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雁
1
她是一個純潔而溫柔的姑娘,經(jīng)媒妁之言嫁給了一個粗俗的男人。
出嫁前,她見過幾次那個男人。他總是穿著嶄新的衣裳,滿眼流淌著喜悅。沒有人能看出他的粗俗。兩年后,正如婆婆所期待的那樣,她生了一個男孩,母親秀氣的臉型濃縮在這一張稚氣的小臉上。她具備了一個農(nóng)家婦女幸福的最基本條件,然而迎接她命運的卻是疾風(fēng)驟雨。
兒子五歲時,已經(jīng)會拿毛巾給媽媽擦眼淚,扯衛(wèi)生紙給媽媽擦嘴角、手臂上的血跡;會偎在她懷里,半是驚恐,半是安慰地叫:“媽媽,你別哭!”
她把兒子摟在懷里,悲憤的淚水決堤而出。過了一會兒,她才忍住哭,對兒子說:“我的兒,長大了,一定不要像爸爸一樣!”
小男孩說:“長大了我保護你和妹妹,我要打死爸爸!”
“不!”她一把捂住兒子的嘴,將兒子緊緊地抱著:“媽媽就是不要你學(xué)爸爸的樣兒!跟野獸一樣!”
她的小女兒才滿周歲,本來已經(jīng)停止了哭叫,爬在炕上一聲一聲斷續(xù)地哭,看到媽媽將哥哥抱在懷里,又哭得淚水滂沱。她連忙擦干眼淚,從地上坐起來,牽著兒子,抱起炕上的女兒,將兩個孩子摟在懷里。
她的丈夫是個酒鬼,醉酒的時候無由頭的刁難她,就像戲弄一條被繩子拴牢了的小狗。不醉的時候情形更糟,一句話不合意,一碗飯不合口,她的男人便會突然暴起,打罵如風(fēng)雷起平地。夫妻之間的暴力在她溫柔與忍讓之下迅速升級。死亡已經(jīng)幾次卡住她的喉嚨。
秋天的半月夜,她悄悄地留下一封信,是給兒子的。她輕輕抱起熟睡的女兒走下了山坡,走過小河,走出了村莊。她嗓子啞著,發(fā)不出聲音,她的喉嚨在幾天前又一次家庭暴力中被掐中。她本能地用小被裹了女兒,只帶了一瓶清水,像幽靈一樣出走。她不知道自己是去死,還是出逃。她嗓子疼得厲害,需要不時地咽一口水潤潤。天上的半個月亮,錐心刺眼的明亮,將地上的石頭、草木與莊稼都照得那般分明;山村的月也將這個偏僻山村的七八年照得一絲一毫清明,照見了她男人打她時眼里的那一道兇光,就像一只動物找到了獵物時的那一種眼光,這一切都如放電影似的十分清明。在這一連串的影像回放里,她難以想象地走得又輕又快,絲毫感覺不到行步的吃力。
“羞你老子的兒筋哩,你還沒進化成個人呢,倒托了個人形來害我!”女人就發(fā)出了第一聲咒罵。
秋夜的風(fēng)爽利地冷。懷里的女兒很快就被冷醒了,哭鬧起來。這時她才清醒了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走出村莊好遠了。她重新裹好了女兒,聲音模糊地安慰著孩子,頭也未回地繼續(xù)往前走,她再也不愿意記得這個叫作野雀溝的村莊了。野雀溝,還留著她的兒子豆豆,眼淚又一次沖擊了面頰,她一時全無氣力,傷心得幾乎要跌倒。
2
長平川鎮(zhèn)小街上,下午集市將散時,一個身形消瘦的女人低頭推著架子車走著,車上只放著幾個空筐子。她在心里仔細(xì)掂量著一筆支出:要不要買一袋衛(wèi)生紙,一袋最少是十二元;十二塊花出去了,女兒這個禮拜的學(xué)費都成問題。當(dāng)然是在史大嫂那兒買,一般來說,史大嫂小攤上的東西要比別人的便宜些。來到史大嫂攤前,說笑了幾句,劉青梅一出口,卻成了:“史大嫂,給我拿上一卷衛(wèi)生紙?!?/p>
史大嫂遞過紙來笑道:“你家兩口子可是忍笑人哩,剛剛你男人也拿了一卷,我叫他拿上一袋子,腦扭得掰也掰不回來!衛(wèi)生紙么,總要用哩?!?/p>
青梅趕緊承笑道:“那就給我拿上一袋子。”聲氣低弱,像做錯了事。
史大嫂說:“你們還那樣?”
又立刻說:“那讓他買,你先拿上一卷。羊圈溝的怎是這么個孫子!”
青梅說:“誰買都一樣。”
未等青梅走遠,可巧鄰居惠二嫂出來倒泔水,史大嫂便上前一步,用下巴指了指青梅的背影說:“你說這家兩口子笑人不笑人,衛(wèi)生紙還各買各的哩,最是羊圈溝的那個東西,精得往下死哩,羞他家先人哩,半夜里用上衛(wèi)生紙也叫人家女人給倒貼上!唉,看看這二婚人的光景過得寒心不寒心!”
