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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聲源

2015-07-21 14:53:16清寒
山花 2015年12期
關鍵詞:老范綁匪瓢蟲

清寒

做熟悉的事,見熟悉的人,出入熟悉的場所,吃熟悉的食物,打熟悉的呼嚕。這么說吧,五十年光陰足夠拔凈一個男人身上所有的毛刺,將他從刺兒頭馴化為順毛驢。功成名就已然忽悠不動我。貪婪打地基、黑心搭框架、狡猾拌水泥、巧言令色勾兌裝飾涂料是確保功成名就這座輝煌大廈得以巍然屹立的先決條件,但缺其一,人生工程都難逃功虧一簣的下場,進而拋下一幢爛尾樓。

我的爛尾樓擺在眼前,事業(yè)單位,普通科員,工薪階層,父母早亡,離異,無子女,有上頓也有下頓,但五十年沒搞出像樣的名堂。在我雄心勃勃的那些年,也曾不惜使出渾身解數(shù),努力為預想中的大廈增磚添瓦,而現(xiàn)實打賞給我不計其數(shù)的響亮耳光。時至今日,我更樂意裝聾作啞、裝瘋賣傻,游蕩在安全范圍內(nèi),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看到了嗎?”說話的是老范,我的大學同學,有段時間坐我對面,我倆臉對臉打著哈欠編單位簡報,編著編著,老范編進了秘書科,專門給領導寫材料。那個時期,我們單位在老范的筆下名成當代,功在千秋,似乎全市乃至全省的突出成績無不得益于我們單位領導的英明決策。我和老范之間的距離一天天拉大,看他的視角一天天上斜,可謂天上地下。然后某天,領導被紀檢委帶走了,據(jù)說他的海外存款夠我們單位全體職工N年內(nèi)只曬網(wǎng)不打魚照樣過得酒足飯飽。這在我們這種清湯寡水的單位來說簡直是難以想象。還是老范點撥了我們混沌未開的思維。他說,同樣是蘋果,果農(nóng)種了一輩子還是蘋果,而牛頓用它砸開了物理界的新門,喬布斯則一口咬出了新世界。按照老范的意思,我們單位的領導顯然也具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功力,只是他無法像牛頓或喬布斯那樣為人津津樂道。老范又坐回到了我的對面。

“看到?jīng)]有?你倒是說句話啊?!崩戏恫粺o憂慮地嚷嚷。

我眼中的老范是這樣的:圓腦袋,鈴鐺眼,大鼻子,厚嘴唇,還謝項。老范的謝頂?shù)搅说欠逶鞓O的境界,支持上演任一幕盛大的芭蕾舞劇,除了輕裊如煙的幾根細毛,稱得上光滑如鏡,而那幾根輕裊如煙的細毛的確可以看作舞臺上輕裊的煙,輕柔飄逸,似是而非。

我忍不住笑了。

老范摸摸我的額頭,問醫(yī)生: “他不會眼睛沒好,腦子反而出事了吧?”

醫(yī)生神情嚴肅地豎起兩根指頭問我:“這是幾?”

“二?!?/p>

“一切正常。”醫(yī)生說。

經(jīng)醫(yī)生允許,我出院了。接我出院的還是老范。世上沒誰關心我的死活,正如我懶得關心別人的死活一樣。

跟醫(yī)生護士一一告別后,老范把我推進了電梯。

老范說:“你可學壞了老方,居然抱人家小護士。抱就抱唄,還死乞白賴不撒手。”

“有嗎?”我心生疑竇。

“跟我裝,老東西。小心舌頭上長瘡?!崩戏舵倚χ{咒。

我閉上眼,果然驚見了老范說的一幕。小護士姓田,模樣干凈甜潤,身形玲瓏有致,靜若處子動如脫兔,說起話來叮叮咚咚,粉色護士服的小立領上,別一枚銀質(zhì)小櫻桃,一閃一閃的。盡管如此,我覺得我也不至于失了分寸。感激更談不上。別說我的眼睛纏著紗布看不見,就算看得見,護士照顧病人天經(jīng)地義,我犯得著因此敞開懷抱?何況這輩子我沒抱過牛麗之外的其他活物,包括小貓小狗。問題是我當真抱了小田護士。誠如老范的描繪,那個擁抱堪稱死乞白賴。看上去,甜潤的小田護士并未生氣。她拍著我微駝的背,溫和而又耐心,儼然安撫貼心潤肺的小姐妹。依依惜別之情在她美好的臉龐上肆意流淌。不可理喻的是,我好像當時也動了情,心生羞赧。更不可理喻的是,我還抱了老護士長,抱了主治醫(yī)生,抱了主任、副主任。要不是老范橫加干預,指不定我還會抱什么。

這些場景嚴重背離了我的生活準則,很明顯個別細小神經(jīng)出了毛病。我心慌起來,匆忙自檢。還好,神經(jīng)主干從一而終,它們忠實地盤結(jié)著,在我的爛尾樓里架建起繁密蛛網(wǎng),并因曠日持久而風雨不透。還有血管里的血,依然保持著慣有的幽冥、沉寂、波瀾不驚。這令破繭而出的那絲羞赧,剛剛展開翅膀,便一頭撞死在蛛網(wǎng)上,尸骸落進血管,被幽冥、沉寂卷裹而去。

“下電梯?!崩戏洞驍嗔宋业拈]目冥思。

電梯打開的瞬間,外邊的人魚貫而入。蒼頭白首的老太太險些在進出兩股洪流的夾擊下摔倒。我及時伸出手臂托住了她,同一時刻,我的腳踝準確地一勾,使得第一個擠進電梯的家伙跟頭咕嚕地撞向電梯后壁,引來哄笑。

