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天敏
那天是農(nóng)歷大年23,俗稱小年,天上掛著一彎小月鉤。想想隔天就翻班——我就有些落寞,我的一小段臨時生涯即將結(jié)束,夜班也就剩下最后一晚了。古人崇尚的“紅袖添香夜讀書”,在石臼房里也有這樣的意境,哪怕那是石杵的搗米聲,哪怕那是篩箱子的唰唰聲。有了葉春燕的倩影,一切就美麗起來,詩意起來。是夜,我沒有帶書籍來,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著話,我們各自談起了過去的讀書時光,還各自談起了未來的理想。石臼房的夜晚,是筑夢的地方。我希望時光漏斗的沙子,能夠再慢些地漏,慢些地漏。
11點(diǎn)半,賬房先生李春,叫我們收工了。我只好拉下了三相閘門開關(guān)。她穿好那件駝色燈芯絨,看著我眷念的眼神說:“要不,你今晚就陪我回趟家吧?!蔽易匀幌渤鐾?,說,“我載你!”她略一沉吟說:“不,你還是騎你的車吧,我也騎?!蔽野阉哪曦洠瑠A掛在自行車的手把上,一騙腿就躍上車了。
兩輛自行車在戰(zhàn)備公路上行進(jìn)著,發(fā)出沙沙的聲響,輕音樂般的。我有意慢慢騎,她也一樣。走到半路,我說:“我們到那不遠(yuǎn)的稻草垛里坐會兒?!彼饬恕N覀円揽吭诘静荻馍?,那草味發(fā)出特有的馨香。田野的北風(fēng),勁嗖有力。我靜靜靠近她,一手圍攬過去,在她的額前輕輕地吻了一下。這一下,就完成了我的初戀,那是18歲的感覺。按照二哥的說法,這是姐弟戀,哪怕我們同齡。
回到家里,已經(jīng)是深夜2點(diǎn)了。父親拿眼審視了我一下,叫我趕緊睡,明天要上白班了。二哥惺忪著眼,從鼻腔“哼”了一聲,顯然是在討厭我攪了他的清夢。我們家房子緊,我和二哥睡同一張床。對家里的孩子夜深方歸,父親以前是會過問的。但是,他在二哥那里踢到鐵板了。一次,二哥也像我今晚那么晚才回家,父親責(zé)問一通后,二哥惱火了,反駁說:“在家里還不是閑待著,去看電影怎么了?就墮落啦?就犯罪啦?”
當(dāng)時??吹氖恰芭芷娪啊保徊侩娪翱截?,要分好幾場演,有些電影的場次就只好輪到下半夜。所以,踢到二哥的鐵板后,父親說他不再管我們了,由母親管。他見我們不夜不晚地、沒時沒辰才回家,只是拿眼睛審視你。相對來講,母親就溫柔多了,她過來問我會不會餓,畢竟到了大半夜。我說,在食品廠干活,哪有被餓上的道理。我懶得跟她細(xì)說,一躺下就睡著了。她主張讓二哥“補(bǔ)員”,我興許心里不大爽。我怕自己不是正式工,和葉春燕就沒戲了。
上白班,覺得眾目睽睽的。葉春燕仿佛是一只美麗無比的雌性動物,有意無意經(jīng)過石臼房的過客,比我們上夜班時來得多。陳偉生的殷勤,在遞次加碼,層層升溫。我心想,我都把她給吻了,你還有戲嗎?你也就是個三輪工,只是臉上貼著個固定的金字,強(qiáng)不到哪里去的。
年關(guān)時節(jié)的食品廠員工們,是一年當(dāng)中,時間的發(fā)條旋得最緊的。白天晚上都在廠里趕工,而置辦年貨、準(zhǔn)備年夜飯的私事,用的都是“插花”時間。因此,大家步履匆匆,一臉忙碌。
食品廠又買來了800斤的純肥肉,專門來炸豬油,就在我們石臼房旁的一個灶間炸著,據(jù)說那油肉渣,將會作為福利發(fā)給員工。掌灶的是陳偉生,他帶著兩個小青工,將肥肉切割成塊,烈火烹油。我看到那日大鍋里,白皙的肥肉,瑟瑟抖著,肥肉上接二連三地冒起一個個油泡子,還不時伴有音如小爆竹的聲響。陳偉生用一把長柄的鐵鏟和一個大號的鐵笊籬,交錯地在翻卷著慢慢變得金黃色的肥肉,等到炸得差不多了,就用鐵笊籬把那些焦黃的肉渣撈上來,放在一個篾籮里瀝油。然后把鍋里的油舀上來,再把肥嘟嘟的肥肉,嘩啦啦地放進(jìn)去。
陳偉生動作麻利,做事章法有度,屬于干練之輩,自然討人喜歡。林干事過來巡查,夸獎了他好幾句,還拍了拍他的肩膀。林干事走后,陳偉生掖來幾塊油肉渣叫我們嘗嘗,果然香得夠釅的,鼻腔都盈滿了,直透心底。葉春燕沖著他莞爾一笑說,你這樣做,不怕別人說你是變相的多吃多占?他笑笑說,算啥?就這么一丁點(diǎn)。再說,我上點(diǎn)心,不把肉炸成焦炭,不都有了嗎?況且,你舅舅說過,“試餅”是不算多吃多占的,這不也一樣嗎?我們可都是領(lǐng)導(dǎo)階級!還是最先進(jìn)的!覺悟最高!
