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奇石
On Guo Lanying(II): In search of her roots
大概在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時任中宣部副部長的賀敬之給中央歌劇院下達了一個任務:拍攝講述郭蘭英藝術生涯的專題片。賀部長將此事交給喬羽去辦。一天,“老爺”(這是歌劇院的人平常對喬的稱呼)找了我,讓我參加劇組擔任撰稿。劇組還有于夫(歌劇院導演,擔任舞臺排練導演)、鄭碧賢(《紅旗譜》投河自盡的“姐姐”扮演者,擔任拍攝導演)。他們二位,都是郭蘭英的好友,自然是她推薦的。
我們三人的頭一個任務是收集材料,特別是了解、熟悉郭蘭英本人早年所走過的藝術道路。為此,要陪同郭蘭英走訪她當年曾經(jīng)待過的一些地方,如張家口、正定、石家莊等地,特別是還要隨同她回一趟山西平遙鄉(xiāng)下老家。說實話,我當時還算年輕,擔此重任,雖說是“美差”,卻也難免“誠惶誠恐”。就憑自己肚子里那一點“墨水”,要寫好郭蘭英這樣一位大藝術家的藝術生涯,談何容易?當時我是心中無數(shù),只能先跟著走就是。
第一站不是上張家口,而是去天津,去天津是臨時決定的。原因已記不清了,似乎是“郭老板”(這也是歌劇院人對郭的昵稱)當時正在天津演出或是活動。抵達天津后,在原租界的一處較好的賓館住下,因“老板”也住在那里,我們是沾她的光了。
當天晚上,我與她作了第一次的長談,她說我記。具體都談了些什么,我的記憶已很模糊了。只記得不是談藝術,而是談她從小所受的苦。因為家里窮,她很小就被送去戲班里學戲。舊社會農(nóng)民生活很苦,養(yǎng)不起孩子,尤其是女孩。很多窮苦人家都把女兒賣給別人,模樣好有靈氣的也有賣給舊戲班學戲的。雖然父母只生了她一個女兒(其余幾個都是兒子),但還是忍痛將她送給了戲班。她回憶學了戲,每逢年節(jié)喜慶或迎神賽會時,經(jīng)常在鄉(xiāng)間巡演,唱山西梆子。后來長大了,也漸漸唱紅出名了,才轉入中小城市掛牌長演。她自然也順便談了后來的一些其他經(jīng)歷,甚至是情感婚姻方面的私事,但主要是從她兒時的遭遇開始談的。她面對我這個算不上知心的晚輩,能敞開心扉,談及私事,當時很令我感動。
天津的下一站才是張家口。于夫去了,但“老板”沒去。她為什么不去?也許她另外有事,脫不開身;也許張家口曾是她的傷心之地,她不愿舊地重游,以免觸景傷情、勾起舊痛。
“老板”沒去,張家口之行我們只能自己四處轉轉。于夫導演也是從張家口出來的人,熟門熟道。安頓下來后(記得是住在一處小客棧),他領著我們在城里轉了一大圈,可能是尋訪“老板”當年活動過的一些舊址故地。我們去看了<白毛女》在張家口首演的劇場。當年的郭蘭英就是獨自一人偷偷從舊戲班溜出來到這里看《白毛女》的??戳搜影掺斔囇莸倪@出戲,她淚流滿面、深受震撼,從此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梢哉f,張家口既是她的傷心地,也是她走向新生的福地。
的確,郭蘭英要不是看了《白毛女》,她也不可能毅然離開舊戲班。而她要不是拋棄舊的物質與精神的枷鎖,也不可能走出來投身革命。我后來聽她說,當時解放軍撤離張家口也是突然的,說走就走,走得很急。郭蘭英知道后,部隊早已開拔走了。她一聽演《白毛女》的隊伍走了,顧不得別的,帶著母親一路追趕隊伍!
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居然有如此大的膽魄、如此明智的選擇、如此臨機應變的決斷!要知道,當時華北的戰(zhàn)局,解放軍并不占優(yōu)勢,不是勝利進攻,而是失利撤退。那時一切都還是勝負難料、生死未卜的!但她還是義無反顧地出走了。
可以想象,如同喬羽、陳紫所說的,她如果不走出這改變命運的一步,就是演得再好、唱得再好,充其量也只是個演山西梆子的名角,而不可能成為名揚海內外的“郭蘭英”。同時,要不是郭蘭英帶著自小練就的一身戲曲功底投身到新歌劇之中,民族新歌劇至少在表演藝術上也不可能迅速走向成熟。因此,郭蘭英在張家口走出的這一步,既是她個人命運之幸,也是民族新歌劇之幸。張家口這座塞外荒城,既是郭蘭英的“福地”,也是新歌劇的“福地”。
不過說實話,這“福地”當時卻沒有給我留下什么好印象,只覺得到處都是灰蒙蒙一片: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城墻,還有北城門上那塊牌匾——“北疆鎖鑰”,自然也是灰蒙蒙的。若是有風刮過,便揚起片片塵土。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張家口風貌大致如此。郭蘭英走出張家口、投身革命是40年代,情況只會更差。特別是世道昏暗、社會紛亂、兵災匪禍,當時的氣氛一定是令人窒息的。
在正定
離開了張家口,我們一行便轉去河北正定。
當年郭蘭英母女追趕上的隊伍,并不是演《白毛女》的,而是抗敵劇社的。她說是何遲帶她母女出來的,先是去淶源。她在淶源演了評劇和小戲。過了一陣子,她對何遲說:“我要找演《白毛女》的王昆她們去!”
