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濬，海南瓊山人，明中葉內閣大學士，他自稱“幼有志用世”，留意典章政務，“以經濟自負”。經濟，即經邦濟世。為此，他“稽考制度，審究政體”，撰成《大學衍義補》。該書內容豐富，包括政治、經濟、法律、道德教育、軍事等思想。丘濬在中國古代經濟史中占有一席之地。

一

有人認為丘濬提出了勞動價值論，比英國經濟學家配第早了174年。此論非同小可，需要好好辨析。

認為丘濬提出勞動價值論的證據是這段話：“世間之物，雖生于天地，然必資以人力，而后能成其用；其體有大小精粗，其功力有深淺，其價有多少，直而至于千錢，其體非大則精，必非一日之功所能成也。”［1］496這段話可分為三段：第一段說明某物必資以人力，方有使用價值。第二段說明物體有大小精粗、功力深淺、價格多少的差別。第三段說明貴至千錢之物，其體非大則精，其功力亦深，非一日可成。可以看出，第一、二段與勞動價值論沒有關系，第三段談到價格與功力有正比例的關系，多少可與勞動價值論上靠。這里的關鍵是“功力”是什么？“功力”是人力所作之功，主要指人力及技藝的投入。換句話說，“功力”是指勞動力及勞動技術的投入。

丘濬還有一段很重要的話：“日中為市，使民交易，以通有無，以物易物。物不皆有，故有錢幣之造焉。必物與幣兩相當值，而無輕重懸絕之偏，然后可以久行而無弊?！保?］483這段話說明了商品與錢幣的價值相當，才能進行交換。它蘊含了錢幣是一般等價物的思想。丘濬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肯定了子母相權的觀點。丘濬也因此對紙幣表示不解，因為紙幣本身并無多少價值。

那么，丘濬這種觀點屬于勞動價值論嗎？要弄清這個問題，我們有必要考察勞動價值論究竟包含什么核心觀點，構成什么理論。勞動價值論的核心觀點就是：勞動創(chuàng)造商品價值，商品價值由勞動所創(chuàng)造。以此為尺度來作比較，丘濬顯然沒涉及到這一觀點，他所涉及到的，一是勞動創(chuàng)造使用價值，這個觀點是一個表層的觀點，不需深入分析就可得出。使用價值與價值有聯系，但有很大不同。從使用價值到價值需要經過多次的抽象。一是功力與價格的正比例關系，但是他并沒有進一步提出勞動創(chuàng)造價值的觀點。從價格推出價值同樣需要通過多次的抽象。黑格爾認為，從思想家的現有思想中推出的另一思想，并不屬于現有思想的范圍。黑格爾的觀點說明了謹慎推導的必要性。那種認為丘濬提出了勞動價值論的觀點，顯然是作了過分的夸大。

我們再來看勞動價值論的產生與發(fā)展。配第被公認為勞動價值論的提出者。他的經典名言是：勞動是財富之父，土地是財富之母。對于使用價值與價值、價值與價格，配第并不能清晰地區(qū)別開來，但是這不妨礙他在論述中涉及到了勞動與價值的關系問題。他通過兩種商品的等價交換，說明二者包含同樣的勞動量。這種分析隱含了這種看法：兩種商品的價值相等，因而交換的是商品的價值，而不是使用價值。配第的分析構成了抽象的起點。亞當·斯密、大衛(wèi)·李嘉圖順著這個起點繼續(xù)推論，亞當·斯密明確區(qū)分了使用價值與價值，提出勞動是一切商品價值的源泉，是衡量一切商品價值的尺度。大衛(wèi)·李嘉圖進一步把勞動區(qū)別為簡單勞動與復雜勞動、個人勞動與社會必要勞動，從而全面說明勞動與價值的關系。至此，勞動價值論得到了系統與完善。

從配第到李嘉圖，他們生活在一個英國資本主義擴張的時期，重商促進了貿易的發(fā)展，航海大發(fā)現刺激了人們占有財富的欲望。這樣的土壤成為孕育勞動價值論的搖籃。馬克思不恥配第的為人，認為他是掠奪成性的、毫無氣節(jié)的冒險家，但馬克思也肯定配第是一個杰出的經濟學家。正是配第這種貪婪的性格為勞動價值論提供了精神動力。丘濬生活于明代中葉，這時期商品經濟雖說有了很大發(fā)展，但整個帝國還是以農為本。丘濬作為朝中大臣，當然要堅持這種思想。民間的“士商農工”觀念或“工商皆本”，代表未來發(fā)展趨勢，卻不能成為當時的主流思想。

