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往

海上生明月

■ 王 往

1

這個夏天太熱了。一連幾十天都是這樣，高溫，沒有雨沒有風(fēng)，熱得人發(fā)不出脾氣。整個城市像燒紅了的鐵盒子。

那天，從早上開始，天就陰著，云層厚厚的，黏黏的，往下墜著；路人不時地抬頭，尋找著下雨的跡象。但是，一直到中午，什么動靜也沒有。有一陣子，還響了幾聲悶雷，咔咔、咔咔地滾過，可是一點(diǎn)力度一點(diǎn)氣勢也沒有，匆匆地逃竄了。芒果，棕櫚，椰子，蒲葵，所有的樹木一動不動，榕樹上垂下的細(xì)細(xì)的氣根也心如死灰。

快十二點(diǎn)了，去快餐店買午飯。打飯的窗口擠滿了人頭。遞飯票的手交錯在窗子里的菜盆上。

“土豆，洋蔥，黃瓜炒雞蛋?！?/p>

“韭菜，白菜，蘿卜炒粉條?！?/p>

賣飯的男子汗水淋漓，長柄的勺子飛快地起落在菜盆和泡沫飯盒間。

沒有人排隊，要斯文的話，不知要到什么時候才輪到自己，連妙齡女郎都擠在粗壯漢子的胳膊下，我也顧不了那么多，把飯票從窗子邊上伸了進(jìn)去。

好歹點(diǎn)了兩個菜，加上一盒飯，用塑料袋一裝，就提走了，連該要的一份湯都顧不上拿了。

以前，我是很少吃這種五塊錢的快餐的，單調(diào)，粗糙，讓人懷疑衛(wèi)生狀況。可是，自從母親生病后，我體會到了節(jié)省的重要。

空氣是渾濁的，有一股混亂的氣息。從快餐店到公司不過一百多米，上衣后背就被汗水洇濕了。

我就在辦公桌上吃飯。汗水一時干不了。同事說，空調(diào)都打到最低了。

一邊吃，一邊瀏覽著網(wǎng)站上的新聞。一個市長貪污被捕。烏克蘭總統(tǒng)失蹤。釣魚島局勢緊張。江淮地區(qū)遭遇洪水……

飯，吃了一半倒了一半。喝了幾口水，我去吸煙室吸煙。吸煙室里沒有空調(diào)，排風(fēng)扇呼隆呼隆地響著。我吸了一支煙，又點(diǎn)了一支，還是沒有平靜下來。下午兩點(diǎn)半，要去南海船島，到現(xiàn)在我還在遲疑。

一陣?yán)茁曧懫饋?，從城市的低空滾過。窗外一排高大的棕櫚，樹梢一動不動。風(fēng)，好像也被燥熱的空氣窒息了；雨，就這樣沉默著，不愿滌蕩這南國的夏天。

我知道雨在另一個地方下了。

在1800公里之外，江淮地區(qū)，我的家鄉(xiāng)，猛烈地傾瀉著。

我看見母親在屋檐下喚著雞雛，雞媽媽支起蒼老的翅膀護(hù)著小雞，從籬笆里，從溝坡上，從冬青叢和金針菜底下快步向母親奔去。

我看見河水漲起來了，蘆葦叢里跳出了一只只青蛙，有綠背白肚的，有紫背花肚的，它們在雨地里激出大朵的水花。笨拙的蟾蜍爬上井沿，喉嚨下的氣囊一起一伏。絲瓜藤，葡萄藤，在雨水里瘋長著，明亮的觸須努力地向上伸展。

大雨把溝渠填滿了，把莊稼地浸得松軟了，玉米、豆苗歪斜著，花朵漂浮在涌動的水面。到處都是魚，鄉(xiāng)村的皺紋里奔走著起義軍一樣的魚的隊伍。

雨水涌向了門檻，村莊的房屋成了大水中的小島。

雷聲在低空滾動。

媽，我在心里叫著。

我看見你的頭發(fā)，散開著，飄動著，像流水，被天空降下的雨水裹挾著流淌。

一周前，大哥打來電話，說你生病了，是癌癥。前天，辦理了住院手續(xù)，就在這兩天做手術(shù)。

這幾天，我一直沒有睡好，今天又沒有心思睡午覺，兩眼干澀，酸痛。

去不去船島呢？

“城鄉(xiāng)，我們雜志社和其他單位聯(lián)辦一個筆會，在南海的船島。你有空去嗎？后天下午出發(fā)?！蹦翘?，剛接了大哥說母親生病的電話，何丹霓老師就打來了電話。

“何老師，我……這個……”

“怎么了？城鄉(xiāng)，有什么難處？有難處跟我說?！?/p>

“老師，沒有難處……我去?！?/p>

“對呀，不來就可惜了，這次筆會上，有好多名家、編輯，你來玩玩，有好處的。那就算報名了。”

老師，你的聲音讓我無法推脫。我看到你的眼神，細(xì)長眉毛下你湖水一樣寧靜的大大的眼睛，笑起來的時候，又那么熱烈而風(fēng)情四溢。你想問題的時候，眼睛里的澄澈，讓別人也跟著安靜下來。

筆會，船島，母親的病……我哪有心思去玩樂，我不想帶著不好的心情去見老師。

手機(jī)響了。

是丹霓老師。

“城鄉(xiāng)，你在哪里呀？怎么還不來呀？”

“老師，我，我就出發(fā)了?！辈辉儆腥魏芜t疑。

一旦決定，就著急起來。匆匆忙忙趕到馬路邊，攔了的士。

我讓司機(jī)把窗子打開，我要吸支煙。

悶熱的空氣涌了進(jìn)來。

大概要下雨了，司機(jī)說。

熱死了，我說。大顆的汗珠往下滾。

又有雷聲響起。天空越發(fā)暗了。

車窗上劈啪地響。雨下了。

快到雜志社大樓時，卻堵車了，我跟司機(jī)商量，能不能讓我下車。

司機(jī)說，那就快點(diǎn)，碰上交警就麻煩了。

雨點(diǎn)雖然大，卻不密集。我提著行李箱，奔跑著。

到了雜志社樓前，就見一輛大巴停在那兒，一位我熟悉的男編輯打著傘看著名單，清點(diǎn)著表格上的人數(shù)。

他說：“喲，城鄉(xiāng)，快上車，還有五分鐘就發(fā)車了?！?/p>

我歉意地說：“不好意思?！?/p>

頭發(fā)已經(jīng)濕了，衣服的后背也濕了，我嗅到了自己的汗味，衣服潮的地方緊貼著皮膚，還有一些癢癢。我感到有些狼狽。

2

踏進(jìn)車廂，我一愣，掩飾不住驚喜：她也來了！

她坐在靠門的位置，旁邊沒有人。

她叫邵繁。

她還是以前的發(fā)型：發(fā)梢染成酒紅，在腦后挽起，用紫色的卡子別著，上翹的發(fā)梢自然地散開，生動而不失端莊。也像以前一樣，用白色的帶網(wǎng)眼的頭巾從額前罩到耳后。她有點(diǎn)特別。

她看著我，笑笑。她比以前瘦了些，不是消瘦，是那種明麗的、簡潔的瘦。

“怎么，你來了？”我壓抑住激動，聲音還是有些變調(diào)。

“嗯?！彼帽且艋卮鹞遥c(diǎn)點(diǎn)頭。她的鼻梁精致，鼻唇窩極其好看，玉雕一般的雅致。

她的目光是喜悅的，我覺得那聲“嗯”是從她的眼睛里發(fā)出的。

我真想坐在她身邊?？墒?，我沒有。我向車廂里走去。

在車廂中部有一排空位置，我靠著窗子坐了下去。在走道那邊，靠窗位置坐著馮老師，他的旁邊是一位我不認(rèn)識的女作者，高高的，極其苗條，眼睛很單純。女作者的聲音輕細(xì)，不停地和馮老師說話。

馮老師呵呵地笑著，很開心的樣子。我和馮老師很熟悉，他是《南國》雜志的副主編，很有名的評論家。我去過他辦公室兩次，還和他吃過一次飯。他非常尊重作者。我和他目光相碰時，他還是只顧笑著，一點(diǎn)看不出認(rèn)識我的樣子。

雨已經(jīng)停了。聽不到雷聲了。剛才那一陣雨好像是故意找我難堪的。

我把頭扭向窗外。

“都到齊了吧?！?/p>

說話的是何老師，她的旁邊站著念名單的男編輯。

這時候，馮老師站起來，左右看了一下，說：“就差你們了吧，何社長?！?/p>

“是啊，是啊?！焙卫蠋熆戳艘谎圩隈T老師旁邊的女孩說：“馮老師是不是已經(jīng)給蕊蕊看了好幾篇稿子了？蕊蕊，馮老師對你好吧？”

那個女孩站了起來：“何社長，馮老師不受賄，早知道我就不長這么漂亮了?！?/p>

很多人笑起來，沒想到這么文雅的女孩竟是潑辣大方的。

車廂里又響起笑聲，馮老師的笑聲最響。

我的注意力在我熟悉的邵繁身上。

我看到她站起來給何老師讓座。何老師說：“不用了，我們就坐后頭?！?/p>

“不，老師您坐?！彼麛嗟亓嘀蚝箢^走來。

過道兩旁的人都看著她。她穿著淡綠色的褲子，粉紅的窄領(lǐng)短衫，細(xì)腰豐乳。她的耳環(huán)是月芽形的，泛著紫釉色的光澤，我不知道是什么材質(zhì)的，看上去像野牛角雕成。她低著頭往里走。

走過我身邊，看也不看一下。

她坐到后面，隔我一排，和一個中年女作者坐到了一起。

大巴上了高速，車廂里安靜下來。有的人已經(jīng)閉目養(yǎng)神。

我回過頭，從座位的空隙里看邵繁。她和那個女作者說著什么。她臉上是那種熱情禮貌的笑。

城外好像下過了較大的雨，路面是濕漉漉的青色。

云層依然是灰的，但是沒有城里那么低。窗外的樹木枝葉奔放，好似意猶未盡，盼著更大的雨。

我終于感到了涼爽。再次回過頭去，邵繁斜靠在座位上，已經(jīng)睡著了。耳環(huán)靜止不動。

繁，我在心里叫你的名字。

繁，我們已經(jīng)有兩年沒有見面了。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廣州。那一次，我問你，什么時候再來？你說，說不準(zhǔn)，有機(jī)會就來唄?？墒俏业攘藘赡甓?，你也沒來。這次開筆會，你接到通知，也不告訴我。我是告訴你的。何老師打了電話后，我就告訴你了，我說不一定來?？墒悄憬拥诫娫拝s不告訴我。是不是你也猶豫著，來還是不來，還是希望我最好不參加，你不想見到我？是的，如果不是怕何丹霓老師說我不爭氣，我是沒有心思去的。母親的病，讓我快樂不起來。

前兩次見面，我們都是在賓館里。最后的一次你非要到我住處。

我說不行，我那兒很亂，你要罵我的。你說，亂就亂，你這樣的懶鬼不亂才怪。我說，可是太亂了，開了門，你會看到老鼠在看電視，蟑螂在敲鍵盤。臟衣服一大堆，臭襪子一大盆，報紙雜志堆滿床。

你說不，就去你住處。不讓我去你住處，我就回去了。

我住在客村，是廣州大道南的一個城中村。那會兒是冬天，天黑得比較早，下了公交車，天色已晚。

我問你想吃什么，你說吃點(diǎn)燒烤吧。

我說，這里環(huán)境不好。

你說，管它呢。

在村口的綠化帶旁邊，芒果樹下，是一排排的燒烤攤。油，滋滋地響，煙，裊裊地飄。有新疆的，有湖南的，有河南的，有四川的，有粵式的各種風(fēng)味。我們選擇了新疆燒烤。點(diǎn)了菜，就坐在簡易的小桌旁。那些小桌子全是膠合板做的，脫了上面一層膠皮，露出斑駁的鋸末。攤主為了防止城管，把木炭和菜就藏在綠化帶下。而綠化帶里的骯臟是不能想不能看的。