腳踝的所作所為在意料之中,盡管我習以為常地裝聾作啞,對明目張膽的侵犯行徑,還是會量力而行,給予適當回擊,只不過這些回擊多以暗箭的形式發(fā)放,以免事情向著損人不利己的方向發(fā)展。手臂的作為卻出乎我的意料,它們本該順水推舟,比如屈肘狠戳那家伙的軟肋,卻無故伸向別處,扶了一個老太太。

“王八羔子!”老范憤怒地咒罵。他的鞋帶被踩斷了,鞋面松散地咧開。斷掉的半截鞋帶多半落在了電梯里。老范使出吃奶的勁兒勒剩下的半截,無奈客觀長度與他的主觀愿望相去甚遠。這場角力以鞋帶再次斷裂而宣告結(jié)束。

這時,我看到一只一模一樣的鞋遞到老范的眼皮子底下。老范慌亂地擺手說:“這不行。這怎么行。我穿你的,你咋辦?”

我聽見有人說:“沒事。我喜歡趿拉著走?!?/p>

簡直是胡說八道。天底下適合趿拉著走的只有拖鞋,就算是拖鞋,也只適合懶散的節(jié)奏和特定的空間。鮮亮的謊言一般來說是專供達官顯貴享用的。老范差點當上享受貢品的人,后來又差點淪為階下囚,誰會向差點淪為階下囚的老范奉獻貢品?

然而老范非但享用到了貢品,還享用到了貢品帶來的真正實惠,因為有雙手強行扒掉了他的鞋,并為他換上了那只遞到眼皮子底下的。兩只鞋鞋碼一樣,只不過老范的肥大許多,特別是在喪失了鞋帶固定之后,還不如拖鞋跟腳。

我們走在大街上,老范圍著我一路小跑,一會兒左,一會兒右。他時不時抹著汗問:“老方你行不行???”

“挺好?!庇腥颂嫖一卮?,聲音聽上去十分熟悉,但我一時間想不起那是誰的聲音了。

“還是換過來吧?!?/p>

“不用。”熟悉的聲音再次搶在我之前應答。

“真的,老方。你這樣讓我特別不安。還是換過來吧?!?/p>

其實我一直沒搞明白老范所說的“換過來”究竟指什么。正在這時,一只膩蟲撞在了我的眼球上,眼瞼卷簾門似的垂落,黑暗降臨的一瞬,我聽到自己問:“換什么?”

“鞋啊?!?/p>

“什么鞋?”

“你的鞋,還有……我的。”老范扯了我一把,抬腳示意,愈發(fā)憂心忡忡?!袄戏剑氵€好吧?”

老范的話讓我吃驚不小。如果說之前我的兩只手一而再再而三干出莫名其妙的事已經(jīng)夠令我疑惑了,此刻透過迷蒙淚眼看到的情況簡直讓人疑懼。老范撐得肥肥的、斷了兩次鞋帶的鞋套在我的右腳上。這也就是說老范的鞋是我親手扒捧的;就是說之前我扒了自己的;就是說趿拉著一只肥大的舊皮鞋穿街走巷的并非我不認識的某個傻瓜;就是說胡說八道的不是別人正是我。我感覺自己出了問題,嚴重問題,可以概括為:行為失調(diào),口不對心。

就在我揩凈眼淚,看清這個世界的時候,再次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愉快地說:“你穿著吧。我沒事。”

老范說:“你確定?”

“確定?!?/p>

一進門,老范便甩掉鞋子,光腳沖進廁所。老范被前列腺肥大困擾,隨時隨地需要廁所。他剛從秘書科坐回來那陣兒,沒少被先他半步的我堵在廁所外頭急得轉(zhuǎn)圈兒。那些由尿急催生出的雜沓的腳步聲按摩在我的頸椎上,一聲一聲恰到好處。我在廁所里心安理得地抽煙,不是他曾經(jīng)讓人仰視才見,我的頸椎也不至于落下毛病。出來混,早晚是要還的。老范應該懂這個道理。

因為趕不及去樓下的廁所,老范的褲子濕了幾次。五十歲的男人濕了不該濕的地方難免會引起非議,尤其是在我們這種窮極無聊就剩下扯淡的單位,流言蜚語的傳播比鼠疫的傳播還快。老范明智地在抽屜里塞了條備用褲。

老范肯繼續(xù)與我為伍不外兩種可能:一是礙于情面,畢竟我們是大學同學;二是相比防備其他人防不勝防的陷害來說,我的陷害不過是多備一條褲子,眾害相權(quán)當然取其輕。

當然這些是題外話,眼下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另一樁事。我正對著一堆東西興奮莫名。它們是蘋果、菠蘿、檸檬、香蕉、紅棗、花生、桂圓、蓮子、旺仔小饅頭、QQ糖、德芙巧克力、幾本《老人世界》雜志、一副棉線手套、一桶精裝白色油漆和一管必可酮氣霧劑,分裝在幾個袋子里。我竟然趿拉著斷了鞋帶的肥大皮鞋興致勃勃地逛了超市、書報亭、家裝市場、藥店,買了一堆我想都不會想的奇怪東西,這還不叵測嗎?

