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樹國
李東山從鎮(zhèn)長的位子上退下來,就像臘月天的熱身子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當干部幾十年,風風雨雨,潮起潮落,政績大小,是非成敗,轉眼之間,歷史的一頁翻了過去。
李東山地位變了,可在官場上多年養(yǎng)成好吃好喝的習慣難以改變,場面上的人都知道李鎮(zhèn)長喜歡喝兩口,退下來以后,無人請了,吃喝沒有了著落,心里有說不出的煩惱?!叭耸掠写x,往來成古今”,花開花落,自然規(guī)律無情,鄉(xiāng)鎮(zhèn)干部五十二歲給縣里一刀砍了。一刀下來的還有鎮(zhèn)黨委書記劉有水和人大主任常大遠。劉有水未雨綢繆,眼光放得遠,三年前就叫兒媳承包了供銷社的一片房子,開了個大飯店,生意很紅火,一退下來,就到飯店幫兒媳掌柜去了。常大遠一下臺就沒人見過,不知這老家伙干啥去了。只有李東山是個閑人,東遛西逛,無所事事,像丟了魂似的,沒有著落。
這天,李東山一大早就來到辦公室,多少年來,自己總是第一個上班,把頭天沒看完的文件看完,沒批完的請示報告批完,再翻翻昨天的報紙,然后一杯茶一支煙,等來人匯報工作或送材料,一天的忙忙碌碌就開始了。今天,李東山一沒文件看,二沒報告批,連報紙也沒人送了,心里很不是個滋味。李東山茶喝了一杯,煙吸了一支,實在無聊,站起來伸伸懶腰,看到桌下有一摞廢舊文件和舊報紙,還有一些紙箱等雜物,都是交接后沒用的,放到這里礙腳。想了想,便在辦公室門口一個大鐵盆里燒起來。頃刻間,整個大院被煙霧籠罩著,一些前來上班的人,有的捂住鼻子,有的用手在臉前不停地扇著,煙味確實有些嗆人,有人打招呼說:“老鎮(zhèn)長,燒啥里?味道這樣重。”
李東山慢悠悠地朝火盆里放著廢文件和舊報紙,訕笑著說:“廢舊物品,沒用了,沒用了,我退了他們也退了!”
那人感到老鎮(zhèn)長話里有股酸味,知他最近心情不好,也就不便多說,哈哈兩句走了。
煙氣越來越大,不但彌漫整個鎮(zhèn)政府大院,開始朝各個辦公室里鉆,有人開始嘀咕,隨后便是一陣咣嘰咣嘰的關門聲。
看大門的劉老頭發(fā)愁地說:“能來陣風就好了?!?/p>
眼看著就到中秋節(jié)了,李東山家一個上門的都沒有。在臺上時,每逢節(jié)日,老伴就會收拾一間屋子,專門用來放東西,光小雞就能收兩籠子,吵得周圍的鄰居都睡不著,如今這樣的日子一下子沒了。
這天,李東山拿出一把錢給老伴說:“老太婆,去,買十幾只雞來!”
老伴吃驚地說:“你瘋了?買這么多雞干啥?”
李東山眼一瞪說:“叫你去,你就去,啰嗦個毬嗷!”
老伴很不情愿,又怕惹老頭子生氣,咕咕噥噥地挎起籃子趕集去了。
李東山家的院子里一下子多了一群雞,他把一根柳條子交給孫子打雞,一院子雞被打得滿院子跑,亂飛亂叫,烏煙瘴氣。
東鄰西院聽到李鎮(zhèn)長家這么多雞叫,眼紅地說:“別看李鎮(zhèn)長下臺了,照樣有送禮的!”
李東山聽了這話,心里像打碎了五味瓶,鼻子酸溜溜地想掉淚。他站在門前看孫子打雞,心里有說不出的惆悵和失落。
一陣警車叫,兒子李虎從車上下來,送來雞魚肉蛋和月餅,放在爹的面前,說正在辦一個案子,就急忙上車走了。
老伴走過來說:“看看,老東西,你不是說沒人上門送禮嗎,兒子啥都送來了,還怕過節(jié)沒吃的?”
