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月英
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全宋詩》卷二七五第3514頁有文彥博寫給富弼的《詩寄西都致政司空相公》,其小序為:“燕居堂北之隙地,有紅梨十?dāng)?shù)本,堅直可愛,復(fù)以其托根善地,遂成美材。因躬自削治以為杖,輒敢分寄一枝,侑公之靈壽。物甚微陋,而亮其意可也?!痹娫唬骸把嗑犹帽碧撻e地,蔾藿森森欲柱天。中有紅梨最翹秀,削成鳩杖佐衰年。初同野叟甘芹味,終學(xué)狂翁掛酒錢。分寄一枝公必訝,提攜不稱葛陂仙?!?/p>
小序和詩里都敘述了文彥博親自將“紅梨”削成手杖贈予富弼。梨花以花色雪白著稱,偶爾也有開紅花的變異現(xiàn)象,詩文里亦見題詠。然而在“蔾藿森森欲柱天”,極言蔾、藿長勢之高后,緊接“中有紅梨最翹秀”,拿喬木的梨樹和野草蔾、藿之屬類比,即使野草長得再好,在此也無法突出紅梨的秀逸挺拔,這是因為兩者差別甚遠(yuǎn),高下立判,硬要拿來作比,反而有不倫不類之感。
核上海圖書館藏明嘉靖五年本《文潞公集》,此詩《全宋詩》本中的兩處“紅梨”,嘉靖五年本皆作“紅蔾”。《四庫全書》本《潞公文集》與《山右叢書初編·文潞公文集》同嘉靖五年本,亦作“紅蔾”。據(jù)《漢語大詞典》,蔾同“藜”。此外,并無通假“梨”的義項。在《漢語大詞典》中,藜的釋義為“稱灰藋、灰菜。一年生草本植物。嫩葉可食,老莖可為杖”。“老莖可為杖”的解釋正與文彥博詩序中的“躬自削治以為杖”相合,因此《全宋詩》本中的“紅梨”,當(dāng)據(jù)嘉靖五年本《文潞公集》等版本改為“紅蔾”。
然而,《漢語大詞典》對“藜”的定義也有誤,即將可以制成手杖的杖藜(亦即上引文彥博詩序中的“紅蔾”,“蔾”、“藜”同)與灰藋這兩種不同的植物混淆了。
灰藋又名灰菜,拉丁文名為Chenopodium album,Chenopodium指藜屬,album表示白色,所以直譯拉丁文名,就是白藜的意思(圖1)。古詩文里常常藜、藿并提,用來指代粗劣的飯菜。《救荒本草》里在“灰菜”條下附了食譜,講苗葉可以焯食,結(jié)的子也可以磨成粉來制餅。而李東陽的《詠藜》詩里,則比《救荒本草》還要儉樸,說:“藜新尚可蒸,藜老亦堪煮。明年幸強(qiáng)健,拄杖看秋雨?!崩顤|陽官至首輔,卻仍不忍丟棄藜粗糲的老葉。整首詩雖能讀出標(biāo)榜清廉的意思在里頭,然而像是“拄杖看秋雨”這樣的句子,說來說去只是老人普通的心愿,出語真誠,因此自有一種樸素的好。
比起灰藋,同屬的杖藜是藜屬最為高大的植物,據(jù)《中國植物志》,其植株高可達(dá)三米,莖桿基部直徑五厘米,這樣的高度和粗細(xì)無疑最適合削作手杖,因此《中國植物志》有著杖藜“嫩苗可作蔬菜,種子可代糧食用,莖桿用作手杖(稱藜杖)”的記載。杖藜的拉丁文名是Chenopodium giganteum,giganteum用在植物名中,表巨大之意。和灰藋嫩葉有時略帶紫紅色粉相比,杖藜的嫩葉顏色更為紫紅,且其莖桿和花序呈紅色,因此在英語里,灰藋被稱作goose foot,而杖藜則為purple goose foot,道出其色紅的特點,和灰藋加以區(qū)別(圖2、圖3)。
《本草綱目》中,灰藋和藜是兩種不同的植物。李時珍在“藜”條的釋名部分提到了藜別名“紅心灰藋”,并在集解中指出了兩者的不同之處:“藜處處有之,即灰藋之紅心者,莖葉稍大……老則莖可為杖。”在“灰藋”條的集解中,又重申了灰藋和藜的區(qū)別:“灰藋生于熟地,葉心有白粉似藜,但藜心赤莖,大堪為杖?!?/p>
