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勝軼
辛棄疾(1140—1207),原字坦夫,后改字幼安,中年后別號稼軒居士,山東濟南人。他是一位資兼文武、矢志北伐、一生以恢復中原為理想的英雄詞人,一位極富軍魂的愛國詞人。然而,稼軒自紹興三十二年(1162)正月奉表歸宋之后,卻一直遭受主和派的貶抑、排擠,再加上“歸正人”(南宋政府把從北方起義南歸的志士統(tǒng)稱為“歸正人”)的特殊身份,備受猜疑、歧視,乃至誣陷迫害,其抗金理想始終未能實現(xiàn)。南歸后的四十余年間,素以英雄自許的辛棄疾,或沉淪下僚,大材小用,或賦閑散居,雌伏鄉(xiāng)里。辛棄疾在淳熙八年(1181)冬,遭人彈劾罷官,隨即被迫退隱于江西上饒城郊的帶湖,開始了帶湖十年(1182—1192)的隱居生活。紹熙三年(1192)至五年(1194),曾出任福建提點刑獄和安撫使,閩中短暫的兩年起用之后,又以“殘酷貪饕”的罪名遭致罷免,開始了鉛山縣瓢泉八年(1194—1202)的退隱生活。宋寧宗嘉泰三年(1203),六十四歲的辛棄疾復出,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次年改知鎮(zhèn)江府。一年后罷歸鉛山。及至開禧三年(1207),辛棄疾被召為兵部侍郎,然而已老病交加,只能上表請辭,這年的九月,一代英豪赍志以歿。
帶湖、瓢泉前后約二十年的農(nóng)村賦閑時期,辛棄疾創(chuàng)作了十幾首農(nóng)村詞。上饒地區(qū)的鄉(xiāng)野風光、民情風俗盡入詞中,這些農(nóng)村詞語言樸實自然,多口語白話,喜用白描,絕少修飾或不用修飾,意境清新恬靜,極富鄉(xiāng)土氣息,饒有情趣。由于作者退隱農(nóng)村實屬被迫無奈之舉,其歸隱便與一般文人雅士吟風弄月、流連光景的歸隱迥然有別。稼軒一面是閑居鄉(xiāng)里,一面是心憂天下,他始終沒有忘卻抗金北伐的大業(yè),家國生計、民族前途,常縈繞于懷,因而,讀稼軒的農(nóng)村詞,在平淡的背后總能感知其肝腸似火的烈焰,我們的眼睛總有一種灼痛的感覺。這應是稼軒農(nóng)村詞別有的風調(diào):一面是愁腸百結(jié)、醉意飛動,一面又是閑情逸趣、溫馨寧謐。此即“閑”而不“適”,“淡”而實“濃”。其英雄失意的憂憤與江南鄉(xiāng)村的風情,往往是并存一體,且前者總是借后者獲得紓解,其具體方式,大致有三:一是借清新樸實的自然以獲紓解,二是借天真無邪的童趣以獲紓解,三是借淳厚溫馨的民風以獲紓解。下面試選取典型詞作,分而述之。
一、借清新樸實的自然以獲紓解
江西上饒之鄉(xiāng)里農(nóng)村,對于辛棄疾來說,簡直就是一副療救精神苦悶的中藥。作者也有意識地將這“中藥”浸泡在自己的詞作之中,獲得了醉人的詩意芬芳,從而有效地紓解了英雄失意的憂憤。稼軒采擷的“中藥”,多就地取材,諸如山崗田疇、怪石飛瀑、薺菜野花、柔桑嫩蒿、稻香風露、烏桕楊柳、籬落松竹、蛙鳴牛哞、鷗鷺烏鴉、牛欄豬圈等,無不清新樸實,野趣十足。這也反映了作者樸素的美學思想,極富稼軒式的鄉(xiāng)野特色。須注意的是,作者筆下的農(nóng)村風景始終是英雄眼中的,而非村夫野老眼中的,也就是說,這些自然的風景會或多或少地染上詞人的英雄意識。