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我喜歡古城湘潭的端午節(jié),呈現(xiàn)的是一種民俗佳節(jié)的全過程,從農(nóng)歷五月初一到五月初五,盡情地袒露一種獨特的文化內(nèi)涵。
我是北京一所大學民俗學的碩士畢業(yè)生,然后又留校教書,我之所以選擇這個專業(yè),與我生于斯長于斯的古城大有關(guān)系。這座湘地的千年古城,簡直就是民俗學的鮮活標本。因此,這些年來一臨近端午節(jié),我便不遠千里從北京回到故鄉(xiāng),切入這個“全過程”進行考察、記錄、剖析。1966年端午節(jié)的前夕,作為一名普通的大學青年教師,還沒有資格成為打擊對象,我悄悄地溜回了湘潭。出北京時,到處是紅袖章、紅標語,天安門廣場日夜人頭攢動。在這非常時刻,屈老夫子已經(jīng)變得很輕淡了,故鄉(xiāng)還會劃龍船么?
農(nóng)歷五月初一
節(jié)令已經(jīng)入夏了,天亮得早。我從床上爬起來,跑到院子里去活動身手,其實,我—點心思也沒有。我支愣著兩只耳朵,希望聽到鞭炮聲、火銃聲、鑼鼓聲、吶喊聲,然而什么聲音也沒有。過了好一陣,才聽見一輛糞車輪子在院子外的石板路面上咯噔咯噔輾過,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弟弟推開院門走進來,手提一籃子菜,說:“哥,就起床了?”
“嗯。我們這個碼頭的龍船會下水么?”
他搖搖頭,抱歉地對我一笑:“年輕人的興趣不在這里,老輩子又到底老了。不過,你可以到江邊去看看,四聾子、鐵銃王都齊齊整整地到碼頭邊去了?!?/p>
我心里一喜,忙竄出院子,朝江邊大步走去。
這座古城的格局很怪。呈長條形,從東向西分為十八總,一總一個居委會,一總必有一個碼頭,有一個碼頭便有一條龍船。歷年來,都是以總為單位進行龍船競賽。弟弟的家在十一總,湘江邊有一個古香古色的關(guān)圣殿碼頭。
往年的五月初一,那熱鬧可了不得。一清早,各碼頭的龍船在鞭炮、鐵銃和鼓樂聲中推下江去,接著鼓手、橈手、“鵝峰”手(坐在船頭前,以特別寬大的橈頁分水開路的壯漢)、導漿手各就各位,宰鴨、濞頭、贊標,拜別碼頭父老鄉(xiāng)親,然后起橈試水……可是今天,安靜得讓人心煩。
我穿過窄窄的河街的時候,看見各家的門楣上掛著、插著青翠的菖蒲、艾葉,空氣里氳氤著一股清苦的味道。同時,我還聞見一些人家從廚房里飄出的熱騰騰的米粽香。因為米粽里放了堿,所以在初一蒸好,到初五吃時也不會餿。我使勁地吸了一口,真香,而且是一種清純的香。
走出河街,眼前驀然開朗,一條湘江就擺在眼前了,江風細細,撲面而來的是很清潤的水氣。碼頭是一塊很大的土坪,有寬寬的石階斜斜地通到江邊。在土坪的一角,搭著一個長長的草席棚,一條龍船無力地匍匐在席棚下。龍船邊站著一團子人,正在激憤地談論著什么。
我快步走攏去。
站在人叢中間的,是打鼓老四聾子和有一只眼睛往上吊起的鐵銃王。對于這些端午節(jié)的主角們,我自然是很熟悉的,在我歷年的記事本上,都有關(guān)于他們的記載。
打鼓老四聾子在古城都算一個名角,一是資格老,從十八歲上龍船的鼓艙打鼓,一直打到年過花甲,身子骨結(jié)結(jié)實實,眼不花,手不顫,鼓槌子一沾手,可以玩出許多花樣來。比如,把鼓槌子往空中一拋,兩條拽著紅絲絳的“蛟龍”便在不高不低的位置,互相清脆地擊撞出“當”的一響,然后急速地下落,—直落到碩圓的鼓面上,“嘭”的一聲宏響,再彈跳起來,他又用雙手分別接住,甩開膀子擂出一片急風暴雨,這一招無人不叫絕。其二他是一個聾子,之所以聾,因為他是一個鐵匠,是咣咣當當?shù)拇箦N聲震聾的,但不影響他打鼓,他打鼓憑的是感覺,徐緩、快疾、宏沉、輕悄,可以做到不亂一個節(jié)拍。到底是歲月無情,頭發(fā)問畢竟有了點點秋霜。此刻,他腰束一條寬寬的藍布帶,布帶間一邊插著一個系著紅絲絳的紫檀木鼓槌,倒也是威風凜凜。
