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佳[普洱學院中文系, 云南 普洱 665000]
策馬塞外與歸于自然
——岑參邊塞詩的生命意識
⊙魏 佳[普洱學院中文系, 云南 普洱 665000]
本文通過對岑參邊塞詩中作家展現(xiàn)的自我生命價值的追問,探求邊塞詩內核流動著的生命意識,即:人生需要社會層面的“有為”、文化層面的“融合”與精神層面的“超越”。
岑參 邊塞詩 生命意識
詩歌在唐代出現(xiàn)了無比繁榮的景象:無論是體制的完備,還是題材的多樣;無論是意境的深邃,還是韻律的精嚴;無論是揭示生活的深度,還是反映生活的廣度,都標示著我國詩歌發(fā)展過程中不可企及的高度。許多詩人走出故土家園策馬邊塞大漠,將邊塞戰(zhàn)爭和風土人情寫入詩中,創(chuàng)作出了許多情辭慷慨、意境雄渾、詩風悲壯的邊塞詩,他們以開闊的視野、激蕩的胸懷、磅礴爛漫的氣質和一往無前的英雄主義情懷對盛唐精神進行了最完美的詮釋。作為唐代邊塞詩歌杰出代表的岑參,其詩作中所體現(xiàn)出的鮮明生命意識使之卓然屹立于詩壇,顯出區(qū)別于其他作家的獨特藝術氣質,明代徐獻忠曾言:“嘉州詩一以風骨為主,故體裁峻整,語亦造奇”,本文試從岑參邊塞詩的生命意識角度進行作品內涵的討論,以期對其作品獲得更深入的認知。
唐朝是中國歷史上最國富力強的時期,對外戰(zhàn)爭的勝利是常態(tài),這使得社會各階層包括知識分子在內的成員都感受并表達著個性張揚、自信高漲的時代情緒。法國著名的歷史學家勒內·格魯塞在他的《草原帝國》中是這樣描述當時的社會心理的:“一個受到震驚的亞洲從他身上看到了一個陌生的、史詩般的中國。決不向蠻族求和,也不以重金去收買他們撤兵,唐太宗扭轉形勢,戰(zhàn)勝他們,使他們害怕中國?!边吶膶嶋H生活體驗,讓作家們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這樣的情緒,岑參也不例外,他兩次出塞,深入西北邊陲,有著非常翔實的邊塞生活體驗,對邊塞的自然風光、風土人情有了直觀的認識。西北荒漠的奇異風光與風土人情,同岑參長于寫感覺印象的藝術才能和好奇的個性相融合,他用慷慨豪邁的語調和奇特的藝術手法,生動地將其表現(xiàn)出來,別具一種奇?zhèn)邀愔馈?/p>
岑參突破了以往征戍詩寫邊地苦寒和士卒勞苦的傳統(tǒng)格局,在他筆下,在大唐帝國的偉力面前,任何敵人都不能成為真正的對手,所以他并不需要寫士兵們的出色奮斗和艱苦犧牲,他展現(xiàn)的是在嚴酷的自然與人類心靈的博弈過程中,人通過感覺、思維對自我存在價值的審視。作家在這場偉大的博弈中書寫了自己的心靈軌跡,大致構成了“思鄉(xiāng)心中悲摧萬里寄語平安——艱辛更見慷慨磨礪鐵骨錚錚”的心理模式,為了更好地理解岑參對人生價值的自我實現(xiàn)與肯定,我們可以在具體詩作中觸摸他血脈的跳動:
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磧中作》)
這首詩大約寫于公元749年,即唐玄宗天寶八年,是岑參第一次從軍西征時所作?!按冎凶鳌保櫭剂x即寫于大沙漠中的詩。茫茫大漠中的行走,讓人很容易產生一種浪跡天涯無所歸依的生命失重之感,更何況這樣的煎熬已經“辭家見月兩回圓”了。詩人回顧兩月以來的行程,如今宿營在廣袤無垠的大沙漠之中,生命的渺小無力之感就更加強烈,而這樣的一片思鄉(xiāng)之心全然寄托于一輪圓月之中,在這廣袤的蒼穹下,又究竟該怎樣安放這一縷鄉(xiāng)愁呢?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干。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逢入京使》)
杜甫說“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在離戰(zhàn)火最近的塞外,這家書的可貴恐怕也勝過萬金了。常含熱淚的雙眼無法望盡連接著游子與故國的道路,馬上匆匆的一面,不能讓詩人用筆墨盡訴思念,那就干脆不用筆墨,為我捎帶句口信報聲平安吧!不用繁瑣冗長的嘮叨,“平安”二字既讓家人安心,更是一個遠離故鄉(xiāng)的游子能為親人所做的一切。西出陽關,奔赴沙場,舍棄了家中的安逸閑適,離別了至親的妻兒,所為何求?是要功成名就封妻蔭子,還是要千古流芳萬世敬仰?詩人作出了自己的回答:“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塞垣苦,豈為妻子謀”(《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用自己全副身心的跋涉,超越一切苦難不為換取個人的私利,而是有一種更高卓的理想在支撐著他;“劍河風急雪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亞相勤王甘苦辛,誓將報主靜邊塵。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將自我有限的生命融入塞外廣闊的空間中,讓其盡情釋放出熱力,以期超越時間的限制,達到生命的擴展,這就是以岑參為代表的邊塞詩人們對盛唐精神的彰顯,在積極進取和克服困難的過程中獲得的勇氣。
岑參走向了邊塞,從某種意義上講岑參也投向了更加廣闊的天地中,那么他從大自然中得到了什么樣的收獲,造化又給予了岑參什么樣的饋贈呢?