如《清平樂·博山道中即事》一詞的上片:“柳邊飛鞚,露濕征衣重。宿鷺窺沙孤影動,應有魚蝦入夢?!边@里有翁蓊郁郁的柳林,聞聲而動的宿鷺,夜色中的沙灘,還有作為虛境出現(xiàn)的江南水鄉(xiāng)的魚蝦,一切都顯得非常的寧謐,折射出農(nóng)村生活的溫馨,帶著祥和的色彩。夜闌人靜時分,詞人策馬縱橫,從柳林邊飛馳而過(鞚:帶嚼子的馬籠頭,此處代指馬),露濕征衣(旅行時所穿之衣)而不以為意。詞人的這一舉動,已露出其不甘閑散的意緒,應該是“軍事化”了的行為,意欲借此驅(qū)除心中的失落,從而獲得“馬作的盧飛快”的馳騁疆場的快感與愜意。詞人困居鄉(xiāng)里,突發(fā)奇想的此類“軍事演習”,其實是對青年時期斬將搴旗之軍旅生活的回憶,是尚武任俠的軍人意識的流露。悠閑、樸淡的農(nóng)村景象雖然暫時紓解了詞人因理想擱淺而產(chǎn)生的孤憤,但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悲哀,還是留下了一抹淡淡的痕跡?!肚迤綐贰z校山園書所見》也是首先就借作者自家山園中高聳入云的松竹來紓解憂憤的,“連云松竹,萬事從今足?!痹~中的松竹,高大挺拔,宛如孔武有力的士兵正列隊接受詞人的檢閱(“檢?!贝颂幨菍彶楹藢嵵猓H粘I钪醒惨暽綀@這樣的瑣事,也被鄭重其事地軍事化了,蘊含有作者“沙場秋點兵”“了卻君王天下事”的志向,其恢復中原、完成抗金大業(yè)的理想仍未泯滅。作者在檢閱軍隊的臆想中,獲得心理滿足,又敘述得這么平常,幾乎看不出其紓憤的過程,這是極為巧妙的。深味揣摩,的確是“閑”而不“適”。農(nóng)村景象在詞人那里,一方面觸發(fā)愁情,一方面又試圖紓解,最終是并未完全實現(xiàn)“樂而忘憂”,情感表現(xiàn)得比較復雜。如,《鷓鴣天·游鵝湖醉書酒家壁 》的首二句“春入平原薺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鴉”描寫了一幅農(nóng)村野趣圖畫:春到原野,遍地薺菜花開,剛翻耕的經(jīng)春雨滋潤的田野上落滿覓食的烏鴉。這樣的春天景象自然是生機盎然,但還是引發(fā)了詞人的莫名傷感,又到一年春耕時,他不禁想到自己投閑置散的時間又多了一年,“冉冉年華吾自老”(《蝶戀花·月下醉書雨巖石浪》),時間越長,其親臨戰(zhàn)場,抗金、恢復的理想便越接近無望。因而,詞人又在該詞的下片欲借“牛欄西畔有桑麻”的景語來紓解愁情。又如《鵲橋仙·己酉山行書所見》的上片:“松岡避暑,茅檐避雨,閑去閑來幾度。醉扶怪石看飛泉,又卻是、前回醒處?!边@里的所見之景不可謂不美,蔭翳的松崗,低矮的茅檐,暑氣消退,避雨觀光,作者亦如閑云野鶴,幾度來去。然而,還是因“閑”而“醉”,此地之嶙峋怪石、飛泉瀑流,卻是原來多次酒醒處。其“醉”已為常態(tài),山水之美使得詞人的憂憤在暫獲紓解之后又悄然而生,終難平靜。
總之,農(nóng)村的自然風光使得詞人的憂樂始終處于滋生與紓解的矛盾之中,二者消長循環(huán),形成了情感的復雜性。不過,憂思紓解之后的短暫寧靜仍是稼軒農(nóng)村詞外在的風貌特征。
二、借天真無邪的童趣以獲紓解
