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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猶太導師

2015-07-20 12:21[美]鮑靖
青春 2015年7期
關鍵詞:猶太人以色列導師

[美]鮑靖

2006 年2 月22 日晚,以色列內(nèi)蓋爾大沙漠一個叫奧麥爾的小鎮(zhèn)的上空,星星低垂,風兒哀鳴。那天夜里,猶太人失去了一個忠實的兒子,一個把一生貢獻給科學事業(yè)、聞名遐邇的癌癥免疫專家。突來的噩耗震驚了所有知他、識他、敬愛他的人。內(nèi)蓋夫·本古里安大學和索偌卡醫(yī)學中心籠罩在一片悲哀的氣氛中。他就是我的博士學位導師Shraga Segal(中文譯為:詩然噶-西格爾)教授——一個二戰(zhàn)時期希特勒大屠殺的幸存者,以他堅強的意志,和非凡的智慧,最終成為一個偉大的學者和卓越的科學界領袖。

如果說父親的自行車賦予我生存的能力,載著我跨越人生的艱難險阻,那么詩然噶導師的言教身傳、諄諄教誨以及對科學的領悟和追求,則把我引入了科學研究的神圣殿堂,并賦予了我一雙在西方科學世界中自由翱翔的翅膀。

我記憶中的Shraga永遠是那么神采飛揚,精神煥發(fā)。僅僅兩個月前,我還收到導師的電子郵件。那是2005 年12月25日,正是圣誕節(jié)的那一天。

“我最親愛的靖: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我祝你和你美麗的女兒快樂!并祝你們新年里健康,心想事成!”

讀到這個郵件的時候,我正在新澤西的好友倩的家里幫忙布置圣誕樹。一陣溫暖的潮流從心頭涌過,驅(qū)散了冬日的寒冷。那個圣誕節(jié),我過得格外開心和感動。

導師是猶太人,而猶太人是不過圣誕節(jié)的,他們也從不對人說“圣誕快樂”。有些不知情的人對猶太人祝賀圣誕節(jié),很可能會造成不愉快的結(jié)局。而猶太人臉上又沒有寫上“我是猶太人”的字樣。所以久而久之,為了避免誤會,在美國,大家彼此見面時會說:“節(jié)日愉快”,這樣最保險,誰也不會冒犯誰。

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懷和胸襟,使導師在這美麗的圣誕之夜,在日理萬機的時日里,竟沒忘了給他多年前的博士生、現(xiàn)在美國生活的我,發(fā)出一個圣誕的問候。他知道圣誕節(jié)是美國最隆重的節(jié)日。而導師的學生滿天下,我只是他的幾十個博士生之一而已!沒想到,兩個月后,死神就無情地向他招手!

那晚回到家里后,失去導師的悲痛使我久久不能入眠。透過模糊的眼簾,我將目光投向窗外那深邃的天邊,頃刻間,往事如大海的波浪,以排山倒海之勢迅速涌上心頭。

一切仿佛發(fā)生在昨天……

“靖,這個周末,Shraga 要在家里設宴會,專門為你接風!”我到達以色列大約兩周后的一天,第米催興奮地對我說。第米催是個高高個子、戴著猶太小帽的小伙子,從蘇聯(lián)移民來的學生,他也是Shraga的博士生。1949年以色列建國后,向全世界的猶太人敞開了大門,歡迎猶太人回歸祖國。于是第米催的父母帶著他來到了以色列定居。

“為我?在他家里設宴?”我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

我對導師接收我做學生一直感激不盡。要說請客,應該我請他才對,怎么會是他請我呢?我又在用我在國內(nèi)的習慣去思忖。直到在以色列生活了幾年才知道,這兒都是導師大方地請學生吃飯,或給學生送禮。每逢過年過節(jié),請學生來家里過節(jié),招待辛苦學習做實驗的學生們。我聽說在機關單位里也是一樣,都是上級給下級送禮——這跟我在國內(nèi)的情型完全掉了個個!