(一)多元文化的碰撞與融合。從繁華富庶的都城到了縱馬馳騁的大漠,邊塞的生活與詩人的長安有著太多的不同:長安的偉大是帝國、是權威、是城闕巍峨,是風情萬種的當壚胡姬,是詩人金龜換酒的瀟灑浪漫;塞外的獨特是大漠、是風沙、是公侯干城,是秦時明月漢時關的遼闊,是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的悲歌慷慨。岑參詩歌中有關邊塞生活的描寫顯得立體而豐富,這里有詩人打開了聽覺、觸覺、嗅覺去感知的軍營環(huán)境:“雨拂氈墻濕,風搖毳幕膻”(《首秋輪臺》);這里有“暖屋繡簾紅地爐,織成壁衣花氍毹……燈前侍婢瀉玉壺,金鐺亂點野駝酥”(《玉門關蓋將軍歌》)溫暖而流動著綺艷之色的將軍營帳;這里有“曼臉嬌娥纖復濃,輕羅金縷花蔥蘢?;厝罐D袖若飛雪,左延右延生旋風”(《田使君美人舞如蓮花北延歌》)的令人心旌搖曳的舞會輕歌……一切都是習于中原生活的岑參眼中的新鮮事物,感受的新奇易使作家以一種“他者”的視角來關注描寫對象,使他用一種趣味性的眼光來看待呈現(xiàn)在眼前的各種文化,進而發(fā)掘出其為人熟知但淡漠了的某些特質——大漠中嚴酷的自然條件并沒有使人們遠離彼此,反而使各種文化突破了隔膜,更寬容友善地被人們接納,于是,作家筆下出現(xiàn)了各種族之間互相來往,共享歡樂的動人情景:“琵琶長笛齊相和,羌兒胡雛齊唱歌,渾炙犁牛烹野駝,交河美酒金叵羅”(《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即便是紀律整飭肅穆莊嚴的軍隊中也流動著一種脈脈的溫情,人們以一種開放的心態(tài)接納不同的文化:“軍中置酒夜撾鼓,錦筵紅燭月未午?;ㄩT將軍善胡歌,葉河蕃王能漢語”(《與獨孤漸道別長句兼呈嚴八侍御》)。對邊塞生活真切地體驗消弭了文學傳統(tǒng)中征人出塞的凄苦無助,讓邊塞的一切人與事都獲得一種異域的亮麗色彩,讓我們從以往戰(zhàn)爭的血腥與苦痛中解放出來,重新審視這廣袤天地間的生命狀態(tài),在這樣的審視中,作家放棄了一種高高在上的強勢文明的霸道,敞開心胸接納生活中的新挑戰(zhàn):“自逐定遠侯,亦著短后衣。近來能走馬,不弱并州兒?!保ā侗蓖ノ鹘己蚍獯蠓蚴芙祷剀姭I上》)這發(fā)自內心的一種歸屬感讓生命無論是從外在的裝飾,還是到內在生活習慣的自覺遵守,都表現(xiàn)出一種貼近本土的接納和認同,這是一種擁抱全新生活后的喜悅與自得,是一份生命從容不迫的氣度與擔當。
(二)宇宙自然的相互對立與統(tǒng)一。生活激發(fā)了岑參新的生命熱情,而自然造化卻啟示他從更高的角度來認識生命的本真:
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
側聞陰山胡兒語,西頭熱海水如煮。 海上眾鳥不敢飛,中有鯉魚長且肥。岸旁青草長不歇,空中白雪遙旋滅。蒸沙爍石燃虜云,沸浪炎波煎漢月。(《熱海行送崔侍御還京》)
“世之奇?zhèn)ァ⒐骞?、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王安石《游褒禪山記》)造物主仿佛是一個神奇的魔法師,將極寒與極熱兩種極端的現(xiàn)象奇妙地收藏在邊塞,盡管這兩種美之間反差如此巨大,但它們卻又統(tǒng)一于奇幻妙曼、極致獰厲的審美感知中,險遠之地的大美,是造物主對“有志者”的饋贈。雪夜風吼、飛沙走石,熱浪逼人、暑氣難當,這些邊疆大漠中令人望而生畏的惡劣氣候環(huán)境,在詩人筆下卻成了襯托英雄氣概的壯觀景色,是一種值得欣賞的奇?zhèn)ッ谰埃伺c自然相互照應,自然的奇美與戰(zhàn)勝險阻到達此地的人的精神之美相得益彰,爭相交映。
人與自然的關系可以大致分為三類:依存關系,即人類一切活動都基于自然界這一基礎;工具關系,即自然是人類開發(fā)、探究、征服的對象;精神層面的關系,即人與自然和諧共處,自然是人類平等對話、交流的對象。岑參邊塞詩的創(chuàng)作并沒有僅僅停留在對當下生活的表層描述上,他立足于自身和天地自然的精神交流,探索宇宙的本質,生命的意義與價值,在哲學層面進行了較為深遠的拓展,感悟自然并與之平等對話:
火山今始見,突兀蒲昌東。赤焰燒虜云,炎氛蒸塞空。不知陰陽炭,何獨燒此中?我來嚴冬時,山下多炎風。人馬盡汗流,孰知造化工?。ā督浕鹕健罚?/p>
西漢賈誼作《鵬鳥賦》說:“天地為爐兮,造化為之;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苯沂玖巳伺c自然塑造與被塑造的關系,岑參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在詩作中幻化出一種新奇的意境:萬物的出生、成長、毀滅無不是一次鍛煉,天地在它展開的這樣一個偉大的過程中使生命脫去了虛妄與狂想、盲目與無知,漸近一種澄明通透的境界。烈焰騰空,盡顯天高地闊,萬物錘煉,集全部陰陽于一地,這舉世無雙熊熊燃燒的火山成全了生命的精誠、純粹,于是一種生命意義的智慧感悟生發(fā)開來,推動著詩人完成人生價值的高卓超越: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粚④娊枪坏每?,都護鐵衣冷難著。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與其他苦于征戍、悲切嘆惋的作品不同,岑參的詩歌沒有“雨雪紛紛連大漠”和“心事一杯中”的苦痛,這滴水成冰苦寒逼人的時空中,詩人的注意力聚焦到了最富代表性的風雪上,常人眼中獰厲崢嶸的景象因岑參內心的喜悅與溫暖,化為了怒放的春天的花朵,給人蓬勃濃郁的無邊春意的感覺,著想、造境俱稱奇絕。餞別宴會上的急管繁弦,處處都在刻畫異鄉(xiāng)的浪漫氣氛,也顯示出客中送別的復雜心情,而友人在大雪紛飛的崎嶇路上漸行漸遠的足跡,更交織著詩人惜別的不舍與不盡的情思,那翻飛的一抹紅艷就如他胸中激蕩的熱情在暴風雪中向我們傳遞出詩人生命的溫暖,而這溫暖跨越千年仍能被我們感知。這股生命的熱力最終在邊塞大漠開出了最圣潔的花朵:
其狀異于眾草,勢籠眾如冠弁。嶷然上聳,生不傍引,攢花中折,駢葉外包,異香騰風,秀色媚景。因賞而嘆曰,爾不生于中土,僻在遐裔,使牡丹價重,芙蓉譽高,惜哉!夫天地無私,陰陽無偏,各遂其生,自物厥性,豈以偏地而不生乎,豈以無人而不芳乎?《優(yōu)缽羅花歌并序》
這被稱為“優(yōu)缽羅花”的植物就是今天我們所說的“天山雪蓮”,雪蓮花美,雪蓮花奇,它生得風骨凌然,在遠寒孤僻之地傲霜斗雪;它生得自在隨性,不因冷遇就放棄了綻放生命的光彩,這樣的形象實在是作者對生命意義的智慧感悟及人生價值的高卓超越最成功的建構。我們不必去塞外尋找這么一株風姿卓絕的花朵來同詩人筆下的“優(yōu)缽羅花”一辯高下區(qū)分虛實,因為它綻放的土地是心田,只有真正理解了生命意義的人才能在心中將它播種,用自己生命的熱力澆灌它、培養(yǎng)它,使它綻放出世上最妙曼的風姿?!妒菰娫挕吩赋觯骸凹沃葜媲?,入唐以來所未有。又加以邊塞之作,奇氣益出。風會所感,豪杰挺生”,貫穿在作品中的所謂“奇氣”,實則就是充斥在作家生命中的強烈的生命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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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葛曉音.漢唐文學的嬗變 [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
[3] 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4] 陳伯海.唐詩品匯:上[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5.
作 者:魏佳,文學碩士,普洱學院中文系講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及普洱本土文化研究。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