史大嫂說起話來枝枝葉葉,根根蔓蔓,由葉而蔓,由蔓而根??墒反笊┚褪钦f不清劉青梅的根蔓,這個叫劉青梅的女人十多年前就帶著個才會走路的女兒來到了小鎮(zhèn)上。一個活人,不說話憋得多難受啊,更讓史大嫂著急的是,無法根據(jù)她零星的話語來查出她的根底。青梅只說她男人死了,娘家在定仙庵,但史大嫂聽著那口音似乎不太像。青梅剛來時是租了小鎮(zhèn)上折老婆兒一間屋子。折老婆兒的兒子樂得老媽有人照顧,自己輕省。幾年后折老婆兒歿了,兒子又將另一間窯洞租給了小鎮(zhèn)鄰近羊圈溝的一個男人。這男人叫楊小軍,妻子病歿,為讓女兒上中心小學(xué),不得不搬到鎮(zhèn)上來,一對孤男寡女同租一個院子,又都帶著年齡相仿的女兒,仿佛不配成婚就很讓左鄰右舍閑人惦記。
事情是楊小軍先提出來的。一個大雪天,楊小軍說:“咱倆有女兒,兩個女娃可以住一塊,合鍋并灶油鹽也省些,這樣對誰都有好處!”男人長得高大骨架,壯壯實實的樣子。青梅沒有想到,這歪好也算是一樁婚事,男人卻連一句好聽的話都不肯說,只說這樣實在的話,好像她就是為省那一塊煤一撮兒鹽才跟他一起住,因此心里不悅,未置可否。見她不答,楊小軍就把門關(guān)了,一把抱住她,就生硬動作起來。青梅叫了半聲,男人連忙捂住她的嘴,青梅只有將那半聲叫咽下去了。
兩個陌生男女就像是一對多年的夫妻一樣做了應(yīng)做的事,男人躺在被窩里,問:“美不美?”
青梅心里煩亂,只想哭,想不到他會這樣問,青梅抿嘴苦笑了。雪很大,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人來,孩子們放學(xué)還早,這對孤男寡女的偷情就像是做夫妻一樣從容。男人懶懶地穿起衣裳,又坐回炕上,眼望著窗外,說著一些腦袋發(fā)昏的肉麻話,余味未盡的樣子,只是一句也沒有再說到未來。顯然一邊享受,一邊準(zhǔn)備隨時走人。直到門外響起兩個孩子的腳步聲,男人才一下從青梅懷里抽出手,又重重擰了她一把,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也許是事情來得太突然,這一天他們并沒有合鍋并灶。但很快,男人便叫來左鄰右舍的男人們喝了一次酒,便算是將兩個人的事情挑明了。不到一年,這合鍋并灶就漸漸解體了。連一桶油,一袋面都是兩個人推諉著輪流往回買,直到青梅要把賣菜得來的錢添進四個人的伙食費里。這對青梅那窮窘的日子來說,更是雪上加霜了,甚至兩個女兒也感覺到了什么,各自回自己的窯洞里住。一場公開了的準(zhǔn)婚姻關(guān)系,就只剩下了某個夜晚,或某個無人的午后,兩個人偶然住在一起,一如那個雪天午后的草率開始。
春天來了,青梅忙著挑水育菜苗。小河里的水還十分冷涼,但一彎淺水中,一個逗號一樣細(xì)小的蝌蚪在游動,這又黑又亮的小精靈。青梅心中掠過一線歡喜,突然間淚都要出來了,一股濃烈的情緒攫取了青梅的心:青梅想他的兒子了!
她的豆豆兒,那小小的身量蹲在春天的小河邊,驚奇地叫:“媽媽,河里有黑蟲蟲,一動一動,又一動!”
“那不是蟲蟲,那是蝌蚪?!?/p>
她的豆豆兒天天要到小河邊看蝌蚪,小蝌蚪轉(zhuǎn)眼就長大了,初夏天氣里,有灰黑色的蝌蚪困在水洼里,還有的在岸上曬死了。豆豆驚奇地叫:“媽媽,小蝌蚪肚肚里都是泥!它沒有飯飯吃,小蝌蚪真可憐!”
“媽媽,為什么這只蝌蚪?jīng)]有變成青蛙?”
