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國前夕,梁漱溟在《中國文化要義》一書自序中,曾言:“然一旦于老中國有認識后,則于近幾十年中國所有紛擾不休者,將必恍然有悟,灼然有見;而其今后政治上如何是路,如何不是路,亦遂有可得而言者。吾是以將繼此而請教于讀者?!保?]7可見其信心滿滿,認為中共勝利后如何建國,他所認識的老中國必為重要參考。建國后,面對中共在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上取得的巨大成就,他承認中共開辟了一條建國的新道路,但仍這樣言到:“中國革命的特殊道路固出于毛主席的創(chuàng)造;然此創(chuàng)造卻正是巧妙地根據了以特殊的老中國社會為其背景的客觀環(huán)境條件而創(chuàng)造出來?!保?]324從梁漱溟前半生所關注的事業(yè)而言,無論是行動(如參與同盟會京津支部,主持鄉(xiāng)村建設,組建民盟奔走于國共兩黨間等),還是一向倡導的理論宗旨(“認識老中國,建設新中國”),幾乎都圍繞“建國”(中國道路)這一核心問題而展開。他懷抱中常有兩句話,即“從深處探索中國問題,向遠處謀劃中國出路”,其一生言行亦復如此。面對蓬勃開展的社會主義事業(yè),梁漱溟對之給出了中國文化的闡釋。
早在清末梁漱溟發(fā)蒙讀書時,乃父梁濟思想趨于維新不欲小兒誦讀古籍。故在其讀了《三字經》后未繼續(xù)念四書五經,而是直接送入現(xiàn)代小學堂。后來梁啟超邀他去清華國學院作演講介紹其家學淵源深厚時,他便立即聲明這不確實。因受父親在思想上趨于功利主義影響,與年齡相仿的胡適、陳獨秀等知識分子相比,他所受傳統(tǒng)文化熏染顯然少得多。由此可知梁漱溟后來熱衷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并非因感情上如其他保守派知識分子那般眷念,而是對于“日趨崩潰”“向下沉淪”的中國問題感受日深,想通過深入認識中國傳統(tǒng)文化來解決在思想乃至于行動上遇到的現(xiàn)實問題。
對于文化,梁漱溟這樣界定,“文化,就是吾人生活所依靠之一切。”對中國文化的認識與研究,他并未劃定一圓圈,設置一界限,而認為中國文化即“特指吾中國人夙昔生活所依靠之一切”。在早年《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中,受叔本華與柏格森思想影響,他認為文化是人生活之樣法,而“生活就是沒盡的意欲和那不斷的滿足與不滿足罷了”。他從意欲能否滿足入手,認為人生需要依次解決三大問題即人與物、人與人、人與自身。而此三問題在人類生活中所須秉持的態(tài)度(即所以應付問題者)卻是相異的,因而人類文化將有次第不同之三期。
“人類當?shù)谝粏栴}之下,持第一態(tài)度走去,即成就得其第一期文化;從而自然引入第二問題,轉到第二態(tài)度,成就其第二期文化;又將自然引入第三問題,轉到第三態(tài)度,成就其第三期文化。不難明白世界文明三大系之出現(xiàn),恰是分別從人生三大問題而來?!保?]792
因此,他認為西洋、中國、印度在人生態(tài)度上的不同,實因背后相異之文化。人類本應盡力完善第一期文化,但中國人卻因過早面對第二問題而創(chuàng)造了第二期文化,印度過早面對第三問題而創(chuàng)造了第三期文化,都屬于文化早熟。何為早熟之文化?梁漱溟暫時避開印度一路,對中西文化比較后指出:
“西洋文化是從身體出發(fā),慢慢發(fā)展到心的,中國卻有些徑直從心發(fā)出來,而影響了全局。前者是循序而進,后者便是早熟。文化早熟之意義在此?!^從心出發(fā)者,正謂從理性發(fā)出。因此,理性早啟,文化早熟,可算同義語?!保?]258-259
因文化早熟,過早地越過了人對物的第一問題,而提前進入了人對人的第二問題,使得中國人理智相對開發(fā)不足,而理性卻早早開啟。因此,西方人一直就致力人對物的第一問題,理智有足而理性有限;因過早啟發(fā)于第二問題,中國人便理性早啟而理智卻后天發(fā)展不足。在他看來,人類易犯兩類錯誤:一種是行為上之錯誤,如在考場故意作弊;一種為知識上之錯誤,如將答案填錯位置。后者屬于智能問題,與理智有關;前者屬于品性問題,與理性有關。人類犯錯終不能免,但知識上犯錯相對不足為道,而行為上犯錯卻是有意為之。兩次世界大戰(zhàn)使他看清了戰(zhàn)爭給人類身心造成的極嚴重后果與深重災難?!敖袢湛茖W發(fā)達,智慮日周,而人類顧有自己毀滅之虞,是行為問題,不是知識問題;是理性問題,不是理智問題?!保?]130因此,梁漱溟很自信地認為,除非中國人過去數(shù)千年都白活了,如其還有貢獻于人類者即是對人類理性的認識,在其心目中西方在理智發(fā)展上已走到盡頭,需要轉向中國的理性,由此來解決日趨嚴重的世界問題。
早在北大任教時,梁漱溟就對世界文化發(fā)展大勢作了論斷。他認為人類生活樣式不出三路徑:一是向前要求;二是變換、調和、持中;三是轉身向后去要求。第一種意欲為人類正常發(fā)展“本來的路向”,即奮力獲取其所要求的東西,滿足其要求,此即西洋文化;第二種意欲是遇到問題不去積極解決,而是改造局面以求自我滿足,此即中國文化;第三種意欲是遇到問題則將問題根本取消,反身向后,此即印度文化。在他看來,西洋開出的意欲向前之文化,是文化發(fā)展本來的正常形態(tài),但并非西洋所獨有,而屬中西印共同分享。西洋在此路上越走越遠,越走越好,而中印卻在此路尚未充分發(fā)展時便發(fā)生轉向。由此,在近世大交通背景下,面對西洋的堅船利炮,中印都相形見絀,節(jié)節(jié)失敗,聽其蹴踏,忍辱茹痛。但中印文化并非一無是處,尤其是中國文化對世界文化潮流的發(fā)展有其重大意義?!暗谝宦纷叩浇袢?,病痛百出,今世人都想拋棄他,而走這第二路……尤其是第一路走完,第二問題移進,不合時宜的中國態(tài)度遂達其真必要之會?!薄百|而言之,世界未來文化就是中國文化的復興。”[3]525-526他認為人類歷史從近代發(fā)展至現(xiàn)在,社會生活面臨著大轉變,即從個人本位轉入社會本位,以西洋為代表的“身的時代”即將過去,而以中國文化為代表的“心的時代”即將到來,不再是心為身用,以心從身,而是轉變過來,以心啟身,完成世界文化發(fā)展潮流之轉向。
中共建國后,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蓬勃展開,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社會主義道路已然步入正軌。這使梁漱溟百思不得其解,在寫于文革期間的著作《中國——理性之國》一書的著者告白中,他就試著回答這樣一個問題:“在社會發(fā)展史上擔負著為人類開出共產社會前途這一使命的,是在資本主義大工業(yè)發(fā)達下的無產階級身上;卻為什么今天看起來,完成這偉大使命的倒難指望于那些資本主義工業(yè)先進國的無產階級,而偏偏將在中國這個資本主義工業(yè)夙稱落后,其無產階級出現(xiàn)既晚,亦且不夠強大的古老社會竟爾率先有所成就,并擔負起世界革命先導的責任呢?”[2]201自信滿滿的梁漱溟懷著對中國問題的深刻理解,對解決中國問題之方自不會輕信于人。他一再重申必須且只能從中國特殊社會形勢里,去求索解決中國問題之途徑。但國共兩黨都昧于此,國民黨倡言建設而無方針,沒有積極建設方向,不能說其背叛革命亦忘記革命;共產黨倒始終未忘記革命,但只盲目破壞有害無益。若昧于對中國問題之認識,則兩黨所犯之病相同?!爸挥形覐臍v史文化認出了中國革命唯一正確之路?!保?]1009
