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史詩——豐厚的歷史底蘊
雖然北大荒早已成了一個歷史名詞,但北大荒小說卻在文壇上樹起了自己的豐碑。正是在北大荒這片沃土上,孕育了林予、李準、張抗抗、梁曉聲等一批知名作家,他們創(chuàng)作出了雄渾、悲壯的史詩般的北大荒文學。
北大荒小說記錄的是我們中華民族的成長史,它的題材是宏大的,有的題材甚至關乎國家的命運,這也正是北大荒小說豐厚的歷史底蘊之所在,也是北大荒小說作家對文壇的巨大貢獻之所在。正如盧卡契所說:“偉大的小說家的藝術正是表現在,能通過參與和經歷他們生活在其中的那個社會的生活和演化,去克服他們世界的非詩意的性質?!盵1]
當然,正如前面所提到的,談及北大荒小說,繞不過知青小說,而談及知青小說,繞不過梁曉聲?;蛘咭部梢哉f正是梁曉聲的知青小說使北大荒文學深深地撞擊了人們的心靈,這是一代人對歷史悲劇的形象再現與深刻反思。在梁曉聲的《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風雪》《雪城》《年輪》《知青》等知青小說中,我們體驗到了那個特殊年代的民族悲劇歷史……這些小說描寫了知青從上山下鄉(xiāng)到返城的整個歷程,這段歷程不僅值得知青們終生回味,更值得我們整個民族深刻反思。梁曉聲從最初創(chuàng)作萬字左右的中短篇知青小說,到創(chuàng)作出百萬字的長篇小說《知青》,追求的正是史詩般地再現歷史。
《知青》與梁曉聲之前的知青小說不同的是,它不是單純描寫北大荒的知青生活,而是以北大荒知青生活為主線,以趙曙光和趙天亮兄弟倆為核心人物,分別描述了十年間陜北、黑龍江、內蒙古、山東等不同地域的知青生活,地域橫跨大半個中國,視野更為開闊。小說無論時間、空間跨度之大,還是反思之深度、人物之眾多、故事之豐富,都可稱得上是展現知青生活的一部宏大的史詩般的作品。有人認為《知青》的反思深度不夠,其實,筆者認為,與梁曉聲最初發(fā)表的知青小說相比,《知青》的浪漫主義已經淡化,對那個時代的反思已更為深入。如趙曙光給父母的信中這樣寫道:“我對這一種幾乎是任意將人打成反革命的做法,深惡痛絕。如果說我在北京的時候,還只不過感覺到我們共和國的首都病了,那么我在大串聯的時候,進一步深切地感覺到,我們的共和國總體上病了!而在陜北這個又窮又小的農村里,我更加確信我的感覺并沒有錯……為著我們的國家,我再也無法沉默……”[2]此外,小說中還多次提及趙曙光在給好友的信中引用的《第六病室》中“俄羅斯病了”那句憂傷無奈的話,趙曙光在信中寫道:“我認為現在到處可見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的中國病人……因而我的心情也像當年的契訶夫那般憂傷而又無奈?!盵3]這些信都表現了趙曙光對祖國命運的憂患意識與愛國的使命感?!拔母铩苯Y束后,寫給好友的那封信被保管它的人發(fā)表在雜志上,信中寫道:“我之所以要把它發(fā)表出來,為的是要以這一封信來證明,我們當年的知青的經歷,不僅僅是勞動加戀愛的經歷。我們的頭腦里還有思想產生過。而那些思想,曾和國家的命運聯系在一起。我們并不全都是頭腦里空空如也,被‘運動一下就狂熱不已的白癡。”[4]其實,除了趙曙光,小說中趙天亮、方婉之、張靖嚴、齊勇等人也都對那個時代有自己的思考,雖然無法改變什么,但他們心中充滿憂慮與困惑,這些描寫都增強了這部作品的反思深度。
因此,可以說《知青》表現了延續(xù)十余年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這一重大歷史事件,并且對這段復雜、深重、關乎中華民族命運的歷史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它蘊藏著深厚的歷史底蘊,這也是《知青》史詩氣度形成的基礎。
人性史詩——深沉的人道情懷
深刻的人文思想與深沉的人道情懷是北大荒小說作家所一貫追求的。梁曉聲的《知青》同樣彰顯了在那個特殊年代中人性的本真,這在小說的題記中已明確地提出來,歸根結底,人類的進步是人性的進步,人生的提升是人格的提升。
