珙桐
1
從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開始,花子三個月都沒有洗臉了。不是花子不想洗,是媽媽不讓他洗。
媽媽說,臉洗干凈了誰還可憐你。臉越干凈,越沒人給你錢。城里人越來越精了,個個猴似的,我們的生意不像前兩年那樣順當了。
花子一天不洗臉就覺得很不美氣?;ㄗ拥哪樢呀浐芘K了。雖說沒有舊社會私人煤窯童工的臉那么黑,也像從醬菜缸里撈出來的大頭咸菜的顏色,整個臉就是醬紫色的。
必須把臉弄成這個樣子,不弄成這個樣子我們娘倆還怎么活呀?媽媽閑著的時候就這樣唉聲嘆氣。
花子企望和其他同齡孩子一樣,有一張干凈圓潤的娃娃臉。和幸福街櫥窗里的洋娃娃漂亮的臉一模一樣。可是花子沒有。花子的臉已經不怎么圓潤了,尖嘴癟腮的,看起來也比別的孩子大了許多。
花子一直就覺得自己臉癢,尤其是夏天,好像有許多蟲子在臉上爬,確切地說像是茅廁里的蛆在蠕動。
今天花子本當是應該洗臉的,都三個月沒洗了呀。三個月前那個春意盎然的早晨,媽媽說,等過六·一的時候就給你洗臉。媽媽陪你逛街,你想要什么媽媽就給你買什么,給你好好過個六·一兒童節(jié)。
城里的六·一兒童節(jié)說來就來啦,而且來得大大方方,體體面面。
這天早上花子起來后什么都沒說,他就等著媽媽說:花子,別出去了,媽媽帶你逛街?;ㄗ泳偷戎鴭寢屨f這句話,可媽媽沒有說。顯然是媽媽忘記了。媽媽忘記了今天是六·一兒童節(jié),也忘記了自己對花子的承諾。
一大早媽媽和往常一樣,開始給花子化裝了。
媽媽把花子那件穿了兩年的臟衣服給他套上。那件衣服現(xiàn)在不但臟,也短小了很多?;ㄗ哟┥线@身衣服怎么看就怎么像剛從垃圾堆里撿來的布娃娃。媽媽在鏡子前照照,把花子稀黃的頭發(fā)扒拉亂,又輕輕地給花子頭上揚了些隔夜的爐灰?;ㄗ用黠@覺得隔夜爐灰的涼意,雖說是夏天,也不像在爐膛里那樣熾熱溫暖。媽媽把花子抱上乞討專用滑輪車,細細的繩子一圈圈在花子和車子之間快速地纏繞起來。媽媽就像給行李車上扎一只棕皮箱子,動作嫻熟,得心應手?;ㄗ泳拖褚恢槐皇`在繭里的青蠶,不同的是蠶會作繭自縛,而花子是被媽媽縛起來的。媽媽先是把花子身體和車子綁在一起,然后又把花子的左腿拉起來。花子的左腿從后背伸過來,可以伸到左臉旁邊,像一只伸出的手臂。這成了花子一種招牌動作和標志形象。很小的時候,花子的左腿得過小兒麻痹,現(xiàn)在就更加細小了,完全成了畸形。母親把那個廢棄不用的搪瓷缸放在滑輪車上。媽媽給搪瓷缸里放下五個1角的銀色鎳鎘硬幣,三個5角的銅黃硬幣,三張1角的土色紙幣,兩張2角的綠色紙幣。
媽媽把車子和花子一起抱過不高的門檻,就像抱一箱漢斯啤酒,注意輕拿輕放,怕一不小心就會爆炸了似的。
花子用手滑著滑車,搖搖擺擺,像一只游在溪水漩渦里的鴨子,左拐右拐地向城市最繁華的幸福街滑去。媽媽斜依著門框,兩條腿松松垮垮,像兩根綿軟無力的爬在枯木上的青藤。媽媽看著花子遠去,滿臉滿眼的笑。
這是早上8點,媽媽一天的時光就從這個瞬間開始,花子一天的日子也從這個時刻開始。天天如此。
花子滑到巷子口的時候,朝出租屋門口看了一眼。他想看看媽媽,可媽媽已經從門里進去了?;ㄗ涌匆姵鲎馕莸拈T像一張緊閉的嘴巴,屋里的任何響動和媽媽的聲音都不能從里面?zhèn)鞒鰜怼K裁炊悸牪灰娏?。他突然就流下清淚來,嘴里咕嚕了一句什么,誰都沒有聽清楚,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么。
2
化裝和化妝是完全不同的。媽媽給花子化完裝,總要給自己化個妝的。
她的皮膚已經像城里女人那樣光滑了。白而生香,確切地說是香奈兒邂逅香水的味道。這是她最喜歡的香水品牌。她的胸部也漸漸飽滿起來,和城里那些采用注射式豐乳的女人一樣。好像城市的陽光凈滋潤著她。她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滋潤起來。
