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仙

到了“正立療養(yǎng)院”門口，跳下車，一位穿淺藍色大褂的姑娘跨過來，伸手提行李。我只有一個旅行包，趕忙搖頭，說，不用、不用。姑娘眼睛閃閃發(fā)亮，二話不說，把旅行包扯過去。門邊一左一右各站著一位穿淺藍色大褂的姑娘，微笑致意。大廳中間一排桌椅，提行李的姑娘引導我坐在椅子上。她拿了我的身份證、市醫(yī)院和省醫(yī)院的檢查報告，去柜臺前排隊辦手續(xù)。我認真看了一眼，她的胸牌橢圓形，藍底白字，0741。

0741領(lǐng)回一疊表格，叫我認真、如實填寫。表格除了要填寫籍貫、地址、病癥、病史，還要填寫身高、體重、性別、年齡，崗位職責、工作時間、工作環(huán)境，生活習慣、作息時間、滿意程度，家庭成員、社會關(guān)系、單位人員情況，個人收入、家庭收入、家庭負擔，飯量、酒量、性生活周期，個人愛好、喜歡胖瘦、圓臉還是瓜子臉，比干部調(diào)查表、人口普查表還詳細。認為與治病無關(guān)的，比如個人喜好、收入情況、性生活周期等我沒有填寫。她接過表格，交給柜臺內(nèi)的電腦操作員。不一會兒，她拿著表格返回來，說，所有項目都必須如實填寫。我很納悶，問，這不是個人隱私嗎？她答，來這里都是病人。你如實填寫，我們才能對癥下藥給你有效治療。我問，收入有什么用？她答，為了公平，為了讓每

一個病人看得起病，不增加病人的心理負擔、經(jīng)濟負擔，我們是根據(jù)病人的病情和承受能力來收費的。我心里想，嘴上說得好聽，是為了哄人。進了你們的門，只有挨宰的份。

0741拿著表格再次去柜臺前辦手續(xù)，我想跟上去。剛邁步，她扭回頭，抬手示意我坐著別動。有一個男人，躺手推車上，說是腰椎突出復發(fā)，慕名而來。一個四十多歲、肥胖的婦女高聲喊，治好了，捐款一百萬。這人的材料交給電腦操作員，過了一會兒，操作員說，這種病要到市醫(yī)院治療，療養(yǎng)院不接收。有位姑娘從柜臺邊走過來，對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說，經(jīng)審核，你收入填報不真實，重填。旁邊有一個人，被四五個人圍在中間，聽他們說，要交二十一萬六千四百八十九元。我心里“咚”地跳了一下，心想，壞了，進入狼窩了。扭頭向門口看，幾個人開著小車歡歡喜喜地離去。我?guī)Я藘扇f元現(xiàn)金，銀行卡有一萬五，轉(zhuǎn)念一想，錢還在我口袋里，大不了不治了，坐車回家。

佝僂、駝背不痛不癢，不是什么病。剛開始的時候沒有異常感覺，最近幾年，背越來越駝了。坐在辦公室，伏在電腦前不明顯，上坡、爬樓梯，背彎成了一張弓，像煮熟了的蝦米，別人看見，以為我四腳著地爬行。父母親不厭其煩地打電話催促，老婆三番五次叫我要去醫(yī)院看病。我一句話，沒病。后來，被他們嘮叨得實在煩了，想去縣醫(yī)院隨便拿點藥。一進醫(yī)院，醫(yī)生安排抽血、拍片、CT檢查。帶回一大包藥，吃的吃了，貼的貼了，沒一點效果。到市醫(yī)院、省立醫(yī)院檢查，有的醫(yī)生說是腰椎間盤突出，有的醫(yī)生說是骨質(zhì)增生，有的醫(yī)生說是坐骨神經(jīng)炎，有的醫(yī)生說是骨髓炎，內(nèi)喝、外貼，推拿、針灸，仍不見效果?？蠢现嗅t(yī)，吃了許多中草藥，也沒效果。親戚、朋友擔心我得了不治之癥，到處打聽偏方?？h政府辦公室一位副主任腰彎得比我更厲害，去過上海、廣州，沒治好，別人介紹他到正立療養(yǎng)院，花了三萬多，半個月就治好了。我打電話到正立療養(yǎng)院，按要求，把病歷、檢查報告、個人情況寄給療養(yǎng)院。前天，接到預審通過的電話，趕來辦理住院療養(yǎng)手續(xù)。