我說，還是上飯店去吧。

你說，你發(fā)財了？就這，很好。

帶圓帽的新疆小伙子用扇子扇著木炭，煙灰飄散著，讓我想起家鄉(xiāng)晚上的霧。我常常想家。

那天晚上，你胃口很好，吃了七八串羊肉，一個玉米棒，一串辣椒。你們湖南人真能吃辣啊。

吃了飯，我們回到住處。

開門的時候，我說千萬不要笑話我啊。

你已經(jīng)笑了。

開了燈，你說：“是夠亂的了?！?/p>

我說：“早上八點(diǎn)，擠公交，晚上五點(diǎn)半下班，到家吃飯洗澡一陣過去，已經(jīng)七八點(diǎn)了。還要看書，構(gòu)思，寫作。沒心思收拾。再說，我本來日常生活能力就差?！?/p>

你說：“唉，我也好不到哪里去?！?/p>

前兩次你來，我們做愛，都是我脫你的衣服，你躲讓，反抗，不讓我輕易得手。那一次，你洗了澡，自己脫了衣服，很安靜地看著我。其實(shí)，我喜歡你的躲讓和反抗。你安靜地看著我，我有些奇怪。我想，你是不是想好了要嫁給我？

你說過，你不會嫁給我，你家里人也不會同意。

在我懷里時，你還笑嘻嘻地點(diǎn)著我的腦門說，可別指望我愛你啊。

我不知怎么回答你。

你說：“我和你第一次就懷上了，我去醫(yī)院流產(chǎn)了。”

我吃了一驚：“為什么不告訴我？”

“告訴你有什么用，流產(chǎn)前，我在醫(yī)院衛(wèi)生間流了一會兒淚，就什么都好了。”

我說：“告訴我，我要照顧你呀。”

你說：“所謂照顧，就是一個人的負(fù)擔(dān)讓兩個人背?！?/p>

我說：“是呀，兩人分擔(dān)就好多了?！?/p>

你說：“我始終沒有找到能與我分擔(dān)的人。”

你說話總是這樣不著邊際。

一車上的人沒人知道我和你的故事。

你，在想什么？

你還在睡，只是頭又向另一邊歪去。

3

大巴駛進(jìn)服務(wù)區(qū)加油。

我看到何丹霓老師站在加油器通往衛(wèi)生間的路盡頭吸煙。

她吸煙的時候喜歡仰著臉，用嘴角輕輕地吸。煙霧從她的臉頰飄向身邊的樹梢，淡淡的，彎彎的。

我走過去，叫她：“何老師。”

她高聲應(yīng)著：“哎，城鄉(xiāng)！”

然后，她打量了一下我，說：“哎喲，穿著蠻考究的嘛?！?/p>

我說：“哪里呀?！?/p>

我知道我穿得一般，何老師是給我信心。其實(shí)，何老師才是這群人中的出類拔萃者。她高個子，銀盤臉，烏黑的發(fā)盤在頭頂，一雙嫻靜而又有內(nèi)涵的眼睛，下巴豐潤，唇角嫵媚，像一個唐朝美人。她的衣著卻有著原始而又活潑的風(fēng)情。芭蕉孔雀圖案的九分褲，繪有藍(lán)蝴蝶的窄領(lǐng)短袖白襯衫，圓潤而修長的胳膊上有生動的細(xì)小汗毛。腰間總是斜挎著一個繪著孔雀羽毛的腰鼓形的包。她四十多歲了，還完全是一個輕靈的少婦。

在她面前，我向來很少說話。我也點(diǎn)起一支煙。

這里好像下了比較大的雨，樹木濕潤，很有精神。天空的云層稀薄。但是，仍然很熱。

一個中年男人從衛(wèi)生間過來。何老師叫住了他，把我介紹給他。

“陳浩，評論家?！?/p>

陳浩對我點(diǎn)頭微笑。

“城鄉(xiāng)，寫小說的，也寫詩。小說寫得不錯?！?/p>

我叫聲：“陳老師?！?/p>

陳老師跟我握手：“哦，小伙子，蠻年輕的。”

“他發(fā)了不少小說，我們《紫荊花》七期有他一篇《時間的手指》。陳浩呀，你有空看看，城鄉(xiāng)是有潛力的。去年二期還有他一篇《地鐵2號線》?！?/p>

何老師的話讓我很不自在。她其實(shí)一共就編過我兩篇小說，可是逢到其他雜志的編輯和搞評論的就向人家推薦。

陳浩說：“丹霓，你放心，你推薦的我一定看。”

正說著，又過來一個雜志的年輕女編輯，何老師又給我們做了介紹，又說我的那兩篇作品，叫她多關(guān)注我。

唉，我在心里嘆息，我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她的夸獎，讓我惶恐。

大巴加滿了油，與會者一個接一個上車了。等我上了車，何老師已經(jīng)坐下來閉目養(yǎng)神了。大概是空調(diào)的溫度低了，她兩手抱在胸前，腿上還蓋了乳白色的鏤空羊絨衫，臉上顯現(xiàn)著清朗的氣韻。

我慢慢走向座位。邵繁和那個少婦在嗑著瓜子，我們的目光相碰，她沒有什么反應(yīng)。那邊，蕊蕊又細(xì)聲細(xì)氣地和馮老師說著什么，馮老師還是呵呵地笑。

我喝了兩口水，閉上眼睛。過了幾分鐘，我把窗簾拉上，也閉上了眼睛。

三年前，我從深圳到了廣州，從一個車間的打工者進(jìn)了廣州一家廣告公司，做一本健康類雜志的執(zhí)行主編。我的手下只有一名文字編輯，一名美編。工資不高，工作量很大?？墒牵?dāng)時，我喜歡，畢竟和文字有關(guān)。這本健康類雜志原是一個醫(yī)療管理部門的，廣告公司買下了刊號。

開始的兩三個月，我把精力全部投入到了編輯工作中，整天在雜志上和網(wǎng)絡(luò)上尋找稿件，因?yàn)槔峡傉f他們買到刊號后，就決定走文摘這一條路?？墒浅隽藘扇诤螅揖拖萑肓丝鄲馈？偸怯凶髡叽螂娫拋硪遒M(fèi)，向老總反映，老總說他們是從來不發(fā)稿費(fèi)的，叫我和作者拖，謊稱一般是兩個月后發(fā)稿費(fèi)，一拖再拖，作者也就算了。但是，有些作者不好哄，你不給，他就不停地打電話，有的還開口大罵。我知道作者的辛苦，可是我能有什么辦法呢。

廣告公司其實(shí)對內(nèi)容并不怎么看重，他們看重的是廣告，叫我們對外講發(fā)行量是二十萬，其實(shí)兩萬還不到。他們通過這個雜志每月都有十幾萬的廣告收入，可是作者的稿費(fèi)卻一分不支出。在廣州，像這樣的廣告公司買刊號辦的刊物大多數(shù)是如此操作的。文化、文字在他們眼里只是賺錢的工具，文化人在他們眼里分文不值。而我，是一個幫兇。漸漸地，我沒有了熱情。我不從雜志上找稿子了，那樣還要復(fù)印、打字，我全部從網(wǎng)上找稿子，把它們直接拉到文件夾里，好歹編一個目錄，發(fā)給美編。這樣做，我一下子清閑了。這下，我又有時間寫小說了。

那是一個春日下午，五點(diǎn)多鐘，快下班了，我接到了何丹霓老師的電話。她說，看完了我的小說，她想當(dāng)面和我談?wù)劇Ｋf，她就在客村，她辦完事剛好經(jīng)過客村地鐵站，問我有沒有時間。她的聲音那么柔和而隨意，好像早就認(rèn)識我了。

我去了地鐵口。我通過她的聲音，想象著她的模樣。但是，我無法將那些想象定型。

我打量著自己，有些緊張。

電梯由低到高，川流不息的人群。夕陽穿過芒果樹，芒果淡淡香。

又一撥人從電梯上來了。我看到了一個中年女性，頭發(fā)盤在腦后，腰間纏著乳白羊絨衫，銀盤臉，目光沉靜，頸上扎著桔黃色絲巾。

我竟然一下子斷定，她就是何老師。

我走上去說：“何老師吧？”

她露出驚喜。

“我是城鄉(xiāng)?！?/p>

她向我伸出手。

她說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

我點(diǎn)頭。帶著她走了幾家飯店，我卻決定不了去哪家。我身上只有不到一百塊錢。

她看到了一家咖啡店，說這里安靜，我們?nèi)タ纯础?/p>

她在前，我在后。我心中忐忑。

她問我喝咖啡，還是喝飲料，我說隨便吧。

她說：“我有些餓了，叫一份披薩，你呢？”

我說：“我來一杯橙汁?！?/p>

小姐算了賬：“九十塊。”

謝天謝地，我還有九十塊。

可是，她不讓我付錢。

我說：“何老師，我請你?！?/p>

她說：“你又沒準(zhǔn)備，是我來找你的，我請。”

她從錢匣里抽出一百塊，遞了過去。

看著盤子里巴掌大的披薩，還有兩杯飲料，我想，九十塊，這西餐太貴了。

她用刀子切下一塊，用叉子挑著吃了。她叫我：“吃呀?！?/p>

我吃了一塊，沒有什么味道，不知是用什么做成的。

她說：“你的小說，我看了。寫得不錯?！?/p>

我看著她的眼睛，輕輕地笑。

她說：“但是，你的小說有一種東西，我不喜歡，就是憤怒。文字是不能擔(dān)當(dāng)憤怒的。它可以寫苦難，寫悲痛，但是擔(dān)當(dāng)不了憤怒。”

我不太理解，只是看著她。

她說：“文字總是要對世俗有些超越，走得寬廣一點(diǎn)，你說是不是？”

我似懂非懂，只是點(diǎn)頭。

她讓我吃披薩，用小刀切了一塊，說：“你多吃點(diǎn)，我吃一點(diǎn)就行了?！?/p>

我沒有吃，我覺得這一小塊披薩真可憐，如果按我的食量，我起碼吃上四塊才夠。我喝了一口橙汁。

她提了修改的建議，叫我在一些地方增加細(xì)節(jié)，讓情節(jié)更有說服力。我說回去后好好想想。

也許是吃了兩小塊披薩，喝了點(diǎn)橙汁，刺激了食欲，我反而有了饑餓的感覺。但是，我表現(xiàn)得很輕松。

她說她吃飽了，還說：“吃了不少，有些撐得慌?！比缓?，她提議出去走走。

我?guī)呱狭藦V州大道的人行道。

我們在芒果樹的樹蔭下散步。

做小買賣的忙著布置攤點(diǎn)。

路燈亮起來了，晚風(fēng)里有酸甜的菠蘿味。

她問我：“來廣州多久了？”

我說：“三年了。”

“以前呢？”

“以前在深圳工廠里，再以前在鄭州，在南京，打了好多年工。”

“一直堅持寫作？”

“愛好。斷斷續(xù)續(xù)地寫?！?/p>

她站住了，看著我：“?？思{說過，想像力，豐富的經(jīng)歷，閱讀的啟發(fā)，這三點(diǎn)中的任何一點(diǎn)，只要有一點(diǎn)超出常人，都可以成為作家。你的經(jīng)歷蠻豐富的嘛。好好寫?！?/p>

“嗯?！蔽尹c(diǎn)頭。

她又問我：“就一個人在這里？有女朋友嗎？”

我說：“沒有?！?/p>

她伸手搖著一根垂下的芒果樹枝，燈光下，地上的樹枝在動。

“你多大了？”

“二十四。”我說。腦中閃出邵繁的面孔，一閃，又過去了。

“你可以試著談女朋友?！?/p>

她又往前走，我在她的右邊。人行道外，是穿梭的車流。

前面有燒烤的油煙飄過來，我們往回走，向地鐵口走去。

她問我：“現(xiàn)在工作好嗎？”

我說：“還行。”我沒有告訴她我對這份工作的厭倦。

她說：“你的小說很有生活氣息，生活的底蘊(yùn)足，好好寫，以后有作品直接寄給我也行。”

我說：“謝謝何老師。”

