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敏
1973年生,江蘇東臺人,歷經(jīng)營業(yè)員、小干事、企宣、記者、秘書等職,25歲決意寫作,欲以小說之虛妄抵抗生活之虛妄。已出版長篇小說《六人晚餐》、《此情無法投遞》、《百惱匯》等多部。獲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年度作家、《小說選刊》讀者最愛小說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中國小說》雙年獎等,入選未來大家TOP20。作品被譯為英、德、法、俄、日等文字?,F(xiàn)任江蘇省作協(xié)副主席。
NONO嗒嗒嗒跑去拉開公寓大門,曉玫停下手里的事情,像觀眾對著正要拉開的帷幕:托馬斯來了。
托馬斯三個月前才截的肢,看上去卻像是做過三十年的老瘸子??盏哪侵谎澩入S意挽成結,拐杖用得相當灑脫。他胳肢窩下夾著一個布袋子,進門先喘氣,喘定了,才從袋子里取出酒,臉上略有炫耀之色:“日本冷清酒,味道比普通清酒要好得多?!?/p>
曉玫裝模作樣抓起酒瓶來端詳,心里有幾分滿意:看來,對這位托馬斯先生,并不需要保持對待“新瘸子”的分寸感以及那種裝著沒這回事兒的虛假體貼。
關于托馬斯,在他到來之前,NONO跟曉玫簡單說了一些。當然,托馬斯是中國人,NONO也是,她從離婚之后開始自稱NONO。
由于時間原因——瘸子一般出門早,托馬斯隨時會到——NONO只飛快地說了個大概:他曾在美國呆過十三年,主修建筑,后來又拿了哲學學位。在那邊有過兩次婚姻。曾經(jīng)也算是一條白金漢,而今只是臺老破車。啊,對了,他只有一條腿?!拔覀兛偰猛旭R斯開玩笑,他這腿,要是因為在美洲被黑社會做掉,那該多帶勁!”
“我們是指?”曉玫完全沒有抓住NONO話中的重點。她這會兒人算是出來了,腦子看來還留在家里、夾在門縫里、塞在沙發(fā)墊子里。
一小時前,曉玫打通NONO手機,這樣解釋她的突然造訪:“正好路過你的公寓 ,想上去看看!”
曉玫與陳霏(NONO)大學時相當要好,婚后則各走各道:曉玫專心“從事”好妻子與好媽媽;陳霏既離婚又沒孩子并且還改叫NONO。但同學就有這個好,任何時候出現(xiàn)都不突兀——曉玫不愿去酒店或夜吧,又不想見別的主婦“同類項”。想來想去,只有NONO這里最為合適。真慶幸啊,慶幸世界上總有著由NONO們所構建和組成的“另一種”區(qū)域,這樣,處于刻板地帶的人們還可以偶爾到他們那半邊透透氣……曉玫心里盤算著,最好能在NONO公寓呆到明天早上,實在不行,也要撐到丈夫后面回家。
“我們?就是我和尼克呀,平常一起玩的。尼克也住這個公寓,等會就過來。人多熱鬧嘛,陪陪你?!盢ONO妝化得太濃,看不到她真正的表情,這讓她顯得既年輕又衰老,不過好像就挺永恒了。
“尼克也是海歸?”三個人,三個英文名兒,曉玫擔心自己搞混。
“哪里,鄉(xiāng)下小屁孩一個,估計連國內(nèi)都沒跑過幾個地方。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哈哈,他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我們大家就互用昵稱?!?/p>
“他們,都在追求你吧?”曉玫徑直地問——她瞧出NONO神情里的某種勁兒。NONO也真是有意思,本來挺平淡的,離婚之后,卻神秘了、魅影重重。
“誰知道呀。不就那點兒事嘛?!盢ONO抬抬下巴,“對了,你婚后這么些年,外面就真的沒有一點羅曼史?”她禮貌地抬起眼皮,顯然,對接下來的回答,無論其內(nèi)容或真實程度,她都不抱什么指望。
是啊,曉玫能有什么好說的呢——這個話題她和她的“同類項”們偶爾也會聊到,等在孩子的補習班外時,表情有意弄得詭異,好像婚外情是多么黑暗多么反常的事,大家都做出一種超然物外的批判性表情。曉玫壓根不信她們都是一張張白紙!可悲的是,她本人,真的還沒有任何情況。還、沒有。她咀嚼這三個字,多么苦澀……
NONO那輕視的態(tài)度讓曉玫心中不樂。她讓聲音變得別有深意,假謙虛的樣子:“就是有,我也不說——在你面前,小巫見大巫?!?/p>
“電話里我跟他們兩人介紹過你了——”NONO聲音拖長。
“怎么說的?”