導師對我科學研究的引導是從一本書開始的,那是永遠陪伴著我,并讓我終身難忘的一本書。我現(xiàn)在的書桌上,一直放著一本比一大塊轉(zhuǎn)還重還厚的英文版書,書名叫《分子細胞學》。那是導師18 年前從以色列寄往珠海我家的,他希望我在入學前有所準備。我把它從珠海帶去以色列,然后又從以色列帶來美國。多少次搬家,我都把它珍藏著。以后這本書有了新的版本,但我卻始終珍藏這個有著歷史意義、雖已經(jīng)很老的版本。

記得自從在珠海收到這本書后,每天晚飯后,我都不顧白天在醫(yī)院工作的辛勞,抱起這本書就去自己的臥室兼書房一直學到深夜。那時我的英文水平有限,多虧有了這本厚厚的英漢字典作伴。

接下來,多少個寂靜的長夜里,是這本越過汪洋大海、從以色列飛到珠海的書,是導師對我寄予的厚望,使我慢慢讀懂了這本全英文的、密密麻麻的、深奧的分子生物學書,尤其是其中有關癌癥機理的章節(jié),對我后來能成功通過博士課程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受到邀請的那天,我因沒有汽車,所以第米催受導師委托,專程前來我的住處迎接。

導師家住的離學校不遠,在一處名叫“沃買爾”的小區(qū)內(nèi)(很多內(nèi)蓋夫·本古里安大學的教授都住在這個小區(qū))。這是一棟只有一層樓的單獨別墅,掩映在一片紅花綠草中,并不顯眼,卻靜謐安詳。周圍有半人高的籬笆,與鄰居家的花園隔開。記憶中,那時的我,還從未有過踏進這種令人神往的“小別墅”的經(jīng)歷,所以內(nèi)心異常激動。因為我從小是在大城市的平民區(qū)里長大,見的最多的是狹小的過道,黑暗的小屋。這是我第一次來到一個西式的小別墅。

第米催和我到達導師家的時候,多數(shù)人已經(jīng)到了,其中有我認識的導師現(xiàn)在的學生,也有我所不認識的導師過去的學生,外加導師的兩個兒子(導師的女兒在外地求學,未能回來)。我暗自算了算,連大人所帶的孩子在內(nèi),共有將近40 人。我這才知道,在以色列開晚會,都是全家一起被邀請的。這樣幾次聚會過后,大家都知道了彼此的家庭情況,而且這些學生家屬的家屬也都成了好朋友。此次家庭聚會,也有幾個單身的客人,比如第米催和我。

我看到每一個客人都帶端著一個大碟子,上面是滿滿的食物,或是自做的甜點。直到后來我才知道,以色列很多家庭主婦都是做甜點的能手。我是空手而來的,我那時還住在導師給我安排的旅館里,沒有開始自己做飯呢。即使我有條件做飯,估計什么也不會做。

“靖,歡迎歡迎!”導師和夫人熱情迎接我的到來,而導師則緊緊擁抱了我。

“我叫瑪扎爾,歡迎你——來自東方的客人!”導師夫人用含笑的眼睛將我引進屋內(nèi)。因為是第一次見面,我不禁多看了她幾眼: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年齡與導師差不多,臉顯得瘦削,留著比齊耳略長的短發(fā),且頭發(fā)又直又黑,恰像我們東方女性的發(fā)式。再看看導師,發(fā)現(xiàn)他今天穿著一套深藍色的粗布便裝,上衣肥肥地套在身上,顯得慈祥,但卻而少了威嚴——我是說,他此時看上去決不像一個世界級教授。唯有那炯炯有神的眼睛,使你只要看他一眼,就會立刻體會到他那非凡的智慧。

彼此寒暄完畢,我看見幾乎所有的人,包括客人和主人,都在忙祿著,為晚宴出力。我也想幫忙,但不知從何著手。這種晚宴和我過去所熟悉的生活相差太大了。他們在做什么我一無所知。