媽媽總是挑著一擔(dān)水,端著一大盆衣裳,哪里回答得了小兒子那么多的為什么。
“因為它就是沒有變成青蛙?!?/p>
“媽媽,那它不能跳到河里去喝水水了!媽媽,怎么辦?”小豆豆緊緊地跟著媽媽,小大人似的唉聲嘆氣。過去的,將變?yōu)槊篮玫膽涯?。想兒子,想念他兒時的一舉一動,一個稚拙的言行,兒子不在身邊,這甜蜜的想念里更有無限的辛酸。兒子該長高了吧,她還能不能認(rèn)得出來。親親的兒子卻十多年音信隔離,那年復(fù)一年想念兒子的心情總會在某一個時刻里牽腸掛肚地泛起。青梅多么想跑回那個村子偷偷去看看兒子,可青梅害怕那個混蛋男人知道了饒不了她。離鄉(xiāng)背井,避人耳目地活著,只求不再挨打。
青梅只有托縣城的堂妹,偶爾去打聽兒子的消息,消息不是很多,但件件傷心:那個酒鬼男人經(jīng)常打兒子,兒子身體很瘦弱,也沒怎么長高;婆婆死了,兒子上了鄉(xiāng)中學(xué);青梅托堂妹去學(xué)校給兒子送的運動裝和毛褲兒子不接,兒子說:“我沒有媽,我媽早死了!”再后來,聽說,兒子初中未畢業(yè)就去城里打工了。
青梅頹然坐倒在春天的冷岸上,想念、愧疚,兩股同樣強烈的情緒捆綁著她。那個說他媽早死了的小伙子,怎么也和她那個毛茸茸的小兒子連不上。她的豆豆兒還扯來一團紙,幫她擦淚和血,溫柔而堅決地說:“媽媽,長大了我保護你!”
青梅真傻,為什么要離開呢?要是不離開,再難再苦,也是和兒子在一塊兒;青梅太傻了,逃走時就該帶上兒子!淚水流過面頰,面頰僵硬麻木;汗水濕透了衣裳,衣裳貼在身上。太陽下去了,青梅打了一個冷顫,挑起最后一擔(dān)水回家。今年的辣子、西紅柿、茄子都買了新品種,別再生病吧!年年春天,青梅總期望著菜長得好,別生病,菜園里長著女兒的學(xué)費,再長出女兒的一件鮮亮衣衫來吧!
3
長平川鎮(zhèn)上的女人總是懶洋洋的。當(dāng)家的做個小生意,女人們在家門口看看門市、拉拉閑話就把日子過了。青梅便厚著臉皮,以極低的租金討來地耕種。長平川有了個整天忙活在地里的女人,最驚奇的是,這女人還會扶犁耕地。每到春天竟有閑人來觀看女人耕田。青梅養(yǎng)了兩頭豬,不多,但足以補貼家用了。水呢,不用挑,鎮(zhèn)上有的是自來水,安裝到院子里的。日子雖不寬余,但似乎滿可以過得下去。羊圈溝的那個男人,雖說有點惜錢寡情,青梅也能理解,畢竟他的錢也來得不容易,為送一趟貨,日夜兼程,飯都舍不得好好吃一頓。彼此都是有兒女的人,誰不為自己的兒女多想一點呢?就算是找個相好,到底是過了明路的,楊小軍雖說不與她成一條心,但也不至于打罵她。楊小軍將她摟在被子里,心急火燎地問她:“美不美,是不是美扎了!”青梅已經(jīng)很知足了。
年少時候誰沒有幻想過愛情,青梅也不是沒讀過書上的愛情,沒看過戲里的愛情,那都是寫在書上、裝飾在舞臺上騙人的。這樣提心吊膽的日子比去死強多了,尤其看到女兒長高了,青梅臉上那尚未遠走的青春又轉(zhuǎn)到了女兒的臉上。兒子呢,該長成一個小伙子吧!無盡的擔(dān)憂,無盡的想念。
臘月近終時,大雪封了道路,街上的行人抱怨著天氣,青梅卻覺得安心。那個酒鬼男人大概是不會在這樣的天氣里找來的,又一年算是平安過去了。
青梅在史大嫂那里買了一桶五斤的八魚食用油,史大嫂急急忙忙地說著等等,仿佛是一件天大的事情要出爐。只見她磕磕絆絆轉(zhuǎn)回窯里端出一大碗黃酒來,一邊扯了個紅色塑料袋包上,一邊詳細(xì)給青梅說需兌幾成冷水邊煮邊攪,一邊說她的黃酒過人的好處,又說總也沒見著個青梅的親戚熟人,過年也沒個氣氛。史大嫂把對人的一分情意,用語言一厘不少地表現(xiàn)出來,這讓青梅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怎么能不接,史大嫂熱熱絡(luò)絡(luò)的話都說到了這份上,無論她的話語有多么不妥當(dāng),她都是一片好心。青梅訕訕地離了史大嫂,又買了五六斤五花肉,過年差不多可以湊合了。晚飯做了豬肉燉粉條,大米飯,切了一碟酸白菜,兩個孩子吃得很高興。青梅說,“還有黃酒呢,媽這就給你們熬?!鼻嗝菲綍r只說“我”,不說“媽”,因為還有一個叫她姨的女兒。
黃酒煮沸了,滿屋子熱乎的甜香氣,史大嫂的手藝真不賴,單聞那熱氣,就知道這黃酒錯不了。
兩個女兒端了黃酒回隔壁屋看電視去了,青梅將酒碗端至楊小軍手邊,“你嘗嘗,史大嫂給的?!眱蓚€人坐在一對舊沙發(fā)上,吹著氣喝黃酒。好久沒喝到這么醇厚的黃酒了,青梅有一種熱淚上涌的感覺,一小口一小口地品著,唇舌頰齒也仿佛在搜尋著過往的記憶。這黃酒里,仿佛有娘家媽攪動滾燙的蒸米,拌入沫兒裝入瓷壇的匆忙手勢;這黃酒里也有著婆母慈祥的呼喚,婆母總是說:“豆豆他媽,咱家的黃酒能喝了,你想喝多少自己去舀?!逼拍缸龅狞S酒麯味兒大,可憐的婆母,總希望兒子喝了黃酒,把那白酒的醉丟了。
陪了那個酒鬼整整八年,青梅想,她一定是沾了那份酒氣。喝得腸胃里熱乎乎的,手指尖上也有酒意流淌,青梅手執(zhí)空碗,呆呆地看著楊小軍。他感覺到了她的異樣,臉有怒色地問道:“看我是!認(rèn)不得?”女人還是軟軟的身,淡淡的話,蒼涼的調(diào)兒:“隨便看看,閑了,想看看。”
楊小軍又舀了一碗,埋頭一氣便將黃酒喝了,只聽女人說:“慢慢喝,急什么,鍋里還有呢!”
