為下文山鬼等待情人的心境作了鋪墊。許譯:In mountains deep,oh!looms a fair lass一句中,loom(隱現(xiàn))和lass(姑娘)兩個詞非常突出。類似于“徘徊”,“隱現(xiàn)”一詞也令山鬼靈動的形象躍然紙上;同時,遵從原文的表達方式,楊、霍都避開未譯的主語山鬼,許將之譯為lass,這個詞絕非簡單的姑娘,而是一個蘊含豐富的含義的意象,英文讀者一見便能感受到其略帶風韻,又稍顯純樸的含情少女形象,這與山鬼幾乎完美吻合,許的選詞可謂絕妙。這一句中,許譯是主動放棄原詩的語序與表達,而在意象與畫面上另求突破,并頗為成功;楊譯在基本保留了原文的情況下,創(chuàng)造性加入了個別詞,點亮了譯文的活力,也是可圈可點;反而非常堅守原文不失的霍譯,倒顯得并不出彩。
嚴謹正統(tǒng)的翻譯學者往往會選擇堅持翻譯對原文的忠誠,為了減少翻譯中的“失”費盡心機。然而在詩歌英譯實踐中,這種做法或許并非最佳的選擇。通過對“得”與“失”關系的簡要辨析,筆者闡述了求“得”重于免“失”的觀點,并通過翻譯實例分析,佐證此觀點。通過簡要的分析,說明在盡量保留詩歌神貌的情況下,進行一些創(chuàng)造性的翻譯,雖然會丟失部分原文的成分,但是亦能在譯文中收獲不少新的元素,同時這種“得”的裨益往往可能是大于“失”的減損的。
由此,漢詩英譯要有批評的標準:上上譯文,既少有失又有所得;中上譯文,有所得亦有所失;中下譯文,少有失卻無所得;下下譯文,有失無得。
[1]錢鐘書.錢鐘書散文是[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7.
[2] Morrison,R.Translation viewed as an Art[M].New York.1974.
[3] Liu,Y.Cultural loss in the English translation of Chinese poetry[J].Babel,2010,56(2):168 - 185.
[4]高健.翻譯與鑒賞[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
[5]張慧琴,王晉華.談英漢文學翻譯中語音、詞匯與句式的和諧之美[A]//第18屆世界翻譯大會論文集[C].北京:外文出版社,2008.
[6] Chan,K.Rhyming for image revival– a controversial issue:Revisiting classical Chinese poetry translation [J].Translation Quarterly,2012,65:1 -17.
[7]潘文國.當代西方的翻譯學研究——兼談“翻譯學”的學科性問題[J].中國翻譯,2002,(1):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