“你臉紅干嗎?難道我們的賢妻良母今晚要……”曉玫剛要分辯,NONO揮揮手,“我就介紹你是我們班的尖子、全獎學生。你知道嗎,混混子男人,最喜歡好學生呢!”NONO上下瞧瞧她,“不過,你這身打扮!”
曉玫縮起脖子苦笑了。她出門前情緒敗壞、特意弄得這樣的。帶厚墊片的內(nèi)衣,深V領的毛衣,擠得胸前煞有其事。耳環(huán)選了一對晃眼的。她特意慫恿自己輕浮——對這個晚上,她寄托了某種粗鄙的期望。
“反正他們都有數(shù),找我玩的女人都是單身。今天你就撒開來瘋一下吧?!?NONO快活地笑了,一種施與者的快活,“你今天一來,我就看出來,可憐的人妻人母,給正經(jīng)日子憋壞了。我不能讓你白來一趟!”NONO還是跟大學里一樣,有著令人惱怒的準確性。
真的要“撒開來瘋一下”?曉玫又往窗邊看去。那里掛著NONO的兩條鏤空內(nèi)褲,那也是她進入這間公寓第一眼所見到的。
當然,同時進入眼球的還有幾樣時髦家具以及扔得到處都是的裙子、絲巾、罐裝飲料、雜志,似乎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隨便吃喝、躺倒,更隨時可以打包走人——這些統(tǒng)統(tǒng)令曉玫肅然起敬??伤难劬ψ罱K還是定格在落地窗下的橢圓形大床上。巨大但空蕩的床暴露在充足的光線里,床套圖案如波浪翻騰。兩條鏤空蕾絲內(nèi)褲,一條黑、一條紫,掛在窗前的衣帽架上,懸空浸泡在金色夕陽里,灼灼逼人。曉玫像第一次見到鏤空內(nèi)褲似的,眼睛簡直就挪不開。
NONO力邀她到窗邊看“無敵樓景”,曉玫借口恐高,只疊著雙腿落座在近門的沙發(fā)上。她感到很不安全,若果真走到窗邊,離那張大床、離鏤空內(nèi)褲太近,她或許就會——脫光衣服,并迅速換上NONO的內(nèi)褲,黑色?紫色?她會對著透明的落地窗,沖著四十七樓外做出所能想象得到、但從未做過的淫蕩姿勢。她打賭她不會為此羞恥的!她會做到的!
曉玫換個姿勢,更緊地并攏雙腿端坐著,目光閃動,既厭惡又興奮地一直瞪視著那兩條蛇信子般的內(nèi)褲,心里直發(fā)抖。同時她在逗弄自己,強迫自己回想自家的房子,半小時前剛剛離開的那間房子,她住了十幾年可能還要住幾十年的房子:市民趣味的寬敞、整潔、莊重,那是她與丈夫所拼命追求和共同建造的。
NONO又化了一通妝,拍拍手:“他們該到了。你要再畫兩筆嗎?”