“靖,我?guī)銋⒂^我的家好嗎?”像是讀懂了我的心事,導師笑盈盈地走過來對我說。 “太好了啦!如果不太打攪的話?!蔽疫B忙應道。

于是,導師首先帶我走進他的書房———一間很大的房間,排滿了不同顏色、不同厚度、不同尺寸的書——書真多呀,好像是一個小型的圖書館!這是我第一次知道,一個人的藏書會有如此之多。但后來師母告訴我,實際上家里還有好多好多的書,都堆在地下室了,因為書架上實在放不下。她還告訴我,導師從小就是個 “啃書蟲”,且具有驚人的記憶力,很多看過的書,都過目不忘。

“這是我和瑪扎爾的臥室?!辈恢挥X中,他已引我跨進了他的臥室。臥室顯得十分簡單,一張雙人床占據(jù)了大約一半空間。此外,還有一個衣柜,一個鏡臺和兩把椅子。但立刻,我的眼睛被一個大大的鏡框所吸引:那是一個黑色的鏡框,里面的兩個女孩并肩而立,一高一低,可面貌卻極其相像,眼睛又黑又亮又大,短短的卷發(fā)襯托著她們鵝蛋型稚嫩的小臉蛋。兩人都穿著短短飄逸的小裙子,清澈的目光投向前方,仿佛在快樂地眺望著未來。這是兩個標準的、美麗絕頂?shù)摹把笸尥蕖?,雖然照片是黑白的,可那眼神、頭發(fā)、裙子與我母親常常喜歡畫的洋娃娃顯得一模一樣!我一時為這兩個女孩迷住了,并在心里想,如果母親見了,一定會更加驚喜。

“那是我的兩個小姐姐,”導師在一旁輕輕提醒道。

“她們真是太美了!”我真誠地贊道。

“是的,我記憶中的姐姐們就像天仙一樣?!?/p>

記憶中?我心頭不由一怔。導師見狀,用緩緩的語氣解釋道:“因為‘二戰(zhàn)時,她們雙雙死于法西斯的屠刀下。那時我們生活在波蘭,她們一個11歲,一個才9 歲。”

我的心不由得緊縮起來。想不到,這兩朵含苞欲放的小花,竟然也慘遭希特勒的殺戮。這是何等的殘忍!雖然這么多年過去了,但從導師顫抖的聲音里,我仍然感受到他那無限的悲哀。我想,這種失去親人的刺骨傷痛,恐怕永遠都難以愈合的。自小生長在南京的我,早年從爺爺奶奶那里曾聽到過一些戰(zhàn)爭的殘酷,以及南京大屠殺的不堪回首,而希特勒在“二戰(zhàn)”中屠殺猶太人的罪行更是天下皆知,但這次,當身臨其境體會著導師的悲傷時,我心靈的震撼比任何時候來得都要強烈。我在這張照片前站了許久,直到兩個美麗女孩的影像永遠映在我的記憶最深處。

“靖,我?guī)銋⒂^我們家的防彈屋吧!”還是導師率先打破了沉寂。

“防彈屋?”我有些不大明白,便隨導師走出了臥室。

經(jīng)過一個又黑又狹小的過道,我們來到一個大約10 平米、只有一人高的正方形小屋——其實,這哪里是什么屋子,乃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防空洞:四面沒有一扇窗戶。借助剛打開的窄窄門縫,我發(fā)現(xiàn)這個防空洞的墻是用水泥堆砌起來的,顯得坑坑哇哇的,用手隨便碰一下,就會把皮擦破。導師告訴我,以色列國家規(guī)定,所有建造的房屋都必須有這樣的“防空洞”,一旦有警報聲響起,每個人都要躲進防空洞里。由此難以想象,以色列建國后的三次戰(zhàn)爭,猶太人民在這些防彈房內(nèi),度過了多少擔驚受怕的艱難日子!