我看著她在芒果樹下的影子。

到了地鐵口，她讓我回去。我說我送你下去。她笑起來說，也好。

電梯在下降，我站在她旁邊，看著她圓圓的脖頸，桔黃色的紗巾。

地鐵的通道里涼涼的，越往里越?jīng)鏊?/p>

她的高腰皮靴讓她看起來更苗條更有力，我聽著她的腳下“踏踏”的聲響。

我陪她買票，她拿出十元人民幣，塞入進(jìn)幣口，又被售票機(jī)吐了出來，上面顯示“只收硬幣”。其它幾臺也是這樣，只收硬幣。

她說：“咦？”

我跑向服務(wù)臺，用紙幣換了五個硬幣，又跑向售票機(jī)。我說到了晚上，是只收硬幣的。

她說：“哦，是嗎？我很少乘地鐵?！?/p>

我說：“是的?！?/p>

我送她到了入口處。她跟我握手：“城鄉(xiāng)，回去吧。好好寫?！?/p>

我只是笑。

我看著她走過入口，又上了電梯。她側(cè)著身子，向我揮手。

很快，她就下去了。電梯還是循環(huán)地上下。

我往回走時，月亮升起來了。

4

大巴駛進(jìn)了山里。左拐右轉(zhuǎn)后，出現(xiàn)了大海。

車廂里睡著的人都醒了，朝窗外指點(diǎn)著。海浪起伏著，海面上涌動著一道道湛藍(lán)的波濤，像大鯨魚的脊背。

海堤上棕櫚寬大的葉子在風(fēng)中抖動。車廂內(nèi)的空調(diào)溫度似乎更低了。

大約六點(diǎn)時，大巴駛進(jìn)了一個海邊碼頭。對著碼頭的是來往的輪渡。

車剛停，就下起了小雨。

游人躲進(jìn)了候船廳。

何老師站起來說：“男同胞幫忙拿一下雜志?！?/p>

我這才知道，雜志社帶來了一千多本雜志，是當(dāng)年1至7期的。因?yàn)槭呛退牬瑣u的市文聯(lián)、作協(xié)和企業(yè)聯(lián)辦的筆會，還有當(dāng)?shù)睾枚嘧髡?，所以帶了這么多雜志。雜志都放在車廂的后排。坐在后排的兩位作者讓我們下車，從后窗遞下雜志。

我一下車，就去了后窗。雨不密集，但是雨點(diǎn)很大，蹦蹦跳跳地往下落。我接了一捆，就往候船廳跑去。

再回來，何老師也抱著一捆，一個男作者叫著何老師：“何社長，你去那兒躲著，別感冒了，我們來?！?/p>

何老師說：“沒事?！?/p>

我再次拎著一捆書回到候船廳時，兩個男作者正擋著何老師，勸她別去拎書了，何老師無奈地笑著：“你們老以為我嬌氣啊，我十幾歲就下鄉(xiāng)插隊，什么沒干過?！?/p>

我把書放下后，何老師對旁邊的人說：“城鄉(xiāng)，有力氣！瞧這小伙子?！?/p>

我抹了一把鼻尖上的水，又去拎雜志了。

雜志都拎回來了。何老師在和兩個女作者站在候船廳靠海的一角吸煙。候船廳只是一個大棚子，四周沒有墻。三個女人倚著立柱吸煙，說笑著。

海岸上，棕櫚搖動。

海，一望無際。

上船了。邵繁排在了隊伍的前邊，我看到她頭頂罩著的白色絲巾。

我和何老師站在一起，這才發(fā)現(xiàn)她除了腰間的腰鼓形的包外，還提著一個寬大的旅行包。我剛要說幫她提著，旁邊的隊列里就有一個男作者伸過手來，說，何老師，我?guī)湍闾嶂?/p>

何老師說：“不用，不用，不重的，里面沒什么?！?/p>

那男作者的手已經(jīng)硬拉住了包帶，提了過去。

在外面看來不怎么大的輪渡，艙里卻非常大，有四排座位。

我進(jìn)了船艙，覺得有些悶，又出來了。剛出艙，走到船尾，穿著救生衣的服務(wù)員就讓我回去，說為了游客安全不可以在外面。

服務(wù)員站在船艙前，講了安全事項(xiàng)，講解了船島的情況。說輪渡每小時三十公里，約半小時就可到船島了。然后，打開了錄像，畫面上一個女主持人開始對著身后的島嶼講解。大家對錄像沒有興趣，都扭頭看向船外。船舷邊，白色的波浪翻滾。海面上蒙蒙一片，海水涌動著，聽不到聲響，但是完全能感受到大海的力量。

前頭就是船島了。有人叫起來。

但是看不清楚，只看到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黑色的輪廓。

上岸后，我們又上了大巴。

不是到船島了嗎？很多人都奇怪。

前來迎接的東道主工作人員說，船島很大的，有幾個鄉(xiāng)鎮(zhèn)大，這是接我們?nèi)ユ?zhèn)中心的島上賓館。

島上的路狹窄，而且彎道特別多，讓人有些緊張。窗外越來越黑了。一時間，車內(nèi)沒有了說話聲，好像內(nèi)心都在著急。

其實(shí)，路也不算遠(yuǎn)，開了十幾分鐘，就出現(xiàn)了燈光。

下了車，雨還滴答著，節(jié)奏很慢，可是雨珠還是大顆大顆的。

人群涌進(jìn)了賓館大廳。吸煙的人都急不可待地找地方坐下吸煙了。

接待方工作人員讓大家安靜一下，說兩個人一個房間，自愿組合，到服務(wù)臺領(lǐng)鑰匙。

我正在吸煙，和一個作者聊著，何老師來叫我了，招手讓我過去。

她問：“城鄉(xiāng)，我看你和馮老師一個房間吧。他是《南國》的副主編，很有水平的，是我老朋友了，你多和他接觸有好處。跟我來—”

我說我認(rèn)識他的。

她說那更好，向馮老師招手：“馮主編，你過來下?！?/p>

賓館一共五層。我們的房間在四樓。進(jìn)了房間，馮老師就熱情了，問了我很多個人情況，原來他還記得我！我奇怪他的表情轉(zhuǎn)換得好么快。

馮老師拉開窗簾，打開窗子：“城鄉(xiāng)，你看，大海就在外面，黑黑的?！?/p>

我站到窗前，看到一排椰子樹后的黑黑的海，遠(yuǎn)處，有靜靜的燈光。

馮老師說他是第二次來船島了。燈光處是一個小島，和這船島連著的，船島兩頭尖，中間平，我們住的是“船艙”。

馮老師問我：“你們老家有海嗎？”

我說：“沒有，老家是平原，但是河流很多?！?/p>

馮老師說：“哦?！?/p>

然后，忽然問我：“城鄉(xiāng)，蕊蕊那女孩怎么樣？有沒有意思？就是和我坐一起的那個女孩。”

我呵呵笑著說：“很好看的?！?/p>

馮老師笑著搖搖頭：“好看是好看，瘋瘋傻傻的，我看還是那個邵繁好。你認(rèn)識嗎？”

我何止是認(rèn)識……可是，我含糊地說：“一般朋友。你們熟悉？”

馮老師說：“也不是很熟，上次我們雜志社去深圳召開打工作者座談會見過。她文章寫得不錯，但是不愛說話，聽蕊蕊說，這個女孩子工作很不穩(wěn)定，她總是在深圳的各個工廠跳來跳去，還和蕊蕊在過同一個廠呢。蕊蕊呢，寫作有點(diǎn)名氣，進(jìn)了一個區(qū)的文化館?！?/p>

我和她也常通電話聊天，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她經(jīng)常跳槽。

我說：“為什么總是跳槽呢？”

馮老師說：“不知道，寫作的女孩都怪得很呀?！?/p>

吃晚飯的時間到了。我和馮老師到了飯店，餐廳已經(jīng)坐了幾桌人。

何老師向我招手，讓我坐到她那一桌。

當(dāng)?shù)匚穆?lián)的領(lǐng)導(dǎo)舉著杯子致歡迎辭，我的目光搜索著邵繁。她和蕊蕊坐在一起，馮老師也坐到了她們那一桌。

她看到了我，什么表情也沒有，像是很認(rèn)真地聽著那位領(lǐng)導(dǎo)講話。

歡迎儀式結(jié)束，何老師開始提議我們這一桌互相介紹。

輪到我時，我只說了自己的名字，就沒話了。我看了一眼何老師，害怕自己說錯了什么似的。

何老師笑笑，對大家說：“城鄉(xiāng)是我們《紫荊花》的優(yōu)秀作者啊，發(fā)過的兩篇作品都不錯。雜志帶來了，明天會議上發(fā)下去，大家可以看看。”

我紅著臉，咬著嘴唇，不自然地笑。

一一介紹完了，何老師說：“今晚沒安排什么活動，考慮到大家坐了幾個小時的車挺累的，又要喝酒，所以呢，吃了飯就自由活動。我看啊，最好是男女搭配活動，原則是要有故事，不要有事故?！?/p>

一桌子人都笑起來。

那邊桌上有人高聲說：“何丹霓在哪兒，哪兒就有笑聲。何老師，您準(zhǔn)備怎么活動？”

何老師說：“我呀，老了，早睡早起?！?/p>

我們桌上一個女孩說：“何老師，誰說您老了，您看您，多精神多有氣質(zhì)，頭發(fā)、皮膚多好?！?/p>

何老師夾了一個海蝦放到小盤子里，說：“說來你們不相信，我還真不怕老，人家說戰(zhàn)爭上你越怕死子彈越朝你飛，年紀(jì)呢，也是一樣，你越怕老就越容易老，因?yàn)榭謶职鼑?，你被恐懼折磨著，哪有不老得快的。?/p>

我看她剝著蝦殼，那紅潤的臉上像秋天的果園一樣豐盈。

我是不能喝酒的。但是有人敬酒，只得喝了一些。是紅酒，醉意不知不覺泛起。臉紅心跳，聽不清別人的說話，眼前朦朧起來，近的遠(yuǎn)的事物如螢火蟲飛來又飛去。

母親的身影又出現(xiàn)在我眼前。

母親一輩子沒有走出五十里以外的地方，沒有玩過山?jīng)]有游過海。我曾經(jīng)想等生活好轉(zhuǎn)了，帶她出來走走，讓她享幾天福，可是這個小小的心愿卻總是實(shí)現(xiàn)不了。

吃了飯，上樓洗漱完畢，馮老師說：“城鄉(xiāng)，你去不去海邊走走？”

我說：“好啊，我們一起去！”

馮老師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去玩吧，我就不去了，我要約蕊蕊來這里?！?/p>

我明白了，笑笑說：“馮老師，我去海邊了?！?/p>

馮老師詭秘地說：“別急，城鄉(xiāng)，和你商量一件事。你回來時，先發(fā)個短信給我。”

我說：“好好！”

馮老師拍了我一下，笑著：“哈哈，感謝啊?！?/p>

我到了樓下，有幾個作者也在樓下，邵繁也在。

有人問她和誰住在一起，她說和蕊蕊。

有人提議說去海邊吧。

在去海邊的小路上，我的短信鈴聲響了。

是大哥發(fā)來的：母親下午已經(jīng)入院，兩天后做手術(shù)，首期交手術(shù)費(fèi)加住院費(fèi)二萬八千元。我和你二哥先交了，你要再打五千元回來。

我回道：我在外面，兩天后回，回去即寄錢。

海浪從高到低撲向岸邊，遠(yuǎn)遠(yuǎn)地看去，像瀑布。聽不到喧響的聲音。

海風(fēng)濕漉漉的，吹在身上一陣比一陣涼。烏蒙蒙的海，無聲地涌動。

天空是沉靜的?；野紫嚅g的云朵各自東西，濕潤的月亮浮于其間。

有一位女作者說：“真想下去游一會兒?！?/p>

另一位胖胖的男作者說：“晚上可不行，你別看海浪好像不大，海水下面變化莫測呀。要游就白天游?！?/p>

一位戴眼鏡的作者說：“明天下午我們來游，感受一下大海的力量?！?/p>

那位女作者說：“到時一定要叫上我啊?！?/p>

我看到邵繁一個人向前走，走了一會兒又停下來了。她已經(jīng)換上了黑色的連衣裙，頭上還是罩著白色的絲巾。

我看著她的背影，直到模糊。

我的頭腦不能安靜下來，種種生活的畫面在腦中交替出現(xiàn)，最終總是母親的面容定格不動。

母親，你生病了，你的病也加重了我的憂愁。

大哥剛發(fā)短信來要錢，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他了，我不會做一個沒有責(zé)任的人。其實(shí)，一聽說你生病時，我就寄了五千元錢回去。