鐵銃王正站在他身邊,一手提一支粗黑的鐵銃,那只吊上去的眼睛布滿了血絲,怪駭人的。據(jù)說是年輕時放銃鐵屑子濺出來,把眼邊子打得往上一翻,從此便成了一個吊眼皮。他可以一人玩兩支鐵銃,舉起來,炸得天搖地動,五六里外都可以聽見響聲。
四聾子一張臉漲得通紅,很氣憤的樣子,他用巴掌把龍船拍得咚咚響,響聲中他吼著:“年年端午節(jié)都劃龍船,為什么今年不劃?我找居委會主任馮嬸講好話,她一點也不動情,她說什么學生伢子在破‘四舊,還是穩(wěn)當一點好。天啦,未必劃龍船也是‘四舊,未必這些小東西不是炎黃子孫,是雜種!記得不?那一年,日本矮子的飛機丟炸彈,我們一樣地劃龍船!哪個朝代不劃龍船?吊眼皮,你說是不是?”
鐵銃王莊嚴地點了點頭,大聲說:“那當然。如果今年不劃龍船,我們怎么向后人交代?”
一些老輩子唏噓起來,好像觸到了什么心事。但我看見有兩個戴著紅袖章的年輕人,嘴角叨起幾絲冷笑。
“龍船是不能不劃的。我們碼頭上劃龍船的班子幾多齊扎,馬長子雖然老了,他的崽又是一個好導漿手了!不劃龍船還叫端午節(jié)么?”四聾子說著說著,眼里淌出了一把老淚。
我的心一顫。
站在四聾子左側(cè)的那個年輕人,突然指著不遠處的湘江大橋,對四聾子大聲喊:“你看,大橋上有游行隊伍,紅旗子遮了半邊天!”
除了四聾子和鐵銃王,所有的人都轉(zhuǎn)過身子去看那座大橋上緩緩移動的紅旗子,有一片黑壓壓的腦袋在橋欄桿上面漂浮過去,不時地還舉起一片錯雜的手膀子。
四聾子扯著鐵銃王就走,一邊走一邊說:“龍船是不能不劃的,他娘的!”
農(nóng)歷五月初二
按照古城的習俗,今天該選橈手了,本碼頭的男女老少沒有不關(guān)心這件大事的。碼頭邊站滿了興奮得臉孔發(fā)紅發(fā)亮的評判家,穿著短褲、背心的壯實后生,一批上去,一批下來,龍船在江面劃一個圈又一個圈。
“左邊第三艙那個小雜種,下來,連橈子也抓不穩(wěn),湊數(shù)啊。”
“右邊第七艙的,下來,兩只手軟綿綿的,盡劃浮水!”
那一份熱鬧沒有了,因昨天龍船沒有下水,自然今天也就無需選橈手。橈手們不知躲到哪個角落里去了。
弟弟、弟媳上班去了,侄兒侄女到學校去了,院子里空落落的。上午九點多鐘,閑得無聊,我決定去拜訪一下本碼頭著名的導漿手馬長子。馬長子的家離弟弟家不遠。
我走出院子,陽光很明亮,把麻石路面抹得金光四射。
我多次采訪過馬長子,還發(fā)表過一篇關(guān)于馬長子家譜與端午節(jié)關(guān)系的文章。馬長子家世代都出好導漿手,他父親的父親的父親都曾為關(guān)圣殿碼頭爭得過榮譽,發(fā)黃的縣志上都曾占有幾行豎寫的文字。
導漿即龍船高翹的尾梢處,兩邊分設(shè)的二丈來長的大漿,起掌舵、催速的功效,一般來說一漿設(shè)兩名大漢。但馬長子家各代的導漿手,_人即可以了,一邊肋下夾一支,沒有超人的氣力是奈何不得的。從去年開始,馬長子退下來,由兒子馬小功接替他的位置。馬小功和他爹一樣,當石匠,長得武高武大,兩三百斤一塊的石板,平端起來可以走完一條街。因此,馬長子很是得意。
馬長子家的院門虛掩著,我輕輕地推開,走了進去,穿過無花無草但卻擺著石鎖、石磨、石杠盤的院子,朝一座平房走去。我知道這些石琢的家什,都是馬家父子平時練功所用的。力氣是石頭磨打出來的。
走到平房的門邊,忽聽得里面—聲大喝:“跪下!”