以往,我買吃的的地方固定在出小區(qū)北行五百米的佳農(nóng)市場,水果、蔬菜、雞蛋、五谷雜糧各有固定攤位,選購種類極其有限而且一成不變,譬如水果我只買榴蓮。牛麗曾對此提出過強烈抗議,我百吃不厭的榴蓮恰恰為牛麗所深惡痛絕。那股味道!牛麗說,眉頭一緊,跳出兩堆火焰。我們倆經(jīng)常因為吃不到一口鍋里發(fā)生冷戰(zhàn)。某次,為了緩解關系,我破例買了牛麗愛吃的葡萄,并討好地陪著她吃了幾粒,結(jié)果差點見了閻王。這件事成了我固守生活原則的有力支持。牛麗不以為然。她說,拉倒吧,拉個肚子就見閻王,你少小題大做。葡萄的營養(yǎng)價值多高啊,滋陰補血,養(yǎng)肝潤肺,我吃了美容養(yǎng)顏,你吃了防治未老先衰,這么好的東西你非得忌口,簡直是有病。我說我的腸胃不接受這東西。牛麗對此嗤之以鼻,當初去新疆旅游,是誰黃鼠狼似的鉆果園?是誰偷了兩口袋葡萄,洗都不洗就吃?那會兒你拉肚子了?你那副鐵打的好下水,鋼釘都能消化,何況葡萄。問題不在葡萄而在你,用進廢退懂不懂?老方,你不覺得這些年你越活越抽抽?抽抽進了一個殼子?一個……蝸牛殼。

我知道牛麗本來想說的不是蝸牛。隨便牛麗怎么說,我權(quán)當聽不見。應該說我們分道揚鑣跟吃不無關系??墒乾F(xiàn)在,我買了這些年從來不吃的東西,為什么?更有甚者,買了許多與吃無關的東西,又為什么?

老范從廁所出來,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濕手在褲子上蹭著,說:“沒事我去單位了。三點半開會?!?/p>

“趕著去捧臭屁。”

老范四下踅摸踅摸,佝僂著腰,壓低聲音說:“小心說話?!?/p>

“小心什么?這是我家!”

我的提醒沒能讓老范的身體舒展,他繼續(xù)團縮著,頗費思量地盯著我,咕噥說:“老方,你今天夠奇怪的啊。不過……嘿嘿,我沒那么傻,知道什么叫禍從口出?!?/p>

顯然,我的話在老范看來有下套的嫌疑。老范與我為伍是講尺度的,我也一樣,大家都一樣。敷衍了事的情誼里揣著辟邪劍,好則好,不好,眨眼可取對方首級。我對這些生活真相早就洞若觀火,而且認可了許多見不得光的生活伎倆,奇怪的是……怎么說呢,現(xiàn)在有股隱約的與舊認知和舊習慣相抵觸的東西在身體里游走。我還說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我找了根鞋帶給老范,他接受了。但對于我熱情洋溢的感謝,他的臉再次布滿疑云。

老范離開后,我爬到了床底下,翻出落滿灰塵的工具箱,翻出工具箱里的錘子、鋼釘、短鋸、刨子、量尺、鉛筆和油漆刷。曾幾何時,這些家伙什活躍在我的日常生活中,閃爍著神氣的光澤,而此刻,它們披掛的灰塵幾乎跟工具箱上的一樣厚。擦拭、清洗,時隔多年,它們在我手中逐個煥然一新。隨后,我在地下室找到了記憶中的木料。二十五年前,這塊木料的兄弟姐妹經(jīng)由我的手改頭換面為我的新婚家具,它孤獨地留了下來。面板、柜門、鏡框、桌臺……出于對好料的愛惜,我熱切地為它規(guī)劃未來,同樣出于對好料的愛惜,我遲遲不敢輕舉妄動,生怕委屈了它的身價。時間慢慢蒸發(fā),它越來越老,我的熱切越來越稀薄,及至做嬰兒床的可能性因牛麗的不孕不育化為泡影,它失去了最后的用武之地。不是我懶得想起,它恐怕早就躺進垃圾堆了。

“幸虧沒扔。”有個聲音說。我環(huán)顧四周,沒看到說話的人。

灰塵騰空而起,淺褐色的木質(zhì)紋理漸漸浮出,如同平靜的水面微微蕩起的漣漪。清淡的木香隨著漣漪彌散,委屈很久似的愈演愈烈。地下室充斥著飽滿的聲響,唰啦唰啦、噌噌噌,刨花一朵朵盛放,木屑歡快飛舞。半米長、兩寸寬、一指厚的木條應聲而出,一根一根,延墻排列,出挑得有模有樣,儼然整裝待發(fā)的騎兵。兩小時后,小區(qū)花圃外圍豎起一圈木籬,白色的,氣派的,護衛(wèi)著花圃內(nèi)乍泄的春光。

這籬笆……這手藝……諸如此類的半截話蘸著嘖嘖聲,甜噠噠地灌進耳朵。我不但聽到了前半截說出口的話,還聽到了被嘖嘖聲約略成細風的后半截話,聽到了花枝舒展筋骨的快意,聽到了花骨朵盤算開苞的喜悅,聽到了細腰蜂部署采釀計劃的興奮。夕陽下的世界奇妙非凡。

瓢蟲遠遠趕來,手上拎著掃帚,鼻孔呼嗒呼嗒響。渾圓的體型外帶長年穿點子衣服,瓢蟲的稱呼由此而來。小區(qū)的垃圾歸瓢蟲打掃,維護花圃也是她分內(nèi)的工作。我住的這個老舊小區(qū),缺乏像樣的綠地,十來平米的花圃是唯一的點綴。屁大點兒的地方,瓢蟲寶貝似的護著。每年早春,都能看到她撐開雙臂,笨拙地驅(qū)趕追逐打鬧的孩子。那些孩子撒起歡兒來,處處馬踏連營?;ò查g橫尸遍地,有關春天的訊息總是姍姍來遲。實力懸殊的追逐,永遠以瓢蟲的失利收場。瓢蟲呆立在花圃前,攤開厚實的手掌,心酸地唉聲嘆氣。彼時我的眼睛掃過垂頭喪氣的瓢蟲,掃過馬群般的孩子,掃過慘不忍睹的花圃像掃過0.00一樣無動于衷。我忘了是哪天,瓢蟲攔住我說討論一下如何保護小區(qū)環(huán)境。被她攔住的業(yè)主已經(jīng)有幾個,也許是十幾個,在一旁扯著閑話。我繞開了,像繞開一只真正的瓢蟲那樣。