媽媽開始洗臉,洗得細致而認真。
她用一盆溫水,把臉洗得濕濕的。再給臉上抹了資生堂美白救世主洗面乳。臉白得像個奶油小生。五分鐘后,她用清水把洗面乳洗掉。水嘩啦一聲被倒掉。接著,她打了一盆冷水,又洗了一遍。女人的臉就像游弋在寒暖流交匯地帶的鮮魚,頓時白皙而生動起來。隔夜附著的灰塵和分泌的油脂一掃而光,仿佛也洗掉了一晚的夜色和寂寞。她用了緊膚水,怕自己的皮膚像泄了氣的氣球,松耷耷的,皺巴巴的。她希望自己的皮膚和少女的一樣,光潔,白嫩,富有彈性。她涂了百年香榭玫瑰保濕露,又在臉上搽了不濃不淡的粉,抹了腮紅。她想化個淡淡的彩妝。既不像濃妝那樣妖艷和張揚,甚至有點勾引和賣弄的味道;也不像素面朝天那樣蒼白和寒磣,甚至有點灰頭土臉和窮酸。這一點她能把握分寸,做到恰到好處。不賣弄也不遮掩,在賣弄和遮掩之間風生水起,順其自然。
她用了無盡纖長睫毛膏,絕色煥彩靚眼美眉,最后才抹了淡淡的水之吻口紅。抹得極其認真。粉底惜墨一點紅。這是她化妝的秘訣。尤其是最后嘴唇上的那“一點紅”,這才是女人的畫龍點睛之筆。粗俗雅致全在女人的嘴上。
有空的時候,她會去出租屋對面的中國銀行。她把家里那些凌亂的皺巴巴的零錢拿到銀行去,換成五十、一百的大票子。有時候也會換幾張十元的票子,即使是一元兩元的零錢,她也要把那些臟兮兮的換成新格锃锃的。大概每個星期,她都要去一次,每次都能換回五六百元不等。開始銀行的營業(yè)員老怕麻煩,到最后他和她竟熟絡了起來。
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百元大鈔,一張五十元,三張十元和許多零錢。她把錢裝進一個皮手袋里,順手牽羊似的把皮手袋挽在胳膊上。白皙的胳膊有了點綴,頓時生動起來了。
3
花子媽,下來打牌。每天9點時光,房東太太都要在下面喊她一聲。
這種聲音不緊不慢,很悠閑地連同一縷縷茶香從樓下的堂屋里飄了上來。她很自然就能捕捉到這種聲音。兩年來這種聲音裊裊而起,不絕如縷。這種聲音對她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性的條件反射。她聽慣了這種磁性十足的女人聲音。這種聲音和花子那種“叔叔阿姨幫幫忙,叔叔阿姨可憐可憐”的聲音是完全不同的?;ㄗ拥穆曇艨傆行┲赡酆退粏?,也不像房東太太聲音那樣洪亮圓潤。花子的聲音總有一種自卑的低三下四的味道,聽起來恓恓惶惶的。
花子媽夏天下樓的時候總穿一雙涼拖鞋。
花子媽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就穿著一雙緋紅色皮涼拖。鞋子是她今年剛買的。她的腳很白,這么白的腳伸在紅色的拖鞋里顯得更加性感,如同白色的蓮藕系上紅色的絲帶,像貼了標簽等著要賣的樣子。她的腳趾都染成淡粉色,粉色上點綴了點點銀色的星星。這樣的腳趾在夏天的早晨總會發(fā)出些迷人的光芒來。那些腳趾隨著走路的幽雅姿態(tài)顯得翩翩欲飛,如同展開翅膀的粉色蝴蝶。花子媽下樓的時候,總能掀起一縷風來,花子媽的裙擺也像彩色的大蝴蝶一樣飛了起來。樓下的人總能看見花子媽長裙下所有的風景和內容。
花子媽下樓時,總能弄出點聲響來。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紅色的涼拖鞋與米色的地板磚親密接觸時,總能發(fā)出不緊不慢、音韻綿長的叮咣聲。一個女人的風韻和氣度全在這種聲音里。
每天固定的雀友就花子媽和房東太太倆人。其他雀友就不十分固定,一般都是由房東太太聯(lián)系,男人女人都有?;ㄗ計屧诜繓|那里一邊喝茶一邊等人,也不緊不慢。
和男人打牌,男人總要嘻嘻哈哈幾句,總要討花子媽的好。有些男人一臉堆笑,卻總要把自己的腳伸到花子媽這邊來。男人夏天也穿拖鞋,當然沒有花子媽的拖鞋好看。男人的腳也沒有花子媽的腳白凈滑潤,黑瘦的大腳常常會發(fā)出難聞的腳臭味。