《白毛女》演出隊伍撤出張家口后,歸于華北聯(lián)大,是“聯(lián)大”附屬的文工團,和當時華北聯(lián)大三部(文藝演出部)同在冀中老解放區(qū)束鹿一帶,院部駐扎在那里的小李家莊。何遲便雇了個老鄉(xiāng),用一輛馬車將她們母女送到了束鹿縣,找到了王昆、陳強他們。陳強是她山西老鄉(xiāng),一見面她便喊:“陳強,黃世仁!”陳強很意外:“這不是蘭英子嗎?”
聯(lián)大文工團后又轉至河北正定一帶。郭蘭英母女也和文工團一同住在那里。
我依稀還記得參觀他們當時的駐地,是在一座大廟或天主教堂里。而且,曾與郭在這里同臺演出的前民同志也從北京趕來跟我們會合了。他記得很清楚,誰和誰住在哪個房間,郭蘭英母女又住在哪里,一一給我們介紹。
他說郭蘭英剛來時沒什么文化,連字都不識。組織上便先安排她學文化,教她的老師中有四位:沙新、徐捷、何朝,還有大詩人艾青。二男二女,男老師沙新、艾青教文化,兩位女老師教識譜。每天早上七點開始,先上一小時文化課。
她一邊如饑似渴地學習文化,一邊抓住任何機會觀看《白毛女》的排練,點點滴滴地記在心里。同時,她還試著參加演出。她演出的第一出戲是小秧歌劇《王大娘趕集》。她精心準備、胸有成竹地登臺演出。一出場,便獲得了滿堂彩(張奇虹導演當時也是文工團里的小演員,也夸她演得真好)。此外,還演了《一場虛驚》《夫妻識字》《牛永貴負傷》《棗紅馬》《四姐妹夸夫》等小秧歌劇與小戲。
我還記得她說的,當年在戲班里刻苦學戲時“冰上練嗓”的事:為了練就一副好嗓子,“夏練三伏,冬練三九”。每逢嚴冬,天寒地凍,她每天必到結了冰的湖上,對著一處固定的冰面練嗓,以至于日子久了,竟將冰面練出一個凹下去的窩洞。這也許是她獨創(chuàng)的或秘傳的“郭氏冰上練嗓法”。除了郭蘭英,我不知中外還有誰有此種練法,這是只屬于她這位天才歌唱家特殊的個案呢,還是具有普遍推廣的價值?
關于郭蘭英與眾不同的嗓子,自我1 965年到了中央歌劇院,就陸續(xù)聽人說過,說她的嗓子的確是與別人不同:她那兩片聲帶像是純金屬片一樣干凈透亮,完美得幾乎沒有絲毫瑕疵。我和她同住在歌劇院的二號大院內,別的演員咿咿呀呀,練得口干舌燥,卻從未聽見過她在練聲。
那么,聯(lián)系到她對我說的“冰上練聲法”,郭蘭英那美妙的歌聲究竟是先天就具備的,還是后天刻苦練成的,至今似乎都還是個謎。別人說她是天生的一副金嗓子,她自己說是冰上刻苦練出來的,孰是孰非?也許連她自己都說不太清楚。
天才加上勤奮,才能成功。而且照艾青、陳紫與喬羽的說法,還有“時代”。時代造就了郭蘭英。郭蘭英的藝術成就,也應作如是觀。
回平返鄉(xiāng)下老家
郭蘭英這次回老家,應該說很低調。正如她自己所說,每次回來都十分小心謹慎。要不然,在太原連省委書記都親自接見,到了縣里鄉(xiāng)里村里,那還不得“清水潑街,黃土墊道”?至少也會是“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啊。(我早聽歌劇院的老人們說過,她和《白毛女》劇組下農(nóng)村演出,不只一次享受過農(nóng)民兄弟們給予的這一類舊時代最高規(guī)格的禮遇。)
但此次我們跟著她回家,氣氛卻顯得有點冷清。印象中只有她的老母親在家里等著她。也許還有三兩位鄰人,與她的兄長、嫂子或侄兒輩們笑著迎出門來。她家住的是一溜平房,房前是一片莊稼地,似乎連個農(nóng)家小院都算不上。但房子倒不顯得舊,像是后來新蓋的。
毫無疑問,郭蘭英對家人是好的,盡一切可能幫助他們。她把兄長們的孩子,即她的侄兒侄女們都視同己出,有幾個一直跟在她身邊,有的則由她扶養(yǎng)成人。
郭蘭英的母親在歌劇院住過,所以我對這位老太太并不陌生。她長得很像母親,現(xiàn)在年紀大了,就越來越像了。難怪人說看一個姑娘將來會長成什么樣,只要看她媽就行。郭蘭英身上,不僅有她母親的模樣,也一定有她母親傳給她的靈氣、氣質和品行。