0741笑吟吟地走回來，說，交一萬八千九百一十六元四角，是現(xiàn)金，還是刷卡？估計最少要三萬元，一聽說一萬八千多，我脫口而出，現(xiàn)金、現(xiàn)金。收費后，柜臺內(nèi)的電腦操作員給我一個像電子手表一樣的號碼牌。

0741把我?guī)У酱髲d后側(cè)的一間小會議室門口，門邊一位穿淺藍色制服的中年男子發(fā)給一份《入院須知》。會議室坐了十多個人，進來一位穿制服的中年婦女，她對著《入院須知》，一項一項講解。療養(yǎng)院實行一費制，繳費完后不再收病人一分錢。療養(yǎng)院門口有銀行，錢不夠，可以去取，錢多了，存進去。實行全護理，家屬不得陪護，先回家去。地球上七十多億人，缺了誰地球照樣轉(zhuǎn)，療養(yǎng)治療期間，一律不得與外界聯(lián)系，放下工作、生活上的一切事務，安心療養(yǎng)。每個人由電腦隨機生成一個號碼，用餐、治療、結(jié)算、積分，所有活動都用這個號碼。在院內(nèi)，不管是院長、醫(yī)生，還是護士、病人，或是工作人員，一律平等，不得稱呼姓名、職務，只稱代碼?；颊叩拇a牌戴在左手腕上，醫(yī)護人員的代碼牌戴在胸前。按規(guī)定療程，完成規(guī)定指標，達到要求的積分，必須出院。所有病房都是三張病床，一臺電視，一個廣播，三架內(nèi)線電話，單件物品三人共同使用，三件的物品按床號各自使用。故意不完成積分，蓄意拖延出院的人，另行結(jié)算，重新收費。違反協(xié)議，觸犯法律的，移送執(zhí)法機關(guān)?！度朐喉氈愤€有院區(qū)分布圖、天氣預報，有院長、副院長、醫(yī)務主任的代碼、電話號碼，歡迎監(jiān)督。

把多余的錢存入銀行，手機、銀行卡交給院方寄存。按要求，在入院協(xié)議書上簽上邱順風的名字和代碼牌 3089數(shù)字，我才辦完入院手續(xù)。

抬起左手腕，把代碼表靠近門鈕，“滴”一聲，門開了。病房窗明幾凈，整潔得像高級賓館。病房內(nèi)有一個病友，5772，看神態(tài)，估計是個不小的領(lǐng)導。他管不了我，我不用向他彎腰、鞠躬。放下洗漱用品，我再逐條逐項認真閱讀一遍《入院須知》。5772說，3901去治療還沒回來，食堂開飯了。普通手表不好意思戴，高檔手表戴不起，沒手機，不知道幾點了。5772揚了一下手腕上的代碼牌，說，這里有時間、體溫、心跳、血壓，與醫(yī)務處的電腦相聯(lián)，還可以呼叫、報警。

食堂擺了二三十張桌子。找到空位置，將代碼表靠近桌上的按鈕，“滴”了一聲。不一會兒，有人用小推車把我們的飯菜送來。大家一樣，一葷兩素，三菜一湯。每餐吃什么，由營養(yǎng)師安排。飯不夠，可以增加一個饅頭。