男人伸了光腳過來,先是輕輕地壓在花子媽腳上。如果花子媽把腳往后一收,男人臉一紅說,大姐,對不起?;ㄗ計屖裁匆膊徽f,只是抿嘴一笑,心領神會的樣子??床怀霰梢暮蛯擂?,只是不動聲色。
有些男人把腳伸過來,花子媽沒有收腳的意思,也沒有前伸的意思,靜得紋絲不動。兩只腳像窒息在清水里的兩條白魚。她只是斜了眼睛在看她的牌,偶爾乜那個男人一眼,有一搭沒一搭的。男人見狀什么也不說,也不收腳,任憑一只不太干凈的光腳在她漂亮的腳上摩挲。男人一笑,花子媽也一笑,還是繼續(xù)打自己的牌。該出什么還出什么,不該出什么還是不出什么。說出“二餅”就“二餅”,說出“三條”就出“三條”。優(yōu)游自在,無牽無掛。
只是這些和花子媽“對上腳”的男人在不打牌的時候,偶爾也會到花子媽屋里去。花子媽屋里也會有一些響動,傳出一些有點曖昧又有些含混不清的聲音。細聽像是床的吱吱呀呀聲,男女的氣喘吁吁聲?;ㄗ影滋觳辉诩遥挥型砩喜呕貋?,所以他不知道有人去過他家,也不知道去了做什么。房東太太偶爾碰見了也不知道男人找花子媽做什么。有時亂猜一下,又覺得沒有意思,自己無聊透頂?;ㄗ計尩降缀湍切┠腥俗隽耸裁矗挥谢ㄗ計尯湍切┤ミ^花子家的男人們知道。
4
鐘樓就是這個城市的心臟,能把新鮮血液及時供應到這個城市肢體的末段。鐘樓附近是這個城市最繁華的地方,商鋪林立,游人如織。鐘樓東南位置是一個大型商場,叫開元商場。商場一角就是麥當勞快餐店。鐘樓東北位置就是新華書店,旁邊就是鐘樓電影院。花子沒有去過這些地方,只在這些店面周圍發(fā)出并不體面的聲音,閃出自己與這些地方極不協(xié)調的影子來。
沒有市容人員呵斥和驅趕,花子就會停在鐘樓東南的人行道上。他的對面就是開元商場的正門。開元商場是這個城市規(guī)模最大的商場。無論是去東西南北大街的人都要經過這里。花子在這里總能獲得滿意的收成。一天也就能獲得到幾十塊錢,最好的時候就有上百元。那往往就是節(jié)日時分或者周末,畢竟比平時人多?;ㄗ酉?,六·一兒童節(jié)也是個不錯的節(jié)日,他知道今天能有一百多元的收成。
花子在這座城市沒有認識幾個小朋友,那些城里的孩子他壓根就沒有接觸的機會。不是他不愿意,也不是人家不愿意。他和那些孩子就像永不相交的兩條平行線,各自有自己的軌跡。他只和一個女孩比較熟悉,和他一樣是外地人。那是從安徽來的賣花小姑娘。說是賣花,其實就是死纏爛打,硬是把花往人家手里塞,一朵花就可以賣到5塊錢?;ㄗ硬恢浪惺裁?,他就叫她花妹。
花子來的時候,花妹已經來了?;么虬绲萌缓蠒r宜,和她的年齡完全不符?;么┲悬c暴露,胸部胳膊腿都露在外面。細胳膊細腿的,沒有絲毫的性感可言。8歲的女孩,發(fā)育得再快也不會長出乳房來,也不能和火車站附近的雛雞相比。花妹瘦小,皮膚微黑,胸部沒有多少兒童的嫩肉,恰恰就是一副排骨樣子。即使花妹把兩個奶頭露在外面,也不過是兩個淺褐色的扁平的小紐扣。
花妹頭上扎著花,是那種俗里俗氣的大紅色細紗花。一個羊角辮上一個,既不討好誰,也不冷落誰似的。花妹抹了一臉的劣質粉,有些地方還沒抹勻,青一塊白一塊的,有點嚇人?;卯嬃嗣己脱?,眼睛和眉毛呈現(xiàn)出異樣的黑來?;猛磕丝诩t,是那種妖艷的大紅色,比自己賣的那些玫瑰還要鮮艷。
她賣的那些玫瑰有些是干枯的,一部分好長時間也賣不出去。有些是她爸爸從垃圾堆里揀來的。城里那些風姿綽約的女人,總會收到男人的玫瑰,舊的未枯,新的便來。那些扔了的玫瑰還有些許生機和顏色?;冒职稚约犹幚恚@些花也就成了花妹手上賺錢的東西。
花子說,花妹,你的嘴就像剛吃完豬?;ㄗ幼焐线@樣說,心里卻想,花妹怎么看就怎么像火車站招惹嫖客的童子雞。
花妹說,花子,你的臉就像抹了豬死。花妹嘴上這樣說,心里卻想,花子怎么看就怎么像馬戲團退下來的跛腳猴。
花妹不生氣,花子也不生氣,倆人只是傻笑幾下,然后各忙各的,互不影響。
花妹在那邊喊:叔叔,給姐姐買朵花吧!