人在痛苦、郁悶之際,常常會覺得童趣的彌足珍貴,童心的喚醒會讓人回到生活的原點,從而忘卻人生的某些毫不足惜的附加意義。這樣,人性的本真便會大放光彩。生活中一些最本質(zhì)的東西其實就是人生的本義。能體現(xiàn)這種本義的方式莫過于童趣的尋覓。稼軒農(nóng)村詞中較多地抒寫了最樸質(zhì)的童趣,詞人有意識地借此紓解憂憤的意圖,還是可以揣摩得之的。譬如,《清平樂·檢校山園書所見》的下片所敘述的頑童偷食棗梨的事件就饒有童趣。作者對“偷把長竿”的兒童,不但沒有喝斥阻止,反而還生怕過路的行人嚇跑了這些小家伙。作者在自家山園的隱蔽處,閑適地看著這一幕,不禁童心蘇醒,先前的郁悶亦因此而煙消云散??磥?,童趣也是生活的饋贈,當然,這須擁有仁愛之心方可享受。表現(xiàn)童趣的詞作,又如《玉樓春》(三三兩兩誰家女)的上片,將一群小女孩刻畫得活靈活現(xiàn),聲吻逼真,情趣盎然?!叭齼蓛烧l家女,聽取鳴禽枝上語:‘提壺沽酒已多時,婆餅焦時須早去?!边@些在大樹底下嬉戲玩耍的小女孩沉醉于游戲中,貪玩而忘回家。而這一情形是通過鳥語的催促、提醒來表現(xiàn)的,顯得生動活潑,極富童心之美。在枝繁葉茂的大樹上,棲息著嘰嘰喳喳的鳥兒,它們也好像被樹底下的熱鬧氛圍感染了,湊在一塊,你一言我一語的,還時不時地想與這群天真活潑的小女孩聊上幾句呢。一種名為“提壺”的鳥兒開口就說:還不趕快沽酒回家,你們家的老爸正等著喝酒呢,回去遲了會挨罵的。另一種叫“婆餅焦”的鳥兒也來湊趣,催著說:小丫頭們,快點回去吧,你們家老媽把烙餅都給燒焦了,還不快去幫忙!其戲謔、饒舌之態(tài),可愛之至。此情此景,的確足以紓憤。因而,作者在該詞上片并未露出有關政治苦痛的任何蛛絲馬跡,仿佛已完全沉浸在天真無邪的童趣之中。這種情形的農(nóng)村詞還有《清平樂·村居》(茅檐低?。?,該詞的下片述寫了某一田夫野老家的幾個孩子或忙或閑的三個畫面:“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其中,臥剝蓮蓬的小兒寫得童真天然,其頑皮勁頭令人陶醉。這些,或許是作者的醉中所見,我認為其上片的“醉里吳音相媚好”也可理解為作者的醉中所聞,不一定就是“白發(fā)翁媼”之醉。這首農(nóng)村詞寫作者醉于農(nóng)家生活的和諧幸福,尤其是醉于那活潑潑的童趣,就是為了紓解潛沉心底的郁悶。全詞表面上是閑適從容,而骨子里卻是閑居不適!在平淡樸實的背后應是烈火炎炎,這完全關乎詞中的一個“醉”字,此一字眼暗藏無窮玄機,須細心品味。
三、借淳厚溫馨的民風以獲紓解
辛棄疾退隱農(nóng)村之后,與父老鄉(xiāng)親的關系處理得極為融洽,能和睦相處,其樂融融。這種樂趣在作者看來也是一種寶貴的精神財富,常獨自回味,品咂個中甘甜?!爸駱淝跋L月,雞酒東家父老,一笑偶相逢。此樂竟誰覺,天外有冥鴻?!保ā端{(diào)歌頭》“萬事到白發(fā)”)厚道質(zhì)樸的山民,毫無心機,熱情好客,而身為一代英豪的作者亦相與為樂,情誼深長。是的,山鄉(xiāng)野里不僅風光秀美,而且民風淳厚,可謂山美水美人更美!