我知道,他援引的是“工人階級必須領(lǐng)導(dǎo)一切”,是當(dāng)時的流行語。我說,那可不一樣,就像國民黨的軍隊也有嫡系和非嫡系之分呢。
陳偉生說,什么嫡系非嫡系的,還不都敗得一塌糊涂,關(guān)鍵是要懂得指揮打仗。攤到蔣介石這樣的窩囊廢當(dāng)統(tǒng)帥,國民黨不敗亡才怪。我們閩南語順口溜,就說得好:“毛主席,一顆痣,越打越勝利;蔣介石,大腳筒,邊打邊投降?!?/p>
我的話意挑明著說,即便工人里頭,也有固定和臨時之分的。陳偉生卻拐到另一條道上去了,究竟是曲解呢,還是有意裝糊涂,畢竟葉春燕和我一樣,也是個臨時工,陳偉生要把這界限給抹掉了,我和葉春燕的身份聯(lián)盟也就被瓦解了。
葉春燕聽了他的朗誦,開懷暢笑;我也嘿嘿笑了幾聲,有些干打雷的苦澀。葉春燕顯然贊賞陳偉生的幽默與風(fēng)趣,按照二哥的年齡理論,他們之間的趣味相投,會比我多一些的。我的心底就有些隱約作痛了。
黃昏時分,我又去看那些老叔下象棋。想不到主下的,竟然是陳偉生。他剛把一位老叔殺下馬來,見到我就招招手,邀請我跟他殺一盤。我慊慊地說,只是路過而已,順帶看看,過把短癮。陳偉生“嗨”了一聲,叫我別裝,執(zhí)意拉我入主,旁人也跟著攛掇,我拗不過,就坐在了陳偉生的對面。我開局拱兵,陳偉生則反架中炮,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我自然是躍馬守住中兵,他把另一炮下到二路線,準(zhǔn)備雙炮堆疊在中路,發(fā)起猛攻,然后又挺起橫車占肋,擺出一副與我大決戰(zhàn)的姿態(tài)。行至中局,雙方旗鼓相當(dāng),局面膠著。最顯眼的是,雙方各有一車守肋,都蘊(yùn)含著出帥、出將助攻的棋步。輪到我下時,我又將一只車守肋,形成霸王車,下一招,就是馬躍對方三路線,形成雙車搶士做殺的兇招。而對方的巡河車,如果要行車到河界的象頭口守衛(wèi),則會被我的馬吃掉。陳偉生就此抓耳撓腮,難以應(yīng)對。這會兒,案板旁突然冒出了林干事。他看到我,略微一愣怔,然后,就笑著岔開了,看著棋局不語。短暫沉默后,他說:“這還有什么要想的,救棋最要緊!”說完這句,離身而去了。endprint
陳偉生當(dāng)然知道林干事的意思,就舍車換馬,最后雙方還是下成和局了。
晚上回到家里,依然是就著一盞15瓦的白熾燈掰花生。二哥掰了一會兒,就去閣樓了。他不喜歡跟父親在一起。在閣樓里,二哥把雙腳互絞著,翹在桌面上,嘴里呼著煙圈兒,看那煙圈兒一環(huán)一環(huán)往屋瓦上飄,眼神跟蹤著,似乎在數(shù)著煙環(huán)的圈數(shù)。沒下鄉(xiāng)時,二哥是不會抽煙的,可是下鄉(xiāng)第一年回來后,他就向我宣揚(yáng)抽煙的好處,起碼有兩點(diǎn)。一點(diǎn)是人變得成熟了,有大人味;另一點(diǎn)是抽煙時可以順帶休息一下,沒人說你怠工。我看他在閣樓里吞云吐霧的樣子,好處還可以再增加一點(diǎn),那就是可以變變魔術(shù)。二哥抽的是劣質(zhì)煙,右手食指和中指夾煙的部位,都被煙熏得焦黃焦黃的。父親也抽煙,但是,沒抽得那么兇。父親看不慣,就說了他幾句,下鄉(xiāng)沒學(xué)到什么,反而學(xué)會了抽煙,長能耐啦?二哥受不了父親的奚落,反唇相譏說,你不也在抽?父親說,我那是為了應(yīng)酬,抽一點(diǎn)是出于禮節(jié)。二哥說,再怎么抽,不也是抽?把父親噎得干瞪眼。父親說,好好,從今晚開始,我們一起戒!二哥“哼”了一聲,那是你自己說的。父親果然把煙戒了,就在他64歲的時候。爭吵的結(jié)果并沒有“挽救”二哥,主要是挽救二哥的玩世不恭。父親朝著人生的晚景走去時,長長的睫毛掛著一滴清淚,隱隱約約的,那是二哥的玩世不恭留給父親的?!把a(bǔ)員”給誰,在父親這邊老是不明朗,顯然是父親對二哥沒有信心。
父親對自己的品德和身體很有信心,他稱自己年老了食量還很好,這也沒少受到母親的夸獎。母親說,會吃才會做。家里常備著糕餅,就放在米缸里,以供不時之需。我們那時候還不懂得養(yǎng)生之道,只知道吃到嘴里會甜的是好東西,飯量好等于身體好。
父親掰了一會兒,也去看他的“學(xué)習(xí)材料”了。剩下我和母親時,母親語重心長地說,你就別和二哥爭“補(bǔ)員”的事,你再怎么著,戶口橫豎在家里——單單這一條,就該讓。我嚅囁了一下,沒吱聲,心里則恨著——母親的主意就是一根變相的棒,專打鴛鴦的棒!