二

對于丘濬的上述觀點，我們須放到他的完整論述來加以闡釋。第一，引用丘濬的原話必須完整。有的作者引用了丘濬原話：“世間之物，雖生于天地，然必資以人力，而后能成其用；……其功力有深淺，其價有多少。”卻刪去了“其體有大小精粗”句，人們讀了之后產生這樣的印象：丘濬說明了功力（深淺）決定價值。但實際上，丘濬這句話是并列語句，而不是遞進語句。第二，我們在理解原話時必須與前后文相互照應，以求得邏輯貫通。那么，丘濬在前后文中談的是什么問題呢？他談的是貨幣與價格的關系等問題。他是在這一關系中論述上述問題的。

宋代以前，作為貨幣的是銅錢。宋代發(fā)明了紙鈔，對于這一具有世界意義的發(fā)明，必須予以闡釋。

丘濬的貨幣理論是：第一，從作用看，錢是存取利益的工具。他說：“錢也者寓利之器?！睂﹀X的態(tài)度也就是對利的態(tài)度。對于義和利，丘濬堅守了儒家以義為上的立場，但也不像儒家那樣完全排斥利。他承認：“利之在天下，固不可禁，亦不可不禁?！币驗閷淖非蟪鲎匀说谋拘?，“利之所在，民不畏死”。然而，若是任由民眾逐利而不加限制，這世界必成物欲橫流的世界。問題是怎么限制逐利的欲望。丘濬對利作了這樣的定位，“利之為利，處義之下，害之上，利以為人則上合于義而利在其中，利以為己則下流于害而未必得利”。因此，他主張，“惟義是主”，趨利避害?！耙粤x為利，以禮制欲，”君主要抓住這個主導權，“操利之權，資以行義”［1］487。丘濬從利的人己之分來說明利的正義性，這固然有道理。但是，他把為己之利徹底否定了，這樣必然會否定利的個人的原始動力機制。馬克斯·韋伯認為，在英國的新教中，賺錢被視為奉獻給上帝天職，在這種觀念的支配下，賺錢是正當的，私利因而披上了宗教的外衣。丘濬雖然肯定了逐利是出自人性的行為，但是他沒有把這種行為看作是正當的，因此他也沒有意識到貨幣的積極作用。第二，從性質上，丘濬對于紙鈔的作用感到驚奇，卻不能對其性質作出深刻的解釋。對于貨幣，丘濬強調的是它起到公平交易的作用，“人君守之一府庫，通之以財賄，調適其輕重、高下，使之咸得其平?！保?］477丘濬提到的貨幣是珠玉、黃金、刀布等較有價值的東西?！氨匚锱c幣兩相當值，而無輕重懸絕之偏，然后可以久行而無弊?！保?］483配第在《貨幣略論》中談到的也是金屬貨幣。他認為，金屬制成的貨幣是貿易的最好尺度，從實例分析中他也意識到貨幣的價值在于它的真實購買力。這些都與丘濬的說法有相通之處。紙鈔是什么？配第沒有討論過，而丘濬一言以蔽之：“無用之物”。為什么紙鈔是“無用之物”？因為從紙鈔來說，本身的價值不過值三五錢罷了，然而它卻能用來交易千錢之物。紙鈔的作用頗為神奇，“以無用之物，易有用之物，遂使蔡倫之智，與太公之法，并行于天下后世”。紙鈔為何有如此神奇的功能，丘濬卻沒有作出合理的解釋，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紙鈔是中國人的偉大發(fā)明，對其解釋是非常重要的。

從公平交易出發(fā)，丘濬要求君主發(fā)行貨幣必須權衡輕重，避免貨幣貶值，維持物價穩(wěn)定。前人的歷史總結告訴他：“錢之患在于偽，鈔之患在于多?！痹趺唇鉀Q偽的問題？所謂偽錢，即盜鑄之錢。丘濬的解決辦法有三個：一是壟斷鑄錢行業(yè)。錢幣乃利權所在，不能任由私人鑄造。丘濬建議拘捕盜鑄之徒當做工人，收繳新造之錢作為材料，重新鑄錢。二是公布舊錢式樣。他建議精選過去的真錢，作為式樣。民眾手中與此不符的，即是偽錢，偽錢可上交官府，偽錢十斤，折算新錢六七斤。三是提高鑄錢技術難度。丘濬建議新錢“以十分為重，中間錢文，必以古篆，或用年號，或別制佳名，其漫加識以楷書二字，上書皇，下書明；輪廓之旁，周回鑿以花紋”［1］497。對于舊錢，則是以舊易新，回收的舊錢進行加工，周邊加工細紋，面上刻上兩字。丘濬去世八年后，明孝宗下令禁止私人鑄錢，但弘治通寶制作不精，而嘉靖通寶則制作精良，采用的技術有鏇邊等，鏇邊即鏇磨邊緣，使之圓潤。丘濬的回鑿花紋看來技術復雜成本過高，未被采納。