直至新中國成立,梁對于中共所走之路仍有些信不及,不信從此便能統(tǒng)一穩(wěn)定。進京前在重慶即警告共產黨武力雖能完成統(tǒng)一,但不能穩(wěn)定人心,政權不會維持太久。因此,當建國初毛澤東力邀其參加政府時,他果斷地說自己應站在政府外邊,這樣還可為各方主持公道。他認為“打天下容易治天難”,新中國初告成,還信不及就此便能真正統(tǒng)一穩(wěn)定,如加入政府便會失去中立,莫不如保持以往之個人立場,以便繼續(xù)能為各方說話。對他而言,這是有心理根源的。自清廷崩潰以來,中國時局混亂不堪,列強肆意欺凌,軍閥搜刮無度,談不上有任何積極建設,更多則表現(xiàn)為日趨崩潰,向下沉淪。他對中國能實現(xiàn)統(tǒng)一與社會安定極度渴求,但短暫統(tǒng)一并非難事,而長期穩(wěn)定卻甚難。在1949年11月解放軍入川時,他親眼所見二野和四野裝備與待遇相差甚遠,彼此對接收物資爭奪激烈。而當時全國劃為六大軍區(qū)頗有新軍閥割據之勢。同時,也擔心國民黨是否會卷土重來?這都是其心中疑慮,但只能存于心而不便對外言說。由此表明,他對共產黨所走的階級斗爭路線持保留態(tài)度,“到今天,共產黨這條路算是大有成功希望,而我所設想者似乎已經證明是不對。但是否當真如此呢?一個真正用過心來的人,是不能隨便就承認,隨便就否認的。”[1]319他仍堅持自己一向所走之路線,但經毛澤東邀請隨后兩年先后兩次到地方進行參觀,其態(tài)度大為轉變:“當全國解放之初,我還對于前途的統(tǒng)一穩(wěn)定有些信不及。此次到西南參加土地改革,在下面看了看,才知道高高在上的北京政府竟是在四遠角落的農民身上牢牢建筑起來;每一個農民便是一塊基石。若問似這般鬼斧神工從何而致?還不是說破唇皮的四個大字:階級斗爭!”[4]881“自到京那一天,直到現(xiàn)在,我都在觀察、體會、領略這開國氣象?!H眼看見許多新氣象,使我不由暗自點頭承認:這確是一新中國的開始!”[4]855他不得不承認,“今天我的路沒走通,而共產黨的救國建國運動卻有成效見于世?!逼鸪醢偎疾坏闷浣?,經過反復思索,最終悟得自己與中共在建國問題上之差異,概嘆識見不夠?!盎腥蛔晕蛩岢龅膯栴}雖沒錯,而把解決問題之道卻看錯了。中國共產黨自始不理這問題,但它卻不知不覺竟然走對了路?!保?]383-384
在他看來,中共成功之關鍵在于把大量非無產階級,通過激烈的武裝革命與階級斗爭鍛煉與改造得相當無產階級化。無產階級本因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工業(yè)而起,是對資本主義的一種現(xiàn)實抗爭。而在中國,由于近代以來復雜的內外因素,資本主義未能充分發(fā)展,資產階級都未能獨立,更何談作為階級的無產者。故要于中國實現(xiàn)一般意義上以無產階級為主導的社會主義革命實非可能。但恰在于此,經過艱苦卓絕的革命斗爭,中共成功地完成了無產階級革命,建立了一個無產階級專政的人民共和國。問題即是中共何以能實現(xiàn)人的無產階級化?