李東山見兒子來看他,心里總算有了一絲安慰。臨退前,縣組織部長找他談話,叫他顧全大局,把位子騰出來讓給年輕人,還問他有什么困難盡管提出來,縣里可以考慮。李東山心里明白,這是縣委決定,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共產黨員要服從黨的安排,別給組織添麻煩,不給自己找難看。李東山回答的很干脆,遵照縣委決定,光榮退居二線。李東山表態(tài)后,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提出一個要求,兒子李虎是鎮(zhèn)派出所副所長,已干滿三年了,希望縣里能給兒子扶正。組織部長答應的很爽快,說老鎮(zhèn)長要求不高,沒問題。果真,在宣布李東山下來的前一天,鎮(zhèn)派出所長調到別處當所長,由李虎接任所長。
老伴看著老頭的樣子,寬慰地說:“以前逢年過節(jié),虎子都是到家來拿東西,你下來了,該他孝敬咱啦,你看這一大堆東西,孩子得花多少錢呀!”老伴顯得有些心疼。
李東山臉上并沒有顯得多高興,他看著兒子遠去的車子,又看著兒子送來的一堆東西,嘆了一口氣說:“他花個屁!”
鄉(xiāng)鎮(zhèn)干部走馬燈似的調換,大家都習以為常了,有人說,管他哪個鳥干,反正都一樣。李東山退下來以后,芒碭鎮(zhèn)并沒引起多大風波,他自己卻想了很多,從生產隊記工員干到鎮(zhèn)長,在農村算是人上人了,給老祖宗爭了光。臺上這些年,吃過多少請,說不清;收過多少禮,沒有數;有多少女人找過他,記不全了,雖然沒有上過床,越過做人的底線,可心里還是癢癢的,不是老太婆看得緊,也說不定會采上幾朵野花。嘿嘿……哈哈……世事蒼蒼,人生茫茫,李東山當干部也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夾板氣,可一輩子總算沒白活,風風光光,滋滋味味,兒女們都安排吃公家飯的工作,鐵飯碗,有保障,沒有后顧之憂,跟自己一塊光屁股長大的誰也比不過李東山。李東山是個聰明人,無論是計劃經濟,還是市場經濟,腦子沒有渾過,大局上還是能把握住自己,按照自己的話說,無論何時何地,風雨如何變幻,只要跟著文件跑,按上級的意圖辦,保證不犯錯誤。在人情世故面前,李東山認為人都有私心,廟里的和尚尼姑還收香火錢呢。中國社會人情重,油鹽不進會成孤家寡人,無親無友。他做官的哲學是小恩小惠來者不拒,大財大禮一概不收,吃吃喝喝小節(jié)問題。他一輩子經歷過無數次運動,知道共產黨的刀子不是吃素的,錢撈多了,難免露出馬腳,一旦被捉,輕則開除黨籍,重則蹲監(jiān)獄砍腦袋。每當看到有人因貪污受賄蹲了大獄,就會感慨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做賊不妙,不如睡覺,嘴不尖別吃磨眼食,吃多了會噎死的。民主生活會上,雖有人提過李東山的意見,說來說去,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上面只批評不追究,鎮(zhèn)長照樣干。李東山常常背后罵劉有水之輩:勢利小人,貪得無厭,要是蓋子揭開,夠下大獄了。民不告,官不究,無論多大錯過,挖不出來的都是好人,照樣人模人樣地走來走去。現在看來,姓劉的比自己有本事,權利過期作廢了,想貪也來不及了!
跟劉有水相比,李東山并不后悔,在金錢世界里,自己能安全著陸,不能說不是一件快事,走在大街上,老百姓不罵你,也算是功德圓滿了。
李東山嘴上贊成退下來,實際上心里很不服氣,五十出頭,不老不嫩,在農村,這個歲數正是領家過日子的時候。他想不通,六十多歲的人能管好一個省,五十多歲的人咋就管不好一個鎮(zhèn)?古往今來,說書唱戲,姜子牙八十歲輔佐武王打天下,百里奚七十歲輔佐秦穆公稱霸,佘太君百歲掛帥出征……老子五十冒頭就被趕下臺,蹲在家里等死,是不是早了點?李東山身體健康,腦子清楚,一頓飯還能喝下一瓶老白干,吃一碗紅燒肉,早晨起來,一口氣跑上幾公里,腿不酸,腰不疼。李東山閑著無聊,也想過做生意,可沒有本錢,就是有三五萬存款,也不敢動,萬一虧本,就玩完了。他一陣子心情不好的時候,就罵自己,為啥在臺上的時候不為自己鋪條后路,當時還反對人家利用權力搞經營,現在看來,自己才是個蠢蛋呢!李東山也想找份差事干干,自己這么多年只會當干部,別的工作不一定能干得來,現在農村有多少年輕人在家沒事干,成天賭博打牌,還有多少大中專畢業(yè)生拿著畢業(yè)證四處找工作,誰要一個下臺老干部,要去當爺爺差不多!