怎么解決紙鈔過多的問題？紙鈔過多的害處就是引起價格的上漲，損害民眾利益。丘濬提出的辦法就是建立一種我們可稱之為銀本位制的東西，“以銀為上幣，鈔為中幣，錢為下幣。以中下二幣為公私通用之具，而一準上幣以權之焉?！痹趺礄嗪猓渴紫?，銀幣與錢鈔的交易價格不變，“物生有豐歉，貨直有貴賤，而銀與錢鈔，交易之數，一定而永不易”。其次，規(guī)定銀鈔錢交易的價格，“每銀一分，易錢十文；新制之鈔，每貫易錢十文”，舊鈔則依舊及折損程度換算。再次，依據上述原則，“錢多則出鈔以收錢，鈔多則出錢以收鈔。銀之用，非十兩以上，禁不許以交易……寶鈔、銅錢，通行上下，而一權之以銀?！保?］487丘濬規(guī)定得很細致，問題是可行性有多大？明代從洪武八年開始發(fā)行大明寶鈔，寶鈔從一貫到一百文六種，朝廷下令禁止金銀交易。但是，因發(fā)行寶鈔時沒有準備金，且發(fā)行量過大，沒有回收，導致其不斷貶值，即便朝廷采取各種維護措施，民眾仍棄之如敝屐。以致丘濬言，“自天順、成化以來，鈔之用益微矣?！?/p>

為了扭轉紙鈔的頹勢，丘濬提出了上述建議。但是，該建議未被采納，紙鈔于弘治時基本停止使用了。

三

丘濬的建議沒有被采納，說明它有實施上的困難，但不等于說它一點現實性都沒有。

商品交換遵循的是等價交換原則。貨幣作為一般等價物，需有充足的存量及穩(wěn)定的價格，從明初來看，盡管禁止金銀交易，朝廷大力推行的紙鈔卻不斷貶值，得不到市場認可，后來基本上被市場拋棄。銅錢的價值穩(wěn)定，然而存量不足，難以承擔大規(guī)模的交易任務。結果是，在民間交易中仍把白銀當做貨幣。朝廷的禁令成了一紙空文。事實上，朝廷也需要通過稅賦來回收白銀。到了明英宗時，用銀禁令已經松弛。明穆宗時規(guī)定，買賣交易時，一錢以上的，“銀錢兼使”，一錢以下，只許用錢。明世宗時，形成了銀銅雙本位制。明神宗時，張居正推行“一條鞭法”，規(guī)定大部分田賦、徭役及雜稅必須折算成銀兩來繳納，這意味著銀本位制最終確立起來了。

銀本位制能夠確立，是因為它的存量大大增加。明代的白銀產量并不多，但是隨著南美及日本白銀的大量輸入，白銀的主幣地位得到穩(wěn)固。至于輸入的白銀量，各家說法不同，但都承認，從國外輸入的白銀量大大超過了國內的白銀量?？梢哉f，銀本位制的確立得益于國外白銀的輸入。

但是，白銀在明代的大幅增加以及取得本位化的過程，并不意味著白銀能充當穩(wěn)定物價及幣值的作用。

白銀充當的是銀兩貨幣，而不是幣制貨幣。銀兩作為稱量貨幣，保證了等價交換的進行。但是這需要社會中有足夠的白銀存量，特別是國庫中有足夠的白銀存量。同時，白銀作為稱量貨幣，其價格是會隨著存量多少、商品稀缺等因素而發(fā)生波動的，同樣的，銅錢、紙鈔的價格也會發(fā)生變動。因此，白銀與銅錢、紙鈔的比值是會發(fā)生變動的。丘濬已經注意到銅錢、紙鈔的價格變動，他擔心的是在這種價格變動中，銅錢或紙鈔過度貶值會影響到經濟秩序的穩(wěn)定，因此他設想通過銅錢與紙鈔交易來解決貨幣貶值問題。但是，明代的銅錢供應量不足，而紙鈔發(fā)行過多。幻想通過這種辦法來抑制貶值，那是很難奏效的。銅錢存量不足，難以大量購進紙鈔。而紙鈔貶值，民眾會大量的拋售紙鈔，國家大量購進又會加劇財政的緊張程度。較好的辦法是發(fā)揮白銀的本位貨幣作用，朝廷可以通過以白銀收購貶值的紙鈔來使之增值，以維持其價值的穩(wěn)定。