一個中年男子昂首闊步走進來。5772說，院長來了。我心里想，在這兒療養(yǎng)，需要院長關(guān)照。院長離我六七步遠時，我看見他胸前的代碼牌是 0143。我站起來，弓著腰，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院長。他從我身旁經(jīng)過時，我悠地跨前一步，伸出雙手，緊緊抓住他的左手，彎下腰，說，院長好。院長愣了一下，趕忙彎下腰。院長向我彎腰，我感覺羞愧，紅著臉，把腰彎得更低一些。院長一臉嚴肅，把腰彎得比我更低一些。院長腰彎得低了，我只好把腰彎得再更低一些。院長一聲不吭，有些夸張地向上翹著雙手，把腰彎得比我又更低，頭差點觸到地上。我不可能彎得比他更低了，訕訕的，垂手站著。院長挺起腰，高昂著頭，沖著我大聲說，做人先要把腰挺起來。除了孫猴子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大家都是老娘生的，人人平等。你兩個肩膀扛一個腦袋，用雙腳走路，我也是兩個肩膀扛一個腦袋，用雙腳走路。你不欠我，沒必要彎腰。我不想欠你，你一彎腰，害得我也得彎腰。你這樣做是害人害己。食堂的人哄堂大笑。笑聲靜下來，院長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說，看見一個人就彎腰、鞠躬，你的腰什么時候能直起來呢？

院長扭頭看了一下，隔壁桌有空位置，跨了兩步，坐下來。他把手牌放到桌上“滴”一下，工作人員送來的飯菜與我們的一模一樣。

5772告訴我，院長 0143原來是一家大醫(yī)院的骨科醫(yī)生，因為不愿意收受患者的紅包，檢舉揭發(fā)醫(yī)生在器械、藥品中拿回扣，得罪了醫(yī)院，得罪了其他醫(yī)生。醫(yī)院不安排他的工作，醫(yī)生、護士不愿意與他交往，他沒有辦公桌，沒有手術(shù)臺。在走廊上呆了一個多月，主動辭職。開始時在街上開一間診所，采用獨特療法，治好了不少大醫(yī)院治不好的佝僂病人，失聲、失眠病人，成為專治疑難雜癥的專家，報紙、電視進行了宣傳。不少病人不遠千里趕去，診所無法應付，有些人在旅社里住下來等兩三個月。后來，在患者、富商支持下，創(chuàng)辦療養(yǎng)院，專門收治大醫(yī)院治不好的病人。這里對癥下藥，一人一套方案，所有事項，包括收費標準、治療效果都公開、透明，電腦上隨時可以查詢。

下午三點，我剛起床，0741給我送來一個文件夾。她說，這是為你設(shè)計的療養(yǎng)方案，按要求逐項完成。療養(yǎng)方案有三十四頁，安排了十五天，每天的項目、時間、地點、要求、目的，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寫得清清楚楚，比單位的活動方案、會議議程還詳細。

三點四十分，我來到 E區(qū)一樓 102。進門的通道像火車站、旅游景區(qū)索道站一樣，用旋轉(zhuǎn)的鐵桿擋著。代碼牌靠近去，“滴”一聲，鐵桿轉(zhuǎn)動一下。我進去后，它又自動鎖上。墻壁上安裝了一排觸摸屏，有不少人站在觸摸屏前亂比亂劃。我走到最角落，在觸摸屏邊上“滴”了一聲，屏幕顯出一個美女照片。看一眼旁邊的人，我學著他們的模樣，踮起腳尖，舉起右手，用力向上劃一下。指尖觸到美女的腳踝，屏幕顯示 42分。美女會移動，觸到不同位置，顯示不同分數(shù)。我一次一次奮力向上劃，想摸到更上的部位，顯示 43分、42分、44分。跳起來用力一拍，拍到了美女的膝蓋，屏幕顯示：犯規(guī)。腳趾尖離開地面，犯規(guī)，不記分。累了，可以歇息?？柿?，有飲料、礦泉水。好久沒運動了，體力不行，看到旁邊的人回去，我也想回去。代碼牌一次一次靠前去，撞進鎖眼了，就是不“滴”。鐵桿不轉(zhuǎn)動，只得返回去繼續(xù)劃。有個人提醒我，積分還不夠。累得氣喘吁吁，這天的最高記錄是47分。

回到病房，床頭柜上放了一小袋藥。三個小藥片、一個膠囊。另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摘要）》兩本書。