掰花生的工錢結(jié)算了第一批,共10塊錢,由父親帶回給母親,樂得母親的一張老臉像朵布滿皺褶的野菊。二哥頗以為己功,他畢竟是主力。但是,作為弟弟,我出的力并不少。我家住在春塘鎮(zhèn)的南端,食品廠在北側(cè)。我每次用自行車馱著麻袋來來回回,多辛苦,閑暇時也被母親叫來掰,沒日沒夜的。上完白班,夜晚一得閑,母親更是叫得緊。二哥見有人做就松散些,晚上他優(yōu)哉游哉地坐在閣樓前的陽臺邊沿上吹口琴。二哥大我四五歲,好像還沒有女朋友,他很會抬杠,跟他講話,很費(fèi)勁。母親說,這都是沒前途鬧的,一旦有了正式工作,就好辦了?!皼]前途”自然是一件讓人眼光黯淡的事,我理解。我從二哥吹的《綠島小夜曲》的蒼涼樂音,就感受到了這一點(diǎn)。
我屈指一算,離除夕也就三天了,屆時我和葉春燕也就云散星奔,各顧前程了。上白班,工作的味道與色彩,黯淡了許多,陳偉生老是來攪局,還多多少少擺出工廠主人翁的姿態(tài)來。石臼房里,我也沒什么心思看書。葉春燕似乎也有些心神不定。我想,聚散離合情依依,我們也許是感同身受。我很希望這幾天,師部操場能來一場電影,我就可以請她一起去看了;而在看電影的過程中,關(guān)系再往前邁進(jìn)一步,那就美死人了。
這天我上廁所時,聽到倉庫那頭有爭吵聲,是父親和林干事在爭論著什么,還有賬房李春的聲音,我湊過去一看,他們的手上都攤著些掰開的花生仁,一邊比劃一邊不知在說些什么。我猜想,該不會是拿回家掰的花生仁不合格吧?家屬工、廠外工,都有人拿回去掰的。像我二哥那種掰法,不是被禁止了嗎?父親也是個檢驗(yàn)員,他這道關(guān)可不好過的。我怕被父親呵斥在外溜達(dá)怠工,就趕忙回石臼房去了。正好,陳偉生跑進(jìn)來宣布,晚上師部果然有場電影,放的是羅馬尼亞故事片《多瑙河之波》,很刺激。我和陳偉生就盛邀葉春燕留下看電影,她笑吟吟地同意了,叫我們晚上7點(diǎn)去三樓宿舍叫她。我和陳偉生都興奮無比。
冬夜黑得早,我6點(diǎn)多就從家里跑出來,興沖沖地來到她的宿舍,走近門邊就站住了,里面?zhèn)鱽砹指墒碌穆曇?。只聽見他對自己的外甥女說,你和一個臨時工湊在一起,不是瞎混嗎?有什么前途呢?他那老爹也是個老頑固,很榆木的那種人,認(rèn)死理,一條筋。跟這樣的人在一塊,能落得個好嗎?還有他那個兒子,上班不上班的,還跟人家下什么象棋,這還不是好逸惡勞?看看人家陳偉生,多機(jī)靈的小伙子,人長得帥,又是正式工,沒得挑的,找誰去?
我腦袋一轟。我們這一帶,自古就有“天上有天公,地上母舅公”的說法,意思是舅舅的權(quán)力很大,外甥的婚事,母舅是可以做半個主的。再加上林干事又處于權(quán)力的中心,他的話是很有分量的。我趕緊溜回家找父親,問倉庫里的爭吵是怎么一回事。父親開頭還不大愿意說,后來深深嘆了一口氣說,“他林干事不懂得那花生是會發(fā)芽的,一味貪便宜,進(jìn)貨那么多,我把倉庫里的花生捻碎開來一看,芽尖都開始冒了。今年的茶料,再怎么生產(chǎn)創(chuàng)利,也賠不起這嚴(yán)重?fù)p耗了。一開春,那些生產(chǎn)不完的花生,都會冒芽報銷掉了。我心疼就說了幾句,他林干事就受不了了。我們歷年來,都是估算生產(chǎn)多少才進(jìn)多少的,哪有像他那么做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