丘濬所說的“權”是預先規(guī)定了白銀與銅錢及紙鈔的比價，這種做法是經不起市場沖擊的。

更重要的是，朝廷的白銀存量并不足。明中期以后，社會危機嚴重，自然災害頻仍。農民的反叛到了后期匯成兩大義軍，朝廷在剿撫上舉棋不定，同時，還要防范后金的進攻。朝廷開征的除了稅賦外，再加上剿餉與遼餉。民眾苦不堪言，而朝廷征繳來的銀兩也都用在了戰(zhàn)爭上了。另外，明代的白銀更多的藏在民間。不難想象，明代后期主幣不足，物價飛漲，財政陷入困頓。

四

丘濬主張“以民為本”，這種觀念在經濟上體現為“藏富于民”。“富民”思想是他的最有價值的思想。他認為：“財者，人之所同欲也?！裰美瑹o有紀極?！保?］391盡管他宗奉程朱理學，但是他對欲作了事實上的肯定，突破了理欲對立的界限。

孟子強調要“治民之產”，讓民眾擁有基本的產業(yè)，有“恒產”才能有“恒心”。丘濬繼承孟子的恒心觀念，直截了當地說，“財者民之心”［1］414統治者寧可失去財富也不能失掉民心。丘濬甚至從生存基礎看待問題，強調“食貨者，生民之本也。”［1］457食貨即國家財政經濟。

怎么才能“富民”？對于朝廷來說，在稅賦征收上必須按照“定制”，不能橫征暴斂?！岸ㄖ啤奔创_定性的制度。反對橫征暴斂，這是儒家一貫的思想，而把稅賦制度化，則是丘濬的創(chuàng)見。

對于市場的作用，丘濬作了積極的肯定。他從交易公平的角度來切入問題，主張官方不能介入與民間交易中，民間交易價格由市場調節(jié)，自然會趨向公平，“民自為市，則物之良惡，錢之多少，易以通融，準折取舍”。若官方與民間交易，便會借著強勢而壓制弱者，造成不公平，“官與民為市，物必以其良，價必有定數，又有死心詭計百出其間，而欲行之有利而無弊難矣”。［1］465他認為，官方不必設立專門部門專職人員，從事采購，而只需派人從市場中按市價采購便行了。

丘濬認為，開采銅銀及鑄錢印鈔由國家壟斷，但是，其他產品比如鹽鐵等等就另當別論了。這些產品都是百姓“日用不可無之物”，有的王朝卻從中發(fā)現了壟斷獲利的途徑。但是，鹽鐵等資源應該屬于大家所有（公共），不能由君主一人專有。官方可對產品實施管理，但不能壟斷經營。

丘濬反對重復征稅，比如說谷類已抽了稅，制成酒后又抽稅，制成酒曲后又抽稅，制成醋又抽稅。丘濬的這種看法當然不能成立。一種商品作為原料，投入另一生產過程，當然要納稅。但是，他所說的重點在于官方不能盡可能地抽稅，加重民眾的負擔，這正體現了丘濬的富民情懷。

對于王安石實施的青苗法，丘濬予以批評，青苗法本意是好的，但是施行起來卻變成了強迫行為。更有甚者，禁止私人放貸，而改由朝廷放貸，實際上是與民爭利，降低了朝廷的地位。

總之，“官不可與民為市?！蟮至⒎ㄒ员忝駷楸?，茍民自便，何必官為？”［1］503“立法以便民為本”。這是一句石破天驚的話語，他所謂的“立法”較現代寬泛，包括朝廷及地方制定的法令、規(guī)章、政策，等等，其目的是契合于實際，這就是所謂“隨地立法，因時制宜”的意思。

便民是手段，富民是目的。丘濬的主張與近代西方的放任主義有相似之處，其意義正在于此。

市場交易必然產生貧富現象，“藏富于民”實際上就是藏富于富家巨室。富家巨室既是小民的依賴，也是國家的依賴。丘濬反對“奪富與貧”。他認為，朝廷所能做的，就是“省力役，薄稅斂，平物價”，通過這樣的手段使得“富者安其富，貧者不至于貧”。但是，市場交易必然會加速貧富兩極分化的進程。丘濬提出用“配丁田法”來抑制兼并，就算實行，效果其實是有限的。

［1］丘濬集［M］.?？冢汉Ｄ铣霭嫔?，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