有很多事，我都悶在心里，不想說出口。大哥，一個小礦主，年收入幾十萬，家底少說也有幾百萬。二哥，一個公司的部門主管，年收入也有幾萬。他們都知道我經(jīng)濟(jì)上遠(yuǎn)遠(yuǎn)弱于他們，但是這么幾千塊錢他們還追著我要。他們是為了讓我有責(zé)任心嗎？

母親，你記得嗎，那一年大哥做生意虧了本，欠債幾萬，你和妹妹種田、養(yǎng)蠶、養(yǎng)豬，我在外打工，辛苦了兩三年才幫他還了債。他開始去鎮(zhèn)江承包石灰礦時，不順利，沒有錢發(fā)工資，也是我們?nèi)页隽?，賣了糧食，賣了牛，把所有積蓄拿出來給了他。

二哥上大學(xué)時，費(fèi)用緊張，小妹和我都停了學(xué)。我們兄妹倆一個十七歲，一個十四歲，我打工，妹妹去果園販水果到縣城賣，一天才賺十幾塊錢啊。

你的孩子大了，一個個成家了，也一天天地變了。

二哥畢業(yè)后到了南京工作。幾年后，妹妹去南京打工，因?yàn)闆]掙到錢，去找他借二百塊錢，但他只給了五十塊錢路費(fèi)，而那時他都已經(jīng)買了私家車。妹妹沒有拿，從同鄉(xiāng)那里借了路費(fèi)回家。直到前年，妹妹回娘家，跟我說起來，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妹妹說，城鄉(xiāng)，那時候，我販水果，天那么熱，自己也舍不得吃一個啊。妹妹說，那時候，給二哥送錢，從家里到縣城的學(xué)校，只要三塊錢的車票，我都是騎自行車去啊。

可是，母親，你喜歡大哥和二哥，不喜歡我和妹妹。妹妹出嫁后，她幾次接你去她家，你都沒去。妹妹嫁了一個很平凡的人，你瞧不起那個女婿。妹妹因此很少回家。

大哥沒在鎮(zhèn)江買房時，年年都回來的，那時，你跟著哥嫂生活。一年春節(jié)，我送了一條豬腿給你。到了大哥家門口，你拉住了我，說，我這里什么都有，你提回去，家里那么窮，你還有心思?xì)⒇i！我沒有說什么，把豬腿提回了家。

后來，大哥帶你去了鎮(zhèn)江，你和哥嫂沒有處好，回來跟著我生活了?？墒悄氵€是說大哥多么地了不起。

你整天嘮叨我，責(zé)怪我寫作掙不到錢。你總是拿大哥和二哥跟我相比，你不知道這恰恰是我不能接受的。你不了解你的這個小兒子，你不知道我的內(nèi)心。

你嘮叨時間長了，我也會發(fā)火。

去年春節(jié)，我回去，我想，一定要忍著，不發(fā)火，好好地過一個節(jié)日。年三十上午，你在鍋下燒火，我在鍋上做菜。你說：“你打工有幾年了吧，房子也沒買。”

“……”

“打工就打工，寫什么東西呢？你看現(xiàn)在誰不比你強(qiáng)……”

“……”

“我就擔(dān)心，你連媳婦都找不著呢?！?/p>

“……”

“人家都說你現(xiàn)在做什么編輯了，能拿二三千一個月。二三千算什么。要不，去你大哥礦上吧，要不就跟你小舅去工地，他現(xiàn)在是包工頭了……”

幾個菜做好了，我一一端上了桌。你有說不完的話，從廚房跟著我到堂屋，又從堂屋跟到廚房。

吃飯時，你又說：“一年又一年，你就這樣晃蕩，也不知你怎么想的?！?/p>

我愣著。

我夾了一個雞腿給你，你沒有吃，只顧抱怨我：“你什么時候條件會好？什么時候能趕上你大哥二哥？我早說了，你不要寫東西了?！?/p>

“媽，我沒發(fā)財，和寫東西沒有關(guān)系。寫東西也會賺到錢的，但是我沒寫好?？墒俏乙鰟e的，恐怕更不行。”

“你什么行?。磕憔褪撬滥X筋。”

我終于還是忍不住發(fā)火了：“媽，從早上到現(xiàn)在，你一直在抱怨我。我從廣州到家里，那么遠(yuǎn)，就是為了聽你抱怨的嗎？”

你把筷子一丟：“好了，我不抱怨了。春節(jié)后我去你二哥家了。”

邵繁一直在那兒站著，白色的頭巾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月光畫出的一個圖案。

有人指著邵繁說：“那兒有個美女作家，誰去泡一下?！?/p>

“冷血美人，誰敢碰啊?！绷硪粋€人說。

繁，我心里叫著你的名字。

十二點(diǎn)多了，我給馮老師發(fā)短信，說我要回去了。馮老師回復(fù)說：好的，回來聊！

到了賓館，馮老師就給了我一支煙，很興奮地給我點(diǎn)著，然后又說：“坐下喝茶，我剛給你泡的?！?/p>

茶，果然冒著熱氣。茶幾上，還多了一串葡萄，一串香蕉，馮老師說：“城鄉(xiāng)，吃！”

然后，馮老師斜倚在床頭，吐著煙圈說：“城鄉(xiāng)，謝謝你呀?！?/p>

“謝我？”

“那還假了？”馮老師又起身，坐到椅子上，“蕊蕊這個女人，太好了。你有沒有女朋友？”

“沒有?！蔽倚ζ饋?，搖搖頭，臉都紅了。

“不會吧？”他笑著，“以前，我編過蕊蕊一個稿子，說實(shí)在的，寫得不怎么樣，可是她三天兩頭給我電話，哎，聲音真好聽。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啦。沒想到，這次碰上了她，真不錯！”

我只是笑，馮老師以前給我的印象可不是這個樣子。

“女人啊，太難捉摸了?！瘪T老師換了一個坐姿，使勁吸了一口煙：“城鄉(xiāng)，蕊蕊不是一般女人，叫我煩啦！”

“不是剛開始嗎？煩什么？”

“我聽說，她和好幾個男人好著的。說得最多的是，她和兩個搞評論的好。她去年出了一個長篇，據(jù)說給她包裝的人都和她有一腿。我剛才開玩笑說，蕊蕊，你會不會永遠(yuǎn)喜歡我？她說什么，你知道？”

“說什么呢？”

“說你們男人自己七花八花的，整天想著妻妾成群，就老想管我們女人，不公平吧。不過，也是啊，反正我外面又不止她一個女人?！?/p>

我只是笑。

馮老師說：“哎，文人嘛，現(xiàn)在邊緣化了，什么社會事務(wù)也插不上嘴。早年，我也是雄心勃勃，指點(diǎn)江山啊?，F(xiàn)在，我都基本不寫東西了，沒事就找企業(yè)家，寫報告文學(xué)，掙點(diǎn)錢。你要是有機(jī)會的話，也寫點(diǎn)這方面的稿子，在外面不掙錢不行。想寫純文學(xué)，大紅大紫不容易?！?/p>

我搖搖頭說：“很多稿子我寫不來的?！?/p>

馮老師說：“我也不是反對你寫純文學(xué)，只是看你太苦了呀。唉，但愿你沉住氣，堅持下去。有適合的稿子給我?！?/p>

“好，謝謝馮老師。”

我有些累，站到了窗前。大海被黑暗籠罩著。

5

早上八點(diǎn)半，會議開始了。主持人一一介紹了與會者。介紹到蕊蕊時，蕊蕊站了起來說：“我自我介紹吧，我叫蕊蕊，花蕊的蕊，雌蕊的蕊，古人有詩云，亂蝶憐疏蕊，殘鶯戀好枝，本人就是被憐的那朵蕊，來自深圳，希望大家和我做朋友。我的手機(jī)號碼1353304****，哦，通訊錄上有的。我住403房?！?/p>

眾人都饒有趣味地看著她。從她單純的眼神里，怎么也看不出她如此外向。我看到對面馮老師皺著眉，有氣無力地跟著別人鼓掌。邵繁頭也沒抬，只用手指尖鼓掌。

介紹完畢后，主持人讓大家自由發(fā)言。

何老師坐在主席臺上，身板挺直，誰講話都笑微微地看著。輪到我時我搖搖頭，輕聲說沒什么準(zhǔn)備。

何老師接過去說：“城鄉(xiāng)，這幾年寫了不少東西，很有潛力。應(yīng)該說兩句。大家歡迎?！?/p>

我心里亂亂的?？粗卫蠋熞恢庇媚抗夤膭钗遥抑缓檬箘潘阉髦掝}，好幾分鐘才結(jié)結(jié)巴巴講起來。一發(fā)言我的眼前就一片空茫，什么也看不見了，自己說的話也聽不清了。講著講著突然中斷了，停頓了一下，我說：“就說這些吧?！?/p>

我低下頭，耳朵里是稀稀落落的掌聲。

輪到邵繁時，我側(cè)著身子，勾著頭看她，我倒希望她多講一會兒。她看上去也緊張，一副沒有充分準(zhǔn)備好的樣子。對著話筒有幾十秒鐘才說：“我覺得文字就是一種半夢半醒的生活。別人睡著時，我醒著，別人醒著時，我睡著。別人都在叫，我卻沉默。別人沉默時，我的內(nèi)心在叫喊。以為我離開她了，她又回到我身上，我看到她在我心里，卻又發(fā)現(xiàn)她正離我而去。從愛上文學(xué)，到現(xiàn)在，她于我一直是這樣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我覺得文學(xué)是我的另一種命運(yùn)，和我本身的命運(yùn)一樣，都不可把握，但是我只能活在這兩種命運(yùn)里?！?/p>

她停了一下，欲言又止，然后說：“就說這些吧。謝謝大家。”

掌聲里，她的臉色沒有任何變化，真的像睡醒之后的小憩。

午飯時，我還是和何老師一個桌。何老師又夸獎我：“啊，城鄉(xiāng)，你的發(fā)言不錯嘛?！闭f真的，我記不清我具體講了些什么，我知道她是在鼓勵我。我做什么事都怕出錯，怕人笑話，她這么一說，我心里輕松多了。

下午的活動是游泳。馮老師問我去不去，我說去。馮老師說：“我就不去了，你帶上手機(jī)，回來時發(fā)一個短信給我?！?/p>

因?yàn)轳T老師什么都和我說了，我也就和他開玩笑：“馮老師，你真浪漫?！?/p>

馮老師笑起來，拍了我一下：“你這小毛頭！唉，逢場作戲，逢場作戲啊。”

到了海邊，發(fā)現(xiàn)大部分與會者都來了。腳踏在沙灘上很實(shí)在。一旦被海水包圍，身體又顯得輕如樹葉。海浪撲來，我用力躍起，傾身撲去。剛剛站穩(wěn)，又一波海浪撲來。如此幾番，已經(jīng)很累。我退回岸邊，頭枕沙灘，海浪一來，便將我整個兒沖上了沙灘。我就那樣躺著，感覺輕松多了。

有一些人游得很遠(yuǎn)，沙灘上的安全塔上，一人手執(zhí)小旗，吹著哨子，提醒最里邊的人不要游得太遠(yuǎn)。

到了帳篷里，我剛換好衣服，手機(jī)就響了，竟然是邵繁打來的，她問我在哪里，叫我到她的房間去。

我趕忙說好，馬上就到。心里憋著的一種委屈立刻消失了。

我輕輕敲了兩下門，沒有聲音。我心里一沉。我經(jīng)不起一絲意外，因此總是想到意外。

愣了有一分鐘，才想起按門鈴。

這下，門開了。

她讓我進(jìn)去了?？看暗膬蓮堃巫由戏胖鴥蓚€包，椅把上搭著衣服。

她笑道：“我們也沒收拾，亂糟糟的，你就坐床上吧。”