晚上，七點至八點半，我到小禮堂聽講座。講座，其實是錄相，一位著名社科專家談《活出尊嚴和自在》。專家引經(jīng)據(jù)典，古今中外，上下五千年，縱橫千萬里，繪聲繪色。聽的時候感覺他條分縷析，說得很有道理，受益匪淺，時不時會心一笑。還沒回到病房，他說了什么又全都記不起來了。

3901睡下了，5772在看電視。習慣十二點后才睡覺，我用臺燈讀針對公職人員的《刑法》摘要。剛翻開書，突然想到局長后天要用的講話稿，如果插入、引用今年三月省委書記關(guān)于交通工作批示的一段話會更好、更出彩。抓起電話，才記起這是內(nèi)線電話，只好作罷。

父母親從小教育我要尊敬領(lǐng)導，尊敬長輩。大學畢業(yè)，分配到縣交通局。我想，沒有后臺，沒有靠山，沒人幫襯，一個無名小卒，如同一只小螞蟻，誰一巴掌都能拍死。要在城里立足，要混出人樣，要贏得領(lǐng)導的關(guān)心、同事的支持，自己先要尊敬領(lǐng)導、前輩。十幾年如一日，遇見領(lǐng)導，畢恭畢敬地彎腰、鞠躬。

在交通局辦公室，當了十一年科員，當了十年辦公室副主任，負責文件、講話稿起草、文檔管理。把領(lǐng)導的話當圣旨，盡心盡責服侍過五任局長，先進評了不少，卻一直沒提拔。現(xiàn)在，沒有提拔，就沒有待遇，好像低人一等。開車、管后勤的人都提拔了，我還在原地踏步。有人說我呆板，有人說我沒能力。我苦悶，積了一肚子怨氣，但不敢表露出來。還有兩年，最后再努力一把。過了四十五歲，不可能提拔了，我也就沒必要當牛做馬、低三下四了。

睡覺前，想到女兒這次月考的成績應該出來了，不知道能不能保持前五名。不知道她媽媽有沒有為她燉白木耳蓮子湯。后來又想到，不知道父親的感冒好了沒有。堂弟結(jié)婚，不知道老婆能不能請假回去，吩咐她為母親買一個微風電扇，不敢又忘記了。

第二天上午，我去 D區(qū)治療室穴位推拿。一架特制的治療床，高約一米，頭部、褲襠下有窟窿。我趴在床上，四肢綁住，繩子通過床沿的滑輪向下垂，末端有個掛勾，掛著一個鐵球。一個強壯的婦女雙手抓著梁上的鐵環(huán)，腳尖踩在我背上。像有一群小螞蟻在身上爬行，麻麻的，些許酸痛。踩了幾遍，有人在鐵球下增加了一個小鐵球。后來，又把小鐵球換成大鐵球。踩背的婦女累得大汗淋漓，跳下來，揚長而去。過了一會兒，進來一位姑娘，身材高挑，穿著緊身衣，線條分明。她爬上床，背對著我，坐在我的屁股上，身子向后倒，貼在我的背上。她不容置疑地發(fā)出指令：身子盡力往前伸，肩膀要頂?shù)轿业募绨?。我乖乖地聽話，使勁伸直身子。她喊，加油，往前伸。我使出吃奶的勁，盡力往前伸。可是，無論我怎么使勁，肩膀都頂不到她的肩膀，我只是按她的指令，一次一次往前拱。不知不覺，兩個小時一晃就過去了。起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繩子上掛了三個鐵球。

惦記著要法律測試，斜靠在床上，閱讀《刑法》摘要，覺得有可能測試的內(nèi)容用筆劃出來。讀到有關(guān)受賄的條文時，認為離我很遠。老板們不是傻瓜，無職無權(quán)之人即使想受賄，沒人行賄。后來又感覺一不小心就會掉進陷阱。老板們都很精明，沒達到他的目的前，你是鐵桿兄弟，你是老爹老娘，連上廁所、洗手都為你考慮得很周全。錢賺到了，沒事時好像從來不認識，一旦東窗事發(fā)，把你忘得一干二凈的事抖出來。在河邊走想要不濕腳，就得時時謹小慎微、如履薄冰。

