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
(nege)1
數(shù)年插隊異鄉(xiāng),身心發(fā)生了說不清的變化。
從內(nèi)蒙古草原回來,我沒料到、更沒有常把它提起的一件事,是心里一直潛行著一個旋律。
它時而漂浮到表層,時而繚繞到了嘴邊,但更多是在心底潛藏。本來已經(jīng)把它忘光了,突然它冒上來橫沖直撞,掠奪了心情和大腦,人不由自己地唱了起來,直至痛快酣暢,直至筋疲力盡。
在一篇沒寫透的《戀闕與胡琴》中,我用它比喻過我們對革命的難言情感。我寫道我們是決不會那么骯臟地咒罵的,不管自己其實(shí)經(jīng)歷過怎樣的厄運(yùn)。我寫道我們的感情從來不是舊文人的愚忠戀闕,而是一種……只有草地古歌才能類比的古老惆悵。
呸,和這機(jī)器人繁殖的世界談草原古歌,你不覺得是一種“受污癖”么!我后悔向那種下流攤子展示我的這一面,更暗中立誓決不再與他們談半句革命。
我只想用一點(diǎn)殘剩筆墨,和人們議論幾句setgel-in duu ,確實(shí),歌更是音,它可以隨字面譯為“心的音”,也可以釋義為“藝術(shù)的原初”。
是的,我說的是關(guān)于北亞使用蒙古—突厥諸語言生活,并且在生活與情感發(fā)生激烈磨碰時,游牧民族使用母語進(jìn)行的抒發(fā)方式。我堅信那是藝術(shù)的起源。誰說藝術(shù)起源于老土農(nóng)民的小黑棉襖?不,從來不朽的情感與它的抒發(fā),都與自由的游牧相關(guān)聯(lián)。連山陜兩省一共三首好歌,趕牲靈走西口都不是農(nóng)耕,而是進(jìn)出憧憬的異鄉(xiāng),染足自由的畜牧。
我們得天獨(dú)厚地趕上了那一場風(fēng)集云會。于是年輕的心被它啟蒙,僅僅在一瞬之間,我就再也不能順從體制。它常化作聲音,一瞬掠過耳際,被我死死記住。自斯時起,它與我糾纏不已,甚至在夜闌之際令我反芻再三,甚至在花甲之歲,強(qiáng)求我童聲兒語,再填新詞。
而此刻,我在心在意地做這件事。我在想做的做不成、做著的又做不透的時候,就明白一個作家到了求助原初的時刻了。
我的原點(diǎn)初音,乃是在那遙遠(yuǎn)的青青蒙古。我的這支筆經(jīng)由的最初途徑,是蒙古字頭押韻的民歌。asirrū,jaharū,1低聲,高聲,我似乎又要回到那種形式,那抒發(fā)與含蓄、傾訴與緘默的形式。世紀(jì)末的日子,需要這樣的古樂,就像瘟疫中的人,需要解毒的草藥。
在《戀闕與胡琴》中我沒有寫上的三段蒙文,如果隨意些作“音”的轉(zhuǎn)寫,大致是這樣的。第一節(jié)是H打頭,第二節(jié)是N,第三節(jié)是W字頭:
1.
海忒~??????????????????????????? hai-tu??????????? 北方
海勒恨乃恩格爾~都~hairhan ne engger-du 山的南麓
霍萊~德勒斯~~??????? horai deres? 芨芨草枯黃
2.
納斯太渾~??????????????????? nasutai-humun??????? 老人
納每~哈拉特~??????????? namai-i harad? 望著我
納西~艾賽烏怪~~??? naxi aisih-uguai?? 不到這邊來
3.