導師最后一個領我參觀的是他家的儲藏室。這是一個寬大明亮的房間,墻上掛滿了各種獎狀、金牌,一看都是部隊里發(fā)放的獎品。衣柜里掛滿了深綠色的軍裝和槍支、子彈,都是地地道道的真家伙。這些東西,我以前只在電影上看到過,眼下見了,不禁感到納悶:“為什么會有這些武器和子彈放在家里呢?”

“我是坦克部隊的軍官,每年要去軍隊一個月的時間?!币娢伊髀冻霾唤獾难凵?,導師很快解釋起來,“以色列是個小國家,又隨時會有戰(zhàn)爭的危險。所以,不僅每一個年輕人高中畢業(yè)后都要服2年或3 年的兵役,而且服完兵役后,每年還要去部隊一個月,這叫‘后備兵役。以色列是個小國家,又被周圍的阿拉伯國家包圍,所以我們是全民皆兵,每一個公民都逃不了保衛(wèi)國家的責任。對于我們這些科學家來說,生活情景經(jīng)常是這樣的:第一天我們?nèi)H大會進行學術教流,第二天趕回學校教學,或輔導學生,然后當天下午也許會穿上軍裝,背上槍支,前往軍營。對我來說,因為是坦克部隊軍官,所以我會站在坦克上培訓指揮士兵?!?

又有客人來了,師母提醒導師去招待客人。我去幫助導師的小兒子瑞霓,在一個燒炭的大爐子上,燒烤一串串準備好的雞胸肉。此時,太陽已經(jīng)西下,火紅的夕陽把花園、屋頂和屋里屋外所有忙碌的人們身上,都鑲嵌上了一道美麗的金邊。又過了一會兒,太陽的光環(huán)褪盡后,天漸漸黑了下來。此時,晚會的一切也已準備就緒,月亮從遠處的一個小山坡后靜靜地爬了上來,漫天的繁星一個接著一個跳躍到天空上,對我們快樂地眨著眼睛。晚餐是在花園里進行的,一桌子豐盛的食物,是典型的中東食品,沒有一樣是我曾經(jīng)熟悉的中國菜?;▓@里,半人高的刪欄上掛滿了用綠色電線串起的小燈泡,閃爍的燈光把桌上的一道道美餐照得若影若幻。大家一起圍著臨時在院里搭成的長長餐桌就坐。導師示意讓我坐在他身邊。然后舉起酒杯說:“今天,我們的研究小組終于迎來了靖,一個優(yōu)秀的傳染病醫(yī)院??漆t(yī)生,她來自遙遠而偉大的中國。我和瑪扎爾真誠地期望她在以色列生活愉快,事業(yè)有成!我也借此機會感謝你們對她的關照和幫助?!闭f到這兒,導師給我倒上一杯酒,“靖,讓我們?yōu)槟忝篮玫那巴?,為我們中以兩國人民的友誼干杯!”在大家共同舉杯的那一刻,我激動得熱淚盈眶。

猶太人不僅熱情好客,而且他們的心就像各自的家門一樣,可以隨你進出、暢通無阻。關于這一點,在美國生活多年后,我的體會尤其深刻。因為在美國,很少有人請你去家里做客。美國人不想讓外人知道他們的隱私。家是人的一面鏡子,他們要保住隱私,就不可能讓你看見這面鏡子。如有客人朋友來了,最多也就是請他們?nèi)ワ埖瓿圆惋埗?。我在美國雖然沒上過學,但所見所聞,與以色列完全不一樣,許多學生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導師住在那里,家里有幾口人。對美國這個高度商業(yè)化的國家而言,就連待親接客也都成了商業(yè)化。雖然說著,笑著,對視著,但你卻往往不知道對方何許人也。更不可思議的是,你雖心中疑惑,卻決不能貿(mào)然發(fā)問,因為倘若一不小心涉及到任何私人問題,人家會認為你粗魯無禮!所以,見了面后,擁抱,就坐,點菜,然后服務生上菜,吃吃笑笑,然后握手,再擁抱,親吻,再見,非常虛假的一系列客套,也許就是美國以及美國文化的一種體現(xiàn)。這種文化,讓我更加思念在以色列的生活,以及那些熱情開朗的猶太朋友。