剛參加工作時，局長、主任們叫我陪喝酒、出去購買物品。酒店、商場送來發(fā)票，發(fā)現(xiàn)那天沒喝這么多、沒買這么多，當場指出來，我死活不愿簽經(jīng)辦人。心里想，祖宗十八代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高考跳出農(nóng)門，從三斜村走到縣城，有一份鄉(xiāng)鄰羨慕不已的工作，要倍加珍惜。人生摔不起筋斗。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都要一步一個腳印穩(wěn)步前行。此后，有吃有喝，能不叫我就盡量不叫我，也從不叫我在發(fā)票上簽名了。我自己安慰自己，為了幾餐飯、幾個錢，丟掉飯碗劃不來，失去自由更劃不來。為了取得好業(yè)績，我一心撲在工作上，沒有炒股票，沒有搞副業(yè)賺錢。同事們一個個日子過得比我瀟灑，我不羨慕。感覺他們有事背著我，我無所謂。平安是福。

前幾年的一個星期天上午，我去加班的路上，接到林局長的電話，要我尋找一份文件。到了辦公室，我找到文件，送到他的辦公室。他辦公室里有一男一女兩個客人。送完文件，我回自己辦公室忙自己的事。肚子餓了，準備回家吃飯，規(guī)劃股長打來電話，說林局長叫我一起去吃飯。趕到酒店，他們已經(jīng)吃了一半了。下午還要加班，我沒喝酒，坐了一會兒就先走了。出門的時候，男客人趕出來，手里抓著一張購物卡，遞過來。我手一揮，擋了回去。去年這個老板在外縣建造一座橋，通車當天就垮塌了，掉下去一輛車，死了兩個人。老板抓進去一審查，連林局長收了幾筆錢、幾張卡、多少煙酒，時間、地點一五一十全供出來了。林局長判了十一年，規(guī)劃股長判了六年，科員判了兩年半。

下午，又去摸觸摸屏，最高記錄是 51分。

晚上，去 D區(qū)參加舞會。女的都戴了胸牌，青春靚麗、身材姣好。好久沒跳舞了，選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在桌上“滴”了一聲，不多時，工作人員給我送來一小杯白酒。0741徑直走過來，坐在我對面。她比我高一個頭，我不想請她做舞伴，趕緊扭頭看窗外。舞曲一響，一對一對男女站起來，紛紛滑入舞池。0741站起來，向我伸出手，粲然一笑，說，要記分的，抓緊。我慢慢吞吞站起來，尷尬地咧了一下嘴，想笑，笑不出來。我的手只能攀著她的肩膀，幾乎是由她推著我轉(zhuǎn)，踩了好幾次腳。艱難地轉(zhuǎn)完一曲，逃跑似地沖出舞池。0741回到座位，說，把酒喝掉，你會自在一些。我端起杯子，一口喝下去，嗆了，眼淚掉下來。

有人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這話用來激勵士兵賣命，或許有一丁點作用，但卻沒有一點道理。說這話的人是站著說話不腰痛，飽漢不知餓漢饑。當將軍有權(quán)、有錢，這世上的人，即使傻瓜，也想當將軍。村里就我一人捧鐵飯碗，大家都盼著我高升，當個副局長什么的，為村里撥款修條路、建一座橋。每年大年初一，公公婆婆、叔叔伯伯、堂弟堂侄兒，老老少少一聲一聲喊，高升，高升。不管是我回村里，還是他們進城，一見面，第一句就是問，高升了沒有？問得我很不好意思，沒提拔，好像我欠鄉(xiāng)親們的債。