一對情侶從花妹身邊經過,女人就問男人,人家小孩把你叫叔叔,把我叫姐姐,那咱倆是什么關系?
男人笑笑,什么也不說,在女人臉上蜻蜓點水般親了一口。
女人回眸一笑,說:討厭。
這種聲音很婉轉,也拉得很長,全無怒色,盡是一臉嫵媚地撒嬌。
花妹趁機把花往男人手里塞。女子正要阻止,男人笑笑,掏出5塊錢塞給花妹?;酶吲d得屁顛屁顛的,說了句,叔叔阿姨早生貴子。
男人女人笑著走了。
花妹不是都這么幸運,有時也被男人訓斥得劈頭蓋臉。男人把花妹塞給他的花往垃圾桶里一丟,罵了句,給老子滾遠。
花妹從垃圾桶里撿起花來,一臉委屈。
花子在這邊喊:叔叔阿姨行行好。
一個學生模樣的時尚女子掏出1元錢放在花子的搪瓷缸里,花子說謝謝阿姨。姑娘已經走遠了。
一個大肚子男人站在花子面前,連腰都沒彎,順手丟了一個硬幣。硬幣哐啷一聲砸在搪瓷缸里,差點又蹦了出去,發(fā)出響亮的金屬聲音?;ㄗ诱諛诱f句謝謝叔叔。
大多數(shù)人從花子身邊經過,熟視無睹。花子的聲音和形象對他們來說好像并不存在。他們還是匆匆而過,該忙什么還忙什么。
花子也有遭到白眼的時候,那些人以為花子只不過和城市里的各種騙子一樣,這樣的乞討也只不過是一種騙術。甚至有時候連花子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騙子行經。
5
有人給錢的時候,花子就低頭致謝;沒人給錢的時候,花子就看路上的行人。行人行色匆匆,各不相同。吸引他目光的還是一個和他一般大小的男孩。
男孩和爸爸媽媽一起來的。男孩左手牽著爸爸,右手牽著媽媽。孩子的臉在父母中間笑成一朵夏天里盛開的紅蓮花。
商場門上有大紅色的條幅,寫著“祝小朋友六·一兒童節(jié)快樂”。孩子和爸媽就從那條幅下的大門一階階走了下來。他順手去摸大門兩側高大的米老鼠和唐老鴨。米老鼠和唐老鴨是用充滿氣體的橡皮做的,在風中搖搖擺擺,一副為孩子們祝福的樣子。孩子從爸爸手里拿來超大的玩具槍,對著米老鼠高高的頭頂瞄準了,嘴里噼啪作響,一副射擊的虛設架勢。
花子以前也是玩過槍的,那是爸爸給他做的木頭槍。自從來到這座城市后,他再也沒有機會玩槍了。
他們從商場出來,進了旁邊的麥當勞,挑了個窗口位置坐了,一家人其樂融融。
花子能看清他們吃什么,只是不知道那是些什么東西,叫什么名字。花子先是看見了和爆米花一樣酥脆的東西,長條形,很好看。花子仿佛能聽到那種清脆的聲音?;ㄗ舆€看見了金黃雞翅、大蘑菇頂一樣的漢堡和冰鎮(zhèn)的醬油色的可樂。當然花子都不知道它們叫什么。
看著看著花子就有點餓了。其實花子也該餓了,都過了中午12點了。可他每天就只能這樣忍一下,早上出來吃完飯后,要到下午媽媽才接他回去。早上也不能吃太多,也不能喝太多,否則中午大小便就無法解決。他常常餓著肚子,口干舌燥。有時是餓著肚子卻憋著屎尿。
男孩和爸爸媽媽從麥當勞出來,去了北邊的新華書店。出來的時候孩子手里拿了幾本童話書?;ㄗ記]有看清書名,但看清了書的彩色卡通畫面。那些圖案很迷人,色彩也很溫馨,洋溢著一種無法言說的溫暖。既有媽媽身上的溫情,也有爸爸身上的關愛。
書店隔壁就是鐘樓電影院。電影院特意為孩子們準備了彩色動畫片《寶蓮燈》。那是一個關于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在家鄉(xiāng)的時候,花子看過爸爸給他買的《寶蓮燈》彩色連環(huán)畫。花子那時候看著就覺得自己就是《寶蓮燈》里的小沉香,他也要劈開華山,拯救自己的媽媽?,F(xiàn)在自己的媽媽沒有被壓在華山下,媽媽就生活在城市里。那些聳入云霄的高樓像陡峭的山峰一樣,讓許多進城打工的人喘不過氣來。
花子看著孩子和父母進了電影院,心里空落落的,有點想流淚的感覺。他能想像得出彩色動畫片比彩色連環(huán)畫好看多了。他也能想像出那個孩子興奮的表情。他突然覺得自己孤獨無比,又無依無靠。他看看自己被束縛在滑輪車上瘦小的身體,臟亂的衣服,畸形的左腿,蓬亂的頭發(fā),骯臟的臉蛋,他有點后悔自己似的。
我像個孩子嗎?人家才像個孩子呢!我只不過是個機器而已。我是個自動儲錢罐,也是個自動取款機。