楊小軍嘴一抹,依舊半靠在沙發(fā)上。
男人說:“我睡哪兒?要不,我那邊去?!?
女人說:“你愛睡哪兒睡哪兒,誰還留你呢!兩個娃娃還在那邊寫作業(yè)呢?!?/p>
男人去隔壁屋里抱了被子進門來,催青梅快將女兒的被子抱過去。青梅一邊拍打被子一邊說:“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成天家把被子搬來搬去,也不怕人家笑話!”
“不是你嫌我麻煩么!”男人叫了一聲。
“我是嫌你麻煩!”青梅想說誰家夫妻一時麻煩了就搬走了,想了想,又把話咽下去了。
楊小軍嚷著窯里冷,早早上炕躺下。
兩個人蜷在被窩里,半躺著說話兒,燈還亮著,感覺屋里溫暖多了。他身體的熱意漸漸向她靠攏來,情緒卻是極滿的。青梅凝視著窗外的殘雪,想著這漸漸逼近的大年,心里覺得僥幸,至少她的身邊真真假假還有這樣一個男人陪著,能過多么長遠不敢期望,但這個夜晚,有他在身邊。心里的暖意,終于流露,針過鞋墊的功夫,便說:“女兒一年大出一年了,以后別動不動就搬過去煩她,你以為娃娃真愛聽你那呼嚕聲呢!”
楊小軍瞅了她一眼,突然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說:“瞌睡死了,現(xiàn)在就睡!”沒等青梅放下針線便將燈關(guān)了。
“針還在我手里呢,別那么急!”
男人說:“看你說的!這種事情怎能不急!”
這年開春,楊小軍借了別人裝犁鏵的拖拉機來耕田。不到兩小時就耕完了,省時省力。青梅望著楊小軍坐在拖拉機上嫻熟的手法,想著今年的收成,覺得這生活才是生活。楊小軍是只顧著他的女兒,她不也只顧著自己的女兒。以后,對楊小軍的女兒要好一些,真心實意地好。楊小軍風(fēng)吹日曬的回到家,也需要有一口熱飯熱湯。
4
初夏正是菜價看好的時節(jié),單單是兩畦香菜,青梅就掙了一千多塊。小鎮(zhèn)的飯館里,都樂意用青梅的菜,一者青梅的菜分量足,二者青梅是外地人,飯館里的人便于討價還價,而每次幾分錢的壓價,青梅總是很快就答應(yīng)了。園子里的菜,賣出去才是錢。青梅總以為這輩子絕別了那個村莊,那個村莊已經(jīng)在她的生命中徹底埋葬。但那個噩夢一樣的野雀溝又醒來了。壞消息正走在路上,青梅卻毫無感知。堂妹突然出現(xiàn)在長平川的菜園里,準(zhǔn)確地找到了青梅,這是青梅避居長平川十多年來迎來的第一個客人。堂妹說她去省城看了一回打工的妹夫,路過長平川,就臨時下車來看看她。堂妹說:“姐姐,這段時間你好著不?”青梅心想堂妹嫁到城里果然像是城里人了,平白無故地問什么身體好不好呢。
堂妹又問她這段時間看電視了沒。青梅又笑,她哪來的功夫看電視,更不用說現(xiàn)在電視裝上數(shù)字信號了,她這種外來戶得多出錢,她沒裝。青梅說回家里坐,回家里姊妹間慢慢拉個話。堂妹才挪了兩步,突然拉住青梅的衣袖哭了。
“怎了!是怎么了?”。
堂妹拉緊青梅的手,哭道:“姐姐,出大事了,你可是要挺??!你的豆豆殺人了,為了五百塊錢把人家殺死了!”
“豆豆?我的豆豆!”青梅手里的一筐西紅柿撒了一地。
青梅嚎叫了一聲,抓著頭發(fā),頹然倒在了地上,眼淚直流,渾身打顫。
“姐姐,你不要這樣!你先想一想咱豆豆是不是滿十八歲了?!?/p>
“滿了,前天剛剛是他的生日。”
“沒滿!事是三天前出的,姐姐,你的豆豆興許還有救!”