為了高升，局長、副局長、主任的話要聽，他們說東就東，說西就西，絕不敢二話。前途、命運掌握在他們手中，在他們的屋檐下，不敢不低頭。他們說要加班，父親生病住院我沒空服侍;他們說局長的講話稿要先寫好，我通宵達旦趕，交給主任了才來療養(yǎng)院;他們一次一次說我的問題以后考慮，我不敢據(jù)理力爭。為了高升，同事的話不能不聽，民主評議有他們一票。他們推給我干的活，我不能推脫，到頭來，甚至公勤人員也敢指揮我干活;他們違法、違紀，我不敢揭露。局長、主任，會計、出納，他們私人請客、買家庭用品，甚至購買香水、口紅的錢都由公家報銷，我敢怒不敢言。他們的失誤，我要替他們承擔。局長、主任忘記交代我起草文件，要用了叫我拿出來，沒拿出來，他們說是我沒有按時完成。電腦打字員不小心，講話稿上多了“書呆子”“避孕套”。講話稿交給主任，主任審閱后，再把講話稿交給局長。局長在會上一字不漏地念，臺下的人“吃吃吃”地笑。會后，局長對我瞪眼、拍桌子，主任對我吼叫、摔記錄本，我不敢吭一聲。為了高升，駕駛員、公勤人員的話不能不聽，他們打小報告，一切努力都是白費。我忍讓，任勞任怨，大家都以為我好欺負，更會指使我、差遣我。我只能一忍再忍。為了高升，為了表示對領(lǐng)導的尊敬，見了領(lǐng)導都得彎腰、鞠躬。

去年新來的魏局長只有一米五七，他局長兼書記，大權(quán)在握，一言九鼎。他不喜歡別人比他更高，在他面前，我們都得彎腰、低頭。我的腰越來越彎，近來還伴有胸悶、氣喘。在單位，在別人面前，我性格溫順，沒有一點脾氣;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在家里的時候，脾氣暴躁，經(jīng)常摔東西，喝了酒的時候，甚至想殺人、放火。

當然，我也不是沒有高升、提拔的機會。很多人說，不跑不送，原地不動。為了給林局長送禮，我特意回老家買了兩只三年多的老閹雞。雞用紙箱裝了，天黑了抱到林局長家。局長夫人問，是什么？我說，兩只老閹雞。局長夫人直言不諱地說，我最不喜歡這些活的東西。我很尷尬，抱著紙箱不知如何是好。林局長招呼我，坐，喝茶。我趕緊把紙箱放在鞋柜旁邊，坐到茶幾前。林局長語重心長地說，你工作積極主動，但不如小李、小陳活絡(luò)。我不住地點頭，答，是，是。不一會兒，小陳腋下夾著一個小包進來，將小包徑直放進房間里。這年冬天，小陳提拔為副鄉(xiāng)長。我意識到送禮給林局長自己能得到好處，他已經(jīng)在暗示我。但是，小禮他看不上，大的禮我送不起，又擔心送禮、行賄，萬一事情敗露，判刑坐牢，劃不來，一直沒有再去林局長家。

酒氣在肚里翻騰，一股熱流往喉嚨口涌。舞曲響起，我想換一位矮些的舞伴，扭頭向前方搜尋，都是成雙成對。0741伸出手，說，勇敢的男士，把腰桿挺起來。沒有別的選擇，我硬著頭皮下舞池。第二曲，0741的頭在我肩膀上方晃蕩，幾根頭發(fā)飄拂到我臉上。我心里想躲開一些，卻身不由己地踮起腳尖，盡力往上躥。第二曲一完，我回到座位，伸手抓起飲料罐，“叭”地一聲打開，自己倒一杯，一口喝干，再給 0741倒一杯。掃視一眼舞廳，沒一個認識的人。心里想，除了電腦里的檔案，這里沒人知道我是邱順風，離開后更是天各一方，出格、出丑都無所謂，不會影響工作，不會影響前程，有便宜不撿是傻瓜。第三曲舞曲響起，我伸出手，請0741跳舞。我盡力挺直腰桿，摟緊 0741。她心有靈犀，緊緊地貼著我。我想吻她，踮起腳尖還夠不著，每次都是差那么一點點。腰酸腿脹了，我不敢有氣餒、懈怠的表現(xiàn)，一直挺著腰，盡力保持飽滿的精神狀態(tài)。我們配合默契，跳了一曲又一曲，舞會結(jié)束，意猶未盡。屏幕顯示，我獲得 81的最高分。分別時，我怯生生地問，空余時間能請你跳舞嗎？她答，很歡迎，但要看工作安排。她送我到 C區(qū)一樓，我站在樓梯上向她揮手，依依惜別。她向我拋了個媚眼，車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查閱《入院須知》，翻看電話號碼簿，瞪大眼睛，從開頭第一個字看到最末一個字，沒找到 0741的聯(lián)系電話。一心盼望遇到 0741，希望在她眼中有好的形象，一離開病房，我盡力昂起頭、挺起腰。食堂、治療室、活動室、散步的路上，我舉目遠眺，都沒看見她。