愛護花草人人有責么。眾人拾柴火焰高么。不以善小而不為么。瓢蟲沖著我的后背嚷嚷,妄想拿這些老得掉渣的話掃斷我的腿。事實是,它們落在我的腿上比棉花還軟。這是你的小區(qū)你的家,怎么能不聞不問?。科跋x聲嘶力竭的質(zhì)問被拐角處的風輕易地吹散了。

瓢蟲繼續(xù)笨拙地驅(qū)趕追逐打鬧的孩子。再碰到我,表情扭捏,眼神躲閃,呵斥驟然低落,低落成只有她自己聽得見的嘟囔。她的樣子看起來心虛極了,仿佛被我拿住了致命的把柄,一旦被我戳穿,必定讓人笑掉大牙。

這個黃昏,有關籬笆的消息到處飄蕩。大致意思是早春派遣了先頭部隊,在花圃四周安營扎寨,專職護衛(wèi)春天的盛大降臨。

瓢蟲顯然是奔著籬笆來的。鼻孔里急促的呼嗒聲沒有因為腳步的停歇而平息,看到籬笆后,她的胸腔比之前起伏得還要劇烈,像是發(fā)生了海嘯。猛地,她揚起掃帚,指定遠遠站著的孩子們,不發(fā)一言卻神氣十足。那群孩子沒有像往常那樣在花圃里萬馬歡騰。他們下學回來,背著書包,遠遠站著,安靜地觀摩了籬笆誕生的全過程。瓢蟲的出現(xiàn)喚起了他們的活力,不過他們只是朝瓢蟲做著各種鬼臉,腳丫像是受到了警示,乖乖地立在原地。瓢蟲得意地樂了。

按照習慣,我晚上六點進家門,六點半上完一天一次的大號,七點端著飯碗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吃一口飯,看一眼電視,七點半收拾碗筷,之后繼續(xù)坐在沙發(fā)上,抽煙,喝茶,看電視,九點半上床,十分鐘后響起節(jié)奏均勻的呼嚕。整個晚上,我既不會客也不赴約,拒接一切電話。唯一獲準進門的是液化氣抄表員,每月一次。此外的一切聲響統(tǒng)統(tǒng)視為干擾。

今天我進門的時間有些晚,原因是瓢蟲一直拽著我對籬笆品頭論足。我花費了很長時間思索我和籬笆之間的關系。

就是你弄的呀!親手弄的。真好!真的!大兄弟。瓢蟲拍著我的肩膀言之鑿鑿。真相一經(jīng)確認,我的心率頓時紊亂。

油漆的用途得到了應驗。這種應驗明顯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圍。還會有什么奇怪的事發(fā)生?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堆東西上?!岸_硕_硕_恕?,門鈴響了,急不可耐。我想都沒想就開了門。

“陳……陳伯伯……救……救命……快……”門外的人語無倫次,可我好像早就洞穿了她的意思,大步?jīng)_進鄰居陳四九的家。

陳四九仰躺在地上,不停地手刨腳蹬,酷似一只笨重的河馬落入沼澤,在做最后的掙扎。再耽誤一會兒,只消一小會兒,這個老伙計就會因為哮喘急性發(fā)作命喪黃泉。我俯身將必可酮氣霧劑塞進陳四九的嘴,下壓按鈕,藥物花灑似的散開,因痙攣而封閉的喉管迅速打開,陳四九茄子似的臉色漸漸恢復正常。

二十天前,陳四九家的前任小保姆半夜摁響我的門鈴。當時的我正睡著沒有夢的覺,不知打哪兒飛來一群烏鴉,尖利的喙密集如雨,啄疼了我的耳朵。待我徹底清醒,確信啄疼耳朵的并非烏鴉而是亂紛紛的門鈴聲后,我拽起枕巾兩角,堵嚴實耳道,重新進入到?jīng)]有夢的覺中去了。

那晚陳四九死里逃生,全靠潛入我家的小偷。那家伙是從客廳的窗戶爬進來的。他謹慎地在地板上趴了五分鐘,認真辨別呼嚕的真?zhèn)渭吧顪\。五分鐘后,他得出結(jié)論:睡眠真實可信。他從地上爬起來,穩(wěn)定穩(wěn)定緊張的心情,準備下手。就在這時,門鈴響了。除了盡快沿原路撤離他別無選擇。后退、登臺、翻窗,動作干凈利落,充分展示了他的應變能力和職業(yè)素質(zhì)。當他抱著排水管,預備從六樓滑到地面的時候,又忍不住停了下來。因為“臥室里的呼嚕聲只中斷了一眨眼的工夫就他媽的又打響了”。這是他留給我的信里的原話,另據(jù)信上描述,他耐心地抱著排水管,懸在六樓的窗外聆聽了好一陣兒。門鈴聲如暴風驟雨,而我睡得全心全意?!八麐尩?,樓都快震塌了”,信上這樣寫著。他再次爬回客廳,打開了房門。信寫到這兒就沒了。

死里逃生的陳四九第一時間解雇了小保姆。小保姆沒能將氣霧劑噴進陳四九的嘴而是噴在了自己的臉上的錯誤尚可原諒,真正讓陳四九無法容忍的是小保姆找誰幫忙不好偏偏找我。

小保姆走的時候萬分委屈,她對出門上班的我說:“你兒子救人還不跟你救人一樣?為啥陳伯伯說你沒兒子?”小保姆細究著我的五官,遲疑著說,“確實不像……是侄子?外甥?不管是誰總歸是你家的人。他為啥說你的心不是肉長的?”