這聲音又兇又狠,駭?shù)梦翌^上滲出一層冷汗,他叫誰跪下?
我挨到門邊,朝屋里望去。堂屋的正面有一個高懸的神龕子,里面是一尊臉孔被熏得黝黑的關(guān)云長泥塑;挨墻是一張香案,上面立著馬家的祖宗牌子,祖宗牌子前的香爐里,插著燃著的香燭。在一閃一閃的燭光中,馬長子手握一把荊條子,一張臉板得鐵緊。馬小功赤裸著上身跪在香案前,脊背上綴著一條一條紅紫的荊條子印。喲,馬長子為什么事動家法了?
“趁著你堂客去上班,你兒子也去讀書了,我給你留點面子!你講,你對得起馬家的列祖列宗不?你講你再不當導漿手了,你是不是馬家的子孫?我馬家世世代代,就和這個端午節(jié)親,縣志上寫過的,你這個畜牲硬是忤逆不孝!你說該打不該打?”
馬小功無可奈何地說:“該……打?!?/p>
馬長子掄起荊條子,一抽一條血印,馬小功寬闊的脊背動也不動。
“你說你們石料場的人都看破‘四舊的熱鬧去了,你也去了,該死的,你去做什么!造反?古往今來這號事是萬萬做不得的。你說該不該打?”
“嗯?!?/p>
馬長子這才松了一口氣,丟掉手中的荊條子,從香爐里拔出三根香,交到馬小功的手里,莊嚴地說:“你對著馬家的列祖列宗發(fā)個血誓,一心一意當個好導漿手?!?/p>
于是,馬小功雙手舉香,對著那塊祖宗牌子發(fā)起血誓來,最后一句是:“若有二心,雷轟電劈,不得好死!”
我悄悄地縮回腳步,轉(zhuǎn)過身,朝院子外走去。我心里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是欣慰?是悵惘?是悲壯?都是,又都不是。譬如說人是文化的載體,那么,有一種是通過生命的新陳代謝而將文化自覺地遞傳,而有時候會變成強制性的遞傳,比如馬長子,他就把這種屬于馬家的“導漿手文化”,強制性傳遞給馬小功。世間還有一些秘不外傳的技藝和絕招,一些神乎其神的巫咒和祀訣,都是通過這種程式流傳下來的。
走出院子后,我想,此刻馬長子一定在和馬小功練石鎖和石磨。馬小功脊背上一條一條的紫紅的傷痕,一定深深地烙進了心坎,歲月的風雨決不可使其泯滅!
農(nóng)歷五月初三
我和弟弟一家剛吃過午飯,馮嬸就雷急火急地竄進屋里來了。
馮嬸五十來歲,矮矮胖胖,一張臉特別肥大。從二十幾歲起開始當居委會主任,至今不升不降。她見人總是一臉的笑,因此人緣是極不錯的。
弟弟忙著泡茶、遞煙、讓座。
馮嬸在我的對面坐下來,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后,笑了笑,說:“今年你來得不巧,龍船是劃不成了?!?/p>
我點點頭,然后問:“聽說廣些老輩子很想劃?”
她拼命地搖頭,又吸了一口煙,說:“四聾子、鐵銃王總看不清形勢,這是好玩的?別人不劃我們劃,這就出格了。出格了就招人恨,你說是不是?”
我沒有做聲。
她把椅子往我面前挪了挪,悄聲問:“過了端午節(jié),你回北京去?”
