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

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莊子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變化成了一只翅膀上布滿了美麗圖案的蝴蝶，于是感到非常地愉快與愜意，在充滿陽光的花叢間自由地飛翔，他忘記了自己原本是莊周。突然間醒過來，驚慌不定之間方知原來是他莊周?？墒牵粗矍包S昏暗淡的光線，莊子迷惑不解，“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莊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盵1]莊子是一個天才的哲學家，《莊周夢蝶》超脫了具體的論說，直接從心靈感悟入手，讓我們進入了夢想與真實、物質(zhì)與精神、生與死等等這樣繁雜的哲學話題。

我之所以提到《莊周夢蝶》，那是因為這個故事和“物質(zhì)化時代，如何安頓我們的欲望”的話題有關(guān)。這在里，我們所說的物質(zhì)，毫無疑問，是對我們所處社會現(xiàn)實的隱喻，而“欲望”，則是對我們精神世界的隱喻?！肚f周夢蝶》里的“夢想與真實”、“物質(zhì)與精神”、“生與死”這些哲學話題，恰恰和我的長篇小說《欲望》三部曲里所包涵主題不謀而合。

《欲望》分紅、黃、藍三卷，藍卷《別人的房間》所探討的就是生與死。著名畫家黃秋雨神秘失蹤，兩天后，他的尸體被一個漁夫在潁河里發(fā)現(xiàn)。錦城市公安局刑偵隊隊長方立言受命對此案調(diào)查。在調(diào)查過程中漸漸發(fā)現(xiàn)，黃秋雨，這個曾經(jīng)留學具有西方哲學與文化背景、內(nèi)心充滿激情的藝術(shù)家，在我們庸俗不堪的日常生活中，承受著難以忍受的精神折磨;黃卷《欲望與恐懼》探討的是物質(zhì)化時代的欲望。吳西玉是一個從某高校下到縣里掛職的副縣長，一方面是家庭，婚姻是和社會合作的性，然而在這個被社會認可的性里他卻是一個被壓抑者，是一個受害者，一個逃亡者，他企圖從這個合法的性里逃脫出來;另一方面是他所追求的愛情，這是被我們視為與社會抗爭或者反叛社會的性，然而欲望的無度卻讓他感到了恐懼。合法的性與抗爭的性構(gòu)成了我們時代的本質(zhì)，從而使吳西玉喪失了做人的尊嚴和自我。他因欲望而產(chǎn)生的恐懼、焦慮、憂郁，他的迷惘，他的怯懦，和現(xiàn)實中的我們?nèi)绱说南嗨?紅卷《裸奔的年代》所呈現(xiàn)的是我們每個人都要面對的“夢想與真實”。小說寫一個名叫譚漁的鄉(xiāng)村小學教師，通過自己的奮斗，在他34歲那年終于以作家的身份來到了城市。他提著自己的行囊，在小學的操場里告別自己的妻子和兒子，他暗暗發(fā)誓，要用自己的能力給家人帶來幸福。然而，七年過后，他的價值觀和道德觀在經(jīng)歷了紛亂現(xiàn)實的洗禮之后，他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他的妻子和兒子視他為陌生的路人。在深秋寒冷的一個夜晚，當他坐在人祖伏羲的陵墓前回想往事的時候，他經(jīng)歷的所有一切都仿佛一場可怕的夢境，就像幾年前他前往項縣尋找?guī)煼稌r那個曾經(jīng)給他生下兒子的戀人遇到的汪丙貴的靈魂，譚漁無法分辨自己身在何處，他經(jīng)歷的所有一切都化成了夢境。譚漁在不停地追求自己的夢想，然而他卻在現(xiàn)實里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土地。他夢想到達天堂，然而他終始都沒有弄明白，其實，天堂就是一個夢，是我們?nèi)祟惖男撵`所建造。