花子這樣想的時候連自己都很吃驚。他突然覺得自己不是一個10歲的孩子,而是一個飽經滄桑的孤獨老人。他知道城里那些無憂無慮的孩子怎么也不會想出這么感受深刻這么尖銳刻薄的問題。
他覺得自己的角色和處境都頗為尷尬。他像什么?和秦嶺山里那些“放鴿子”用的雛雞差不多。花子記得小時候,山民總要抓住一些較小的野雞,把他們訓練好,喂養(yǎng)好,來引誘更多的野雞自投羅網。也和城里那些夜晚站在微暗路燈下的十三四歲的姑娘一樣。她們見了從火車下來的旅客就頻頻招手,眼睛里放出來的電光比馬路兩邊的路燈還亮。
花子想到這里覺得自己有點悲哀。他不知道媽媽為什么要離開鄉(xiāng)村,離開秦嶺深山那個叫月亮坪的地方。他也不知道媽媽整天怎樣在城里打發(fā)悠閑的日子。他想起兩年前像風一樣從他身邊消逝的爸爸來。
6
爸爸是月亮坪的民辦教師,和其他地方的民辦教師一樣,收入微薄?;ㄗ?歲的時候,爸爸突然就得了一場重病。一家人想盡辦法都沒有籌齊爸爸的治病錢,直到爸爸凄惶地離開……
有爸爸的夏夜總是迷人的。吃過媽媽做的晚飯,爸爸就教他們幾個孩子唱歌。
月亮好像也剛吃完晚飯似的,伸著懶腰慢慢騰騰地從地面爬出來。黑色的蝙蝠精靈一樣在天空飛舞。螢火蟲也打著燈籠來了。爸爸的手風琴響起的時候,青蛙在不遠處的池塘里叫了,蟋蟀也在旁邊的菜地里叫了。月亮坪的狗也會自覺地吠了起來。好像它們都是來參加歌詠比賽的。
花子和連翹、柴胡幾個人就這樣唱了。伴著爸爸的琴聲,他們最喜歡唱《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風送來一陣陣歡樂的歌聲
我們站在高高的谷堆旁邊
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每唱到這里,媽媽都要從門里探出頭來,對著他們笑。這是一個多么迷人的夜晚!
這樣的歌曲充滿了詩意和幻想,總能把孩子帶到一種奇妙美麗的憧憬世界。
花子發(fā)現(xiàn)城里的孩子現(xiàn)在都不怎么唱兒歌了。他們就唱那些唱臭大街的流行歌曲,什么《兩只蝴蝶》,什么《老鼠愛大米》。孩子一張嘴就是“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面帶刺的玫瑰”,再一張嘴就是“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边B大人都理解不了老鼠和大米有著怎么一種纏綿悱惻的愛情,孩子卻唱得不亦樂乎。
媽媽說想過城里女人的生活。城里女人的生活磁鐵一樣吸引著她。媽媽認為城里女人的生活不外乎就是化化妝,逛逛街,喝喝茶,談談戀愛,打打牌。她喜歡這樣悠閑的幸福時光。媽媽總認為鄉(xiāng)村的夜晚是黑白的,城市的夜晚是彩色的。媽媽不喜歡山里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升升落落的黑白月亮。她喜歡城市的夜晚,即使沒有月光也比鄉(xiāng)野的夜晚好,城里的夜晚有那么多七彩的霓虹燈。她一直認為城市的夜晚是豐富多彩美麗迷人的,鄉(xiāng)村的夜晚是單調乏味令人厭煩的。
媽媽拉花子進城的那個夜晚,花子看見秦嶺深山里的月亮又大又圓。月亮金黃金黃的,發(fā)出那么迷人的光輝,可媽媽為什么就不喜歡呢?城里的夜色一點都不好看。城里的夜晚花里胡哨的,像個大舞臺,人個個活得像皮影似的。一切生活就像演戲一樣,一切好像都是幻景。沒有一點真實感。人好像都生活在天上一樣,云遮霧繞,虛無縹緲。
7
花子聽到對面大樓上大鐘報時的聲音,他知道已經7點鐘了。
花子走得格外小心。他是看著人行道前方亮起的綠燈才準備滑過馬路的?;^馬路也就到家了?;ㄗ涌纯瘩R路,沒有幾輛車停到紅燈前。他走得很放心,眼睛看著家的方向。
司機剛吃完飯,司機本應是不能喝酒的。但沒辦法,客人給領導敬酒,領導實在支撐不住了。按常例他不會給領導擋酒的,可今天不行呀,就來了他和領導倆人,不給領導擋酒就沒辦法呀。吃完飯他覺得沒什么,頭腦清醒,臉也不紅。他覺得開車回去應該沒問題,不就是一點啤酒嘛。他開著開著就有點身不由己了。他覺得自己的馬自達轎車飛機一樣飛了起來。他想踩個剎車,卻鬼使神差地踩了一下油門。他看見紅燈了,車好像也看見了。車子看見紅燈就如同獅子看見獵物,發(fā)瘋一樣飛了出去。