這是一位沉靜、安詳和有福相的老太太。她住在歌劇院時,常常站在她家陽臺上,或曬曬太陽,或看院里孩子們嬉鬧。我?guī)缀鯊奈匆娝c人說什么話,更別說是小聲談笑、大聲喊叫。老人總是靜靜地在那里看著聽著。你同她打招呼,她也只是微笑著點點頭。她一直是那樣安靜而平淡地過著日子。從她的臉上,幾乎看不到一星半點的火氣與憂傷。她總是那樣沉靜、安詳,一副與世無涉、與人無爭的樣子。仿佛她站在那里,歌劇院及周圍的一切市井喧鬧、一片嘈雜的歌聲樂音,都從她的耳旁、她的身邊消失了……
即使她不是郭蘭英的母親,我也覺得這是一位很不一般的老太太:沉靜的氣質、安詳?shù)拿嫒荩€有那頗為福相的外貌……她雖是窮苦出身,卻臉皮白凈、五官端莊而顯得有富貴氣:她雖也是沒有文化,卻看不出任何一點俗氣。我甚至想,她要是像郭蘭英那樣也學過戲,《紅樓夢》里賈母的扮演者,將會是個再合適不過的人選。
她看到我們這幾個并不陌生的客人來了,當然是高興的。但我也沒聽到她跟客人說了什么客氣話,或者跟久別的女兒有什么親熱的表示,只是坐在一邊,靜靜地看著聽著。然而,我深知,老太太對女兒不但有影響力,甚至還有某種權威。雖然她當年迫于生計,將女兒送給了戲班,但郭蘭英是個孝女,母親的話,她還是聽的。
是的,有這樣的母親,才會有這樣的女兒。而熬出了這樣的女兒,哪個當母親的心里能不高興?只不過像我這樣的外人,從表面上看不出來罷了。
到了郭蘭英的老家,我的注意力都被她的母親吸引了,以至于她家里的其他人,印象都很模糊。甚至那餐午飯,她家人招待我們吃的是什么,也都記不清了。也許是烙餅,或者是餃子——總之,是一頓農(nóng)家的家常菜。
最后一站大同
飯后,因時間關系,我們沒有多作停留就告別了,直奔平遙古城?!袄习濉焙孟駴]跟我們同去,留在家里陪老媽媽了。
去大同路過有名的平遙古縣城,我們便順路去看了看。
印象中縣城里很是熱鬧,尤其是關帝廟一帶,廟里人來人往,香火很旺。關公是山西人,山西的關廟自然多,如同山東孔廟多一樣。廟里的許多大大小小泥塑的神像都很精美,至少應是明清時代留下的,也都有四五百年的歷史了。此外,自然還有國內保存得最為完整的明清古城墻。
匆匆路過,不可能四處游覽,因為要去的最后一站是大同。
為什么去大同?大同與郭蘭英有什么關系?現(xiàn)在想起來也都記不太清了。想當年,郭蘭英隨戲班出山西去張家口之前,應是演遍了山西省內各大城鎮(zhèn)的。大同古稱“云中”,為歷史名城。元明清三代,這里還是戲曲重鎮(zhèn)。京劇有名的《游龍戲鳳》,正德皇帝與店老板娘李鳳姐的風流韻事就發(fā)生在這里。郭蘭英她們來這里演出,是很自然的。但在大同我們并沒有走訪什么人,也沒有收集到與“郭老板”有關的資料。因此來大同更大可能是奔這里有名的“云岡石窟”來的。印象中,似乎拍片導演認為,這一有名的北魏佛窟如作為人物活動的背景,其獨有的古色古香的情調,可為這部藝術專題片增添點色彩。
云岡石窟,天下聞名,可親眼一見,卻有點失望。本是敞開裸露的佛窟造像,自北魏以來,歷經(jīng)干年風雨,風采早就消失了許多,而如今更是被風沙塵土,弄得一尊尊灰頭灰臉的。更為不堪的是四周的煤灰——從巖頂?shù)綆r壁,從洞內到洞外,道路、曠地、樹枝、草叢,全都落了黑黑的一層??蓱z那一窟窟名聞海內外、價值連城的佛陀世尊、菩薩神靈,無聲無息地棄置在這荒野之中,年年月月,被漫天的風沙、遍地的煤灰侵蝕著、遮蓋著。如再不加精心防護,也許無須多久,這些無價珍寶很快就將變得更加面目全非,直至湮沒在歷史的煙塵之中而不可尋覓!
郭蘭英的藝術專題片后來因藝術之外的原因沒有拍成,不然,想借這千古名窟為片子增色的念頭肯定是會落空的。因為人們看到這許多被人為污染的鏡頭,還會有心思再欣賞你的藝術嗎?
事隔近20年了,云岡石窟的情況也許大有改觀了。果真如此,那就“阿彌陀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