有一天,李東山在街上碰到劉有水,劉有水西裝革履,戴著墨鏡,臉上油光光的,帶著耳機,不住地跟人說話,很有派頭,就嘲笑說:“姓劉的,你比當書記時還闊氣,錢花不完了吧?”
劉有水摘下耳機,哈哈笑著,打趣地說:“我說是誰在街上晃來晃去的,原來是下臺鎮(zhèn)長。我說老伙計,過去是給共產黨忙,現在是忙自己的,那滋味不一樣?。∧惝斈攴磳ξ腋憬洜I,沒少給我使絆子,咱倆還差點翻臉,你今天知道了吧?我看你下半輩子只有溜大街的份了,沒人搭理你,別晃了,要不到我店里坐坐,咱哥倆喝兩盅?”
當年,兩個人在臺上,劉有水雖然是個書記,李東山根本看不起他,他知道劉有水的書記是花錢買來的,不是靠自己的本事上來的,要不是這小子使了錢,書記的位子是我李東山的。有錢能使鬼推磨,花錢買來的也不差,劉有水一樣光宗耀祖,一樣風風光光,在芒山鎮(zhèn)沒人敢小看他,你看這小子,下了臺比在臺上還牛氣。李東山知道劉有水口袋里錢比自己的多,不知怎的,還是看不起他,挖苦說:“人這一輩子總不能活到錢堆里吧?姓劉的,你也不能把錢帶進棺材吧?我的退休金也夠我老兩口吃吃喝喝了,我清清爽爽活著,心里輕松踏實,覺睡得香,劉大老板,你夜里睡覺不做噩夢吧?”李東山說著,沒等劉長水搭話,倒背著雙手,揚長走去。
劉有水咧著嘴笑著說:“你就清高吧,清高能當飯吃?老子馬上就到歐洲旅游去,再叫你老小子難受難受!”
這天,李東山不由自主地來到鎮(zhèn)政府大院。新上任的鎮(zhèn)委書記馬俊是個年輕的小伙子,聽說他姨夫在市組織部工作,看來也是有背景的,大學畢業(yè)沒幾年,就弄個副縣干,將來一定前途無量。
新書記對老鎮(zhèn)長很客氣,一口一個老領導,一口一個老前輩,叫得李東山心里熱乎乎的,看來這小子年輕老道,比自己那會成熟的多。他拍了一下新書記的肩膀說:“小馬,年輕有為,好好干,前程遠大哩!”
馬俊謙虛地說:“還靠老領導多培養(yǎng),多支持?。 ?/p>
李東山當真了,擺起架子說:“是呀,是呀,我干了幾十年,走的路比你過的橋多,吃的鹽比你吃的米多,芒山鎮(zhèn)的情況我了解,有啥不明白的,你盡管說好啦!”
馬俊只是輕淡地一笑。
李東山看著馬俊笑的樣子,突然覺得有點不自在。
新書記確實很尊重老鎮(zhèn)長,說他從位子上退下來,是改革發(fā)展的需要,到二線并不是退休,還有辦公室嘛,如果愿意還可以照常上班,當鎮(zhèn)政府的顧問,繼續(xù)發(fā)揮余熱嘛!
李東山自退下來這些日子,今天聽了新書記的話,才忽然緩過神來,心氣也順溜了許多,對,是退居二線,不是回家抱孫子,鎮(zhèn)里還有我的辦公室,可以繼續(xù)工作。
李東山又正常上班了。上班沒有多少事,幾張報紙從頭看到尾。過去在臺上,工作忙,很少看報紙,現在時間多了,對報紙有了感情,讀得很細,有時對報紙上的東西還評說一番。
李東山最難過的時候就是下班的時候,當鎮(zhèn)長時,這時候最能顯示權力的美,幾乎天天一到下班的時間,電話就響個不停,還有親自上門請的,有時一頓飯要跑幾個飯局,酒肉天天潤著腸胃。自打到了二線,電話突然熄火了,到下班時間也不響不叫,一開始,李東山以為電話壞了,找電信局的人看看,說一切正常,沒毛病,電話有時突然響一次,趕快去接,原來是傳達室的劉老頭叫他拿報紙。當鎮(zhèn)長這么多年,啥時候拿過報紙,一次沒拿過。李東山感到自己確實不是原來的李東山了。
下班的鐘聲一響,那些新貴們都你喚我叫東拉西扯地走了,李東山被晾在那里。有幾次回家,女人竟沒做他的飯,總覺得他在外邊吃過呢!