“從明天開始，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2]，在《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里，海子所表達的是他絕塵棄世的生活態(tài)度，在他的生活里，他所渴望的不是我們平常人一般的世俗的幸福，而是“從明天起”，海子獲得幸福的立足點不是今天，而是明天，是永遠沒法到達的明天，因為現(xiàn)實生活永遠停留在今天，停留在當下的一瞬之間，在我們的生命里，明天就是永遠無法到達的未來，“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我只愿面向大?！盵3]，海子面對的不是當下的現(xiàn)實，不是我們身處的無法避開的日常生活，他把自己理想中的幸福世界與世俗現(xiàn)實對立起來，將神性與平庸的日常生活對立起來，他面對的是我們無法探求的隱藏著無限秘密的大海。所以，在寫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首詩的三個月后，年僅25歲的詩人來到了山海關(guān)，他在鐵路邊一直徘徊了很久，我們不知道在海子那里都發(fā)生了什么，現(xiàn)在我們推猜一下，當海子在鐵路邊徘徊的時候，如果海子生命里曾經(jīng)過的那個幾個女性，無論是哪一個在那個時候向他發(fā)出真誠的關(guān)愛，他還會拋棄他的母親在鐵軌上躺下來嗎？

加繆說：“在某種意義上說，如同在情節(jié)劇中一樣，自殺就是招供。招供他已被生活所超越或者他并不理解生活?！盵4]加繆還說：“降生到一個荒謬的世界上來的人的唯一真正的職責就是活下去，是意識到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反抗、自己的自由。如果人類困境的唯一出路在于死亡，那我們就是走在錯誤的道路上了。正確的途經(jīng)是通向生命，通向陽光的那一條。一個人不能永無止境地忍受寒冷。”[5]現(xiàn)實與夢想是人類生存的兩個世界，現(xiàn)實與精神各自獨立存在又不可分割，所以加繆說：“生活從來就不是容易的事?！盵6]生活是做工低劣的產(chǎn)品，可是在我們的生命歷程中讓我們感到困惑的是，我們又沒有辦法拒絕購買它。如果我們沒有夢想，怎么來面對黯淡的社會現(xiàn)實？盡管費爾巴哈說“天堂是人們編造出來的謊言”，但是我們的生活不能沒有夢想，不能沒有天堂，我們要堅信我們的夢想，哪怕我們的夢想只是像赫胥黎在《美妙新世界》里所描述的“烏托邦”，我們也一定要堅信夢想，而更重要的是，我們一定要腳踏實地。

1942年7月10日，西斯托·羅德里格茲出生于美國密歇根州的底特律，在他28歲那年出版了音樂專輯《冷現(xiàn)實》，但只賣出了35張;第二年他又制作了《從現(xiàn)實來》，這張唱片的銷量比第一張還凄涼。隨后，他就被唱片公司除名，去了建筑工地當了一名工人。

1971年，一位美國女孩隨意帶著一張《冷現(xiàn)實》來到南非，送給她的男友聽。意外的是，羅德里格茲對現(xiàn)代城市的控訴、對底層艱辛的表達和他清澈的嗓音在南非那些信奉自由主義的年輕人中產(chǎn)生了共鳴。20世紀七十年代的南非人非常保守，種族隔離嚴重，沒有電視，一切都被禁止被審查?！耙辉缟闲褋眍^就很痛，一躍而起穿上衣服，我打開窗戶聽新聞，耳邊只有體制下的音樂?！绷_德里格茲《冷現(xiàn)實》中的《底層藍調(diào)》給南非年輕人以啟示，在他的歌里，那些受壓抑的人心得以釋放。于是，他成了反叛的標志。在羅德里格茲的音樂走紅的時代，南非正因源于1910年的種族隔離制度而引起國際上的強烈制裁，1974年，南非被取消參加聯(lián)合國一切活動的資格，之后又被實行強制性武器禁運和石油禁運。南非人聽不到來自國外的任何消息，到處是軍事戒嚴，完全閉關(guān)鎖國。不安、反感、渴望自由，羅德里格茲的歌十分準確地描述了當時處于孤島中的南非人的普遍心態(tài)，在南非，羅德里格茲的歌仿佛一種正義的聲音，給人希望和出路，羅德里格茲的歌仿佛無處不在，他的專輯加上盜版賣出了上百萬張。