曉玫慌忙搖頭,她突然很想要小便。NONO默不作聲把她一路送到衛(wèi)生間,替她打開門,動作似乎帶有憐憫。
NONO的衛(wèi)生間掛滿浴巾、小毛巾,浴缸里扔著防滑墊片、健身按摩棒和一張條紋充氣板凳,一堆乳液香波東倒西歪地排在一側。都是些平常的衛(wèi)浴用具,可曉玫竟也看不得了,她心虛地瞇起眼睛,卻更加清清楚楚看到那些畫面,就貼在她鼻子跟前:激越的水流中,看不清面孔的身體光溜溜地相絞著,各種情色用具如運動中的小機器人。這到底是怎么啦。曉玫一滴小便也沒有。她使勁按了下沖水鍵。一邊趕緊照照鏡子,把毛衣的V領再往下扯扯:不要臉的假冒單身女人。
托馬斯四十歲左右,頭發(fā)稀少,一張長臉頗為平淡,看不出任何漂洋過海、攻讀哲學、兩次離婚的溝壑。當然了,誰會把經(jīng)歷刻在面頰上呢。
托馬斯陪著曉玫一起端詳酒標:“你喜歡清酒?看來等會兒要不夠喝了?!?/p>
曉玫腦子飛快地轉(zhuǎn),胡亂想起的話題都是不合適的:旅游、運動、家庭、孩子、交通、職業(yè)。悶了兩分鐘之久。托馬斯主動開口,他拍拍殘腿:“你知道嗎,其實這腿也不是一定要截的?!闭f完他著意盯著曉玫。
難道他故意截掉?
見曉玫聳然動容,托馬斯既滿意、又有點不高興似的:“噯,你干嘛?這是我的腿,又不是你的!再說,真那么可怕嗎?”
曉玫趕緊笑笑,意識到這其實是對托馬斯殘肢的否定:“哦,沒有沒有,只是……有點可惜不是嗎?!?/p>
托馬斯想了一下,似又重新評判了一下她剛才的反應?!爸x謝你在意我的腿?!彼罂靠?,“你聽我講完——幾年前我右下肢長了個腫瘤,于是割掉,可是過了兩年,又長,長了我再割,簡直像壁虎尾巴。雖然是良性,但誰知道將來呢。而且,就這么反反復復折騰,實際上我有一大半的時間也總要拄拐杖的,沒完沒了地耗著,有什么意思?你說呢?!蓖旭R斯耐心地微笑,像提出一個學術命題,邀請她提出建設性意見。
曉玫直直地盯著托馬斯,突然走神了。她看到了自己與丈夫,共同拖著一條內(nèi)有隱疾、不良于行的病腿,沒完沒了地繞著一根樁子在走,像被蒙上眼睛的兩頭蠢驢,無可挑剔的家庭生活、如小齒輪一般規(guī)范地卡著每一天,帶著奴役的推動力。這就是忠貞的婚姻及其報應。她知道丈夫亦有同感——對這種平靜的憎恨,伴著摧毀沖動的憎恨。
“所以呢,不如干脆截掉,徹底了斷。再說,現(xiàn)在假肢技術相當先進,裝上之后基本看不出來的?!蓖旭R斯的語氣像是他做了筆很有賺頭的買賣。
“那倒是。腫瘤那東西總是無常的?!睍悦抵秉c頭。但愿托馬斯沒有聽出來,她的聲音多么干巴而恐慌,她僵硬地偏過頭,好像要躲開暗中扇過來的耳光。
下午,她與丈夫,算是小吵了一下,都忘了是哪個先起的頭,規(guī)模不大,也沒有說什么狠話——兩人都富有經(jīng)驗,注意分寸和退路,葆有值得稱頌的責任感,曉得再怎么樣,都是系在同一根樁子上的、跑不掉的。她聽到他拍門而出,要照以往的戲份,曉玫會留在家中陪孩子。但今天她也要出去!于是臨時把兒子送到姐姐家……最終,她坐這里,與這個獨腿男人談論假肢。