李東山也有自知之明,一天,剛過十一點鐘,他就離開辦公室,想早點回家,免得下班時,別人都有人喊吃飯,剩下自己難看。李東山一出鎮(zhèn)政府大門,又有點舍不得走,想一想,過去什么時候提前下過班,今天走早了,還不習慣。李東山正磨蹭著,一會,馬俊從大院走出來,看到老鎮(zhèn)長站在那里,招呼說:“老領導,我縣城來幾個朋友,走,一塊吃飯去!”
李東山忙撒謊說:“你去吧,我在等人呢!”
馬俊上前拉住李東山的手說:“走吧,等人也得吃飯!”
新書記一扯手,李東山心里麻痧了一下,就身不由己地跟著走了。
這是李東山下臺后第一次在外邊吃請,馬俊把他請到上座上,一桌子人都給他敬酒,馬俊還不住地朝他碗里夾菜,他有些激動,一下子喝多了,喝醉了,不知是誰把他送回家的。
新書記請老鎮(zhèn)長吃飯,弄的大院里的人都知道了。李東山覺得自己在芒山鎮(zhèn)還有面子,誰也小看不了自己。
自從馬俊請了李東山吃了一頓飯以后,李東山每到上午十一點,下午五點,就裝模作樣地在鎮(zhèn)大門口站著,每天都能碰到請鎮(zhèn)干部吃飯的。那些干部一見老鎮(zhèn)長,就熱情地說:“老領導,正找你呢,走吧?”
李東山也不客氣地說:“好,走吧!”
有時碰到兩三伙人拉他,他總是選個官大點的跟著走,還扭頭對請不到他的人說:“下回吧!”
人家也總是回一句:“說定了??!”
沒有權,有威,李東山仍然感到自己是芒山鎮(zhèn)場面中人,芒山鎮(zhèn)的文武百官、黎民百姓仍像以往一樣尊重他,官場中還少不了他李東山。時間一天天過去,李東山失落的心情日益平緩。
在芒碭鎮(zhèn),李東山是老資格,話語權重,書記也要讓他三分,鎮(zhèn)里的大小干部,除上面派下來的外,大多是經他的手提拔的,不少部下身居要職。李東山從此開始走動,到七站八所視察視察。人家見老領導來啦,都很熱情,他也老滋老味地講個不停,不覺就到下班時間了,就留他吃飯,他也不客氣,總是坐在上席上,吃完了,少不了提點什么小禮物回去。
一到有人拉李東山吃飯的時候,他就想起過去吃碰食的事。小時候,家里窮,一年吃不到一回肉,一聽說哪里有大戶人家辦紅白喜事,就混到人群里,誰也不認識誰,坐下來就吃,吃飽就走。這種行為老百姓叫吃“闖席”。自己退下來以后,一旦碰到飯局,就感到像過去吃“闖席”,不過,那時是吃大戶的,現在是吃公家的。
李東山不在其位,說話比以前放松多了,每到吃請,不論什么人在餐桌上,說話從不忌諱,想說啥就說啥,無遮無攔,信口開河,有時還說自己在臺上怎么樣,現在的干部怎么樣,有人不舒服,覺得老鎮(zhèn)長話多了。
李東山有時覺得自己這樣下去,沒多少意思,飯吃完了,話說完了,還覺得兩眼空空,沒有著落,一點意思也沒有,少了人生的樂趣!李東山聽說常大遠在黃河灘上幫兒子養(yǎng)魚,心里癢癢的,想抽個時間看看老伙計。常大遠年輕的時候在縣農場養(yǎng)過魚,看來這老家伙重抄就業(yè)了。
李東山果然去看常大遠了。
黃河故道上有一片上百畝的水面,過去一直荒著,無人承包。常大遠的兒子農技學校畢業(yè)后,就承包下來搞水產養(yǎng)殖。
李東山扶著自行車,站在岸邊看著,水面上飄著一只小船,常大遠戴著斗笠,坐在船上,正在朝水里撒飼料。李東山高聲喊道:“老常過來?!?/p>
常大遠把船劃過來,還沒靠岸就笑著說:“李鎮(zhèn)長,來視察我的漁場,沒有遠迎,請恕罪!”