烏洛~????????????????????????????????????? 烏洛2
翁各~海布什奇拉德??????????? 變了顏色
烏尼勒~嘆恩怪??????????????????? 真的認(rèn)不出
——轉(zhuǎn)寫轉(zhuǎn)到了第三節(jié),我突然厭倦了。
究竟在為誰費(fèi)勁呢?難道自己對自己的獨(dú)語,還要等誰解讀和評論?……
我停下筆,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找一個蒙古朋友核對。我心里只是一派寧靜。久違的、闊別的靜。
萬籟俱寂。耳際一絲微風(fēng),把三段悲涼的辭句,用蒙古的語言托載著,輕輕地甩搖舞動,似一絲云在飄,如一口氣在吐。
我屏住呼吸,又合上了眼。我舍不得這難得的靜。用耳朵捕捉、用身心承接,我在吮吸一般地享受。
(hoyir)
我把這些句子,給一個西蒙古人一句句唱過。
因為那一年,細(xì)數(shù)的話是1988年,在蘭州的西北民院招待所。門推開了,進(jìn)來的是一個“腿不自由的人”(不能說瘸子,我一使用蒙語就避開說這些詞),所以我沒法子對他的闖入發(fā)火。問候的是蒙語,更讓我無法拒絕。
他坐定后,注視著我:“你干嘛到軍隊去了?”
這一個“干嘛”(牙吉痕唄)擊垮了我?!把兰蹎h”,是一個嗔怪、埋怨、自家長輩批評晚輩的語感親密的語氣詞。
我像一個赤裸裸的小偷,呆呆地接受他的審問。真的,自由的牧人怎能穿那套緊身的兵服呢。
這就是我的知音。你可別以為我寫這些亂七八糟的蒙古小調(diào)是一種自娛。我常不遠(yuǎn)千里奔赴蘭州,找到他才能訴說最深的心事。我把詩作逐句唱給這個獨(dú)腳的審讀者,他聽得懂弦外之音,聽得懂我唱出聲的和憋在肚里的一切。
為了遵循蒙古文化以馬為主格的習(xí)慣,這自娛的小詩,可以題作《有名的小馬》(Alder-tai urō)。我已經(jīng)身不由己,我已經(jīng)信馬由韁,我的語言,此刻顯現(xiàn)的就是它。
哦,我如無形巨手撥派下的草木,隨風(fēng)搖擺,任詞匯浸漫。管它別字多多,反正我那獨(dú)腳知音還會挑出更多的毛病——反正要說中心思想,并不是蒙古語的高低,而是它給我的保護(hù)。是的,人難能察的保護(hù)。
我的獨(dú)腳兄弟微微笑了。他依舊用那雙貌似柔和,其實(shí)鉆頭一般的眼睛直視著我。“Sai? biqije? xiu……”你寫得好,他評論家一般自言自語道。我當(dāng)然聽得出,他根本不在意我拼寫的錯誤、轉(zhuǎn)寫的出軌,他一眼就看透了我要寫的是什么。寫得好,就是要寫的寫出來了。
須知,戰(zhàn)士一旦換了蒙語,就像穿上了硬牛皮的鎖子甲。中傷與流鏑,它們傻了眼,無的放矢,束手無策,難奈我何。
我在所謂花甲之季,再次謳歌草原度過的青春。白頭雖搔更短,但我有滿溢的熱情。贊美贈予我放浪氣質(zhì)的蒙古,贊美給了我不羈習(xí)氣的牧民吧……
所以,在我渴望一吐為快,在我滿胸充溢著悲愴與激烈、盼望一瀉千里地抒情的時刻,在下意識之中,噢,Rabana!1誰能知創(chuàng)造的奧秘?手腦心筆都并不選擇漢語華文,腦海里接二連三涌出的是,一段一段的蒙古民歌……
噢,哪怕它并非工整對仗,哪怕它總是別字連篇,但唯有它,也唯有我,才能獲得創(chuàng)世造物的偉大主宰的眷顧特愛,寫出這些字,做出這等事!