在樸實的故事中梁曉聲讓我們看到了人性中善良、純真的一面,這些對人性中善的描寫豐富了小說的人文內涵,拓展了小說的情感空間,提升了小說的藝術震撼力,它使文學超越了政治,回歸了人性。“一切被我們當做寶貴的遺產而繼承下來的過去的文學作品,其所以到今天還能為我們所喜愛、所珍視,原因可能是很多的,但最最基本的一點,卻是因為其中浸潤著深厚的人道主義精神,因為它們是用一種尊重人同情人的“態(tài)度”來描寫人、對待人的。”[5]梁曉聲的《知青》恰是因為在文革這樣一個政治背景中來突顯人性美的內蘊而使小說具有了拷問人的靈魂的人性深度,這種人文關懷同樣是《知青》史詩氣度之所在。
梁曉聲的小說既讓我們感受到了時代的病癥,又讓我們看到了人們對溫暖與尊嚴的渴求,從中正可以看出梁曉聲對人性的扭曲表現出的強烈憂患意識,對美好人性書寫的一往情深。他在接受采訪時說想用災難中的友情、愛情和溫暖來完成“人格化教育”,“義無反顧地批判種種假、丑、惡之社會病態(tài)”,“用溫暖來慰藉眾多沮喪的、疲憊的、冷感的、迷惘的人心”。[6]他還說,“我承認,我對劇中(指電視劇《知青》)某些知青的人性自覺、正義堅守、人格優(yōu)點進行了特別理想化的塑造。這倒也并非是出于美化我們這一代人的目的,而是企圖為當下冷感的中國呼喚正義與善良?!盵7]“‘文革是巨大之網,也是巨大之束套——我企圖通過雖在網上,在套中,但心有不甘的理想中的青年形象,表達我對善的人性、獨立之思想的永遠的敬意?!业膭?chuàng)作和批判,都為了這個意義——能使生活好起來,能使人性好起來。和批評相比,我認為小說更能從正面影響人?!盵8]梁曉聲還借助小說中人物之口來表達自己的這種創(chuàng)作理念,如《知青》中方婉之的父親曾說:“看我們這個國家的希望,就看民間還有沒有‘善的種子。若有,不好的時代就終究會過去。若少,就應該加以珍惜,使它多起來。若無,那是最令人悲哀的,就連神仙也拿這個國家沒辦法了?!敝辔浼t兵也曾說:“但我沒想到,在這個又窮又小又偏僻的農村里,人們之間的鄉(xiāng)親情是這樣的。所以我捫心自問,為這些有情有義的中國農民,我能不能真的多做點兒什么。”從這種種話語中,我們能感受到梁曉聲的社會良心與道義擔當,他的確盡到了作為一名作家應對社會肩負的責任,因為他知道,“人性與溫暖,美與丑的較量,即便在‘文革歲月也從未泯滅,如果不是這樣,就不會有天安門五四運動,就不會有打倒‘四人幫。表現人物的善與美本身就是文學的義務?!盵9]梁曉聲通過作品表現了對無視及戕害人性、自由的行為的反對,對純真、美好人性的呼喚。
英雄史詩——悲壯的青春敘事
英雄主義是北大荒小說的主旋律,北大荒小說可以說是轉業(yè)軍人與城市知青的傳奇詩篇,他們在北大荒這片神奇的土地上書寫出了可歌可泣的英雄史詩。在那個特殊年代,知青中不乏消極、悲觀、自私的個體,但同樣也不乏堅守理想與正義的青年,他們無法改變時代,但他們經受住了北大荒暴風雪的錘打,鳴奏出了英雄主義的樂章,這無形中也深化了北大荒小說悲壯、崇高的美學意蘊,彰顯了北大荒小說獨特的史詩氣度。錢谷融先生曾說:“一切藝術,當然也包括文學在內,它的最基本的推動力,就是改善人生,把人類生活提高到至善至美的境界的那種熱切的向往和崇高的理想?!盵10]
然而,有一些讀者與評論者對知青小說中的浪漫主義與英雄主義有質疑,如陶東風曾在其《“悲壯的青春”與梁曉聲的英雄敘事——知青文學回頭看(之一)》一文中提出,“作為最著名、影響最大的知青作家,梁曉聲開創(chuàng)的、以道德理想主義與去政治化為基本特征的所謂‘悲壯的青春敘事或‘英雄敘事,存在一種極具誤導性、但又難以被察覺的認識誤區(qū)和價值誤區(qū)。……在梁曉聲的小說中,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終于敗給了理想主義和集體主義,敗給了自己的英雄夢。在此我們要問:‘英雄的符號難道比人的生命、比愛情和親情更有價值嗎?對比北島20 世紀 80 年代初‘在一個沒有英雄的時代,我只想做一個人的人道主義呼喊,梁曉聲的置人生命于不顧的‘英雄主義就更值得懷疑:這畢竟是一個從虛假的‘英雄主義‘理想主義回歸真正的人的時代,何況這個真正的人還遠遠沒有站立起來?!盵11]楊健在《中國知青文學史》中也認為,“他們把虛假的理想主義光輝投射在失敗的歷史上,使它變成了一部輝煌歷史。這種‘悲壯的青春歷史,被廣大知青群體欣然接受,他們終于在新時代找到了自己的新名字,為自己的犧牲獲得了新的光榮?!盵12]
如果單從歷史的角度看,他們的觀點有其合理性,是能夠被人接受的。但從文學的角度看,這些觀點則值得商榷。因為如前所述,文學應有其社會擔當。不可否認的是,知青文學中的這種充滿激情與陽剛的浪漫主義與英雄主義成為了社會上的一種正能量,在某種程度上救贖了歷經十年浩劫的中華民族?;蛟S這也正是北大荒小說的社會價值所在,它肩負起了莊嚴的時代使命,負載著厚重的歷史價值。