花子和他的滑輪車像一只灰色的小飛鼠。搪瓷缸飛出老遠,里面大大小小花花綠綠的紙幣也都四散飛翔。那些銀色的硬幣銅色的硬幣子彈一樣飛出去,打在街道兩邊的鋼筋護欄上,發(fā)出激烈刺耳的金屬聲響。又沉重地掉在水泥地上,像潰敗的軍隊逃命似的四散滾去。
花子媽今天一直手氣不好,連左眼皮也不聽使喚,跳個不停。平常6點鐘她就要去接花子的。可今天她一直想把輸?shù)舻腻X撈回來。她不知道已經是7點了。是房東太太的“炸彈”聲把她驚醒的。那時剛好7點過5分,房東太太這局牌獨和“五條”,沒想到她來了個自摸。房東太太太激動了,她把“五條”往下一打,用力過重,擊得其他牌也飛了起來,一直飛到桌子底下。
花子媽這才記得要去接花子了。她是在大家揉牌的嘈雜聲中退場的。那些被幾雙大手揉搓的麻將牌,就像那些被警察阻攔著的熙熙攘攘圍觀的人群。
花子在飛翔的一剎那,他頭暈目眩,腦子一片轟鳴。他仿佛聽到了爸爸音調雜亂的琴聲。他在最后一刻,覺得自己像一只自由的小鳥飛到了天上。媽媽的笑臉月亮一樣穿行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好像媽媽的愛也長了翅膀似的,從地上一下子飛到了天上。
龍虎斗
1
五步蛇是秦嶺最毒的毒蛇。五步蛇被吊在廚房的墻角,得意得跳舞。蛇腰扭動,妖艷得像秦嶺神話里的山妖。鍋碗瓢盆勺響起笑聲。
八魚是五步香酒樓的高級廚師,每次動手前,他都要看看五步蛇命里最后一次精彩的表演。八魚看得比看自己剛換奶牙的孩子走路還投入。他想弄清楚一種生命在最后一刻的自由狀態(tài),或從容,或戰(zhàn)栗,或不知所措。他是用這種方式看待人生的,也以這種方式解讀人生人死,洞察活人的心機和心靈狀態(tài)。
八魚把一條蛇從頭看到尾,又從尾看到頭。他要這樣反反復復看三五次。八魚的眼睛像探照燈,動作了半天最后落在蛇的七寸處。七寸是蛇的生命密碼,再妖的蛇都逃不了解碼之災。八魚對蛇的七寸了如指掌,熟悉得像摸自己兒子的小雞雞。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都能準確無誤地摸到蛇的七寸。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廚師,八魚殺蛇就從七寸入手。
八魚看過998條五步蛇的精彩表演,這是第999條了。八魚說,他要剝夠1000條蛇就“解甲歸田”了,不再在城里當打工廚師。他心里算計著,還有兩條蛇要剝,這一條在幾分鐘就可以搞定,另一條,不遠,也許是今晚,也許是明早,最遲也過不了明天下午。昨晚,八魚就沒睡好。他不是放心不下五步香酒樓的人,而是惦記著這個酒樓里的一只貓。貓是老板的兒子冬冬從貓耳坡姥姥家抱回來的。貓是郎貓,貓名小黑。
八魚的“好貓”牌香煙剛吸了一半,突然感到失落,有點委屈。好端端一顆高檔煙怎么讓他這個不會吸煙的人給吸了。八魚平時不太抽煙,偶爾心血來潮,抽一顆,八魚手下的小師傅都知道八魚是想遠在鄉(xiāng)下的老婆和娃娃了。八魚舍不得抽“好貓”,八魚平常抽的是“金絲猴”,一塊七一包的那種,價錢只是好貓的十分之一。
八魚的“好貓”是老板上個月檢查廚房工作時順手扔給他的。那時八魚正在一門心思地抽煙,當然抽的是“金絲猴”。老板談笑風生,意氣風發(fā)。老板喊了第一聲魚師傅,八魚沒有聽見。老板喊了第二聲魚師傅,八魚才驚慌失措地回過神來?!昂秘垺北焕习逵沂种兄负褪持竷?yōu)雅地夾著,拇指輕輕一彈,煙在空中旋轉著子彈一般朝八魚飛來。八魚放下手中的“金絲猴”,雙手去接“好貓”,貓捕老鼠似的向前一撲,身體前傾,腳步凌亂。他撲了個滿懷,煙落在八魚臂彎的衣服褶皺里,腳下傳來了一聲貓的尖叫,他一下子傷心起來。
老板乜了八魚一眼,說,怎么你們這些人這么愛一只鄉(xiāng)村野貓。我兒子冬冬都讓他媽的那些鄉(xiāng)下親戚給弄得越來越俗氣,越來越土。沒想到我把冬冬全托后,這只臭貓還有人愛。把這只野貓做了“龍虎斗”,鳥城的客人都不會吃的,還會砸了咱們五步香的牌子。一只貓有什么稀罕的,魚師傅,你說是不是?!