記得有一天,導師通知我們實驗室所有人一起去他的辦公室,因為他剛剛讀到一篇有關癌癥機理的文章,想把他的理解和今后的研究設想與學生們交流。導師的院長辦公室在一個高樓里,窗戶很大,正對著另一幢頂樓的樓頂,那是一個直升飛機的停車場。我早就聽說導師具有非凡的記憶力,給學生講課從來不用講稿,而且非常幽默風趣,經(jīng)常能在學生的笑聲中把知識灌輸給學生。所以選他課程的學生很多,有時學生要排隊登記才能修到。作為他的博士生,我當然是要上他的“分子免疫學”課程。那天,導師自然是用英文給我們闡述他剛從雜志上讀到的文章。我們一共有7人,圍坐在沙發(fā)上,聽導師慷慨激昂的演講。孰料此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隆隆的響聲,像是直升機在附近飛行。但很快,那響聲變得越來越近,仿佛就在我們的窗外一樣,震耳欲聾。這時,導師停止了講課,表情沉重,目光緊閉,然后起身走向窗戶。我們不約而同地從沙發(fā)上站起,隨著導師朝窗外望去:只見一輛軍用直升飛機正在對面的樓上降落,機翼還在飛速旋轉(zhuǎn)。接著是幾個荷槍實彈的軍人正往下搬運一個擔架,擔架上躺著一位頭部包著雪白繃帶的傷員。因為距離很近,我能看見繃帶上有一道殷紅的鮮跡。許多身穿白大褂的醫(yī)護人員這時朝擔架快速跑來,待將傷員接走后,又快速進了樓房。然后,直升機又開始轉(zhuǎn)動翅膀,升起,直至消失在空中。也許是去接下一個傷員吧?我的心被深深震撼了!

導師重新站回到他講課的地方,望著我異常驚訝的眼神,一字一頓地對我說:“靖,這就是我們的生活?!苯又?,他那激揚的聲音在辦公室內(nèi)又重新響起:“癌細胞的轉(zhuǎn)移是沒有規(guī)則的,轉(zhuǎn)移到哪里,便會在哪里生存、擴展,要看細胞表面抗原基因的表達……”

多年后的今天,導師的一番話語,依然在我腦際縈繞。

由導師擔任院長的這個索然卡醫(yī)療中心,是以色列南方最早最大的醫(yī)療中心,它擁有以色列一流的醫(yī)療中心,不僅擔任著救治所有南方地區(qū)居民的重任務(這些居民包括猶太人、阿拉伯人和游牧民族),而且具有重要的戰(zhàn)略意義,因為加沙地帶和與埃及邊緣駐軍的醫(yī)療任務都由該中心擔任,所有的傷員也都往這里送。值得一提的是,這些被索然卡醫(yī)療中心搶救的傷員中,不僅有猶太士兵,也時常有阿拉伯人,甚至是行兇作案的歹徒。但這里是醫(yī)院,是救死扶傷的場所,所以醫(yī)護人員對送來的傷員都能做到一視同仁。

多災多難的以色列啊,什么時候和平才能真正降臨到這片國土呢?然而,就是在這片彈丸之地,在槍林彈雨的威脅中,以色列的猶太人依然堅強生活著,并且還孕育了一批對世界文明做出杰出貢獻的科學家和思想家。諾貝爾獲獎者中,有百分之二十居然是猶太人,而猶太人口在全世界只占不到百分之一。這是多么值得人類仔細研究的一個現(xiàn)象!