“他呢,他爸呢,你姐夫呢?”
“我沒給你說么?噢,我沒給你說。去年臘月有一回喝了酒睡了,就再沒醒來,死了。我正好回村里,我看在豆豆的面上過去燒了兩張紙,家里窮得一條線也沒了,我告訴你干什么呢!要你回來給他奔喪,還是要你高興?一錯開,我就再也不想提這檔子事了。那種人,誰愿意提起呢!”
青梅放聲痛哭起來,菜園子里沒有別人,她逃避的那個男人死了,她從此再不必隱姓埋名地活著!她的兒子惹下了人命官司,可那個死鬼卻死了,再沒有一個人來幫著青梅,哪怕只是幫著青梅著急擔(dān)心。青梅癱坐在地上,莊稼菜壓抑著她的痛哭,青梅多少的委屈哭不徹:老天怎么是這樣的不公,給她一個那樣不堪的男人,為什么還要害了她的豆豆兒?
堂妹說,她也是網(wǎng)上看的,誰也沒能到現(xiàn)場,沒問豆豆個實話,網(wǎng)上寫得到底是不是實話,誰也難說。
青梅聽著堂妹詳細(xì)清說,昏沉沉的腦子里大致勾勒出了事情的經(jīng)過。她的豆豆兒是確實把人家殺死了!殺死的是鄰縣的老鄉(xiāng),叫馬平安。馬平安二十七歲,也是家里的獨生子,再過十來天就要結(jié)婚了。馬平安來省城后,漸漸當(dāng)上了一個保安公司的頭兒,負(fù)責(zé)給保安公司招人。豆豆是認(rèn)老鄉(xiāng)投的馬平安,才找了一分保安的活兒。后來,豆豆不干保安了,自己出去另找活兒。馬平安拖欠了他500元的工錢,豆豆找過馬平安幾次都沒拿回錢。報紙上說是保安公司沒把錢給馬平安,但豆豆不知道,大概心想著你還有錢結(jié)婚,卻不還我的500塊錢,兩人約好在一個公交車站要工錢,結(jié)果見了面就吵起來,接著扭打起來,豆豆拿出攜帶的水果刀子扎了馬平安兩刀。馬平安倒下了,豆豆也害怕了,抱住馬平安哭起來,又是給他捂?zhèn)?,又是求人打急救電話,就這樣跪在地上捂著馬平安的傷口等來了110與120。豆豆也暈過去了。120把馬平安連同豆豆都帶走了。馬平安失血過多,搶救無效死亡。豆豆是餓暈的,醫(yī)生說,行兇者至少整整兩天沒吃過一口飯了,醒來后,豆豆對審訊的警察說,他一心想著嚇唬馬平安,讓他把那500塊錢趕快還給他,他連坐公共車的錢都沒了。娃就要過生日了,娃卻可憐得身上沒有一分錢,吃不上一頓飯。
“豆豆,媽有錢,你怎么能為了錢去殺人呢!”
青梅恨不得立刻就飛到兒子跟前,但堂妹說去了也見不上,要到開庭時才可以見。梅梅心里又是疼,又是恨。這恨來自絕望:你就是你老子的種,你這孩子心怎么就那么殘忍、歹毒!那是刀子,你怎么下得了手!你怎么就敢砍在一個活人的身上?我怎么會生出這么心狠手辣的兒子來,殺了人你就該給人家去頂命,你去頂命吧!你媽媽一輩子沒本事,忍了再忍,讓了再讓,一輩子都在想著那平和、無吵無鬧的生活,卻怎么努力都無從得到,為什么還要承受這樣的厄運?一條紅毛褲,是先前給兒子織好的,拆了,青梅再添了毛線織起來,織一件適合兒子現(xiàn)在穿的。
春天的小河邊,她的豆豆兒小小的身量蹲在小河邊,大叫:“媽媽,小蝌蚪肚肚里都是泥!它沒有飯飯吃,小蝌蚪真可憐!”