然而，在開普敦，你可以得到關(guān)于“貓王”或者“滾石”的消息，而羅德里格茲，這位戴著墨鏡身穿紅色背心盤腿坐在唱片上的歌者，卻像一個謎語，沒人能猜出他的年紀和身高，更看不清他的相貌，甚至有人傳言，這位偉大的歌手已經(jīng)去世——在最后一場演唱會上，因為音樂事業(yè)走向下坡路，羅德里格茲遭到滿場噓聲。他溫柔而安靜地感謝了在場觀眾，在唱完最后一曲之后開槍自盡。另一種傳言也堪稱搖滾史上最驚心動魄的場景：他在舞臺上點火自焚。為了解開這個巨大的秘密，南非兩個執(zhí)著的樂評人，斯蒂芬和克雷格開始艱難的尋找。沒有資料，他們就從羅德里格茲的歌詞中尋找線索，歌中有阿姆斯特丹，他們就去荷蘭;歌中有紐約，他們就去美國;歌中有底特律，他們就去密歇根;就在他們無望地將要放棄時，在他們的網(wǎng)站上傳來了激動人心的消息：那個神秘歌手并沒有吞槍或自焚而死，這個被工友稱為“詩人”、偶爾會穿著燕尾服來上班的建筑工人仍然活著。

1998年，在退出歌壇25年后，年近六旬的羅德里格茲踏上了南非的土地。在開普敦機場，他和女兒們小心翼翼地繞過前來迎接他們的豪華加長車;在酒店里，低調(diào)的羅德里格茲睡在沙發(fā)上，他不忍心把酒店的大床弄亂。但他是如此的平靜，在山呼海嘯、座無虛席的演唱會現(xiàn)場，他平靜得就像回到了家。像是年輕時在小酒吧里唱歌，仿佛這一切早已在夢中演練過無數(shù)遍。他平淡地接受生活給予他的一切，即使25年之后，當這世道又讓他開口，他站在萬人矚目的舞臺仍然像過去的每一天那樣平常。在此之后，他陸續(xù)在南非開了40場演唱會，每一場都爆滿。巡演結(jié)束后，我們的歌手再度回到美國，一如既往的進行勞作，每天去工地工作八個小時?，F(xiàn)在，這位年過七旬的歌手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干那些重活，白天，他默默的走在小鎮(zhèn)的人行道上，身子有些歪斜，但他行走的姿態(tài)卻讓我們感動;晚上，他回到家，喝喝小酒，彈彈吉他，他有些沙啞的歌聲，仍然是那樣的動聽。是的，生活是美好的！而我小說里的我的那些兄弟，譚漁、吳西玉和黃秋雨，他們卻沒有認識到這些，現(xiàn)實無情的時光已經(jīng)刻滿了他們的額頭，他們活得是那樣的痛苦，活得是那樣的艱辛，活得是那樣的沒有尊嚴。讓我深感痛苦的是，對此，我們而又無能為力。

1950年12月，?？思{在接受諾貝爾文學獎發(fā)表演說時說：“我感到這份獎并非授予我個人而是授予我的勞作的——那是深陷在人類精神的痛苦與汗水中的一輩子的勞作，之所以勞作，不是為了榮譽，更不是為了利潤，而是想從人類精神的材料中創(chuàng)造出某種過去未曾有過的東西。”[7]是的，這正是我想要表達的。是的，我們的生活要有夢想，同時，我們的生活也要腳踏實地，我們要好好地生活，我們要給自己的家人，給自己的朋友，給生活在這個紛亂社會里的人們做一些我們力所能及的事情！

最后，請允許我把一首名為《你鼓舞了我》的歌獻給您：“每當我心情低落，我的靈魂如此疲憊/每當麻煩接踵而來，我的內(nèi)心苦不堪言/然后，我會在這里靜靜地等待/直到你出現(xiàn)陪我小坐片刻/有你的鼓舞，所以，我能攀上高山/有你的鼓舞，所以，我能橫渡狂風暴雨的大海/當我倚靠著你時，我是如此堅強/因為你的鼓舞，讓我超越了自己/沒有任何人的人生，可以不經(jīng)歷痛苦/每一顆跳動不停的心，是如此不完美/但當你出現(xiàn)，我的生命便充滿驚奇/有時候，我以為我看見了永恒/因為你的鼓舞，讓我超越了自己?！边@首歌的原唱是西域男孩，2010年，在“荷蘭好聲音”上，一個57歲的中年男子演唱了這首歌。二十多天前，我的朋友前往故鄉(xiāng)新疆莎車奔喪，在安葬了父親之后，她把這首歌傳給我。當我聽完這首歌，我真的淚流滿面。