此時,托馬斯正以一種推銷員式的興奮為曉玫介紹假肢的高明:接口處的彈性處理,各種材質(zhì)的輕重,根據(jù)身高體重職業(yè)生活習慣的高級定制等等。好像因為太欣賞它們了,他才決定截肢以親自一用似的。
“就是,看那些用假肢的運動員,我肯定跑不過他們!”NONO叫完訂餐,也加入進來。她對這個話題很熟稔,顯然托馬斯也跟她談過若干次。托馬斯完全同意NONO的推測,并以他本人較擅長的游泳為例,現(xiàn)在他的速度已跟常人差得不是太多,等裝上假肢,說不定就會超過常人了!“真的,什么事都不影響的?!蓖旭R斯語調(diào)輕快、相當自信,像對著鏡頭做廣告。
不知怎么的,曉玫覺得這話似乎特別有所指。鏡頭切換,晃動的視頻里,托馬斯在跟女人做愛,非常激烈,超大幅度,異于常人,獨腿的局限增加了某種難度,但也創(chuàng)造了許多異樣的角度與收益……鏡頭搖向女人高潮的臉,曉玫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就是她自己!曉玫連忙舉起杯子喝水,水的味道怪得像藥,她心里異常氣惱:可以發(fā)誓的,她并不喜歡托馬斯。
幸而話題又轉(zhuǎn)到很久以前的一則體壇逸事:情人節(jié)槍殺風流女友的獨腿刀鋒戰(zhàn)士。托馬斯在復述故事時穿插了好幾個黃色雙關語,并總是偷換概念,把自己與刀鋒戰(zhàn)士混作一談,富有想象力的下流話,充滿自虐的細節(jié)——曉玫被逗得咯咯發(fā)笑,像只小母雞。
輕浮地笑了若干次之后,曉玫才慢慢意識到:托馬斯太樂意、過分樂意談論他的腿以及周邊話題了。他的確是一個剛剛截肢才三個月的人。
尼克到了。高個子,紅色斜紋T恤,額頭上都是痘,卻特意蓄著連腮小胡子,他往那兒一站,襯得托馬斯的老與殘都相當之觸目。他抱著兩桶爆米花:“我特地繞到電影院買的。你們女孩子都愛吃?!迸⒆樱【退鉔ONO也擔當不起吧。曉玫忽然不喜歡尼克了。年紀上的自卑,像臉上的妝一樣,開始露出點馬腳。
尼克拿起托馬斯帶來的清酒,轉(zhuǎn)著瓶子看,不以為然:“15度。媽的就是米酒嘛。早知道我?guī)Х丶觼砹恕!闭f伏特加時,他用的是英語。
托馬斯淡淡地笑了:“伏特加配爆米花。嗯,這適合你?!彼故怯弥形恼f的伏特加。盡管沒有任何可比性,可屋里這兩個男人之間還是存在著一種有意無意的爭斗感。曉玫忍不住把頭在他們之間扭來扭去,心里苦澀地想著,他們只是為著NONO。瞧瞧NONO,她正端莊地微笑,像一個公共的姐妹。
尼克坐了不到一分鐘,就蹦起來,兩條長腿來回地繞著NONO打圈,說要給大家現(xiàn)磨咖啡,又提議“來點音樂”、最好點上香氛?!坝悬c感覺嘛?!彼騻€響指,音樂和感覺都是用英文說的。曉玫可以確認,這位四肢健全的尼克,其心思全在NONO身上——哈,曉玫不介意的。只是這會導致室內(nèi)的情勢定位,托馬斯會被分配到某種社交義務,要與她扮演曖昧的臨時性對象。想到托馬斯可能也是心系NONO,曉玫簡直十分抱歉起來,可是,不,同時又有一絲天真的好勝心,想要替另一個世界的婦女們好歹挽回一點什么??墒牵惺裁醋鳛槲??