我正困惑于客廳茶幾上那封信的由來,小保姆的話揭開了謎底。那家伙信上沒寫為什么他會使用氣霧劑。聽小保姆的意思,他應該是現(xiàn)看說明書現(xiàn)學的。整封信對救治陳四九未置一詞,說明他根本無心描述此事,而是對我在鈴聲大作的情況下安心睡覺耿耿于懷。

那天晚上下班回來,我隱約聽到陳四九家新來的小保姆在背誦保姆守則?!叭魏挝<皶r刻,不得向鄰居方有德求助,以免錯失救治時機,釀成悲劇。如有違反,就地解雇。”小保姆語氣鏗鏘,重復了好幾遍。

想到這些,我問蹲在陳四九身邊的小保姆: “你不怕被解雇?”

“天吶,我忘了!”小保姆緊張地看向陳四九。

陳四九對是否就地解雇小保姆沒有明確表態(tài)。他緩著氣,努力抬起眼皮,不相信地問:“你是方有德?”

“廢話。不然我是誰。”

陳四九心有不甘,拽近我,端詳了一會兒,喃喃道:“還真是你啊。藥……”

“藥是方伯伯買的。多虧他出手相救,要不肯定錯失救治時機,釀成悲劇!”小保姆出口成誦。她抓起滾落在地上的氣霧劑,熟練地沖陳四九摁了幾下說, “不是我不會使哦,是咱家這個用完了?!?/p>

說實話,我完全想不起是怎么將必可酮氣霧劑抓在手里的了,然而從現(xiàn)實情況看,我確實在出門的時候抓上了氣霧劑,我不但讀懂了小保姆的語無倫次,還讀懂了命運的神秘預示??晌沂窃趺戳私獾綒忪F劑的使用方法的呢?向售藥的姑娘詢問過?但我真的想不起來了。

陳四九把我拽得更近些,問: “你不是住院了?”

“好了?!?/p>

“看見了?”

“看見了?!?/p>

“這么快?”

“你還想讓我當瞎子Ⅱ阿?”

“老東西,你不就愛當瞎子、聾子嗎?”

“老東西,你才愛當瞎子、聾子。”我甩開陳四九的手,站起來,因為起身過猛,眼前一陣發(fā)黑。這個極短的瞬間讓我產(chǎn)生了和陳四九一樣的疑惑:我是不是方有德?

事情超出了我的想象。某些時候,我是我,某些時候,我不是我。

桌子上的東西全都暗含神秘寓意。白油漆、必可酮氣霧劑先后昭示了神秘寓意的存在,接下來輪到哪個?

由于我對它們的存在有了警覺,端量必不可少。形狀、色彩、光澤,這些被我埋葬多年的視覺要素逐一復活,桌面上平添了生動氣象。端量越細致,氣象越生動?;秀遍g,我先后游歷了童年,少年、青年時代,雖然那時物質(zhì)匱乏,但我的感知力敏捷、活躍,與大自然的斑斕樣貌正相關,也許還超出一大塊。

我的心律又亂了,血流加速,波瀾驟起。必須馬上睡覺,扭轉(zhuǎn)混亂局面。我急慌慌地躺上床,閉緊眼。果然,黑暗收復了失地。人生的爛尾樓清晰呈現(xiàn),頹敗之勢足夠讓人心灰意懶。血管里的血流勢趨緩,漸漸,恢復了幽冥、沉寂、波瀾不驚。

第二天是禮拜六,按照規(guī)律,我睡到自然醒。與規(guī)律相違,吃完早飯我迫不及待地出了門,手里拎著精挑細選出來的東西??梢钥隙ǖ卣f,這些東西的挑選受到了某種神秘力量的支使,拿什么不拿什么根本不由我多想。我嘗試反抗那種神秘的力量,譬如強行將目光集中到手套上,手卻不理目光的茬兒,兀自伸向別處。最終裝進袋子的是蘋果、菠蘿、檸檬、香蕉和幾本《老人世界》。

疑問層出不窮,答案詭秘無蹤。我搞不清這些東西當選的理由,搞不清為什么一大早出門,搞不清此行的目的地在哪兒。我決定放棄揣測和反抗,服從神秘力量的指引。

我登上了72路公交車。按照站牌提示,這趟車的起點是長途汽車站,途徑九一廣場、北人商城、市第一人民醫(yī)院、華榮小區(qū)、東明家具城、四十九中、福隆超市、南城區(qū)政府、安環(huán)立交橋東、農(nóng)業(yè)管理局等站,最后到達植物園。我看不出當中的哪一站跟我有聯(lián)系。這趟車我沒坐過,每一站都是陌生的,像百慕大三角,充滿有去無回的危險。我預備打退堂鼓,可我的腿堅決地上了車。從不慌不忙的就座來看,我下車的地方應該不太近。確實不近,我一直乘坐到安環(huán)立交橋東才下車,之后倒乘環(huán)城l路,再之后倒乘119路。

像許多事無從解釋一樣,殷勤讓座的事莫名其妙地發(fā)生了。我看上去比你老?被我讓到座位上的老先生在看清我之后不服氣地說。我堅持把他摁在座位上。

臨近中午,汽車開到市郊,我在一個叫白塔新村的地方下了車。我以為我肯定得迷路了,結(jié)果我穿街走巷,站在了安康敬老院的大門前。

許幽蘭津津有味地吃著水果沙拉。蘋果、菠蘿、香蕉被我切成了小塊,并擠入了新鮮檸檬汁,不加糖。我搜索全部記憶,撒下的網(wǎng)無功而返。我真的不記得我認識她。比我大十好幾歲的女人,兩年前被自稱弟弟的人送進敬老院。