“是的?!?/p>
“我想拜托你一個事,請你無論如何要幫幫忙。”
她邊說邊瞟了一眼坐在不遠處看報的弟弟。
“這里也沒有外人,事情是這樣的:剛才聽收音機,說天安門廣場集合著蠻多的學生伢子,我那滿伢子在北京讀書,他不會不去,我曉得他的秉性。這怎么得了?我請你提些粽子去把他吃,然后替我把他拖出來,要他趕快回家?!?/p>
我面有難色,天安門廣場這么大,人山人海,找個人簡直如同大海撈針。
“鐘老師,這回硬要勞你的大駕。廣場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畢竟是個廣場呀。你告訴他,他娘老子要他回來,政治是他們玩的?!”
我只好答應下來。
農(nóng)歷五月初四
夜色將古城籠罩住的時候,我走進了河街上的一家小茶館。茶館的名字很好聽,叫“一壺香”。小時候,我跟著父親來過好多回,所有的印象只覺得人多得不得了,喝茶的,沖水的,賣香煙瓜子的,唱彈詞的,鬧哄哄的,今晚的人卻很稀少。除了人少之外,一切都恍若從前。挨著頂里面的墻邊是幾口很大的水缸,半截埋在土里,半截露在外面;水缸旁邊是一座有兩三個爐口的大土灶,上面立著幾把锃亮的大銅壺,壺蓋子被蒸氣沖得一起一伏;幾張大八仙桌油漆斑駁脫落,開出寬寬的坼,那坼自然是“時間”啃開的。
四聾子、鐵銃王、馬長子、馬小功及另外幾個老輩子,正圍坐在一張八仙桌前,啜著茶,一句話也不說,每一張臉都嚴肅得嚇人。
馬長子忽然看見了我,連忙起身,喊道:“鐘老師,這邊清!”
馬小功慌忙站起來,恭恭敬敬讓出座來,讓我坐下,茶博士立即在我面前擱上茶杯,放入茶葉,銅壺一抖,便沖出一杯釅茶來。
大家依舊不做聲。
我問:“你們在等人?”
馬長子說:“嗯。等王慶和老師,請他寫張告示告訴全城:我們關(guān)圣殿碼頭明天要劃龍船?!?/p>
我心上一熱:“馮嬸同意嗎?”
也不曉得為什么,這句話四聾子居然聽懂了,他冷冷一笑:“劃龍船還要她同意么?我們自己劃!吊眼皮,你把一個月工資都買了硝藥,明天銃要放響些!”
鐵銃王虔誠地說:“那當然!”
正在這時,清清瘦瘦的王慶和老師走進茶館來了。他在一所中學教語文,是關(guān)圣殿碼頭的筆桿子,寫告示的事自然少不得他。
四聾子朝茶博士一聲喊:“筆墨侍候!”
茶博士唱了一個大喏,立即在另一張八仙桌上擺好了筆、墨、硯、紙。
這時候茶館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我看見矮矮胖胖的馮嬸也來了,悄悄地坐在一邊。
往常的初四下午,是龍船預賽,各碼頭自挑對手進行演習,到黃昏時,便系船上岸,河街上一字擺開十幾張八仙桌,讓橈手們大碗地喝酒大塊地嚼肉,一直要鬧到深宵。
今天卻沒有往時的那種豪壯場面,這小茶館里多少有些悲涼的氣氛。
王慶和老師一顛一顛走到八仙桌前,拎起一支筆,略略沉思一陣,便疾書起來。他寫得一筆板橋體,隸、楷兼呈,還添加一些篆意,很見功力。
我站在旁邊,細細地看起來:
告示
自屈子投水汨羅,有水之處皆有龍船競渡,斯舉已綿延二千余年矣。而我堂堂古城,地杰人靈,緬懷先賢,安敢一日忘?雖時事艱難,豈可令端午佳節(jié)冷寂無聞,遂召告全城,關(guān)圣殿碼頭將驅(qū)龍船于江上,以告慰屈子在天之靈。
寫完了,王老師將筆一擲,眼里竟盈滿了淚水。
早有人將告示拿去張貼,一時間小茶館里歡聲雷動。
這時,四聾子站起來,吼道:“有力出力,有錢出錢!”
邊說邊掏出十塊錢丟在桌上。
我把口袋里的錢都掏了出來。
馮嬸默默地走過來,小心地從口袋里掏出五塊錢。于是,不少人都往桌子上丟錢,塊票、角幣、分幣,嘩嘩地鋪了一層。
茶博士忽然高喊一聲:“老板吩咐,今天的茶資一概不收,來來來,快入座喲!”