她轉(zhuǎn)身走到窗邊，打開椅子上的包，從里面取什么東西。窗簾是拉開的。

她拿出的是幾冊沒有拆封的書，還有一個海螺號。她放到我身邊，說：“書是我從深圳帶來的，海螺號是剛才買的，給你一個吧?！?/p>

我愣著。

她又說：“來之前，我問過會務(wù)組，知道你來的?！?/p>

然后，她上了床，曲起腿在那兒坐著。

我拿起那個海螺號吹了一下，沒有吹響。

她笑笑：“我吹過的，吹得響的。”

我說：“謝謝你啊?！?/p>

她搖搖頭，笑笑，又低下頭，月芽形的紫色耳環(huán)輕輕晃動著。

我看著她的臉。她的嘴唇有草莓一樣的色澤。

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嗎？你再也不愛我了嗎？我在心里問她。

很久，她抬起頭說：“蕊蕊，你熟悉吧?！?/p>

“不熟悉?！蔽艺f。

她說：“你離開深圳后第二年，我們認(rèn)識的。蕊蕊現(xiàn)在可厲害了，去年出了一個長篇，首印十萬呢。其他作品也接連不斷，明天中午她就走了，從花都機(jī)場直接上北京，她有一個作品獲獎了，去參加頒獎會?！?/p>

我說：“是嗎？”

我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聲音空洞。

她說：“你找女朋友了嗎？”

我說：“沒有，一直沒有，你知道的?！?/p>

她說：“你應(yīng)該找女朋友了。”

我說：“你就是我女朋友啊?！?/p>

我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

她兩手抱著膝蓋，面無表情地說：“我們不要再談感情了?！?/p>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很累，只有和蕊蕊在一起才輕松?！?/p>

三年前，我們在深圳的同一個廠。我是焊接車間的一名電焊工，你是倉庫管理員。那時候，我沒想到我們之間會有故事。每天一早，我去倉庫領(lǐng)電焊箱、電焊槍和電焊條，在你遞過來的物品單上簽字。你幾乎不和我說什么話。我的電焊服污跡斑斑，我手指粗大，手指的紋路和指甲里是永遠(yuǎn)洗不干凈的污垢。我因?yàn)槭羌夹g(shù)工，工資相對高一些，在那個廠里受到普通打工者的尊重，但是，我從來不敢正視你。你是美麗的。我不敢有奢望，或者說，我已經(jīng)忘記了生活還應(yīng)該有更多的內(nèi)容。我只知道，白天拼命干活，晚上帶著疲倦看一些書，寫一點(diǎn)文字。

后來，我離開了那個廠，才知道你也一直堅持寫作。

有一個作者原來也是普通打工者，愛好文學(xué)，后來辦了廠賺了錢，成立了一個文學(xué)沙龍，一個月總有一兩次把我們召集到一家書店下的酒吧里。你不愛說話，和所有人都保持著距離。你說對著別人，你總是感到茫然?？墒牵覀兌贾?，你內(nèi)心的語言是多么豐富。你的文章，節(jié)奏感很強(qiáng)，有密集的華麗的詞語，像湍急的河流裹挾著塵世的一切。我常常透過酒吧昏黃的光線猜測著你。

我來廣州后，我們聯(lián)系反而多了，幾乎天天上網(wǎng)聊，下班后又通電話。我這才發(fā)現(xiàn)你的內(nèi)心是追求快樂的，而且很調(diào)皮。你說你每月1500多塊錢，到月底時只有二三百了。你拿到手后就買衣服，做頭發(fā)，買房間的裝飾品。你每天晚上都玩那種殺人的電子游戲。我不會玩這些，我問你，這些不都是學(xué)生玩的嗎，有什么意思？你說很有意思，殺了人很有快感。你經(jīng)常告訴我，昨天夜里殺了多少多少人，虛擬的殺戳能讓你忘了死亡的恐懼。我說你那么年輕，為什么總是想到死亡呢？你說死亡很可怕，但有時又想到自殺，覺得死了好，一切都被死亡帶走了，恐懼也被帶走了。

你說你常常陷在一首歌中不能自拔，那首歌被稱為“殺人之歌”。

你說歌名叫《黑色的星期天》。

你給我講了這首歌的背景：它是由匈牙利作曲家魯蘭斯·查理斯在上世紀(jì)初創(chuàng)作的一首樂曲。作曲家失戀了，陷入了絕望，他把這種絕望植入了音符的靈魂。它誕生于1932年，在1945年被禁止傳播，因?yàn)樵谶@首歌存在的十三年里，聽過的人有一些自殺了。自殺者留下遺書都說自殺是因?yàn)闊o法忍受這無比憂傷的旋律。

據(jù)說，第一個自殺的人是一位英國軍官，他在家里一個人安靜地休息，隨意地啟動了頭天買來的唱盤，第一首樂曲就是魯蘭斯·查理斯的《黑色的星期天》。當(dāng)他聽完，受到了強(qiáng)烈的刺激，心情再也不能平靜下來。他拿出手槍，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槍聲響起的同時，還正放著那首《黑色的星期天》，這也是他留下的唯一死亡線索。警方經(jīng)過徹底調(diào)查和推測，得出一個結(jié)論：他確是屬于自殺，而這首《黑色的星期天》也許是間接殺手。警方警告人們不要去聽這首樂曲……因?yàn)榫皆诼犨@首樂曲的時候也差點(diǎn)有人自殺！這件事轟動了整個歐洲，人們感到不可思議，驚恐而好奇，不少自認(rèn)為心理素質(zhì)不錯的人好奇地到處搜集并親身體驗(yàn)，去探險。其中一位美國的中年男子，聽了幾遍這首歌以后，開槍自殺，他在遺言中寫道：“請把這首曲子作為我葬禮的哀樂?！苯又?，類似的自殺消息一個接一個，從歐洲到美洲，到亞洲，整個世界為之恐慌。

《黑色的星期天》當(dāng)時被人們稱為“魔鬼的邀請書”，至少有100人因聽了它而自殺。于是，一些國家開始禁止傳播這首樂曲。

《黑色的星期天》的作者臨終時也非常內(nèi)疚。他說沒想到這首樂曲給人類造成了這么大的災(zāi)難，這并不是他的初衷。

我也聽過這首歌，是你用QQ傳給我的。

歌唱者幻想著自己已經(jīng)死亡，與逝者同在，所以，歌詞仿佛是死者對生者的傾訴，顯得特別沉痛、悲涼，像寒夜里的風(fēng)雪撲打無家可歸的人。

歌中唱道：

星期天是黑色的

此時，我已進(jìn)入夢鄉(xiāng)

親愛的，我活在無盡的陰影中

白色的小花也不會喚醒你

黑色的靈車把你帶走

天使永遠(yuǎn)不會把你送回到我身邊

我讓你聽一些快樂的歌，你說快樂的歌你也聽，但是很難讓你快樂。就是悲傷的歌，一般也不容易打動你。你喜歡低沉蒼涼到極致的歌，那是冬天蒼?；野档暮Ｃ嫔下舆^一只低飛的海鷗，又像是巨大的冰塊在緩緩移動。

你說你欣賞我身上的熱度，不論怎么苦，還總是笑著，總是和周圍的人融在一起。我說我的朋友也不多啊，只是我盡可能地和別人相處，感受生活的冷暖，我不想太自閉了，這樣是寫不出東西來的。

你開玩笑說我是電焊工的性格，總是被熱和光罩著，總是想著焊接殘缺的事物。是的，我焊接殘缺的事物，但是你不知道，我自己的生活是多少殘缺。

我的星期天也是黑色的。

你第一次來廣州看我時，是從湖南老家來的。你說你媽媽讓你回家相親，你到家才半天就覺得煩了。你說雖然自己是一個打工的，但是已經(jīng)不習(xí)慣鄉(xiāng)村的生活了。你還說你考了三次大學(xué)都沒考上，一提起回家就頭疼，簡直成了一種條件反射了。媽媽一直希望你嫁在當(dāng)?shù)?，說怕你嫁在外地受罪。媽媽不是為了你贍養(yǎng)父母，是想一直照顧你。哎，你嘆著氣說，我讀書花了他們不少錢，我自己又沒掙到什么錢，現(xiàn)在還讓家里這樣操心。你問我，自己這么做是不是太自私了。我說，不，你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思想，你還可以走得更遠(yuǎn)。

我們靜靜地抱在一起。

后來，我們做愛了。

你問我：“是不是我一打電話給你，說要來，你就想到要和我做這件事？”

我沒有回答你，但我肯定我愛上了你。

你看了我好一會兒，拉過被子的一角蓋上了我的肚子。

你第二次來廣州是兩年前。那次你告訴我，你不再玩殺人游戲了，你喜歡上了插畫。你說你現(xiàn)在每寫一篇小說，都要給它配上自己的插畫。你喜歡幾米風(fēng)格的那種插畫：人物面目西方化，細(xì)致，唯美，想象豐富，充滿都市感，以圖為主、以字為輔，表達(dá)內(nèi)心的孤獨(dú)和對溫暖的渴望。

我開玩笑說，你在我身上畫一幅畫嘛。

你真的拿出了水彩筆，在我身上畫了一幅畫。說真的，那一刻我有瀕死的感覺。你的筆在我身上游走，微涼，我感覺雪花在飄落。

在我的胸和腹上，你畫了一座墳?zāi)?，四周是一大片野花。墓頂上立著一個十字架，十字架下坐著一只灰色的兔子，兔子吹奏著薩克斯。

我說：“哎，干嗎畫一座墳，這么深的夜晚不恐怖嗎？”

你笑笑說：“有什么恐怖的，你不覺得很安寧嗎？”

是的，我是覺得很安寧。

但是，我不希望你老是想到死亡。我說我愛你，如果你在我身邊，我一定好好呵護(hù)你，不讓你受委屈。

你說我被愛情燒昏了頭，叫我找一個不愛好寫作，會過日子的女人，還跟我開玩笑說：“那種歷經(jīng)磨難的老寡婦比較適合你?！?/p>

你說，城鄉(xiāng)，我要是真的嫁給你，我們的生活會一團(tuán)糟的。

你說，其實(shí)，你只是把自己當(dāng)作一只受了傷的小兔子來我這里哭一場，笑一場，排解掉憂愁。叫我不要想到什么愛情，更不要想到婚姻。你說你從來不想設(shè)計明天的生活。

“今朝有酒今朝醉?！蹦氵€點(diǎn)上一支煙，對我吐著煙霧，笑嘻嘻地說。

你走了。這兩年來，我只能通過你的聲音感覺你的存在?？墒牵?dāng)我說“我愛你”時，你很快岔開話題。

夜晚，當(dāng)我寫完一篇稿子，深深的寂寞和空虛就占據(jù)了內(nèi)心。常常是兩眼發(fā)澀卻睡不著。

我自慰。一個個女人的面孔從我眼前滑過，最終，總是叫著你的名字達(dá)到高潮。虛擬的高潮，假想的愛情，讓我惶恐、羞恥，但是不能自已，因?yàn)槁絹淼目旄凶屇愕男蜗笤絹碓角逦?/p>

我用冷水沖洗著自己。這兩年無論冬夏我都用涼水洗浴。我抱著自己，發(fā)抖，自己可憐自己。

你坐在我面前，和我東扯西拉，好像是在火車上，

碰上一個陌生人，只是通過聊天來打發(fā)時光。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嗎？

蕊蕊回來了。

她一進(jìn)門，就對邵繁說：“寶貝，我回來了?！?/p>

然后，看著我說：“好啊，你們這對狗男女，哈哈哈！”

我們很尷尬地笑著。

她又對邵繁說：“我明天去北京，一回來，馮老師就打算給我策劃一個研討會，找?guī)讉€寫評論的吹捧一下?！?/p>

我吃驚于她的直率。

邵繁說：“蕊蕊，你總是亂跑?！?/p>

蕊蕊推了她一下：“還說我，趁我不在，把城鄉(xiāng)約來了。”然后，夸張地在床上看了一遍，“我要找找蛛絲馬跡?！?/p>

然后，蕊蕊摟過邵繁：“小寶貝，你沒事就好。”