曉玫忽然冒出個既真誠的、又是自我作踐般的念頭,如果今晚真的想跟什么人談談她那蒙眼驢子般、倒盡胃口的婚姻,不如就跟這個托馬斯說吧,這會增加她在這個屋子里、在這個晚上的分量……哪怕就算最糟的情況,他亦不至放聲大笑,畢竟,他也是殘障的、失意的,不是嗎。
曉玫剛想開口,托馬斯卻很負責地尋著個話頭:“平常沒事,你喜歡玩些什么?”不等曉玫作答,又自顧往下說了:“我喜歡玩‘梭哈’,你會玩嗎?每人五張牌,比大小,簡單公平又刺激?!睍悦底匀槐硎驹嘎勂湓敚旭R斯于是從頭啟蒙:“去掉小牌,只留8、9、10、J、Q、K、A,共28張,每人的第一張是明牌,后面四張全是暗牌……”
尼克終于選定一張碟,是維塔斯,尖細的聲線像從云端墜下。托馬斯還在掰著指頭:“大小怎么個比法?同花順最大,然后是炸彈,然后是三帶二,接著是順子,然后是三張……”曉玫頻頻點頭。
他為何要講起什么梭哈,多么冷淡的話題呀。曉玫看著托馬斯,后者也正亮亮地凝視著自己。要從NONO那邊看來,她跟托馬斯像是聊得極其投機吧。唉,多少對這樣半生不熟的男女,多少不知深淺的心靈,都是這樣“好像”打得火熱吧——曉玫真想讓托馬斯閉嘴,讓她來說!她不是來裝樣子打發(fā)時間的,她真的太想說了、能說一整個晚上!可最終,曉玫只是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推翻這一可鄙的傾訴的渴望,假假地相當溫柔地笑起來。
有人按鈴,是外賣到了,雜七雜八一大堆東西。尼克正跟NONO為著香氛的選擇而爭論不休,好像“搞氣氛”是頂頂重要、馬虎不得的事。曉玫解脫地站起來,又拿筷子又找碟的好一通布置。托馬斯抄著手旁觀,好像也突然輕松了。
終于,頂燈關了,音樂有了,燭光搖搖擺擺,比清酒“好得多”的冷清酒也一一斟上了。
大家開始碰杯吃喝,并胡亂聊天。
尼克的興趣主要集中在“搞錢”、“弄錢”上。一會兒說他情愿被包養(yǎng)。一會兒又說要開奶茶店,只要廁所那么大的門面,“錢就像抽水馬桶似的一按就來了”。又說要學期貨交易,空手白狼,耍幾筆狠的便收手。NONO扭頭向曉玫解釋,這是又到每月的還貸期了,就是這個小公寓的按揭——跟月經(jīng)似的,尼克一到這幾天,就焦躁得想到大街上搶錢。尼克看來挺喜歡月經(jīng)這個比喻,他跟托馬斯碰碰杯,用衛(wèi)生用品廣告的語氣:“你呢,是不是每個月也有那么幾天……”
托馬斯不理會,只接剛才的話:“期貨,多少老江湖都不敢碰的。你還是去租個廁所算了?!?/p>
曉玫突然想到NONO的另一處房子,是離婚后分得的一套三居室,她用那邊的出租金抵這套公寓的月供。世俗角度看,NONO還真是很有“搞頭”的富婆呢。NONO又來心靈感應了,她湊近曉玫小聲耳語:“他圖的根本不是我這個人。你以為我真想知道他原名兒叫什么嗎?”
可曉玫卻突然諒解和體恤起尼克了,他專攻NONO這條路徑,倒也不乏正派的成分。他一定向往那樣的階段,那種篤篤定定、有著穩(wěn)定收入的中年男人們。可他肯定不會料到:曉玫丈夫以及所有其他那些丈夫們,也許更愿意跟他交換人生的階段。一切的穩(wěn)定與優(yōu)裕,其肥大的伴生物就是乏味、無趣、咸魚般的囚禁滋味。
曉玫喝一口杯中物,突然開腔,很干脆地就把NONO替她放出的“單身”煙幕彈給吹散了:“叫外賣吃好爽啊,你們真該看看我每天怎么做菜燒飯的!知道我每天說得最多的是什么?就幾句話。兒子,明天想吃什么?老公,晚上想吃什么?你們周末想吃什么?”