做一個氣質(zhì)高貴的人

物質(zhì)和物質(zhì)化時代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擁有物質(zhì)和一個物質(zhì)化了的時代，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一個被物質(zhì)化了社會，只有喪失了理性的欲望。喪失了理智的欲望就像一列高速奔馳的列車，人們乘坐這趟列車，發(fā)瘋地去追求金錢，權(quán)力、地位、異性和榮耀。而物質(zhì)，則是人類獲得生存、獲得自由、獲得尊嚴、獲得高貴的精神世界的基礎(chǔ)與保證。

迪拜是從上世紀70年代起憑借“石油美元”由一個小漁村發(fā)展為中東乃至全球性國際金融中心，是一個被高度物質(zhì)化了的大都市?？晌覀冊谡?wù)摰习葸@樣的城市時，卻很少涉及文化層面，當我們在談?wù)撊祟惖奈幕z產(chǎn)時，怎樣都無法避開像俄羅斯、法國、英國這些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眾多的人類精神偶像的國度。所以，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成熟的標志是在擁有了豐厚的物質(zhì)的同時，又要具有高貴的精神世界。

昨天，我從我們街區(qū)的街道里路過，看到路邊寒風中站著的一個賣烤紅薯的老鄉(xiāng)。是的，我們沒有誰不同情這些勞動者，可問題是，在夜晚來臨的時候，他爐子口的四周還擺放著一圈沒有賣完的烤紅薯。我們有誰站在他的角度去考慮一下？我們的兄弟站在灰紅的路燈下面，那一刻，他一準是用乞求的目光看著過往的行人來光顧他。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仍然留在爐子上的烤紅薯使他滿腹的愁腸，他甚至有些膽怯地看著那些從他身邊川流不息的車流，在這種境遇里，他精神的高貴從何而言呢？

年輕的時候，我曾經(jīng)為生活而奔波。一個秋雨如注的夜晚，我拉貨的人力車就停在公路邊，我身下鋪著身上蓋著同一塊塑料布，躺在人力車下面，沒有人知道我的饑餓;在寒冷的冬夜里，我躺在人力車上單薄的被子里，任由我的小毛驢順著公路拉著我往前走，沒有人知道我的寒冷;在寒風里，我運貨的人力車車胎沒氣了，我要把車支起來，然后把車胎扒下來，拿到公路邊的跑溝里就著火盆補胎，我身上浸滿了汗水的衣服開始漸漸變涼，這個時候，沒有人知道我所承受的苦難;在我寄人籬下的時候，沒有人知道我內(nèi)心的自卑;在我渾身長滿了黃水瘡的時候，沒有人知道我的傷痛……所以，我深深理解我站在街邊賣烤紅薯的兄弟，在本質(zhì)上，我們有著相通的血緣，就像從夢中醒來的格里高爾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大甲蟲一樣，我們賣烤紅薯的兄弟同樣被殘酷的現(xiàn)實生活所污辱，并喪失了做為一個人獲得尊嚴的勇氣。所以，我們應(yīng)該深深地懂得，物質(zhì)是獲取精神高貴的基礎(chǔ)。然而，一個人能成為精神貴族，在擁有了賴以生存的物質(zhì)之后，還需要用一生的時光來歷練。

莊子講過一個這樣的故事：清晨的菌類不會懂得什么是晦朔，寒蟬也不會懂得什么是春秋，這就是短壽。楚國南邊有叫冥靈的大龜，它把五百年當作春，把五百年當作秋;上古有叫大椿的古樹，它把八千年當作春，把八千年當作秋，這就是長壽?！岸碜婺私褚跃锰芈?，眾人匹之，不亦悲乎！”[8]朝菌和寒蟬叫做小年。靈龜和椿樹叫做“大年”，“小年”是不會了解“大年”的。世人都說彭祖活了八百歲，是人間最長壽的了。彭祖對于靈龜和椿樹來說，不也是“小年”嗎？世人把彭祖認為是長壽，不就是“小年”的悲哀嗎？我們還可以這樣理解這個故事的寓意：人在不同的境遇里，心中的理想是不同的。我們精神成長的歷史，也是有階段性的。