從小被剝奪學習資格的我,對書聲朗朗的校園生活有著一種說不出的神往。但我不得不客觀地承認,作為一個中國的臨床醫(yī)生,當時在醫(yī)學院學習的基礎醫(yī)學課程實在是太少。雖然我在醫(yī)學院苦學了整整5年,當醫(yī)生后也練就了一身實際治療和搶救病人的本領,但對于免疫學,尤其是分子免疫學及其疾病發(fā)生原理、治療方案來源等卻所知甚少。這也是我從醫(yī)學院畢業(yè)13年后,情愿離開令人羨慕的醫(yī)院,放棄人人尊稱的“主任”頭銜,不遠萬里來到國外再當學生的原因所在。萬分幸運的是,我遇到了一位好的導師,他在我不會培養(yǎng)細胞、不懂一些最普通的分子生物學和免疫學實驗室技術的時候,時刻給我?guī)砉膭钆c安慰:“不用擔心,靖,如果你能成為一個好的中國醫(yī)生,你就一定能成為一個好的科學家?!彼蔷季加猩竦哪抗馔遥Z氣十分堅定。于是,帶著他的囑托和信任,我用了將近6 年時間,在以色列威茲曼科學研究院完成了我的博士學位,并且在全世界定級的生物學期刊上發(fā)表了好幾篇高質(zhì)量學術論文,其中一篇被《自然癌癥綜述》評為“最最重要的癌癥機理研究發(fā)現(xiàn)之一。”

在考慮選擇哪兒讀博士后的時候,我先后發(fā)出了5 封申請信,其中有4位美國的教授很快給我回信,他們分別是:斯坦福大學醫(yī)學院、舊金山大學基礎醫(yī)學院、安德森癌癥研究所和美國國立衛(wèi)生研究院癌癥研究所。最后,我決定接受坐落在美國首都華盛頓郊區(qū)的國立衛(wèi)生研究院的邀請。

在本古里安大學讀了一年后,我轉(zhuǎn)去了威茲曼科學研究院,因為那兒的學生來自世界各地,官方語言是英語。

離開以色列前,我專程前往比爾曬瓦向?qū)烻hraga道別。那是個周末的下午,導師一身短衣短褲,像是在家里與一個舊友重逢,很快解除了我所有的緊張與拘束。導師年輕時在美國生活多年,先后在加洲的斯坦福大學、巴爾的摩的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從事癌癥科研。他開始為我講述在美國的生活與工作經(jīng)歷。之后,他忽然問道:“你在中國的家人都好嗎?你父母、姊妹都好嗎?”

“很好,他們都很好。”我答道。

“我曾到過世界上很多國家,但還沒到過中國,那兒是我一直神往的地方?,F(xiàn)在太忙,過幾年后,我一定要去中國參觀訪問,而且希望你能給我當向?qū)?。因為你是我唯一的中國學生,也是我了解中國、向往中國的一大動力!”

“我期盼那一天能夠早日來到!”

說到這兒,導師將我的手緊緊握住。一股暖流頓時流過我的全身。

可是,誰曾想到,那天的分別,竟成了天上人間的永訣……

我于2002 年4月帶著女兒離開以色列。來到美國后,生活節(jié)奏更快了,整天忙于工作和生計,沒有半點閑暇。直到將近兩年后,我才坐在臺燈下給他寫信。我?guī)еで楹退寄睿褜?,對以色列,對我難忘的以色列朋友的一腔激情,全部一瀉而出。信是用英文寫的,然后用淡藍色的紙打印出來,用郵件寄到了他的辦公室。那時,他是索冉卡醫(yī)學中心的總管。

沒想到等了整整三年,才收到導師以下這封回信:

“我最親愛的靖:首先,請接收我真誠的道歉——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請求你的諒解,因為我這么長時間沒有給你回信。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的工作任務很繁重,一邊要領導一個大學,在這個艱難的境況下,一邊要指導學生,不斷發(fā)展和繼續(xù)我的科研領域。這些年申請研究經(jīng)費不易,但感謝上帝,我的實驗室能夠繼續(xù)生存并有卓越的發(fā)現(xiàn)。

我早已收到你的來信,信中的真情描述使我深受感動。我承認,我一直為你離開本古里安,而去魏茲曼繼續(xù)你的博士研究深感遺憾,但我理解你,也相信你在那兒會學業(yè)成功。

自從你離開后,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和你的微笑。我永遠記住,我有一個聰明的中國醫(yī)生學生,而且,你是我唯一的中國學生。

是的,每次當聽說或想起中國的時候,我就想起你和你的微笑。

如果我去華盛頓,我一定去看你。也希望你再回以色列。

愿你和你可愛的女兒永遠平安快樂!”