在古代,杖藜是動詞,表示拄著藜杖之意,比如南宋詩僧志南的名句“杖藜扶我過橋東”,而并不作為植物名來使用。后世的植物學(xué)家參照林奈分類系統(tǒng)給植物定名時,把藜作為該屬的屬名,并把古代名為藜的紅心灰藋,根據(jù)其“大堪為杖”的特點定名為杖藜。因此古詩文中藜藿、藜菽、藜蕨并稱,用來泛指粗劣的菜蔬,這時藜的含義相當(dāng)于藜屬植物的總稱;而藜在行文中表示拄杖時,則專指老莖可作杖的杖藜,義同“紅心灰藋”,而非灰藋。所以《漢語大詞典》中的“藜,稱灰藋、灰菜。一年生草本植物。嫩葉可食,老莖可為杖”定義有誤,將灰藋和杖藜(紅心灰藋)這兩種不同的植物混淆了。
回到本文的開頭所引《全宋詩》本的文彥博詩“燕居堂北虛閑地,蔾藿森森欲柱天。中有紅梨最翹秀,削成鳩杖佐衰年”,可知“紅梨”確為“紅藜”之誤,這兩句的意思表示在灰藋、豆葉之類的藜藿叢中,紅色的杖藜最為高大挺秀。這樣理解,不僅符合植物學(xué)上的特點,且古籍中亦能找到用紅藜來指稱杖藜的佐證,如唐代王績的《北山賦》就有“紅藜促節(jié)之杖,綠籜斑文之冠”,以及吳筠的“入門披彩服,出谷杖紅藜”。
古人絕少用木杖,晚清王廷鼎在《杖扇新錄》中,認(rèn)為“杖材惟木質(zhì)最少……近世木質(zhì)者,止有橄欖核與柏枝而已”。而所以取藜作杖,是因為“取其輕堅,非梨木也”,從中見得蔾(藜)、梨形近,文本中訛誤的情況時有發(fā)生。
傳北宋后期張激《白蓮社圖》中所繪人物手持的拄杖,最能見出藜杖與竹杖的不同(圖4):圖中左邊的僧人所執(zhí)的竹杖,可見竹子特有的竹節(jié);右邊的老者手執(zhí)的卻是藜杖,藜杖既無竹節(jié),又不似藤杖“藤性善糾,長則必曲”,其莖桿比起藤杖來有著更為筆直的特點。
俞樾六十大壽時,王廷鼎奉上的壽禮是“長七尺余,形微扁,色紅而腴,旁一細(xì)藤作姜黃色,自頭至末盤結(jié)藤身,若合而若離”的藤杖。藏波士頓美術(shù)館的明代佚名《人物圖》(圖5),圖中童仆所抱持的藤杖,與這段記載于形制上恰能相互映照,也可比對出藤杖與藜杖、竹杖外觀上的區(qū)別。
東晉王嘉的《拾遺記》里,有青藜杖的記載。用“青”來形容藜杖,這與道教思想有關(guān),而非有“青藜”這種植物,與上文提到的“紅藜”不可混為一說。
“青藜杖”來自《拾遺記》中劉向天祿燃藜的典故:劉向校書天祿閣時,夜有老人拄青藜杖扣閣而入,見向暗中獨(dú)坐誦書,于是吹燃手中藜杖的杖端,授以劉向五行洪范之文。劉向請問姓名,云我是太一之精。后世以燃藜作為夜讀苦學(xué)的典范。
《拾遺記》成書于東晉,當(dāng)時道教已經(jīng)相當(dāng)流行,“太一之精”的說法也與道教信仰有關(guān),所以“青藜杖”的“青”,跟老子出關(guān)騎的青牛,以及西王母座前的青鸞一樣,所以特別點出青色,原是道家尚青之故。比如《魏書·釋老志》中就有崇奉道教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燾“親至道壇受符錄。備法駕,旗幟盡青,以從道家之色也”的描述,這是正史中對道家尚青的記載?!妒斑z記》中的青藜杖,只是反映道教思想的一種意象而已。而《全芳備祖集》、《本草綱目》、《廣群芳譜》等古代植物學(xué)典籍中之所以完全沒有提到“青藜”,原因就在于并沒有“青藜”這種植物。
雖然王應(yīng)麟在《困學(xué)紀(jì)聞》中將這則故事貶為“譎誕之說”,然而天祿燃藜的典故,畢竟有著赤忱向?qū)W之心感應(yīng)上天的意味。《清稗類鈔》里提到藜,有“古人讀書燃藜,以其光最明,可傳火徹夜”的記載,從中見出干燥的杖藜有著比較耐燒的特點。漢代點燈燃燭所費(fèi)不貲,這從匡衡鑿壁借光的典故中就能見出。即使出身宗室的劉向,校書于天祿閣,晚上也只是“暗中獨(dú)坐誦書”。于是拄著藜杖授道的神仙便應(yīng)運(yùn)而生了,為長夜的苦讀燃起這一點光亮和希望(圖6)。
(作者單位:上海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