我的老家是淮陽縣，我幼年居住的那個名叫新站的鎮(zhèn)子由于靠近潁河，一個人只有半畝耕地，由于那個時候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落后，我們在一年當中就有半年缺少口糧。所以，我對饑餓有獨特的感受，對于吃，也有著特殊的經(jīng)歷。我父親在1964年的“四清運動”中，因為所謂的經(jīng)濟問題被判了三年徒刑，對于我們家來說，那是雪上加霜。我母親只好帶領(lǐng)我們兄妹在夜間給供銷社推麥面，因為白天要到生產(chǎn)隊里勞動，去掙工分，所以只有在夜間推石磨，來換取麥麩充饑。一天夜里，母親把我們兄妹從睡夢里叫醒，讓我們吃飯。那頓晚飯母親給我們做的是好面葉，淡的，可是沒想到的是，我們竟然在碗底下?lián)频揭粔K紅薯。那時紅薯剛下來，鮮物。記憶里，那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好的一頓飯。后來我才知道，世界上有無數(shù)種比這好吃的美食，可是我壓根就不知道。有一年的春季，我拉人力車運貨往漯河去，在路上，我看到兩個城里的青年，他們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腳上各自穿著一雙雪白的球鞋，穿著天藍色的確良布做成的褲子。我真的羨慕他們，那一刻，我最大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像他們一樣穿著雪白的球鞋，穿上天藍色的的確良布做成的褲子騎著自行車在公路上行走?？墒牵莻€時候，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比白球鞋更好的鞋，還有比的確良更好的布料，我就像莊子說的朝菌一樣，我不知道世上有日月，我就像莊子說的寒蟬一樣，不知道世上還有春秋。莊子所處的時代還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發(fā)達的科學，如果那個時候有今天對宇宙的認識，他一定會說我們世間的一切對于宇宙都是這樣的渺小，對于動輒上億年的地質(zhì)，對于茫茫為我們所不知的宇宙，我們?nèi)祟惒痪褪浅秃s嗎？

是的，在我們所處的社會，有人可以一夜暴富?？墒俏覀円惨靼?，如果要培養(yǎng)一個貴族，是需要一個家族幾代人的努力。法國大革命時期，路易十六的王后瑪麗·安托瓦奈特在走上斷頭臺的時候，不小心踩住了劊子手的腳，王后立刻停下來習慣性地向劊子手輕聲道歉：“對不起，您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奔幢闶羌磳⒌絹淼乃劳?，也無法遮蓋一個人的高貴。

1919年西爾維婭·比奇從美國來到巴黎，開辦了著名的只出售英語著作的莎士比亞書屋。1920年7月，38歲的喬伊斯和他的家人來到了巴黎并結(jié)識了比他小五歲的比奇。當比奇讀過喬伊斯被美國新聞當局查封的正在紐約《小評論》連載的《尤利西斯》后，決定以書店的名義出版這部著作，在后來的日子，她致力于《尤利西斯》的出版，為了發(fā)行，包括后來成為了英國首相的邱吉爾都成了她征訂的用戶。她本計劃用《尤利西斯》的出版來作為慶祝喬伊斯的40大壽的賀禮，可是由于種種原因，這本書延誤出版，但是為了喬伊斯的壽辰，她特意請印刷廠先印制了兩本《尤利西斯》，當喬伊斯看到樣書時，感動得滿眼淚花?！队壤魉埂窂某醢娴?930年，一共印制了11版，這使喬伊斯一下子成為了巴黎乃至整個歐洲的文學名人。盡管后來比奇被喬伊斯以及家人在《尤利西斯》的發(fā)行上產(chǎn)生了誤解，使莎士比亞書店遭受到了經(jīng)濟損失，但是，在1929年當《芬尼根的守靈》連載遭到非議時，比奇仍然邀請了十多位作家給這部作品召開評論會，并把作家們的發(fā)言結(jié)集出版，隨后，又幫助喬伊斯出版了這部小說的摘編版。