接著,她縱橫指點到NONO的衛(wèi)生間,痛痛快快地說到大床與內(nèi)褲、黃昏與閃電,水流與按摩棒,也就是此前稍早時她腦子里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色情場面。她果真一開腔就煞不住了。順著她的關鍵詞及露骨的表達方式,大家的目光也都隨之往落地窗、大床以及黑色、藍色兩條鏤空內(nèi)褲那里看去。
屋子里一時靜了。尼克甚至都往后讓了一讓似的。他們準想:這中年女人瘋了。
NONO點起一根煙。曉玫知道,NONO會覺她傻氣、但不會驚訝:以前大學里開討論會時,曉玫也常會突然亂放一炮。抽瘋之后,她會笑得喘不上氣,像來了高潮。
氣氛在僵硬之后,艱難地回熱。
尼克就勢調(diào)侃了一下NONO的內(nèi)衣,顯出男人才對女性內(nèi)衣更有發(fā)言權。托馬斯舉起他的冷清酒,敬一敬曉玫:“可能三口之家那邊,‘食’多一點;單身公寓這邊呢,‘色’多一點。就是這么回兒事吧。”
——可以百分百肯定,連托馬斯、這臺一條腿的老殘車,也對自己全無興趣了。這并非是說自己當真對他抱有什么狗屁的性幻想,只是,她本來不必這樣的。
弄砸了。她的這個晚上,已經(jīng)結束了。滾回家去!已婚婦女,像驢子回到磨盤邊去!曉玫在桌子底下收回腿,想著如何收場。
NONO按滅煙頭,冷不丁問曉玫:“噯,你兒子多大了?我上次見他,還是個嬰兒呢?!睍悦底⒁獾剑恍∑俊袄淝寰啤惫娌粔?,大家已換了啤酒,NONO這會兒又在給她添。
像一個標準媽媽那樣,曉玫勉強振作,碰碰手機,屏保上兒子的大頭照就出來了。NONO接去,大為稱奇,發(fā)出未育女人的抽象感嘆,好像孩子由小變大,是天下最不可思議之事。然后她又傳給尼克,后者又傳給托馬斯。兩個男人均禮貌地贊美:好可愛。
曉玫使勁按住自己,像一個外人那樣按住自己的肩膀:再耐心撐一分鐘、兩分鐘,然后慢慢站起來,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拿起外套,說一句俏皮話,然后揮手——
NONO裝出眼饞相:“我這輩子只養(yǎng)過一只貓……我有時都想,結婚我是他媽的不要再結了,但孩子倒真是想要一個?!?/p>
尼克嘻皮笑臉:“這有何難?我可以幫你的?!?/p>
托馬斯抹抹臉,也低頭翻弄著他的手機,然后也遞給NONO:“那我也來饞一下你?!?/p>
NONO用手指扯著手機屏,稀罕地叫:“哇,混血哎,叫人想啃一口?!?/p>
托馬斯抬著下巴示意:“你再往左推……我有兩個孩子?!?/p>
尼克把頭歪過去看,幾乎貼到NONO脖子上,他也哇地叫:“這個怎么……又不混血了!哦,我懂了,你第二個老婆是中國人?”
他們幾個話趕話地說得熱鬧,曉玫終于慢慢平靜下來,心里忽然啞然失笑:大家現(xiàn)在都在談孩子了。這可真貼心!
NONO對托馬斯的這對異母兒女大感興趣,問三問四。托馬斯一一作答,儼然一個高產(chǎn)而自得的父親。隔了一會兒,猶豫著,他補充:“由于,嗯,各種原因,都沒有爭取到撫養(yǎng)權?!?/p>
NONO把坐得太近的尼克推開,一本正經(jīng)地環(huán)視大家:“我真想生一個,我煩透了老避孕了!我不知親手殺了多少個我的孩子了。得承認,我是個劊子手媽媽?!盢ONO挺胸收腹舉起手臂、莫名其妙擺了個納粹式的敬禮姿勢。
曉玫慚愧而賢惠地笑起來——相比眼前這三位,她有兩條腿、有點錢、有伴侶還有孩子,真他媽的太幸福太圓滿了,再要自尋煩惱,那真是大逆不道了!