作者對上饒一帶的民風一直是持欣賞態(tài)度的,這在其農(nóng)村詞中有較多的反映;但我們同時又應該看到作者賦閑鄉(xiāng)里的難以言說的苦悶,“宜醉宜游宜睡” “管竹管山管水”(《西江月》“萬事云煙忽過”),這樣的生活畢竟是非常無聊的,他不得不感嘆“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其潛伏之憂憤,仍源自抗金復國理想的落空。憂憤的時時來襲,使得作者只能借淳厚溫馨的民風與之抗衡,或可獲得紓解!例如,《清平樂·博山道中即事》這首詞為了紓解作者在上片已經(jīng)露出的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悲哀,下片便攝取了一個極溫情的鏡頭:“一川淡月疏星,浣紗人影娉婷。笑背行人歸去,門前稚子啼聲?!?在月明星稀、溪水與之上下輝映的背景中,突出一溪邊浣紗少婦的娉婷身影,著意描寫她的羞澀一笑及轉(zhuǎn)身歸去的神態(tài),還有其急欲照看幼兒的母愛光輝。農(nóng)村少婦的溫婉、勤勞,躍然于紙。該詞這一最美的鏡頭,撫平了詞人政治失意的心境。再者,農(nóng)人生活的閑適,親情人倫的溫馨也能紓解詞人的苦悶,例如,《鷓鴣天·游鵝湖醉書酒家壁 》的下片就著力描寫了作者飲酒時看到的平靜恬淡的農(nóng)家生活圖景和村姑趁閑暇走娘家的特寫鏡頭:“閑意態(tài),細生涯。牛欄西畔有桑麻。青裙縞袂誰家女,去趁蠶生看外家。”這里的農(nóng)民雖然生活得有些拮據(jù)(“細生涯”),但并不妨礙其悠閑、和樂的意態(tài),他們心滿意足地生活著,牛欄西邊的空地上也種上了桑麻。還有那田間地頭飄動的身影,是誰家的女人白衣黑裙,剛從娘家省親回來呢,好在此時正是農(nóng)閑時節(jié)。這樣的民情風俗竟然溫暖了一位英雄詞人,驅(qū)散了其深廣的憂憤!類似的情形,在《鷓鴣天·鵝湖歸病起作》中也有反映,“誰家寒食歸寧女,笑語柔桑陌上來”,寫的也是村姑回娘家省親。此外,諸如農(nóng)村的婚姻嫁娶、社日祭祀等風俗也經(jīng)常被寫入詞中,成為作者紓解愁情的重要憑借。《鵲橋仙·己酉山行書所見》的下片所寫就是富于喜慶氛圍的嫁娶場面:“東家娶婦,西家歸女,燈火門前笑語。釀成千頃稻花香,夜夜費、一天風露?!痹谕粋€村子里,娶的娶媳婦,嫁的嫁女兒,往往是燈火輝煌,笑語陣陣,處處稻花飄香。作者置身其中,也被深深陶醉,自身的煩憂也暫時得以擺脫。再如,《清平樂·檢校山園書所見》上片中的“拄杖東家分社肉,白酒床頭初熟”二句,關涉的是“社日”風俗。農(nóng)村的社日有春社日和秋社日之分,該詞所寫是秋社日。農(nóng)民們在社日這天會祭祀社稷神,然后分享祭肉,即“社肉”,這一活動又叫“散胙”。作者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地到東鄰家(掌管祭祀的人家)分到一份社肉,此時自家新釀的白酒剛從糟床上榨出,新酒社肉,與民同享共食,豈不樂哉?作者正是以這種方式在紓解竟日與鄉(xiāng)鄰相伴而不能親臨抗金前線的隱痛!
參考資料:
1.劉揚忠,《辛棄疾詞心探微》,齊魯書社。
2.黎烈南,《一腔憂憤不泯童心——辛棄疾〈清平樂〉欣賞》,《古典文學知識》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