青梅想起那稚氣的聲音,淚水流得像決了堤。
5
李豆豆出生在一個酒鬼男人和一個無獨立經(jīng)濟能力的女人組成的農(nóng)村家庭,一種已經(jīng)預(yù)定的命運在等待著他。他的爸爸在醉與非醉時都在打他的媽媽,他六歲時,媽媽離開了家;豆豆于是代替母親挨打,僅僅于此,豆豆就恨透了杳無音信的母親;十六歲,豆豆就像一顆植物的種子一樣,不得不出了這豆殼浪跡四海。出了這貧賤如豆殼的家,才知家中雖有挨打,卻總不至于是要餓死人的,雖有謾罵與饑餓,總是有一口飯吃的。
父親是一個醉生夢死的人,活得沒有尊嚴(yán),到最后無聲無息死去;豆豆永遠不要做父親那樣的人,豆豆將永遠滴酒不沾,豆豆要靠雙手掙很多的錢來改變命運,可是,一切并不如愿。他所能掙來的錢,竟然只能勉強維持生活,還常常得盡量少吃以省出下一頓飯錢來。豆豆還想給奶奶寄錢,還想知道妹妹在哪里。豆豆想和周圍的人有一種親切的關(guān)系,像在家鄉(xiāng)時那樣可以說道說道心事,可是他所認(rèn)識的人都很忙、很冷漠。那個酒鬼爸爸死了,他將豆豆帶來到這個世界上,然后放下不管,他比一陣無理的風(fēng)更沒有責(zé)任。豆豆恨爸爸,恨媽媽,恨酒,更憎恨死亡。
秋深時,兒子豆豆的案子要開庭審理。青梅要去省城了,青梅之前早就對楊小軍說過:男人死了,婆婆那里還有她一個兒子。說了幾回,楊小軍沒有一句話,更沒有半點要同去的意思。青梅就差跪下來求他了,你就是去幫我認(rèn)個路也是個情分呀。好在堂妹打來電話,得知青梅是一個人去,便說要陪著她一起去。姐妹倆一同從長平川出發(fā),只有女兒麗麗和楊小軍的女兒小英來送行,青梅原打算將女兒麗麗丟在家里的,上了車又跳下來,一把拉住女兒,無言登上了開往省城的客車。麗麗是一點也不記得她有個哥哥了,現(xiàn)在突然有了一個殺人犯的哥哥,這段時間里母親總是流著淚,泣不成聲,一遍遍對她講述:“你哥哥小時候常說,長大了我來保護媽媽和小妹妹,那時候,你哥哥還不足五周歲。你哥哥小時候是多么親的一個孩子啊,他怎么會殺人呢!”當(dāng)媽的怎么都不會相信這樣的事實,就像那殺人的刀子是魔鬼遞到兒子手里一樣。這一切對麗麗來說,都是那樣陌生,陌生得讓她驚慌失措。
兒子豆豆戴著腳索、手銬走上來。一看到兒子,青梅的心一下被繩子勒緊了。兒子年輕英俊的臉,因為哭得太多,雙眼皮紅腫,臉頰也是紅腫的,像是戲里的落難小生。這不是戲呀,這是他親生的兒子,殺了人。那一個突然放大的小男孩多半是他父親的那一副模樣,他父親其實并不丑,但是酒水和粗暴的性情把他變得太丑了。豆豆善良的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有著羊一樣的溫順。兒啊,這樣的眉眼之下你也殺人了?青梅叫了一聲:“豆豆,兒子!”但她沒有聽到自己的聲音,就像一攤軟泥一樣倒在了地上。那扯心扯肺的痛,讓她當(dāng)即昏了過去。兒子永遠是長在母親心上一塊肉,是母親的另一個自己。
青梅再次意識清楚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在廳外,堂妹和一個法警守著她。一清醒,她就急切地問:豆豆怎么樣了?拼力沖回了廳審室。廳審現(xiàn)場氣氛似有些異樣。前排的旁聽席上,站起一個哭得滿面紅脹的中年女人。這位母親用手絹捂住眼“嗚嗚”地哭,她邊哭邊說:“我第一眼看到李豆豆,從心里恨死了他,心想就是他把我兒子害了!可是我看到他太年輕了,戴著手銬、腳鐐,又覺得這娃娃也挺可憐!他也是一個娃娃,在里頭也夠受罪的!”
“我今天想跟法庭說,能夠輕判他就輕判他吧。都是父母養(yǎng)的,我可憐的兒子已經(jīng)死了,就是判他死刑,我兒子也活不回來了!有就讓他賠我點錢,賠不了就算了!我剛看見他家那光景比我還難腸。李豆豆還年輕,我就當(dāng)是行好了,你們能輕饒他就輕饒他!”在這位媽媽的哭訴里,青梅覺得熱血上涌,像做夢一樣。
難道這是真的?青梅夢一樣爬過去,跪倒在這位母親的腳下,一個勁地磕頭叫著:“我的親姐姐呀,我賠償你!我當(dāng)牛做馬也賠償你!感謝你救我的豆豆兒!”
“別朝我磕頭!起來!什么也不能換我的兒子活過來!都是當(dāng)媽的,我何苦再讓你和我一樣撕心裂肺呢!為什么是咱窮人的兒子殺了窮人的兒子呢!”
兩位母親哭成一團,青梅跪在地上,哭道:“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給孩子接濟不了一分錢,讓孩子餓著!歸根結(jié)底是我害了你的兒子!我有罪!”
青梅瘋狂地從自己衣袋里搜出僅有的幾百元,塞到這位姐姐手里,淚眼里仰望著這位慈祥的姐姐,仿佛她是救苦救難的菩薩!
法庭里仿佛到處都是眼淚,審理暫時休廳。
李豆豆被帶出法庭前,“撲通”一聲跪倒在這位母親眼前,淚水長流,連續(xù)給這位母親磕頭。涕淚里喃喃地叫著:“梁媽媽,梁媽媽!”