通過仔細思索,梁漱溟認為共產黨成功地把無產階級精神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仁義理念進行了很好地結合,這在他看來甚為重要。他認為與西洋理性“發(fā)乎此身,仍歸落乎身”不同,無產階級精神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固有的民族精神都是“身為心用,以身從心”,其在本質上相通而并不隔閡。“無產階級精神視我傳統(tǒng)習俗為高,學他則精神向上提振,同時它又和我固有精神初不相遠,中國人很容易學得來,無產階級革命在中國之能夠取得如此成就實與此有莫大關系?!保?]340作為在世界形勢影響下于中國形成的無產階級政黨,共產黨本身的社會基礎即工人階級力量甚為薄弱(“有形的好條件”)。要獲得革命成功就須充分發(fā)揮無產階級的革命精神(無產階級精神在西方乃從階級對抗中逼迫而出,從斗爭中得以鍛煉,可謂自外而內)。顯然,共產黨于此并無優(yōu)勢,但卻充分利用發(fā)揮了傳統(tǒng)文化自內而外的仁義精神(“無形的好條件”),鍛造了其舍生忘死的無產階級革命精神,透出了人心的無私與偉大。共產黨“不論在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在建設社會主義時期,總處在嚴重缺乏現(xiàn)實有形的有利條件的極其堅苦情況中;卻依靠于人,依靠于人的思想革命化,卒能以其精神之優(yōu)越處補其物質條件之短絀,取得一個勝利又一個勝利。此其力量之發(fā)乎心而非本乎身也,豈不如白日之昭昭乎?”“共產黨所說無產階級那種精神或心理,卻正是中國人所早成為好尚的東西—仁與義?!薄袄硇栽鐔⒌闹袊思纫幌蚱跞视?,其能以接近無產階級精神者亦唯在仁之一面耳。人與人之間通而不隔之心為仁。無產階級革命要解放全人類,一本乎此通而不隔之心,其一切活動都是身為心用。我民族固有精神同樣地出自此通而不隔之心,故不難企及之?!保?]344-345共產黨對外雖用無產階級精神的名稱相號召,與仁義精神在格調上不免有異,但“大體說共產黨的號召和表現(xiàn),對于中國人確還是投其所好?!保?]405因此,他認為共產黨能建國之成功之核心,即是以人的無產階級化為基礎,把中國文化中的仁義傳統(tǒng)與無產階級精神進行了互融?!笆澜缥í氈袊行┐罅糠菬o產階級的人被改造得無產階級化,則是有老中國社會為其根柢,并非一時間偶然奇遇。”[1]309
梁漱溟在20世紀20年代于《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中就曾斷言,世界最近未來文化將是古中國文化之復興。但那時立言,他并未曾料想到中共在革命建國后有如此快速發(fā)展之勢,亦未深入研究社會主義作為一種思潮之為何物,更未能了解無產階級精神之偉大力量。其判斷之唯一依據即是如前所述的世界文化三期發(fā)展說。但建國后,在文革間寫就的《中國——理性之國》一書中,他在認識上便發(fā)生了轉向,認為中國文化“可因未來的社會主義社會而得復興”。此時,其立論根據何在?他認為資產階級的思想是以個人本位為主,源于人之身體,“凡意識狹小各顧本位者,縱使不囿止個人身上,亦皆源于身體,終將匯歸資產階級的思想體系,沒有例外。”[2]239相反,社會主義的思想則是發(fā)乎偉大的人心,而共產黨特別著見于人心,“在集團所由形成上,一般本乎身,而共產黨則本乎心”。資本主義社會之本質特征是“心為身用”,以心從身的個人本位社會;而社會主義社會則是“身為心用”,以身從心的社會本位社會。同時,中國文化即是一種“心為身主,以身從心”之文化。由此,社會主義與中國文化便可相接續(xù),共同發(fā)展,一榮俱榮。
在他看來,世界文化潮流發(fā)展之大勢必是從以身為主的資本主義個人本位,發(fā)展為以心為主的社會主義社會本位,而以心為主的中國文化將能與此世界發(fā)展潮流相融合。因此,梁漱溟認為國人不應盲目追尋西洋道路,而必須于此世界發(fā)展潮流中建構中國道路,“要中國人學走近代西方個人權利本位的立國之道,這于其幾千年倫理義務本位的社會人生,恰為前后全不接氣的文章。倒是邁越乎此,而向上提高直接為人類社會未來文化辟造新局,方有自己的出路?!保?]483這全新的中國道路,既符合世界文化發(fā)展之潮流——社會主義,又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為支撐,“正為它有此老根柢(中國文化)為憑借,今天就表現(xiàn)出震驚一世的局面?!边@即是中共所領導開辟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
[1]梁漱溟全集:第3卷[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
[2]梁漱溟全集:第4卷[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
[3]梁漱溟全集:第1卷[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
[4]梁漱溟全集:第6卷[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