梁曉聲曾說,“上山下鄉(xiāng)運動是一場荒謬的運動,但這并不意味著被卷入這場運動前后達11年之久的千百萬知青也是荒謬的。不,恰恰相反。他們是極其熱忱的一代,真誠的一代?!盵13]鑒于此,梁曉聲的《知青》否定了“文革”,否定了上山下鄉(xiāng),但對知青們堅忍不屈、樂于奉獻的精神,對他們堅守人性正義與良知的人格給予了肯定。
趙曙光是梁曉聲在《知青》中塑造的一個典型的“英雄”形象,他是知青中較清醒的一個,有理想,有智慧,面對當時的政治運動,面對坡底村的貧困,他學會了思考,他開始憂慮國家的命運。為了幫助善良、淳樸的坡底村村民過上好生活,他想了很多辦法,帶領村民打機井、搞副業(yè)、遷村避險,然而卻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走資派”,被帶到各村批斗,面對這一切磨難,趙曙光表現出了不可侵犯的尊嚴及堅定的正義堅守,其浩然正氣彰顯了英雄主義氣質?!吨唷分衅哌B的方排長、指導員、張連長等也都是是非分明、埋頭苦干的墾荒英雄,他們帶領知青們收割、養(yǎng)馬、修電線、砸石頭,為開發(fā)北大荒貢獻了自己的青春年華。
在梁曉聲的知青小說中,有許多這類英雄形象,他們在祖國農村、邊疆拋灑熱血,有的甚至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如《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的副指導員李曉燕帶領墾荒先遣隊向“滿蓋荒原”發(fā)起挑戰(zhàn);一人殺死三只狼的“摩爾人”王志剛更是一個勇猛、剛烈的英雄形象,他們是與暴虐的大自然搏斗的英雄。這些人物形象給人以積極的精神力量,增強了小說的美學意蘊,也是作家社會責任感的一種彰顯。當然,由于時代的錯誤,有些知青的“英雄主義”是缺少理性的,有的是一種缺少主觀意愿的盲從,有的是違背自然的蠻干,也有的做了無謂的犧牲,因此知青們的英雄主義不免帶有強烈的悲壯色彩,也許稱他們?yōu)楸瘎∮⑿鄹鼮闇蚀_。不過這一切不能歸罪于知青,我們不能苛求每一位知青都能具有超越于時代的獨立思考與反思的能力,或者具有與扭曲的時代進行抗爭的膽量與智慧。作為開拓者,一些知青英勇無畏的獻身精神是不應被褻瀆的。梁曉聲知青小說的英雄主義延續(xù)了北大荒小說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北大荒小說所弘揚的北大荒人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樂觀主義、英雄主義精神使作品極具陽剛之美,這也為后來的北大荒小說創(chuàng)作定下了基調,其間雖歷經政治風云,但北大荒英雄主義精神這面旗幟始終高高飄揚在黑土地上激勵著人們。
梁曉聲是北大荒小說的一面旗幟,他憑借自己的文學理想與道義擔當創(chuàng)造了北大荒小說史詩般的文學輝煌。他的長篇小說《知青》可稱得上是民族史詩、人性史詩、英雄史詩。當然,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人們對歷史的反思也會逐漸深入,如何書寫歷史,如何重新審視歷史,如何深化作品的反思深度與文化蘊含,這也是值得梁曉聲及許多北大荒小說作家們繼續(xù)認真思考的問題。
基金項目:本文為2013年度黑龍江省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年度項目(項目編號:13B065),綏化學院“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科研創(chuàng)新團隊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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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任雅玲(1968— ),女,黑龍江巴彥人,碩士,綏化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