現(xiàn)實生活,每每不能如人所愿。我一拖再拖,一直沒有重返以色列,總覺得來日方長。沒想到,一切竟會在等待中永遠失去!

導師去世3 年后,我才第一次重返以色列。踏上這片令我夢魂繚繞的土地,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師母。

那天下午,我久久站在這個曾如此親切又如此熟悉的小別墅珊欄外,心潮起伏。一切仿佛依舊:花園里鮮花盛開,綠樹常蔭,只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我最親愛的導師已永遠離我遠去。師母瑪扎爾開門后,我倆緊緊相擁,淚如泉涌。接下來,師母開始向我緩緩講述起導師去世的詳情——“那是個十分平常的日子,他照例很晚才回來。晚飯后,照例去他的書房工作到深夜。我先是在看電視,然后去廚房做家務,并準備第二天的早餐。突然,我聽到一聲呼喚:‘快來,親愛的,我心里不舒服……我趕緊跑向書房,發(fā)現(xiàn)他站在書桌旁,面色慘白,正搖搖欲倒。我立刻上前托住了他,他一下就倒在我懷里,再也沒有睜開眼睛。當時,他寬大的書桌上,正放著一篇學生的畢業(yè)論文初稿……”

導師于1939年4月出生于歐洲的荷蘭。“二戰(zhàn)”中兩個姐姐被法西斯殘害死亡后,母親帶著他逃往蘇聯(lián),過著艱苦的難民生活。1949 年以色列國成立,在各國流浪的猶太人民終于有了自己的家園。導師母親帶著他來到了以色列,與久別的、一直在荷蘭部隊的父親見面。但是,兩個如花似玉的姐姐的悲慘命運,以及600萬猶太人被虐殺的事實,在他幼小心靈上留下了深重的創(chuàng)傷。這時,我的眼前不覺又浮現(xiàn)出導師臥室里的那大幅黑框照片。也許正是“二戰(zhàn)”創(chuàng)傷和名族的雙重災難,使他成長為一個奮發(fā)圖強、極富同情心的人。后來又從一個杰出的科學家,創(chuàng)建了本古里安免疫系,并成為系主任,然后又成為以色列第二大醫(yī)療中心的主任——一個領導上萬人的機構(gòu)領導者。多少個日子里,他白天為醫(yī)療中心的事務操勞,晚上在燈下讀科學期刊,寫學術論文,或修改學生的稿件。他實在是太累了。值得欣慰的是,導師和師母有三個優(yōu)秀的兒女:大女兒是名中學教師,大兒子是部隊軍官,小兒子長相酷似父親,已從醫(yī)學院畢業(yè),在做臨床醫(yī)生,將來也準備從事癌癥的基礎研究,目前正在申請美國的訪問學者。導師若知道自己的事業(yè)已后繼有人,一定會含笑九泉。

內(nèi)格夫·本古里安大學為了更好地緬懷導師對醫(yī)學事業(yè),對大衛(wèi)-本古里安大學的貢獻,已將他所創(chuàng)建的大衛(wèi)-本古里安大學免疫系以他的名字命名為“Shraga-Segal免疫、遺傳、基因研究系。這種以系的創(chuàng)建者命名的大學學科,在以色列學術界還是絕無僅有。

永別了,我尊敬的導師,愿你的在天之靈能少一份操勞,多一份寧靜。

安息吧,我敬愛的朋友,愿你博大的愛心、聰慧的才智,與日月同在,與天地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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