那個人不是她弟弟。同屋住的老太太意味深長地說,得了白內(nèi)障的渾濁的眼睛準確無誤地落在我臉上。我說我不認識許幽蘭。老太太說你的聲音抖了。我說我真不認識她。更抖了!老太太提高了嗓門。我覺得說服老太太的可能性為零,轉(zhuǎn)身去替許幽蘭擦口水。果汁和著口水瀝瀝啦啦滴在大號圍嘴上,許幽蘭吃沙拉的興趣絲毫未減。

那雙患有白內(nèi)障的眼睛烙著我的后腦勺,我很擔心頭發(fā)被烤焦。

我知道您不認識許阿姨。小喬姑娘也不認識許阿姨,可她從挺遠的地方坐長途汽車來看許阿姨。好心人來敬老院看望素不相識的老人是常事。謝謝您帶的雜志,我放閱覽室去??醋o員的話讓我稍感心安。老太太卻在一旁說,小許最愛吃檸檬汁拌的蘋果、菠蘿、香蕉沙拉,不加糖。這不能不讓人猜想我是一個非常了解許幽蘭的人,不用說別人,連我自己都覺得我跟許幽蘭的關系非同一般。

生活正向危險的邊緣滑去。

我因意外受傷住進了醫(yī)院,出院后世界變了,包括我,尤其是我。那些被我買來的東西,每一個都暗藏線索。

我問過看護員許幽蘭愛不愛吃紅棗、花生、桂圓、蓮子??醋o員說她就愛吃水果沙拉。QQ糖、旺仔小饅頭和巧克力呢?德芙巧克力??醋o員笑著搖頭,那不是小女孩愛吃的東西嗎?我沒提棉線手套,不用提,許幽蘭瘦削的手戴不了那么大一副手套。

我給老范打了電話。我沒有其他親人,老范是我的大學同學,畢業(yè)后我們又在一個單位工作。假使我的生活確實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的話,老范應該是那個了解真相的人。然而老范很肯定地說我沒有任何秘密可言。是啊,做熟悉的事,見熟悉的人,出入熟悉的場所,吃熟悉的食物,打熟悉的呼嚕,我主動屏蔽了產(chǎn)生秘密的可能,但秘密從何而來?

目光落回到桌子上。德芙巧克力包裝盒上的絲滑曲線宛如水袖,美好地勾繞住了我的舌頭。五十歲的男人對著一盒巧克力犯饞像什么話?可我確實犯了饞。積攢了半個世紀的理智都難以對這瞬間產(chǎn)生的荒唐的誘惑展開有效抵抗。我沖動地想撕開包裝,吃掉一塊。但是不行,它是神秘代號,暗含神秘線索,一旦遭到破壞,某些真相也許會石沉大海,或者引發(fā)蝴蝶效應也說不定。為保險起見,我選擇了睡覺。

陽春白雪、吃喝玩樂、愛恨、情仇、生、死……各種夢境止步于多年前。人活半百指望夢境填補生活空缺不是腦殘是什么?可今晚我居然做夢了。我夢到有個家伙撬開了客廳的窗戶,翻身進屋,大搖大擺地穿過客廳、餐廳,走進廚房,倒了杯水,喝完又拐回餐廳,順手拿起一個蘋果(一個被其他東西擋住漏帶的蘋果),在衣服上蹭了蹭,開心地吃起來。他吃著蘋果,放心地翻找,就像在自己家,最后走進臥室,徑直來到床前,俯身,悠閑地看我的臉。我也看他的,一張典型的貧困交加的臉,覆滿疲倦和灰塵。那家伙嚇了一跳,吃了一半的蘋果脫手砸了我的鼻梁,滾到枕頭邊去了。

不許喊!他在夢里警告。我在夢里回答,好。他手忙腳亂地從口袋里掏出小刀,抵住我的脖頸。我?guī)退{(diào)整了一下小刀的位置。我說,這樣會更安全些。他說是嗎?點頭表示贊同。我們同時陷入沉默。

夢境停滯不前,像卡殼的錄影帶。我想這是長期缺乏做夢鍛煉的緣故。為了不讓夢就此流產(chǎn),我決定開口說話。我說信我看了。他說你怎么知道是我寫的?明白了,你騙了我。那會兒你醒著。我說我睡著。他說那你怎么知道是我?我說這不難猜。誰會這么大膽子翻東西?除非他認為睡覺的人耳背。他說我以為你是聾子。我說差不多。他說胡扯!我說真的。他把刀往下壓了壓,這個情節(jié)總算讓平板的夢境有了些驚悚感。他說我最恨別人把我當傻瓜。你敢嘲笑我,信不信我要你的命?我說我沒嘲笑你。我樂意當聾子,本來我當?shù)猛?。不僅如此,我還樂意當瞎子和傻子。不,不是說你傻,是說我……

我向他解釋當聾子、瞎子、傻子的理論。他沒聽懂,不過他收起了小刀,撿起掉在枕頭上的蘋果,繼續(xù)吃了起來。我猜他是餓了。我也餓了。沒吃晚飯就睡了能不餓嗎?在他的允許下,我下床做了一鍋面條。我們面對面坐在餐桌前邊吃邊聊。

開始是我的話多,他光顧著吃,后來是他的話多,不是一般的多。七碗面條需要占據(jù)相當大的空間,憋在他肚子里的話都被擠了出來??干匙印C房頂、清洗油煙機、安空調(diào)、裝防盜窗……他描述了許多職業(yè)經(jīng)歷。我說難怪你敢爬六樓,原來是安空調(diào)和防盜窗練的。他說六樓算什么,這座城市一半以上的高樓大廈都是我蓋的,二三十層高的云梯走過多少趟呢,抻直嘍怎么不得繞地球好幾圈。很危險吧?我問。那還用說?手腳得麻利,眼神兒得好使,耳朵得靈光。他不屑地瞟了我一眼說,都跟你似的,裝聾作啞、裝瘋賣傻,有多少條命也不夠死的。