八魚沒有接老板的話,狠狠吸了一口“金絲猴”,都咂出聲來了。八魚吸這口煙就像一個吃奶的孩子,使足了勁。老板笑了笑,笑得很鬼。老板說:聽小師傅說你想老婆和孩子了。女人們嘛,有什么好想的,也不就是那么回事。只要你好好干,在城里立足不成問題。只要有了實力和資本,你也就不用胡思亂想了。大不了把兒子接到城里來,從小就可以接受城市教育。老板說著又給八魚發(fā)了一根“好貓”。老板把八魚手中的“金絲猴”拿了下來,在腳底下踩滅了。老板又說,魚師傅,吸這個,老想著“金絲猴”,怎么能吸上“好貓”呢?!
八魚指指地上被老板踩滅的“金絲猴”說,鄉(xiāng)下人嘛,還是這個來得實惠。八魚不再說啥,心想,前幾年老板和老板娘一起創(chuàng)業(yè)時,也不就吸的是“金絲猴”嘛,如今有錢了,怎么說變就變了呢?八魚有點難受,但還是能想得通:都啥年代了嘛!
這兩根煙八魚以前都沒吸,一直存著:一根像是在保持自己的本色,另一根像是在保守老板的隱秘。
2
剩下的半根好貓煙八魚死活都不吸了,任煙自生自滅。煙在剩下最后兩厘米時就自己滅了。八魚夾煙的兩根指頭都出汗了,有點粘粘的感覺。煙就這樣滅了。八魚把煙蒂扔在地上,使勁踩了兩踩,兩眼還在盯著不停掙扎的五步蛇。
八魚剝蛇從來不用菜刀,用的是犀牛牌刀片。八魚對小師傅們說,殺雞都不用牛刀,不就是一條小小的長蟲嘛,還費得著菜刀。
細若游絲的鋼絲繩在蛇脖子上越扎越緊。八魚用犀牛刀片順著鋼絲處劃了一圈,蛇血一圈圈滲了出來。八魚雙手往下一拉,跟脫自己的褲子一樣容易。他把一張活脫脫的蛇皮就扔給了兩個小廚師。沒了皮的蛇就是一條光溜溜的豬肉絳蟲。八魚看都沒看就知道蛇膽在什么地方。八魚掏蛇膽自如地像貓耳坡的老太太在雞屁股眼里摸蛋,當然也就包括八魚他媽。八魚就是從貓耳坡走進城里的。
八魚初中一畢業(yè),背著父親就跑到鳥城學廚師,學做潮州菜,整天和魚鱉海怪打交道。八魚原本不叫八魚,叫王飪。后來同行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王八魚。叫著叫著大家都嫌啰哩啰嗦,一個個見了他就喊八魚。弄得老板連他的姓名都忘了,就叫他魚師傅,聽起來人都以為是“余師傅”。
3
蛇膽被等分在四個酒杯里。服務生準備幾個酒杯,八魚就知道是幾個客人。這次八魚知道是四個人。一個蘿卜一個坑,一個人一個酒杯,明擺著嘛。八魚看著一個個酒杯納悶,不知道端杯暢飲的人到底是些什么貨色。這次他當然也不知道是誰,只聽前臺的服務小姐說老板吩咐了,要衛(wèi)生些,都是自己人。別人都說,八魚做的這道菜可謂鳥城一絕,可八魚自己沒吃過,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八魚把剝光洗凈的死蛇放在柳木案板上,右手操起菜刀,心里發(fā)怵,手有點顫,左眼皮跳得比心臟還歡。八魚突然覺得案板上放著的赤蛇就是脫光了衣服的女人。
八魚被自己的想法嚇得出了一身虛汗。八魚一邊喊小師傅要毛巾一邊說:小李,我的左眼皮怎么跳個不停?小李狡黠一笑,說,左眼跳色,右眼跳財。師傅八成是晚上有艷遇了。八魚輕輕舀了半瓢涼水,潑向門口的小李,詭秘一笑說,艷遇你個落湯雞。小李一閃,水就嘩啦一聲從門口潑了出去。
門外傳來孩子的聲音,魚叔叔,你們在干嗎?八魚一看是冬冬,冬冬手里提著一只貓。冬冬提的是貓尾巴,貓是倒掛著的,血水從貓頭上不斷滴下,剛才那半瓢涼水就是潑在貓身上的。
冬冬,你不是在全托嘛,今天怎么從幼兒園回來了?。冬冬說,是爸爸用車將我接回來的。爸爸說了,咱家小黑沒眼色,硬是往他車輪子上撞,還沒死,晚上的菜就用小黑做了。你記住了嗎,魚叔叔?