何止對革命的過去,甚至對當(dāng)今的天下大義,我的心情已經(jīng)離不開這種調(diào)子。在歷史盡頭產(chǎn)生的罕見束縛中,唯異族的“胡語”,才能滿足我作家的悲愿。世間的不義,成全了我閃身占據(jù)了蒙古古歌的碉堡,揚(yáng)手俯身,射出一支支銳利的飛箭,用最字面意義的“超現(xiàn)實(shí)”手段,高屋建瓴地進(jìn)行反擊。
昨天我講述著兩種的母語。
今天我傾訴著雙關(guān)的詩句。
我用全部感覺,絲絲吮吸一般,接受著胡語的撫慰。藝術(shù)在此刻抽象又還原,每一個詞都是最平常的。它們簡樸至極,但表達(dá)得淋漓盡致。人到了這樣的火候,會不覺間向純樸傾斜。何止對于革命,從天下大勢到一己無常,從民族興衰到享榮受辱,都被幾個簡單的詞兒,先是一語道破,然后一唱三嘆。我不禁要落淚了,怎能如此平白,又這么滋味無盡!
(gurba)
一個白毛老外來采訪我,問了文革問門宦。
我說:“給你講,你聽得懂嗎?”
他自信滿滿地笑。從背囊里掏出一大堆書,都是他翻譯的中國文學(xué)。“我們、都毛澤東、你說,聽想。”
毛澤東?你聽得懂么?
他更自信兮兮了,搭上了二郎腿。
于是我給他念了上述蒙語歌詞的第三首,那首沒拉丁轉(zhuǎn)寫的。他一翻白眼,顯然覺得我很壞。
我本來還想給他講一節(jié)草地經(jīng),告訴他年輕的馬到了老后,漆黑會變成蒼白的常識,但老外們哪里肯聽!他惡狠狠地怒視著我,換了英語飛速地朝我掃射。我估計,那些話無非是你哪里是作家你純粹一個死不改悔;你對西方有偏見你的文學(xué)一文不值你寫了我也不給你翻之類。
我也大怒,比外語嗎小子?我能把你小子從鼻子到尾巴用蒙語罵你一小時絕對不重復(fù),你信不信?
使我勃然大怒的,其實(shí)并不是他的政治文學(xué)觀點(diǎn),而是他對我們黑馬變白馬的牧人經(jīng)驗的蔑視。我不能容忍,我渾身的野性頓然騰起,我要把他用最毒最臟的話罵個透——就在這時,忽然我的視野里出現(xiàn)了那個獨(dú)腳牧人。
他好像在說,牙吉痕唄,你說的,可是干凈的語言。
我只好恨恨地轉(zhuǎn)過頭,饒了那老外。惱人的傳統(tǒng)喲!你讓這么壞的老外占了我的便宜了!
眼角居然有一滴淚。我憤怒地抹掉它,就在那一瞬,一首新詞浮現(xiàn)在眼前:
4.
Habur-in? sur-du , nuteg? hara? bolna
Hair-tai? qaima-s? sarerad? jil? bolna
春天,結(jié)束的時分,營盤變黑了
和喜歡的你,分手后,已經(jīng)是一年
我被一股不知是參悟抑或是感動的情緒攫住,剎那間把老外忘在腦外。
這首歌,才總結(jié)了天道運(yùn)行之中的人物。我沒有告誡老外說,你們的文化教養(yǎng)不足。我一輩子都不想再搭理他們,我正迎對著彌漫的旋律。
5.
Garoo, haisii-du , hejeqi? sareh-uguai
Hargaqi? sandrad , haren? jug? uguai
鴻雁,向北方,從來也不分開
燕子,著急了,但是沒方向
胸中胡音漸起,琴笳交奏,妙不可言的句子接連涌出。
我的語言,尚未徹底自由。但層層的封鎖,正帶著轟響,頹塌崩潰。我能這樣不盡地寫下去,就像語言依附的生存一樣。而此一刻我只想享受,于是我低低起調(diào),為自己唱了起來。
6.
Herem? aiqutesen ,? hosun-ne? agoldu.
Hoqin-gin? murer ,? harateh-uguai
棚和圈,倒塌了,在空空的山中
舊時的,車轍印,已經(jīng)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