李東山笑著說:“想不到你跑到這里躲清靜了!”
常大遠說:“下來就下來了,聽說你天天朝鎮(zhèn)里跑,有意思嗎?別影響人家的工作,你干脆來這里,咱一塊養(yǎng)魚,有了收成,少不了你的?!?/p>
李東山說:“咱是二線,不是退休,還可以繼續(xù)工作,跟我回吧?”
常大遠搖著頭說:“東山,我養(yǎng)魚就不是為黨工作?我當我的老百姓,你想做官繼續(xù)做吧,我還要喂魚去,沒工夫跟你閑扯,不留你吃飯了?!背4筮h劃著船朝里水走去。
李東山生氣地說:“這老東西!”
不一會,常大遠的兒子常小寶赤著腳,提著兩條活蹦亂跳大鯉魚朝李東山走過來,掛在李東山的車把上說:“東山叔,剛出水的?!?/p>
李東山看著兩條大鯉魚,一下子高興起來,說道:“大侄子,有出息。”說著,朝水面看去,常大遠正扭過頭來看著他,心情又一下子沉重起來,若有所思地說,“孩子,你爹搞農技累了一輩子,別叫他累著!”
常大寶點著頭說:“東山叔,你老也要注意身體。”
李東山從養(yǎng)魚場回來,兩天沒去上班。有一次走到半路又回來了,老伴說:“他爹,真不去了?”
李東山嘆了一口氣。
李東山屋里院里走來走去,更覺無聊,這天,忽然聽說縣委組織部來人,除考察新鎮(zhèn)長的候選人外,再充實一些干部進兩委班子,又著急起來,家里呆不住了,想想自己在臺上時,還有一些優(yōu)秀人才沒來得及提上來,總覺得對不起他們,欠他們的帳,縣組織部來人考察干部,給了自己一個說話的機會,再說,每一個共產黨員都有向黨推薦干部的權利。
李東山又來到鎮(zhèn)辦公室,翻看人事欠賬,準備意見,有重要的還記在小本本上,怕到時候說漏了,自己跟上層人說話的機會不多,說漏了誰都不好,一定要補好這一課。
李東山聽鎮(zhèn)辦公室主任說,縣組織部的同志由鎮(zhèn)副書記陪同下村檢查工作去了,中午回來用餐,下午聽黨委匯報。馬俊書記一直在辦公室準備匯報材料,中午陪組織部的同志吃飯。
李東山理了發(fā),換了件體面衣服,剛到十一點,就精神十足地站在鎮(zhèn)大門口,等馬書記出來,一塊去陪組織部的同志吃飯。李東山心里盤算著,就這一回了,以后誰的話也不說了,不說了,再多說話人家會說自己干預新領導的工作,傳出去不好。十二點過了,還不見馬俊的影子,李東山感到事情有蹊蹺,不能再傻等下去了,他來到后院,后院很安靜,一個人都沒有,各辦公室都上了鎖,馬俊的辦公室也鎖上了。李東山奇怪了,沒看到馬俊從大門出去。
一會,小陶秘書不知從哪里走來,問道:“老鎮(zhèn)長,還沒下班?”
李東山一邊吱吱嗚嗚地說:“就走,就走!”一邊看著馬俊的辦公室。
小陶秘書說:“老鎮(zhèn)長,你找馬書記嗎?”
李東山不由得“?。“?!”兩聲。
小陶秘書說:“馬書記陪組織部的人吃飯去了,十一點半,我看他朝大門口去了?!?/p>
李東山心里大驚,自己一直在大門口守著,難道他飛出去不成?李東山勾著頭,失神地順著院里一條小路走著,四下里觀望,突然發(fā)現西邊的矮墻上豎著一架梯子,地上還有一行新腳印。李東山的臉一下子黑下來,暗暗罵了一聲:“狗日的!”隨即又哈哈大笑起來,“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小陶秘書奇怪地說:“老鎮(zhèn)長,你說啥哩?按理下午的匯報會你也要參加,沒通知你嗎?”