我們沒法在這個問題上達成共識,我決定換個話題。我問你為什么改當小偷了?誰當小偷了?他瞪起眼睛,舔掉粘在嘴邊的蔥花說,我就想拿五百,上次沒來得及,我以為不用太著急,可以等等。他停住了,好像在想很重要的事。我等得著急,提示性地問,等什么?他神情黯淡地說,我兄弟得了白血病。我兄弟一輩子就想哪天能穿上雙NIKE鞋。我的錢不夠,可我得陪床沒法去工地。他又停下了,繼續(xù)想事。我催促說后來呢?他前天死了。明天火化。我不想讓他光腳走。

這個夢以我為他湊了五百塊進入尾聲。他說我會還給你的。我說不用。他說不行,我又不是小偷。我說,那就還到這兒吧。我抄給他一個地址。他抱著排水管向我告別時,我把那副棉線手套塞給了他。他疑惑地看著我。我說省得磨破手。他說我以后不會爬排水管了。我說安空調(diào)、裝防盜窗、蓋高樓都能戴。他說那倒是。

我在夢里反復回味這個夢境,后來被老范的電話吵醒了。

老范說:“老方,牛麗出事了。我知道你不愿見她,可情況特殊,怎么說我們都是同學。怎么說你都跟她夫妻過一場。我實在不知道怎么辦好……”

我問清地址,掀被子下床,出門時脧了眼客廳的窗戶。窗戶關得嚴絲合縫。我還特意瞟了下餐桌,那副棉線手套好像真的不見了。

綁匪的目標不是牛麗,而是開著好幾家小煤窯的謝老板。我不清楚謝老板究竟多有錢,只聽說他有很多錢。有很多錢的謝老板相對我來說屬于外太空生物.距離杳渺得要用光年計算。但他卻像偶然發(fā)生的流星雨,意外地隕落在牛麗身邊。

用老范的話說,促成偶然成為必然的事故責任不光有謝老板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雖然老范說的不是人話,卻并非毫無道理。倒清這事,得退回到多年前。那時的老范正春風得意,經(jīng)常陪著我們單位的領導出席各種宴席。據(jù)老范說,那些宴席上的人物關系玄妙至極。受邀的凈是方方面面的頭頭腦腦,做東的凈是全市全省乃至全國的大佬,他們之間有極高的默契度,不需要太多廢話,一切都在酒里。無聲勝有聲,懂吧?老范說。推杯換盞,水到渠成,不認識的也認識了,形同陌路的也情投意合了,不方便辦的事情日后就方便辦了。何樂而不為?

老范的任務是陪酒,在某次目的不甚明了的歡宴上,老范醉得不省人事。酒店打了我的電話,而我晚上從來不接電話。手機鍥而不舍地響,牛麗說接電話。我權(quán)當沒聽見,依然如故地抽煙、喝茶、看電視。那時候牛麗已經(jīng)不再跟我吵架了,她找不到可以用于吵架的主題。我們倆每天臉對臉吃著各自碗里的飯,像那些坐在快餐店里的陌生人,坐在同一張桌子前僅只表示偶然,不會改變填飽肚子后各奔東西的結(jié)局。

我可以對手機鈴聲無動于衷,但牛麗不行,她是個視聽感覺極其靈敏的人。她憤怒地抓起手機,如果來電顯示不是老范的號碼,牛麗接下來肯定會把手機丟進馬桶。老范不只是我的同學,也是她的同學。牛麗嘴上說你們干嘛不把他丟到大街上?丟到大街上去好了。人還是趕了過去。歡宴上就有謝老板,他跟牛麗怎么相識、相交、相來往,我一概不知,老范也一概不知。謝老板結(jié)婚當天,老范拿著請?zhí)ジ把?,發(fā)現(xiàn)新娘子是前一天由他作陪跟我吃過散伙飯的我的前妻牛麗。

老范認為牛麗是看上了謝老板的錢,我更愿意將我和牛麗的分道揚鑣歸因于吃不到一口鍋里。

拒絕與不熟悉的人見面(其實除了老范沒什么熟人),這條原則因牛麗的離開更加堅不可摧。牛麗被劃歸陌生人序列,并成為我拒不照面的首要對象。

這是我第一次見謝老板。這家伙癱在瓦礫上,一副慫樣。

老范指著對面寫著“拆遷”字樣的一處民房說:“綁匪在里面,有刀,還聲稱有自制雷管,就綁在牛麗身上。”

我問老范:“他要多少?”

老范說:“五百萬?!?/p>

我瞥著稀軟如泥的謝老板,問老范:“他不趁錢?”

“趁。他窮得就剩錢了。”

“那不趕緊給。先把人弄回來啊。

老范說:“問題是綁匪現(xiàn)在不要錢了,打算要他的命。”

“干缺德事了吧?”