法庭宣判,兒子黃豆豆被判處有期徒刑12年。
青梅駭?shù)猛丝蓿皇菧I水不斷地流,他的兒子得救了!12年,一切還來得及!一切如在云里霧里,一切如是在夢里,她在夢里拼命地掙扎,她記得她喊:“豆豆,兒子,我是媽媽!你要好好的!”兒子扭過了頭不看她,一下就被法警帶走了。青梅滿眼里是兒子那發(fā)紅的可親面孔,那是用血畫就的。她跪在梁媽媽跟前,叫著我的親姐姐,我的救命恩人!她眼淚涌,頭腦暈,心口堵。她看不清了梁家媽媽的面容,她只看清了兒子沒有答應(yīng)她的呼喚,扭過頭不看她一眼。
她記得未走出法庭,就有一個年輕的女人拿著話筒,神情喜悅、聲音清亮地問她此刻是什么心情?青梅眼也未抬,心想:我兒子因為幾天吃不上飯失手殺了人,被判了12年,那12年何時才能過去!你說我是什么心情?又一想不對啊,是人家梁媽媽救了我的兒子,我怎么還能恨這些三不關(guān)、四不關(guān)的人呢?青梅的心又軟了,只是哭道:“我感謝梁媽媽,謝謝梁媽媽,我要當(dāng)牛做馬來補她的恩,還她的情!我的家庭不幸,是我把我的孩子給害了!我是罪人!”
6
在大僥幸里滌蕩過的劉青梅,心里空了,心也因此漸漸寬闊了。
回鄉(xiāng)的列車上,青梅睜眼閉眼都是兒子,是他的兒子親親地偎在她懷里:“媽媽,等我長大了,我保護你!”兒子蹲在小河邊說,“媽媽,小蝌蚪真可憐,他肚肚里都是泥,他沒有飯飯吃。”
生活的坑坑洼洼里,總是有些不幸的小蝌蚪就走不出來了!那像蝌蝌一樣貧弱無奈的小生命!想啊想,控制不住地想,想得都流不出眼淚了還在想,想得前前后后的事件在腦子里攪成了旋渦還是停不下來。青梅想累了,又覺得愧疚,自己再怎么心痛難過,兒子也還是活著。梁媽媽若想兒子,她兒子又在哪里呢!
這一位母親的心神正經(jīng)受著烈火烤炙,在無形的太空里翻著筋斗,跌倒再爬起,再跌倒,她在無形的較量中重新整理自己。世人啊,請不要再像陽光那樣似熱其實冷,那樣過于高遠地看待眼下發(fā)生的這一切,請同情這一位母親,讓你的同情像一顆露、一片雪一樣下墜。哪怕只是一滴清露,一縷風(fēng),對于她來說也是安慰。
小鎮(zhèn)長平川,早在傳說著青梅的兒子闖了大禍。有人全程觀看了電視節(jié)目,繪聲繪色向村人描繪青梅在廳審中的一切細(xì)節(jié),聽說青梅的兒子最終免于一死,都覺得這樣再好也沒有。史大嫂雖未看到電視,但不遺余力極盡想象將此事一遍又一遍詳細(xì)傳播:你看這個青梅可憐不可憐!托生成個女人就逢上這樣的命。說得村里老一輩小一輩的女人們無不唏噓。在女人們看來,劉青梅必定是哭著,佝著身子,或是爬回小鎮(zhèn)的,但史大嫂看到的劉青梅卻是從一輛大巴車上跳下來的,她的身后跟著女兒和另一個女人。見了熟人,劉青梅笑了一笑,那歷經(jīng)大悲之后的笑容顯得如此動人,反而讓女人們不禁有些受窘。史大嫂在自己眼睛上抹了一把,仿佛那里掛著淚或別的,她熱切地道:“你可回來了!”