托馬斯捧著手機又看了一陣,說他每周會跟他們通電話。有時混血兒會向他學一兩句中文。他似乎頗有興致地問起曉玫:“噯,你們家,是你管孩子多一些、還是她爸爸多一些?”
曉玫索然無味,表情卻先一步地自動套換:“哦,這個嘛哈哈……”這是她平常說得太過熟練的、已經(jīng)不用過大腦的臺詞。她一萬個沒有想到,今天晚上竟會聊到這些。如果還是要聊這些,她何苦跑到這里來。還是說,無論她跑到哪里,到最后,別人都會跟她聊起這些?她這輩子就只有這一個扮相了!尤其滑稽的是,在別處,她或許還能抱怨兩句,可此時此刻,她“有義務”展示出一幅天倫之樂、兒女繞膝的畫面!他們好像在照顧她的情緒呢,在用他們的殘缺來襯托她的圓滿呢。多么巨大的隔閡,多么懶惰的禮貌!
曉玫突然戛然而止,她兇巴巴地挨個兒盯著每個人,隨即尖聲發(fā)笑:“行了,大家都別硬扯了。我們玩點動作性的吧,假如,就這會兒,我們可以把什么扔下樓,把一樣你絕對不想要的東西扔下四十七樓,扔得粉碎,連尸首都沒有一個,你們想要扔什么?想好了,我們馬上就扔!”曉玫一邊說著,心神激蕩,兩條腿幾乎都要發(fā)抖。她遠遠看了一眼落地窗戶,后腦勺那里突然冰冰涼的。她知道自己想扔下什么!真要能扔下去就好了!她知道不可能真的扔的,她只能想想,過個癮,如此而已。就像生活中的其他一切事情一樣。
托馬斯的臉色突地愀然一變,他仔細看看曉玫,似有某種洞知一切之后的同病相憐。尼克快活地搓著手,滿地轉(zhuǎn)圈子:“他媽的,好主意啊。現(xiàn)在就扔!我太想扔點什么了!”NONO拉著他坐下,聲音卻也相當?shù)嘏d奮:“可是鄰居會投訴的,扔下去會砸到汽車或碰到行人什么的……可是,光是這樣想想也就蠻激動的了!乒——乓——乒乒!乓乓!”她發(fā)出一串擬聲,難聽而刺激。
“別光意淫了,必須真的扔!”曉玫沒有被難住,好像突然要拉肚子似的,她飛快地接連抽出四張雪白的餐巾紙,不等大家反應過來,她已經(jīng)在每個人包括自己面前都放下一張,擺得端端正正,像擺放什么重要的書面材料,“那就寫下來!把要扔的東西給寫下來。然后再扔,照樣地扔!照樣地過癮!”尼克立刻跳起來去拿了筆,大家高度配合,默不作聲,推開桌上的吃喝,像幼兒園小朋友一樣,肩膀挨肩膀,一筆一畫地寫起來。
“可以寫兩樣東西嗎?”托馬斯抬頭嚴肅地問。
“一個兩個都行?!盢ONO飛快地寫完了,心滿意足似的,把餐巾紙疊得方方正正。
“先扔第一輪。再扔第二輪。我恨不得能扔整個晚上!”尼克也寫完了,但明顯意猶未盡。
曉玫冷冷地:“我反正只要寫一樣?!?/p>
大家現(xiàn)在都把紙團捏在手里。尼克吹滅蠟燭,打開大燈,好像要搞什么揭曉儀式似的:“好,開始吧,各人宣布?!?/p>
曉玫驚訝了:“自己直接扔不就可以了。還要亮出來嗎?”