“是。小煤窯塌方,遇難者里有綁匪的哥哥。綁匪堵了他好幾天,他這樣的泥鰍,要多滑有多滑,綁匪哪能堵得上。結(jié)果綁匪急眼了,把牛麗綁了。”

“多賠人家點啊?!?/p>

“現(xiàn)在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剛才綁匪打電話說……說牛麗……羊水破了。老方,我一直沒敢告訴你,牛麗……牛麗懷孕了。綁匪說,一命換兩命,只要他進去,就放牛麗出來?!?/p>

我其實知道牛麗懷孕的事。我住院期間,牛麗去過醫(yī)院。我聽見他們在病房外的對話。老范說,姑奶奶啊,你挺著個肚子跑來,是關心老方啊還是想要老方的命???牛麗說,滾一邊去,當然是關心。老范說,你要真關心他,就別刺激他了。結(jié)婚那么多年你都不落聽,都是快到當奶奶的人了,怎么倒跟老謝胡了?牛麗說什么落聽,胡了,你當打麻將呢。老范說,就這么個意思吧。老方他可一直以為是你不能生育。現(xiàn)在他傷成這樣,你這……這這這不是火上澆油嗎!牛麗說反正他看不見。我不出聲,就看他一眼??匆谎劬妥?。

幸虧老范只打開條門縫讓她看了看,否則,他們可能會奇怪為什么蓋在我眼睛上的紗布瞬間濕透。

“他娘的,那還等什么,趕緊進去??!”我沒想到自己能喊這么大聲,而且還動了粗口。

謝老板一聽,立刻尿濕了褲子。

“你看。你看看。”老范指著謝老板說。

我忽然想起件事,問老范:“綁匪見過他嗎?”

老范說:“沒?!?/p>

“那就好?!?/p>

“好什么?”老范臉白了,“不是……老方,你,你不是打算……你可別沖動?,F(xiàn)在牛麗跟咱倆一樣遠近,就是同學關系,同學懂吧?人家老公在這兒呢?!?/p>

“指望他?!”

老范說:“那肯定指望不上,還有警察呢!已經(jīng)報警了。警察正往這兒趕?!?/p>

我們仨心里都明白,警察來了綁匪也未必肯束手就擒。最要命的是,牛麗和孩子等不了了。

我在距離拆遷房五米的地方站定,舉起雙手,大聲喊:“我來了。放了我老婆?!?/p>

黑洞洞的窗口人影一晃,門吱嘎開了。

“滾進來。狗日的,別?;ㄕ小N沂稚嫌幸?,你敢動歪腦筋,你老婆和兒子就飛了。”

我乖乖走進屋。門在背后關閉。

“坐地上,用繩子捆住自己的腿?!苯壏苏f著踢過來一根繩子。

我照做了,動作飛快,然后仗著膽子,扭過頭。

牛麗靠墻坐在門邊。綁匪沒撒謊.羊水已經(jīng)破了。牛麗很有樣兒,既沒被綁在身上的雷管嚇暈,也沒被羊水嚇暈。

“你總算有膽子進來了。兒子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我饒不了你。你個王八蛋!”牛麗還有力氣罵人,是個好兆頭。

綁匪掉頭朝窗外看了看,把牛麗拖到我面前,命令她用另一根繩子捆住我的手。而他一手攥著引爆器,一手拿刀抵著我的脖頸。

“我警告你們,別惹我不高興!”

牛麗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以她的歲數(shù),懷孕本身就有極大的風險。是不是每一個要當母親的人都具有非凡的力量?我覺得是。牛麗撿起地上的繩子,跪在我面前說:“老謝,你有種。放心,萬一你死了,我?guī)鹤印迸{惪辞辶宋业哪?,一下愣住了?/p>

我說:“你帶你兒子祭拜我?!?/p>

牛麗繼續(xù)傻愣著。

我催促她:“快綁!快!兒子不能再等了。”

牛麗使勁兒抹了把臉,邊綁邊說: “你這個笨蛋。早幾年你能這樣,你的兒子都會打醬油了。我用得著吃避孕藥嗎……”

綁匪沒有把我怎么樣。說到底,沒有人天生就想當罪犯。

球球平安降生,八斤六兩,但牛麗走了。我只能把大棗、花生、桂圓和蓮子放在她的墓碑前。原來這些東西是給她買的。

半年后,謝老板離奇死亡。

我每周都抱著球球去看牛麗,好讓牛麗知道球球胖了多少,長了多高,乳牙是怎么一顆顆鉆出牙床的。矮松的松針迎著風颯颯忙碌著,記述牛麗說給球球的悄悄話。等球球大了,隨時都能去聽,去看,去體味。

只要有時間,我就拎著蘋果、菠蘿、香蕉、檸檬去探望許幽蘭,給她拌水果沙拉。順便給閱覽室?guī)妆咀钚碌碾s志。陳四九回回都跟著。他說,抱著球球還拿那么多東西,你一個人哪行?我說我行。他說行個屁。然后二話不說替我拎著東西走在前面。聽護理員說,來敬老院探望老人的人越來越多,有時候還會收到捐款。聽到這個我笑了。護理員問,不會是您捐的吧?我說不是。那您為什么笑?因為……你今天更漂亮了。護理員也笑了,是吧?我覺得也是。

老太太仍然堅持說送許幽蘭到敬老院的不是她弟弟。我說有可能。每次聽我這么說,老太太就喜悅起來,伸手說,把球球抱給我,讓我瞧瞧你和小許的寶貝兒子長胖沒有。每當這時,護理員都歉意地看著我,指指腦袋,希望我不要跟老太太計較,她患有和許幽蘭一樣的老年癡呆癥。我不覺得她們有病,她們看著球球時,臉上都帶有那么慈祥而又美麗的笑容。

現(xiàn)在,我總是在兜里裝幾塊德芙巧克力,犯饞的時候,就來上一小塊。不過我的血糖偏高,不能由著性子亂來,我將這一新添的嗜好做了調(diào)整。比如把巧克力作為獎品,獎勵給幫助瓢蟲照顧花圃的孩子。

我問過小田護士,我的角膜是準捐的。她告訴我出于對雙方權(quán)益的保護,器官捐贈是有嚴格的保密規(guī)定的。看我神情失落,她說好吧。好吧??丛谀憧傎I我愛吃的旺仔小饅頭和QQ糖的份兒上,就透露些秘密給你吧。她抱住我,拍著我微駝的背,貼近我的耳朵說,睜大眼睛看,你就會看到她,還有,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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