李東山自嘲地說:“光腚猴打鐵,老子靠邊站了?!?/p>
李東山走出大門,氣得滿臉通紅,當干部幾十年,他感到今天受到莫大的侮辱,看來自己錯看了這些個狗日的,原來他們對自己的客氣都是假的,都是騙局,自己太天真了,老子風雨一生,到頭來,叫一個毛頭小子給涮了!李東山狠狠地朝自己臉上抽了一巴掌,罵道:“老不要臉的,你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
李東山走在大街上,他怕碰到熟人,順著墻根走,朝人稀的地方走,不覺走到鎮(zhèn)中學的后大門,朝院里一瞟,只見一輛考斯特面包車停在院子里,李東山知道,學校沒有車,這車是誰的?正在納悶,看大門的老校工于長貴走過來說:“李鎮(zhèn)長,天不早了,快到食堂打飯去吧,去晚了,飯菜就涼了?!?/p>
“不啦,不啦,”李東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著車說,“這車是誰的?”
于長貴有點奇怪地說:“李鎮(zhèn)長,這事你不知道?馬書記帶著縣里人在學校食堂排隊買飯,我剛才打飯,馬書記還排在我后邊呢!”
聽了于長貴的話,李東山的腦袋像重重挨了一棒,趔趄了一下,幾乎撞到一棵樹上,冒了一頭虛汗。
于長貴忙上前扶了李東山一把說:“李鎮(zhèn)長,你病了?”
李東山緩過神來,紅著臉說:“沒啥,沒啥……”說著,大步走了。
李東山沉悶地走著,鎮(zhèn)里以前曾辦過食堂,后來吃飯的人越來越少,辦著辦著就停了,不少干部都在飯店吃飯,雖聽到老百姓罵過,時間一長,就習慣了。前幾天,看到縣里發(fā)一個文件,是關于剎吃喝風的,自己只是看看,沒當回事,想不到馬俊還真把人帶到學校食堂去了,看來鎮(zhèn)里還要把食堂開起來。
李東山一路走著,腦子里不住翻騰著,臉有時紅有時白,步子有時快有時慢,嘴巴有時自言自語,有時緊緊閉著。李東山轉了半個鎮(zhèn),太陽偏西了,才覺得肚子餓了,想到這時回家也過飯時了,就走進了一家飯店。
一位三十歲左右的豐滿女人走出來,笑盈盈地說:“呀呀,原來是老鎮(zhèn)長,你老可有些日子沒來啦!你今天能大駕光臨,小店蓬蓽生輝!”
李東山沒好氣地說:“別啰嗦,一碗面條,一盤青菜。”
女老板一見老鎮(zhèn)長臉色不好看,也沒敢多說,就急急忙忙端菜去了。
幾個包廂只有一桌人吃飯,收銀臺上一個姑娘在擺弄著計算器,唉聲嘆氣。
過了一會,包廂散了宴席,一群男男女女鬧鬧嚷嚷地從李東山身后走了出去。
這時,女老板端著一大盤炒海參恭恭敬敬地放在李東山跟前,溫聲細語地說:“你老慢慢用!”
李東山奇怪地說:“我沒要這個菜?”
女老板小聲笑著說:“有人幫你點的,上等的海參,帳也結了?!?/p>
“誰?”李東山忙放下酒杯,兩眼直直地看著女老板。
“銀行的,都是你閨女的手下,他們有錢,老爺子你盡管吃,吃不了打包,我給你拿飯盒去。”女老板說著笑著去了里堂。
李東山踉踉蹌蹌走出飯店,一盒炒海參在手提塑料袋里搖來搖去,心里是十五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萬萬沒有想到,上午丟人沒丟夠,又在閨女單位人面前出洋相,李東山感到臉上火辣辣的,看看手里的炒海參,覺得刺眼燙手,不能給閨女臉上抹黑,叫人看不起我李東山,一甩手把炒海參扔進路邊溝里去了,扭頭大步回到飯店,咋呼道:“老板娘,買單!”
李東山下午沒來上班,他整整睡了一下午。第二天早上,有人見他家的大門兩旁多年掛著的紅燈籠不見了。在這個巷子里,只有李東山家的門口掛紅燈籠。
李東山一大早就朝鎮(zhèn)政府走去,在劉有水的公司門口停著一輛檢察院的車。李東山正感到奇怪,只見兩個檢察官押著劉有水走出公司大門??磥?,劉有水東窗事發(fā)。
下班的鐘聲響了,李東山走出辦公室,輕松地伸了個懶腰,三步并作兩步,走出鎮(zhèn)政府大門,朝正西走去,那邊有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