哈里特·肖·韋弗年長喬伊斯六歲，這位英國女性不但從父母那里繼承了一大筆資產(chǎn)，而且受過良好教育，青年時她閱讀過大量書籍，成年后從事婦女平等權(quán)力的斗爭。韋弗通過作家龐德認識了喬伊斯，并在自己主編的《唯我主義者》的刊物上連載喬伊斯的《青年藝術(shù)家的畫像》，還自己出資刊印了這部小說。當她獲知喬伊斯生活困難時，從1917年開始就通過龐德給喬伊斯提供資助，并要龐德不得透露自己的姓名，僅在1930年以前，韋弗就向喬伊斯資助了2.3萬英鎊，大抵相當于現(xiàn)今的七十萬英鎊。喬伊斯去世后，她不但支付了他的全部喪葬費用，而且?guī)椭霭妗秵桃了箷偶罚栽缸鰡桃了沟奈膶W代理人。

應(yīng)該說，比奇和韋弗都是具有高貴精神氣質(zhì)的女性，由于她們的無私與慷慨，我們?nèi)祟惒诺靡哉J識到喬伊斯這樣偉大的作家。物質(zhì)是基礎(chǔ)，但這并不意味著一個人有了豐富的物質(zhì)就可以擁有高貴的精神氣質(zhì)。從1912到1936的24年中，魯迅的收入總數(shù)目為十二萬四千四百元左右，這些包括薪水、講課費、稿費和版稅的收入約等于今天的人民幣430萬元左右，平均每年18萬人民幣[9]。當下年年都有作家排行榜，而那些每年都有上千萬稿費收入的作家們，未必就有魯迅先生的骨頭硬?！妒酚洝り惿媸兰摇防镏v過一個這樣的故事：陳涉年輕時，曾經(jīng)和別人一起被雇傭耕作。一次他停止耕作走到田埂上，感慨惱恨了很久，說：如果將來富貴了，彼此不要相互忘記。一塊受雇傭的伙伴笑著應(yīng)聲說：你是受雇替人耕作的農(nóng)夫，怎么會富貴呢？陳涉嘆息說：“唉，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10]我們也可以把這故事用在人類的精神境界上。精神境界低的人，是不能夠理解精神境界高尚的人的行為的。

當我們貧窮的時候，我們渴望財富;當我們擁有了財富之后，才發(fā)現(xiàn)只有財富并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人生的最高境界，是在擁有了財富之后，還要做一個精神高貴的人，要成為一個精神高貴的人，那么你的一生就要不斷地修煉。

一個人的修養(yǎng)，是要依靠大量的閱讀來完成的。所以，閱讀對于我們來說就變得十分重要。然而，這個時代的閱讀十分的功利，讀者大多都選擇和自己職業(yè)有關(guān)的書籍，把別的書籍都看做沒用的閑書。因此，閑書就可讀可不讀。不錯，對于被物質(zhì)化的人們來說，讀閑書確實無用?？墒俏覀儜?yīng)該明白，正是讀閑書毫無用處，它才是一件大事，我們閱讀，正是因為它無用。這就是道家的最高境界，無為而為，道法自然。從1163年到1345年，法國人用了180多年來建造巴黎圣母院;從1386年到1897年，意大利人用了511年來建造米蘭大教堂;從1248年到1880年，德國人用了六個多世紀來建造科隆大教堂，這就是人類對精神沒有功利的閱讀。如果一個億萬富翁他只擁有金錢，那么他也是這個世界上最庸俗的窮人。是的，一個人獲得物質(zhì)是不那么容易，但是一個人要成為精神貴族，成為一個氣質(zhì)高貴的人，那需要像建造巴黎圣母院、建造米蘭大教堂、建造科隆大教堂一樣漫長的修養(yǎng)過程。

注釋：

[1] ?《莊子·齊物論》，貴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7月版，第45頁。

[2] ?《海子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36頁。

[3] ?《海子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36頁。

[4] ?《加繆全集·散文卷1》，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5月版，第70頁。

[5] ?《福克納隨筆》（美）威廉·?？思{著，李文俊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1月版，第115頁。

[6] ?《加繆全集·散文卷1》，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5月版，第69頁。

[7] ?《密西西比》（美）威廉·?？思{著，李文俊譯，花城出版社，2014年11月版，第149頁。

[8] ?《莊子淺注·逍遙游》，中華書局，1982年10月版，第4頁。

[9] ?見《文化人與錢》陳明遠著，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

[10] 《史記》，司馬遷著，延邊人民出版社，1999年3月版，第16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