邵繁的臉紅了，打了她一下：“誰像你！”

蕊蕊說：“我怎么了，我就是讓男人們一個一個聽我指揮?！?/p>

6

晚飯時，何老師顯得沒有精神。她吃得很少，說可能是下午著涼了，喉嚨也有點(diǎn)痛。

東道主安排了晚會，叫每一個人表演一個節(jié)目。何老師問我：“城鄉(xiāng)，你打算演什么節(jié)目？”

我說：“我什么都不會的，唱歌跳舞都不會。”

她說：“那不行，人人都得表演，報一個報一個，講個笑話，朗誦詩都可以嘛。”

她的眼睛不放過我，我只好說：“那我朗誦一首小詩。”

晚會在另一家酒店的歌廳舉行。

邵繁一進(jìn)去，就坐到了最里邊的沙發(fā)上。何老師坐下后，又把那件乳白的羊毛衫鋪到了腿上，一手支著太陽穴，看著舞臺?？吹贸鰜?，她有些疲倦。蕊蕊和馮老師正在臺上唱著一首愛情歌曲，蕊蕊的眼睛和馮老師對視著，真有點(diǎn)歌星的模樣呢。

何老師向我招手。

“城鄉(xiāng)，你準(zhǔn)備好了沒有？詩朗誦。”

“準(zhǔn)備了。”

“你說人人都要報節(jié)目，可是我發(fā)現(xiàn)好多人都沒上節(jié)目啊?！?/p>

“噢，我看你膽子不大，就那樣說了。我覺得男人應(yīng)該表現(xiàn)一下。”

“我的普通話都不標(biāo)準(zhǔn)的，朗誦了人家不笑話才怪?！?/p>

“誰笑話呀，就是好玩，好玩，別緊張啊。”

“嗯?！?/p>

我回到剛才的座位，默念著即將朗誦的詩。

我默念著詩，想著以往的事。

那一次，我約你吃飯。你總是請我吃飯，我想我也要請你一次。那天，我領(lǐng)了一筆稿費(fèi)，很開心，就給你電話。我說，老師，在哪里好呢，你說一個地方。你說，還是在客村吧。

我去地鐵口接你。那會兒是冬天，可是，南方的樹還綠著，陽光也由火熱轉(zhuǎn)成了溫暖。

我等著你桔黃的絲巾從電梯上升起。

奇怪的是，那么熟悉了，我想象著你，卻仍然不能將你定型。你在我的腦中不斷變幻著。

我們吃飯時，你問我：“自己會做飯嗎？”

我說：“會的，在外這么多年，什么不會呀，釘紐扣縫被子都會呢。不過，我不做飯的，都在外頭吃。”

你說：“應(yīng)該偶爾做點(diǎn)吃的，老在外頭吃不好?！?/p>

我說：“嗯?！?/p>

吃完了，你說要去我住處看一下，我趕緊說不行不行。你問為什么，我說，我那里太亂了。

你說怕什么，我又不罰你的款。

城中村的小街上一片混亂，處處是腐爛的氣息。

滿地都是瓜果皮和衛(wèi)生紙，流浪狗在人群里鉆來鉆去。

雖然是冬天，但是很多年輕人還把襯衣袖子高高卷著，胳膊上是張牙舞爪的文身。常常是，你走著走著，人群突然閃到街邊，幾個手拿刀具或棍棒的人追著一兩個人，流浪狗竄到了街邊的貨案下，有的慌不擇路，把簡易的貨案撞倒。但是平靜下來也很快，各式人在這里聚攏又分散。一條街上的方言有幾種，高嗓門的剛勁的河南話，拖音長長的四川話，尖細(xì)而快速的湖南話，低沉又急促的江西話，還有當(dāng)?shù)匚难砸话阄惨舳檀俸硪艉苤氐陌自挕?/p>

巷口，站街女已經(jīng)開始拉生意了。她們的睫毛刷得上翹，領(lǐng)口開得不能再低。

小網(wǎng)吧里，留著各種奇形怪狀發(fā)型的年輕男女敲著鍵盤，罵著臟話。

舊貨店，日雜店，理發(fā)店，音像店，一家連一家，都是小小的鋪面，雜亂的擺設(shè)。

低檔的服裝店里播放著震天響的音樂，一條街都在這噪聲中。

我?guī)е悖瑴喩矶际遣话??？墒?，你好像很好奇，這兒看看，那兒看看。

也許你從來就沒來過這樣的地方。

上了樓，對著門，我還在遲疑，想你改變主意。

我說：“何老師，真的很亂?！?/p>

你說：“開門吧，亂怕什么?！?/p>

打開門，開了燈，出現(xiàn)在眼前的就是一張簡易的鋼絲床，一米六長，八十厘米寬。床上，枕頭、被子、報紙、雜志混在一起；枕巾發(fā)黑。再就是一臺小電視，一個靠窗的小書桌，書桌旁邊是一臺陳舊的二手電腦。墻上貼著報紙，因?yàn)榉繓|的房子是專為出租用的，墻上只刷一層白灰，用膠帶粘報紙都粘不牢，有的報紙角垂了下來。從窗子到衛(wèi)生間我斜拉了一根鐵絲，上面就是我的幾套常換的衣服了。其他的亂七八糟全放在床下。從電腦桌到床只有一步寬。

煙味，霉味，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混雜在一起。

你開了窗子，看看窗外，對面的樓和我的窗子只有幾十厘米間隔。

你說：“真是有的小說里說的握手樓呀?！?/p>

我笑著說：“還有更近的，叫親嘴樓呢?！?/p>

你也笑了。

然后，你坐到我書桌前，在稿紙上比劃著寫字的樣子。

你說：“就在這里寫的？”

我說：“嗯，我都習(xí)慣手寫，然后錄入電腦，慢慢地改?！?/p>

你說：“其實(shí)很好了，畢竟有自己的空間呀，能靜下來就不容易?！?/p>

我輕聲嘆息。

我說：“何老師，我們還是出去走走吧?！?/p>

你說：“等會兒，你也讓我喝杯水，渴呢?！?/p>

我沒有飲水機(jī)，用“熱得快”燒水。水瓶殼黑乎乎的，瓶塞也早沒了。

你坐到我床上，我趕緊去收拾書報和被單。你說別管它了，拿老師當(dāng)外人?。?/p>

你拍拍床，說：“別坐立不安的，坐下，我等著喝水呢?！?/p>

我坐在你身邊，房間里好像只有一種氣味了。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氣味，我說不清。

你問我每天晚上幾點(diǎn)睡覺，我說很晚，一般在十二點(diǎn)后，常常是二三點(diǎn)才睡，習(xí)慣了。你讓我注意休息，別太揮霍體力了。然后，你又說你也睡得晚，休息不好，白發(fā)越來越多。你說了一句詩：“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p>

水燒開了，我連一個多余的杯子也找不著，只好把自己的杯子沖了沖，給你了。你問我“你不喝嗎”，我搖搖頭。

我送你到地鐵，還是一直將你送到檢票口。

你和我握手。你說：“其實(shí)你很了不起，你能讓自己安靜下來?！?/p>

主持人叫到我的名字，讓我上去朗誦。

我是告訴自己不要緊張的，可是一上了臺，一對著人群，我就慌亂了。像昨天在會上發(fā)言一樣，我聽不清自己的聲音，也看不見別人。

在掌聲里，我低頭逃回了座位。我恨自己。

何老師坐到了我旁邊空著的位置。

“朗誦得很不錯的，詩是你自己寫的？”

“是的?！?/p>

“會寫小說，又會寫詩，你還真有兩下子?！?/p>

我沒有作謙虛狀地?fù)u頭，只是難為情地笑。

“好長時間沒有聯(lián)系了，又寫了什么？”

“寫了兩個短篇，剛投出去?！蔽疫t疑一會兒才說。

其實(shí)，我已經(jīng)兩個多月沒寫了。夏日的酷熱，讓我靜不下心來。還有，我對寫作沒有了信心。因?yàn)槲以诖禾鞂懥艘粋€中篇和兩個短篇，給了她。她都說不好，而她所指出的缺點(diǎn)，我又未能領(lǐng)悟。要命的是，我又相信她說的肯定是對的。

有一天下午，她把我叫到編輯部，說了半天，我還一腦子糊涂，兩眼迷茫，她幾乎發(fā)火了。

她是笑著說的，可是我聽出了她的焦急：“你是不是不讀書，就一味地寫？我不是送給你那么多書嗎，近代的當(dāng)代的中國的外國的，你都看了沒有？”

“看了。”

“對，要多看。不要浮躁，要善于學(xué)習(xí)，看人家是怎么結(jié)構(gòu)的，怎么敘述的……”

我點(diǎn)頭?？晌业膬?nèi)心虛空，我希望她罵我一頓，把我罵得狗血噴頭，讓我對文字從此失去信念，讓我一身輕松。

從她的辦公室出來，我走到地鐵口，站在那兒，咬著嘴唇，忍著就要流出的淚。

“以前我對你說過，一個書寫者，也被文字書寫，城鄉(xiāng)，我覺得你現(xiàn)在氣質(zhì)比以前好多了，是不是？”她輕輕呷了口飲料。

“這個，何老師，我沒想到，我哪有氣質(zhì)呀?！?/p>

我的眼前很奇怪地出現(xiàn)了一個場景：自慰。它讓我在“氣質(zhì)”這個詞面前陷入深深的悲哀。我真想跑到淋浴器下，用涼水沖洗一下。

我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

我看到邵繁，還坐在角落里，低著頭，不言不語。

7

晚會結(jié)束后，已是夜間一點(diǎn)了，幾個作者相約去吃宵夜。

在賓館樓下，我們碰見了邵繁，有人叫邵繁一起去。邵繁說，聽說何丹霓老師不舒服，我去看看。

我說，邵繁，等下，我也去。

到了何老師房間，她正倚在床頭。還有兩個女作者、一個男作者在陪著她說話。

何老師見我進(jìn)來，又坐了起來。他們讓她躺著。

她說：“哎呀，你們這陣勢搞得我像大病似的，其實(shí)就是頭稍微有點(diǎn)痛，喉嚨不怎么舒服。已經(jīng)服了點(diǎn)藥，過會兒就好了。大家放開點(diǎn)，開開心心聊天?！?/p>

有人抽煙，有人提醒說何老師喉嚨正不舒服不要抽了，她說：“沒事沒事，抽吧，把窗子打開就行了。我們這些寫作的夜貓子有幾個不抽煙的。”

她不時地揉一下太陽穴，捏捏喉嚨，眼睛閉上又睜開，睜開又閉上。

丹霓老師，你是不是很痛苦？

在別人的說笑聲中，我的眼前再次出現(xiàn)了母親。

母親躺在槐樹下的涼席上。那是我十歲時一個夏天的晚上。晚飯前，不知為什么我挨了母親一頓打。母親性格不好，脾氣急躁，幾個孩子是在她的打罵中長大的。我因?yàn)檎{(diào)皮，挨打最多。可是很奇怪，我還是依戀她，往往是剛擦了淚，又聽從她的吩咐。

那一個挨打的晚上，我睡了一會兒，走出屋外，去大槐樹下小便。小便完了，我才看到母親。我揉揉眼，也躺到了涼席上。

涼席很窄。我緊緊貼著母親的后背，一手搭在她的身上。

這時候，我反而更清醒了，我想起了挨打的事，我在心里說：媽，我以后不調(diào)皮，不惹你生氣了。

母親動了一下，我以為她要轉(zhuǎn)過身來，摟住我。我的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她好像從沒抱過我。我等待著。