尼克理直氣壯:“要像真的扔一樣——你扔什么,本來大家就可以看到的。”
NONO趕綿羊似的推著大家往窗前去。托馬斯的拐杖滑動得有點僵硬,篤篤的聲音比音樂還高。
曉玫走到窗前,這次一點沒有感覺恐高,也許被夜色淹沒了吧,深夜的第四十七樓反而有種敦厚的安全感。好像他們已遠離人境、站在黑色的云端。視線內(nèi)所見的孤獨樓宇們,明滅如高高低低的細長火把。以窗戶為單元細小格子,分別呈現(xiàn)出黃色、粉藍和白色,更多的是混沌一片的黑色。所有的燈火,構成了一張巨大的自天而地的幕布,細微閃爍著,散發(fā)出無可寄托的虛空氣息,看得越久就越是感到一股甜美的解脫感:如果一切就此停住、就此結束、永遠地結束,她會安然地接受,毫無憾意。這是酒力所致嗎,還是摩天大樓加上夜色,加上身邊這幾位友善但形同陌路的新朋舊友?
尼克迫不及待打開他的紙團:“鑰匙?!彼曊{(diào)機械地大聲念出:“我不喜歡天天回家自己開門。我想要屋子里有個人等著我,迎上來替我開門。好,我扔了。”他的白色手紙像小鴿子似的飛入夜空。
托馬斯不好意思地笑笑:“拐杖。我承認我不喜歡它,永遠也無法喜歡?!?/p>
托馬斯剛要抬手,NONO攔下了:“咦,你不是說你要寫兩個的?”
“哦,還有一個,就五個字母:T-O-M-A-S?!蓖旭R斯沒有再解釋。他扔下了他的,并且噓地把手指放在嘴邊。他靜靜地聽著窗戶外,什么聲音也沒有。
NONO搖搖頭:“要這么說,我也得加四個字母?!彼D(zhuǎn)身去拿筆,突然又停下,“算了。如果能扔掉避孕藥,我就不扔自己。”她作了這番小小的聲明之后才正式扔下去,同時好像又十分僥幸似地抱緊自己:“我不扔NONO,我下不了手。托馬斯,你太狠了?!?/p>
托馬斯沮喪地嘟囔:“我應當分兩次扔的。我不愿跟拐杖寫在同一張紙上?!?/p>
現(xiàn)在大家一起看著曉玫,帶點小小的尊敬,畢竟,是她想出這小點子來的。
曉玫突然委屈得差點哭出來,不,她真的哭了,聽任淚水直滾:“你們都是假的。只有我真的。我寫的是:葛曉玫。你們就是扔下去,那也是個假的英文名字、假的自己。我是真的?!彼M情痛哭著,放開手中的紙片,好像真的告別人世似的,憤恨又留念。
她不在意大家是否在意她的哭,也不在意她的左手邊就是NONO的兩條鏤空內(nèi)褲,不在意跟前的一個女人和兩個沒有名字的男人。她只在意外面的這些燈光,燈光背后,那些與她完全不同、實際上又是大致相同的人們。她在看著他們。他們可能也在黑暗中看著她。大家彼此看不到,或者,看到的仍然只是自己。稍后,當她離開這里,當她回到家,對著空蕩蕩的客廳。當托馬斯拄著拐杖、一邊高一邊低地站在黯淡的巷口等出租車。當尼克和NONO分別站在他們公寓的窗口向外眺望。大家都是看不到彼此的。他們因為孤獨而聚會,并在聚會之后又收獲更多的孤獨。人們就一直是這樣,也將永遠這樣。
托馬斯突然不高不低地說:“我叫沈豐,豐收的豐。”他是對著曉玫說的。但曉玫沉默不應。她已經(jīng)一點都不需要了。
NONO端來一杯蜂蜜水給曉玫解酒,一邊親熱地摟摟曉玫:“來我這兒玩的人,等到夜深,最后都愛站在這兒往外看。我失眠時也常看,看到原來亮著的窗戶黑了,原來黑著的窗戶又亮了??傊腥怂X,有人醒著,然后再互相換換。就是這樣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