冬冬沒進幼兒園前把八魚不叫魚叔叔,一直就叫王叔叔,只有他爸爸才叫八魚魚師傅。冬冬的叫法老道得很,不像一個5歲的孩子,而像一個大人。冬冬向八魚轉告爸爸的意思就像上級領導對下級分派工作。
八魚對冬冬的變化沒有多想,他埋怨起幼兒園的老師來。老師怎么能把一個天真的孩子教得如此老成。八魚曾對城市的幼兒園充滿幻想,一直認為幼兒園很神秘,也很神圣。他把幼兒園看成孩子的天堂。清晨,八魚也學著城里人去跑步,途經冬冬所在的育苗幼兒園,他總要在幼兒園門口逗留半個小時。他喜歡那些美若天仙的女老師教孩子們玩游戲,教他們唱歌跳舞。八魚常常會鼻子一酸,心想自己剛換奶牙的孩子何時也能在這樣的幼兒園玩上上一次,哪怕只有一次。
4
八魚就是在幼兒園門口看見老板娘煥煥拉著冬冬去育苗幼兒園的。那是在一個月前的早晨,冬冬就是在那個早晨被拉進幼兒園的。
煥煥拉冬冬去幼兒園是在一個有霧的早晨。育苗幼兒園在霧里顯得一點都不可愛,有點神秘色彩,又顯得朦朦朧朧、虛無縹緲。育苗幼兒園就是被這種氛圍籠罩著,包裹著,像是海市蜃樓。幼兒園的小朋友就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中度過童年的。整個童年都好像沉浸在煙霧里,朦朦朧朧,虛無縹緲。
冬冬才5歲,冬冬寧愿跟小黑玩都不愿意來幼兒園。冬冬說幼兒園就像姥姥家的鴿子籠。冬冬喜歡鴿子在天上自由地飛翔。冬冬一去姥姥家就把所有的鴿子籠都打開,興高采烈地看著鴿子從籠子撲棱棱飛向高空。
煥煥是硬拉著冬冬去的。冬冬死活都不去。一到幼兒園門口,冬冬就不走了。煥煥使勁地拽,就像牽一只不聽話的小羊。冬冬的雙腳像訂在地上的兩根釘子,煥煥還是固執(zhí)地拽著。煥煥的這種狠勁一點都不像是在送自己親生的兒子,像是在完成丈夫交給他的一項工作任務。她總是要求自己做得很到位很出色,力求保質保量地完成。
這是一場拉鋸戰(zhàn)。母子之情是一對作用力,一旦失衡,許多東西都會分崩離析。
煥煥把母親的固執(zhí)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冬冬頑皮得出乎尋常。母子倆就這樣在幼兒園門口拉拉扯扯,互不妥協(xié),煥煥更是不依不撓。冬冬稚嫩的小手像一條光滑的小魚,最終還是從煥煥的大手中掙脫出去了。冬冬像一盆被潑出的水,從臺階頂一級級滑了下去。煥煥站在臺階頂,冬冬躺在臺階底。煥煥慌得不知所措。她覺得自己就是車頭,冬冬就是托車,托車一旦脫離車頭就會出事。她望著留下冬冬劃痕的臺階,覺得臺階就像蛇行的軌道。她在既定的軌道上高速運轉,孤孤單單,無依無靠。
是冬冬自己爬起來的。冬冬沒有哭,只是汪了滿眼淚水盯著煥煥說,你不是我媽媽。這句話出乎煥煥意料之中。煥煥心一酸,兩道長長的淚水從眼眶順著臉頰蜿蜒而下,就像從冬眠的地洞里鉆出的兩條五步蛇。
5
八魚從冬冬手中接過小黑時,小黑還真的沒死,望著八魚喵喵叫了兩聲。是八魚親手將自己心愛的動物千刀萬剮的。在操作過程中,他還傷了自己的一根指頭。八魚當時神情混沌,記不清自己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他覺得自己有些悲哀。人的悲哀就在于自己鐘情的東西毀于自己之手。八魚說自己是個廚師,是被老板出錢雇傭的廚師,殺豬宰羊都得聽老板的。做龍虎斗這道名菜就得殺貓,何況以前他也殺過無數(shù)只貓。殺的貓和五步蛇的數(shù)量相當,幾乎是一對一??砂唆~對小黑是有感情的,是同鄉(xiāng),都是從貓耳坡這個地方出來的。不同的是,他是貓耳坡的男人,小黑是貓耳坡的郎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