母親又動了一下，把我往涼席外擠了擠。母親說話了：是不是城鄉(xiāng)？你給我滾！死到屋里去！

我爬起來，往屋里走去。

到了床上，我看到月光從木格子的小窗里投進(jìn)來，地上是它帶進(jìn)來的槐樹枝的影子。

我就一直看著那影子。我沒有流淚。

也許是從那一個晚上開始，我變得不愛說話了。

再大一些時候，我愛上了看書。我愛與之交流的人就是書里的人物，在別人的故事里，我尋找生活的方向。

很多年以后，父親臨終前一個月，對我說，不要計較你媽的好壞。你媽好強(qiáng)，可是我沒什么本事，她一直為生活發(fā)愁。你媽生你時，是家里最窮的時候，生下你，她的性格就變壞了，幾次自殺，兩次投河，一次喝農(nóng)藥。

父親說，我和她過這一輩子也沒安寧，我走了，想她過上好日子。你們對她要孝敬。她就是好強(qiáng)，對子女沒有壞心的。

父親去世后的一年，我偶然從一本書上看到了“產(chǎn)后憂郁病”這個詞。

母體在懷孕期間，分泌供應(yīng)胎兒生長的荷爾蒙，但在產(chǎn)后72小時內(nèi)逐漸消失，改為分泌供應(yīng)母乳的他種荷爾蒙。在此轉(zhuǎn)換期間，母體內(nèi)的荷爾蒙發(fā)生劇烈變化，導(dǎo)致精神上種種不安，如頭疼、無法入睡、焦慮、手足無措。癥狀輕重，因個人心理承受力和家庭環(huán)境不同而有較大區(qū)別，一般有三種程度：輕微的是情緒沮喪，較重的是陷入長時間的憂郁，最重的是具有前兩者的特征，加上混亂性的行為，對周圍環(huán)境產(chǎn)生不真實(shí)感，出現(xiàn)精神分裂，導(dǎo)致自殺、殺嬰等情況發(fā)生。

輕微的產(chǎn)后憂郁癥兩周就會好轉(zhuǎn)，較重的產(chǎn)后憂郁癥持續(xù)六至九個月也就消失了。但是在此期間，如果得不到物質(zhì)和精神上的安慰，就是病癥好了，也將對母親的性格產(chǎn)生極大的負(fù)面影響。

我想，母親生我后，也許患了這種病，所有不利的外部環(huán)境都構(gòu)成了對她刺激的條件。

那么，母親，是我的出生讓你性格大變嗎？

我想起了我所知道的一些作家與母親的故事。

作家與母親的關(guān)系大概有三種。

第一種自然是母親對孩子有益的影響。例如，歌德的母親，她精心照料體弱多病、好不容易活下來的兒子，讓兒子逐漸拋棄了孤獨(dú)引起的噩夢，給他講故事，啟發(fā)他的想象力。又如，雨果的母親，喜歡看書，讓孩子幫她去借書，使孩子得到了熏陶，通過閱讀，打下了文學(xué)基礎(chǔ)。

第二種類型是兒子由于某種原因?qū)δ赣H有怨恨，有誤解，而造成特殊的經(jīng)歷，以致對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魏爾倫與母親的關(guān)系是一種扭曲的愛。母親生下他時已經(jīng)34歲，在他前面的三個孩子都夭折了，她把流產(chǎn)胎兒裝在大口瓶里。魏爾倫認(rèn)為母親一直思念夭折的三個孩子，盡管母親十分寵愛他，他還是認(rèn)為母親把部分母愛給了已不存在的別人，很是忌恨。他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多次毆打母親，并威脅要?dú)⑺５赣H對他的愛一如既往，甚至在77歲那年冒著雪為兒子去買煙草，就此染病而死。其實(shí)，魏爾倫也是愛他母親的：“我只熱愛我的母親瑪利亞……惟有媽媽能點(diǎn)燃愛我心靈的火花?！痹偃绮ǖ氯R爾，波德萊爾的父親去世后，他只有依戀母親，然而母親改嫁了，波德萊爾對母親不滿，發(fā)展到自暴自棄，造成精神憂郁，這種情緒卻凝結(jié)成《惡之花》的主旋律。

第三種類型是母親反對兒子寫作。母親對兒子的前途寄以深切的期望。阿波利奈爾的母親認(rèn)為搞文學(xué)是吃力不討好的事，也不明白兒子跳躍式的、前言不搭后語的現(xiàn)代派詩歌在說什么。而詩人則說：“我所寫出的好些作品都來自于她，來自她的話，甚至來自她的想法?！焙蔂柕铝值哪赣H執(zhí)著地希望兒子當(dāng)牧師，順從的兒子只得遵命，可是內(nèi)心卻想成為詩人，在這種極端矛盾的心境中，得了精神病。精神壓抑是這個德國浪漫派詩人在詩歌中展現(xiàn)的思緒。

那么，母親，我的創(chuàng)作和您之間屬于哪一種類型的關(guān)系呢？

我記得剛開始寫作時，母親就反對。母親希望我是個手藝人或者生意人。我們那兒的人看重讀書，但并不崇敬文化。一個人如果考不上大學(xué)，他所有的書都是白讀。初中畢業(yè)或者高中畢業(yè)，鄉(xiāng)村的孩子會學(xué)上一門手藝，男孩子學(xué)木匠、瓦匠、鐵匠、漆匠或者做小買賣，女孩子學(xué)縫紉、理發(fā)。當(dāng)我的大哥去開礦，二哥大學(xué)畢業(yè)后，母親就讓我去學(xué)個手藝。我對什么手藝都不感興趣。我只想打點(diǎn)零工，看書寫作。我在各個工地、工廠輾轉(zhuǎn)。工資低廉，沒有保障，加上我不安分的性格，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總是掙不到錢。

那一次，我又兩手空空回去了。母親端著喂雞的瓢看著我：

“掙了多少錢？”

“沒有掙到多少錢。”

“怎么就掙不到錢？”

“工地上接連下了好多天雨，掙了一些錢，又被扣了伙食費(fèi)?！?/p>

“那你回來做什么？”

“歇一段時間，再出去。”

“歇一段時間？你是想在家翹著二郎腿看書吧。那些書全讓我燒了！燒了！”

我再次出去了。

我只能打工。

那一次，我跑得很遠(yuǎn)，到了幾千里之外的深圳。進(jìn)了一個小廠，跟人家學(xué)做防盜門。電焊手藝就是在那時學(xué)會的。

母親，除了打工，接受這樣的命運(yùn)，我沒有別的辦法。寫作，是我和命運(yùn)開的玩笑，我要看到命運(yùn)的笑臉，向它做小小的挑戰(zhàn)。就像一個卑微的人，狠心去做一件有難度的事，為了讓強(qiáng)者認(rèn)可。

我也想看到你的笑臉。

我記得小時候，無論怎樣饑餓，你從來不準(zhǔn)我們偷人家一個瓜果一個玉米棒子。

你的妹妹家生活條件好，你很少帶我們?nèi)ィ绻覀凈[著要去，你一定給我們收拾干凈，打扮整齊。

那一年家里的土墻倒了一面，你天天去廢棄的磚瓦廠刨斷磚碎瓦，一筐一筐地背回來，背了一個月，終于把土墻壘了起來。

農(nóng)閑時，你和村里的男人們一樣，拉著板車，從碼頭拉著煤球送到城里。

母親，你想過沒有，我的性格也是你給的呀。

“城鄉(xiāng)，你怎么不說話？”何老師問我。

“啊？我，我一直在聽，聽大家說。”

是的，我一直在聽。我在聽著別人的故事和笑聲，也在聽我內(nèi)心的聲音。

何老師勸我們回去。

當(dāng)我走到門口時，我忍不住回頭看她。

她捏了一下喉嚨，對我笑笑：“回去睡吧，城鄉(xiāng)?！?/p>

我輕輕帶上門。

8

上午還是會議。主持人講完開場白后，宣布了蕊蕊的獲獎消息，說蕊蕊就要去北京領(lǐng)獎了，讓大家鼓掌祝賀。

蕊蕊站起來說：“謝謝大家，我一定把你們的深情厚誼帶到北京?！?/p>

“也把北京的風(fēng)花雪月帶回來?！庇腥舜蛉さ?。

似乎很多人都知道蕊蕊的故事，都知道打趣者的弦外之音。一片笑聲。

蕊蕊并不怨怒，環(huán)顧四周道：“給每人帶一只烏龜回來?！?/p>

這下，笑聲四起。

有人發(fā)言。邵繁的筆在本子上動著，是在記錄發(fā)言者的話，還是在畫著什么？

我坐在她的對面，她偶爾抬頭，與我目光相碰時，就直愣愣地看我一會兒。她的眸子像兩顆小石子，沒有任何生機(jī)，沒有任何含義。

我?guī)缀跤行┖ε隆?/p>

我看著她精致的鼻梁，好看的鼻唇窩，在心里叫著：繁。

會議結(jié)束時，誰也沒有預(yù)料的事發(fā)生了：邵繁去樓下大廳，剛走下樓梯，一下子跌倒在地，頭后仰著，雙目上翻，嘴唇青紫。緊接著，她又動了一下，側(cè)過身，上身弓著，不停地顫抖；雙腿卻伸得筆直，口角吐出了白沫。

很快有人反應(yīng)過來，說快送醫(yī)院。

這時，蕊蕊沖了過來。

幾個男作者要去抬邵繁。

蕊蕊說：“不要動不要動！”

她蹲了下去，一手托著邵繁的頭，一手摟過她的腰，將她放平。然后，解開她上衣的紐扣。

蕊蕊問：“誰有手帕？”

周圍的人都上下摸索著，沒有人有手帕。

“不用了?！比锶镞€是一手托著她的頭，取下她的頭巾，將頭巾一角塞入她的齒間，然后將她的頭輕輕轉(zhuǎn)向一側(cè)。

白沫從她的口中流出。

“過一會兒就會好的?！比锶镎f。

淚水從蕊蕊的眼里流出。

“是不是癲癇??？”有人問。

蕊蕊竟然瞪了那人一眼。

癲癇，一定是癲癇。我編輯過幾篇這樣的稿子。蕊蕊對她的急救也是符合科學(xué)要領(lǐng)的。解開她上衣的紐扣，是為了讓她呼吸暢通，將她的頭輕輕轉(zhuǎn)向一側(cè)，是防止口中白沫讓她窒息，將頭巾一角塞入她的齒間，是防止顫動時牙齒咬傷舌頭。

她輕輕叫著邵繁的名字：“邵繁，邵繁?！?/p>

邵繁的眼睛還是上翻著，口中的白沫仍在流。

人越聚越多了。

蕊蕊哭著，對邵繁說著話：“邵繁，對不起，都怪我，昨晚回去，又和你鬧了那么久，讓你休息不好。我和你來了，我也只顧自己玩。我真的沒想到，你的病會犯……”

邵繁動了一下，腿不再僵直，腿曲了起來，眼珠也轉(zhuǎn)了一下，繼而眼皮合上了。

蕊蕊擦了一下她嘴角的白沫，還是抽泣著說：“你原諒我吧。我們馬上就回去，我會陪著你?！?/p>

邵繁的眼睛睜開了，上身抬起來了。

蕊蕊說：“請大家走開好嗎？她已經(jīng)沒事了。”

有些人沒有挪步，蕊蕊加重語氣說：“我讓你們走開，走開！”

我從來不知道你有這種病。你為什么會有這種??？可恨的病。蕊蕊說你每年跳幾次槽，可是你一次也沒跟我講過。是的，這還是讓你蒙受恥辱的病。當(dāng)你在眾人面前倒下，然后在眾人面前出盡了洋相，你再爬起來。你成了一個奇怪的人。你不想見到那些奇怪的目光，你一次次跳槽。

我知道了，你為什么總是想到死亡。

我想起了你在身上畫的墳?zāi)?，墳?zāi)股系氖旨?，十字架下吹奏薩克斯的兔子。

我知道這種病，最容易誘發(fā)的幾種原因，一是休息不好，失眠，二是恐懼不安，三是內(nèi)心受挫，為前途過分擔(dān)憂。你為什么失眠，為什么恐懼又為什么過分擔(dān)憂？你不知道要盡力避免這些？