但我有些疑慮,龍船不是還沒下水么,難道說所有的準備工作可以在一個晚上完成?
農(nóng)歷五月初五
今天是堂堂正正的端午節(jié)。
—大早,我就來到碼頭上。我是被山響的銃聲驚醒的,嗵、嗵、嗵,震得屋脊上的瓦都叮叮當當亂響。端午節(jié)在這三眼銃的轟鳴中拉開了她古老而又新鮮的序幕。
放銃的鐵銃王,那只吊上去的眼睛里,射出狂喜的光彩,他一只手舉著兩支銃,六個銃眼里的引線留成不同的長度,一次點燃,舉起來后卻可以依次作響。
他遠遠地朝我點點頭,顯得很得意。
那就是龍船么,其實是一條窄長的漁劃子,中間是鼓艙,坐著打鼓的四聾子和一個打鑼的老倌子,一邊三個橈手,馬小功站在尾梢,脅下夾著兩支櫓作的導漿;馬長子則站在船頭,一手拿菜刀,一手提著一只老鴨。最顯眼的是那面“關(guān)”字大旗,豎在鼓艙的中間,迎風呼呼地飄展。
岸上漸漸地站滿了人。
真正的龍船肯定被紅衛(wèi)兵小將貼上了封條,而且有專人看守,沒法子下水。
鞭炮聲、火銃聲發(fā)瘋地響了起來。
我看見四聾子穩(wěn)穩(wěn)地站好,一手握一個系著紅絲絳的鼓槌,急急地擂打起來,鼓聲如驚濤拍岸,如暴雨穿空,只看見兩條紅絲絳上下跳躍,看不見鼓槌也看不見握槌的手。突然,四聾子把鼓槌往空中一擲,鼓槌在兩米高的地方擊撞了一聲,再箭直往下落,雙雙落在鼓面上,“嘭”的一聲宏響,在彈跳起的那一剎那,他分別用手靈巧地接住,再擂出一片密集的鼓點。
岸上喊出一片“好”來,掌聲發(fā)瘋地響起。
鼓聲忽地停止了。馬長子用刀在鴨脖子上一抹,有猩紅的血涌出,滴在船頭上;然后手一揚,老鴨撲楞著翅膀在水上飛出好遠好遠。
岸上的鞭炮與火銃,又是一陣狂嘯狂吼。
王慶和老師從人叢里走出來,走到船頭邊,清了清嗓子,高吟“贊標詞”:“端午佳節(jié),合力齊心,搶水奪標,不誤良辰,‘鵝峰開路,‘鼓艙雷鳴,‘導漿催浪,賴有神靈,日月明鑒,天地作證!”
剛吟完,船上的橈手立即站立,雙手托橈,橫在眉前,齊聲喊道:“多——謝——本總父老鄉(xiāng)親!”
鑼鼓有節(jié)奏地響起,咚——鏘!咚——鏘!
馬小功猛一扳導漿,船便掉轉(zhuǎn)頭,眾橈手坐好,抽橈入水。馬長子坐在船頭,握一柄闊漿,在前面分水。
龍船在碼頭兜三個大圈,然后才朝上游劃去。
好冷清的一條湘江,除了這條小小的“龍船”,除了這一船的鑼鼓聲,就只有江濤聲,江風聲了。這一切都很悲壯。
盡管只有一條“龍船”在劃,盡管儀式的過程壓縮得很簡單,但古城的端午節(jié)并沒有出現(xiàn)斷帶,在古城的史冊上便不會有一段遺憾的文字!
我站在碼頭上,又一次朝那座湘江大橋望去,依舊有紅旗子在飄,欄桿上面依舊有一片黑壓壓的腦袋。但是,當龍船經(jīng)過那地方時,一定有許多雙眼睛去驚喜地打量它,這是毫無疑問的。
因為,這就是“歷史”!
尾聲
回到北京后,我果然去了_一趟天安門廣場,在人海里擠來擠去,企望找到馮嬸的滿伢子,但終至沒有找到。
而我因未向紅衛(wèi)兵請假,擅離學校,被宣布隔離反省,寫檢討文字。但我—點也不后悔。
我知道,不管歲月如何艱難,古城總有一個鑼鼓聲和鐵銃聲烘托的端午節(jié),一直要延續(xù)到千年萬年之后……
(特約編輯 王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