“回來了!”青梅便從眾人的目光里知道,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一切。青梅又笑了,眼淚還是下來了。
“青梅,該吃吃,該喝喝,你想啊,再有十二年你的兒子就回來了!說不定還用不了12年呢!”史大嫂說著就將一袋紅棗、橘子塞到青梅手里。
一邊做豬肉生意的惠家二嫂特地就將二斤多的一塊五花肉送了過來,說肉干了,再按原價賣就劃不來了。青梅接過這些好心的饋贈,然后匆匆回家。很顯然,她不愿在人群中多留一分鐘。
秋深了,田野里露出肅殺本色。蔬菜肥大的葉片萎地,露出了孤零零的果實。有的果實已經(jīng)發(fā)黑,有小小的青柿子吊在細(xì)瘦的秧藤上,這一季,這可憐的青果注定是無法成熟了。稼禾葉片枯黃,果實被摘走了,空空的秸稈和葉子被風(fēng)吹奏,發(fā)出驚惶的急聲或凄涼的悄吟。自然界的一切生命圖景都在安慰著這位悲傷的母親,在和這位母親默默對話。青梅整天勞作在菜園子里,穿行在糜谷、玉米地里,她那一顆還在省城法廳里天旋地轉(zhuǎn)的心漸漸安靜下來,她接受了大自然的勸說。
漸漸地,青梅覺得長平川的天仿佛是比先前高闊了。十年隱姓埋名,青梅受慣了丈夫的打與罵,把一顆心潛于逃與躲之間;青梅更把半世的心細(xì)細(xì)系于那一袋面與一斤油的計較上,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高天闊地中,她突然覺得是自己把自己勒壓得細(xì)小了,而不是生活,也不是那個醉鬼丈夫。
梁媽媽,是青梅害怕想到的。梁媽媽那高大的身坯,那即便痛哭、痛訴時還慈祥的臉,她寬宏大量的言語,讓青梅覺得發(fā)自內(nèi)心的震撼。她救了青梅的兒子,青梅覺得自己突然矮小,整個人都跪在她的腳下。恩重如山,梁媽媽讓兒子再生,也讓青梅重生,青梅要怎樣才能報答她的深恩!一想到梁媽媽老伴去了,兒子去了,只剩下她孤身一人,青梅就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春天又一次來到了長平川,明媚了天光水色。春天總是帶給絕望的人以虛假的希望,也許接著到來的是再一次的失敗,然而有希望總是好的,它可以暫且照亮一段前行的路。青梅在一天天掐著指頭等待天暖開種的日子,她打算種一個大棚。錢從哪里來呢?從賒幾根鋁架,一塊塑料布開始。
年根兒上給梁媽媽匯去了2000元,青梅的日子一貧如洗。青梅把種大棚的想法告訴了楊小軍,楊小軍未置可否,說:“你想種你種去。”再無后話,拿起棉帽子走出了門。
“羞你老子的兒筋哩!就披了一張男人的皮,你也配有女人!我還不如養(yǎng)只狗,養(yǎng)只狗賊來了還為我叫兩聲呢。”楊小軍已經(jīng)走遠了,青梅突然意識到自己又罵人了,而且是罵出了聲。才出正月,大棚竟然真的搭起來了,而且是一畝多地的高標(biāo)準(zhǔn)大棚。青梅想不到的是,長平川村長和史大嫂親自來家,以村里的名義申請政府補貼建好了大棚,然后租給青梅種,租金呢,也只是按照長平川村民的標(biāo)準(zhǔn),這是青梅萬萬想不到的,就如同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史大嫂零零碎碎的話語把村長以及一村人的好心善意完完整整地說盡了,青梅感覺到天氣頓然暖了。這世上,似乎總有像梁媽媽、史大嫂這樣的女人溫暖著青梅。
大棚很快下種了,青梅根據(jù)種了兩年小弓棚的經(jīng)驗,算計著一年的收入。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凈收入會在4萬元以上。一定要給梁媽媽匯去盡可能多的錢。等天暖了,她想請梁媽媽來長平川住上幾天,如果梁媽媽愿意看到她這個她兒子仇人的媽。
春天真的來了,走過河邊,青梅看到小河里又生起了那一動又一動的小蝌蚪,黑黑的小精靈,像是春天的眼睛。青梅雙手掬起幾只小蝌蚪,看它們在手心里、掌紋里游動,凄楚地笑了。她將蝌蚪重新放進河里,看著小蝌蚪在河里一動又一動,她的雙手依舊浸在冰涼的春水里,青梅一臉的淚婆娑。
楊小軍偶爾也到大棚里來,幫著她忙棚里仿佛永無止境的農(nóng)活兒。種大棚的這一段時間里,青梅已經(jīng)不按時做飯了。啥時餓了,得閑了,再回家去湊合一頓飯。幾個月里,伙食費倒也省下了。楊小軍今天來,滿想說話的樣子,青梅手里忙活著,并沒有給他說話的空隙。
“我讓女子今天去她外婆家住了,今兒晚上,不回來?!?/p>
青梅想,這么快又是星期六了,那我的女兒該回來了,青梅不許女兒來大棚里幫忙,她只要女兒用心讀書,等女兒出息了,兒子也出來了。青梅在汗水里、淚水里就夢想著這一天。
“算了。我的事還多著呢,那個梁大姐,容了我的兒子,我得養(yǎng)她!就當(dāng)她是我親媽一樣!”
“那?”楊小軍小聲地說。
“算了,以前那點事就算了,你另找人吧,看我這一身的賬?!?/p>
“我啥時嫌你有賬了?”
“我嫌我!”青梅白了他一眼,把眼一閉,不再說話。
楊小軍軟無聲息地走出大棚,青梅望著他疲憊無力的背影,放下手中的活兒,也走出了大棚。
青梅立在大棚外,看著楊小軍遲手慢腳地發(fā)動小四輪,鬢發(fā)半白,行動遲緩,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青梅長吁了一口氣,說道:“你出去拉貨了,叫小英還來我屋里吃飯,就添一雙筷子,別叫娃娃把學(xué)習(xí)耽誤了!”
四輪聲突然停了一刻,才猶猶豫豫啟動,突突地遠去了。
青梅抬起頭來,瞇著眼,望著四輪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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