繁！

大廳外聚了一群人，議論著剛才可怕的一幕。

何丹霓老師叫了一個女作者，說還是帶她去醫(yī)院看看吧。

邵繁站了起來，蕊蕊扶著她，往樓梯上走去。蕊蕊說，不用的，有我陪著她就好了。

到開飯的時間了，沒有人去餐廳。

蕊蕊和何老師帶著邵繁下樓了，旁邊的兩個女作者幫她們提著包。

馮老師緊跟著下來了。

馮老師問：“蕊蕊，你走了？不是下午五點(diǎn)半的飛機(jī)嗎？”

蕊蕊說：“我不去北京了，我送邵繁回深圳?！?/p>

馮老師說：“我找了兩個人專程送她的，車就是我聯(lián)系的呀?！?/p>

蕊蕊說：“馮老師，不用了，我送她?！?/p>

大家默默地把她們送上了車。

蕊蕊又對何老師說：“何老師，你就不去送了吧。”

何老師說：“我把你們送到碼頭上。”

車門關(guān)上了。車發(fā)動了。

我看著車子駛過賓館前不長的街道，拐上了山路。

我的眼前，晃動著她的月芽形耳環(huán)。

9

我一個人去了海邊。

避開游人，貼著海水的邊沿慢慢地向遠(yuǎn)處走。

海浪不大。沒有風(fēng)。月亮靜靜地浮在前方的上空，淡淡的白。

前邊的巖石上坐著一個人。

走近一些，我看出了那人是何丹霓老師。她披著羊毛衫。

海水拍打著巖石，不大的聲響。

我遲疑了一會兒，登上了她旁邊的一塊小巖石。

她看見了我：“嗨，城鄉(xiāng)，你也來了啊。”

我點(diǎn)頭，笑著，從小巖石上跳到大巖石上。

我坐到她身邊。

青黑的海面在晃動，不言不語。

“海啊，總讓人聯(lián)想很多?！彼粗h(yuǎn)方島上的燈光。

我看著她的臉。

她的銀盤臉鍍上了一層憂郁，就像秋夜里清冷的月。

我看著她圓圓的白凈的脖子，那耳根下逸出的發(fā)絲。

那次，你讓我到你家去，說雙休日，做幾個菜嘗嘗。

我去了以后，你給我泡了茶，問我看不看碟片，我說不看，我要和你一起做事。你不讓。

你去了廚房，我就站在廚房門口。你擦著灶具，說：“哎呀，我很少做飯的，你說你懶得做飯，我也好不到哪去。看這廚房多臟。”

我笑。我說我來理菜。你說那也行。

你拿出一小袋毛豆。

我剝了幾個，你也蹲下剝了。

我聽著你往盤子里扔豆米的丁零聲，很奇怪地想流淚。

我們一起往盤子里丟豆米時，額頭碰在了一起，我差點(diǎn)把你撞得仰到后面去，我們都笑起來。

然后，我就不停地和你說話，你說原來我也很善談。

幾個菜都理好洗盡了，你就不讓我做事了，你說不想看電視，就去書房玩吧。

你把我?guī)У侥愕臅浚形译S便翻。你的書房真大，書柜就有四個。透過玻璃，我看著新的舊的厚的薄的書脊，被一種豐富和深厚的力量撞擊著。

我坐到寫字臺前，比劃著寫字的樣子，像你在我房間里那一次。

在一摞稿子上，我看到最上面的是我的一個短篇小說，上次給你的。我翻開，看到你的筆跡，許多修改的地方，有的改了又涂了重改。我為我那些不成熟的表達(dá)而臉紅。還有些不安，仿佛聽到你的嘆息。

你從廚房過來。我回過頭，你就在我身邊，我扭頭，正對著你的胸。你的棉質(zhì)白襯衣被乳房高高撐起。我看到你的眼中晃過一絲羞怯。你的眼簾迅疾地垂下去，嘴角綻出淺淺的笑，你說：“已經(jīng)做了一個菜，我們先去嘗嘗吧?！?/p>

我如夢初醒般從椅子上起來。

你自己先夾了一塊菜，看著我，說嘗嘗我的手藝。

我吃了一塊菜，點(diǎn)頭說真好吃。你就開心地笑了，說謝謝夸獎。

你又去了廚房。

我站在廚房門口，看你用鏟子翻動著菜。火苗映著你的臉，有一側(cè)閃著溫暖的光。

你又做好了一個菜。你問我：“味道怎么樣？說真的？”

我說：“真的好吃。”

你說：“一般人問別人做事怎么樣，就是想人家夸的。其實(shí)我哪里會做菜呀，我問你也是想你夸的?！?/p>

我們都笑了。

笑聲里，我的心里泛起了一陣酸楚：我想起了一個吃飯的場景。

有一年除夕夜，我們?nèi)易谧郎铣燥?，母親數(shù)落起父親的不是，說一年又一年日子還是老樣子，父親裝著沒聽見。

這時，妹妹把碗碰翻了，剛好我的胳膊一拐，又把妹妹的碗碰到了地上。母親又開始罵我和妹妹。父親壓著不滿，輕輕敲一下盤子說：“吃飯，過年了，少說兩句！”

母親一下子就叫起來：“我說什么了，我不能說話嗎，這一家人要把我吃了嗎！”

沒人敢做聲了。

母親不罷休，突然把我從板凳上拖下來，又把妹妹拖下來，叫道：“你們倆給我跪到門口去！”

父親還是壓著不滿說：“算了吧，就不要跪了，大過年的，讓人笑話?！?/p>

母親說：“我怕誰笑話，我死都不怕。”

父親喘著粗氣，頭扭到一邊，對我和妹妹軟軟地?fù)]揮手說：“那你們就跪下?！?/p>

我知道不跪是不行的，就先走出屋子，跪了下去。

緊接著妹妹也出來跪下了。

這時，聽到動靜的鄰居過來了，勸母親讓我們起來。

母親卻一下子坐到門檻上哭了，邊哭邊說：“這日子沒法過了沒法過了……”

母親經(jīng)常這樣，為一點(diǎn)小事發(fā)火，別人勸說她也不聽，勸得多了，她就要以走絕路威脅。除非等她自己哭夠了，事情才算暫時了結(jié)。

鄰居們知道她的脾氣，勸了幾句就回去了。

我和妹妹跪在她的哭聲里，直到她停止哭泣。

曾經(jīng)有好多年，我在飯桌上是緊張的……

直到現(xiàn)在，我在家吃飯時，還是很快，因?yàn)槲铱偸窍朐琰c(diǎn)離開飯桌……

……

那天，我們把你做的四菜一湯吃得光光。我走的時候，你把茶葉、飲料裝了一大包，讓我?guī)ё?，我沒有推謝。

我看著遠(yuǎn)方的海水與天相融的黑暗。

“城鄉(xiāng)，現(xiàn)在你們老家怎么樣？”她把披著的羊毛衫往上拉了拉。

“變化很大，電燈電話不用說了，村里百分之六七十人家是樓房，年輕人幾乎都有手機(jī)。”

“是嗎？”

“但是也有很窮的，現(xiàn)在農(nóng)村貧富懸殊也很大，沒有勞力不做手藝不做生意的就很窮，有的生病看不起就眼睜睜躺在草堆旁?！?/p>

“每次你回去，都有很多感慨吧？”

“是的。像我，在村里也是窮人的?！?/p>

“你的窮和別人不一樣，我認(rèn)為?！?/p>

“也許是吧。我自己沒有太深考慮自己窮富?！?/p>

“你知道嗎？我年輕時就插隊在你們那個縣?！?/p>

“是嗎？”

“是的，在那里整整五年?！?/p>

“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在中國，生活在土地上的人日子是最苦的。雖然，那時候整個國家一窮二白，城市也是嚴(yán)重的物資缺乏，但最苦的還是鄉(xiāng)下。貧困和閉塞能把好多東西絞殺了。所以，從土地上走出來的人，每一步都十分艱難?！?/p>

“嗯?！?/p>

我想再挨她近一點(diǎn)，但是我沒有動，就那么靜靜坐著。

10

第三天上午會議結(jié)束。下午兩點(diǎn)，我們返程了。

大巴在島上狹窄的山道上左拐左拐。熱帶的植物生機(jī)盎然，仿佛能聽到生長的聲音。

到了碼頭，我提過了何老師的旅行包。她說，你自己的包就夠重的，有那么多紀(jì)念品呢。我說，一手提一個，反而不累，平衡嘛。她說，那我不管你了。

上了船，我和老師坐在了靠窗的位置。服務(wù)員又打開了錄像，上面還是介紹著船島的風(fēng)景。

我看著窗外。

海水翻滾著，浪頭壓著浪頭。

大巴進(jìn)城的時候，是下午五點(diǎn)多，可是仿佛黑夜，天上積聚著厚重的云層。

今晚一定會下雨。有人說。

再不下，這座城市就要燒起來了。有人回應(yīng)。

車在雜志社大樓前停下。我乘地鐵回家了。

在地鐵里，我打通了大哥的電話，問母親的手術(shù)如何。大哥說，順利，可能要住院幾十天。

我說想和母親說幾句，讓母親接電話。大哥說：“我們一家已經(jīng)趕回鎮(zhèn)江了，礦上太忙，妹妹在醫(yī)院服侍媽呢?！?/p>

“那二哥他們呢？”

“他也回南京了，就在家兩天，死老婆沒回去，人家能受鄉(xiāng)下那苦嗎？唉，全是我跑來跑去的。”

“那妹妹電話？”

“她沒手機(jī)，你又不是不知道。媽這么大病，她五百塊錢都拿不出，我們兄弟就不要和她計較了。”

過了會兒，我又打邵繁的手機(jī)，問她怎么樣了。

邵繁說她和蕊蕊在逛商店，很開心。她讓蕊蕊和我說幾句。

蕊蕊說：“城鄉(xiāng)，筆會上有何收獲？”

我說：“去玩玩嘛，沒想有什么收獲?！?/p>

蕊蕊說：“我們都盼著你有收獲呢，要是收獲大美女一定帶來深圳啊?！?/p>

我沒心思開玩笑，我說：“請你照顧好邵繁?！?/p>

蕊蕊笑嘻嘻地說：“切，這還要你教！”

我笑不出來。

地鐵在寂靜中呼嘯。

地鐵通道盡頭，兩部電梯中間的階梯上站著許多人。

隱隱的雷聲。

上了地面，果然大雨傾瀉。棕櫚，芭蕉，芒果樹在大風(fēng)中搖晃。

終于下雨了。真正的大雨。

我打了的士，一直坐到住處的小巷口。

買了一袋快餐面，上樓。

放好行禮，我想明天中午給大哥寄回母親治病的錢；盡量找機(jī)會回去看看母親，到時給妹妹帶一部手機(jī)。

吃面，洗澡，抽煙，終于輕松起來。

坐到窗前，打開電腦，瀏覽新聞。

被捕的市長海外有豪宅。烏克蘭起了內(nèi)訌。安倍向俄羅斯示好。

某省房產(chǎn)限購進(jìn)行一天就被叫停。某企業(yè)家第二次登上了珠峰。某作家在一山村被打。

江淮地區(qū)，我的家鄉(xiāng)，大災(zāi)無大難，雨過天晴，農(nóng)人搶播來年的莊稼。

……推薦語：

《海上生明月》描寫的是一個名叫城鄉(xiāng)的在南方打工的業(yè)余作者參加一次在海邊舉辦的文學(xué)筆會時在精神上所經(jīng)歷的苦悶現(xiàn)實(shí)。小說有三個女性成為城鄉(xiāng)最直接的精神載體：由在鄉(xiāng)下身患癌癥的母親切入城鄉(xiāng)少年時代缺少母愛的成長背景與現(xiàn)實(shí)生活中所面臨的親情的冷漠和物質(zhì)匱乏的困境；由同來參加筆會的城鄉(xiāng)曾經(jīng)的情人邵繁切入主人公生活激情的喪失與精神困境；由筆會主辦方何丹霓主編帶給城鄉(xiāng)尚存的人間溫暖。小說有著濃郁的生活氣息，用在現(xiàn)實(shí)中不斷插入回憶的簡潔流暢的敘事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被殘酷的現(xiàn)實(shí)生活壓迫得喘不過氣來，但又不甘沉淪的掙扎者的人物形象。

城鄉(xiāng)，作者賦予了這個名字不言而喻的隱喻。

推薦人：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