3901總是自己一個人悶悶不樂，除了治療，回來就躺在床上。聽 5772說，3901是一個副縣長，坐在主席臺上，半天可以不喝一口水，不上一次洗手間。秘書寫好的講話稿，可以滔滔不絕地念上一整天。市委書記到縣里調(diào)研，他手里抓著講話稿，書記問一句，他看一眼講話稿，答一句。會議室聽匯報，他低垂著頭念稿子。市委書記笑朗朗地說，我識字，稿子不用念，你揀扼要的說就行了。不能看稿子，他臉色一會兒泛紅、一會兒泛青，張了幾次嘴巴，一個字沒說出來?？h委書記吼叫，你說話呀！他吱吱唔唔、語無倫次，大半天沒說出一句話。市委書記拂袖而去。他雙手發(fā)抖，坐在椅子上站不起來。有小道消息說他將被免職。因為他叔叔是省里的副廳長，最后只是虛驚一場。后來，好像舌頭被剪斷了，他不愿意說話了，不熟悉的人以為他天生是啞巴?！斑恕钡囊宦?，他的號碼牌掉到地上。他扭頭看了一眼，躺著沒動。我倏地放下手里的書，站起來，跨過去，彎腰撿起地上的號碼牌，輕輕地放回他的床頭柜上。

有代碼牌，游藝室、圖書閱覽室等都可以自由進出。忘了單位的事，忘了家里的事，無憂無慮，日子過得飛快。聽說這里醫(yī)生的工資最高，工作人員的工資比行政管理人員的工資更高。我心里閃出一個念頭，一直留在療養(yǎng)院多好呀，不治病，當工作人員也不錯。

接下幾天，主要是穴位推拿、摸觸摸屏。有一天，胸口隱隱作痛，我認為是治療取得效果，脊背在慢慢挺直。

第八天早上，電話通知我，10點到 E區(qū)多媒體室參加電腦法律考試。原計劃法律考試是第十一天下午的，怎么提前了？我正納悶，一位工作人員送來一個文件夾，說根據(jù)我的治療情況，經(jīng)過電腦分析，專家組審核，調(diào)整了我的治療方案，從今天上午開始按新方案進行治療。

長期文字工作養(yǎng)成習慣，工作再忙，每天的報紙必須看。出臺新的法律、法規(guī)，發(fā)布新的政策、公告，大概略知一二。縣里組織公務員學法考試、知識競賽什么的，局長、副局長、辦公室主任他們的考卷都是我為他們做。這次法律考試，我得了 98.5分。

下午，到小禮堂聽講座。講座開始前，大屏幕播放一段短片。一位偉人面對人頭攢動的人群，昂首闊步，走到高處，左手叉在腰上，右手往上用力一揮，聲如洪鐘，喊，沒有什么困難能嚇倒我們，沒有什么困難能阻止我們，勝利一定是屬于我們的。后天晚上舉行聯(lián)歡晚會，病人登臺表演，裝扮這位偉人，評委、觀眾打分，得分80分以上通過，80分以下必須重新表演?？赐甓唐?，一位專家作《活出自信與魅力》的演講。

傍晚，病房內(nèi)的電視又播放了兩遍下午的短片。我想練習表演，怕別人笑話。出門散步，看見走廊上、樓頂上、屋角落、樹林中都站著一個人，嚴肅、認真地揮手、喊叫。我走到公廁前的花壇旁邊，面對廁所的墻壁，叉著腰，一遍一遍，小聲喊，勝利一定是屬于我們的。

我怕拋頭露面，沒登臺表演過。聯(lián)歡晚會，不得不硬著頭皮上臺。第一次，腰挺得不夠直，臉繃得不夠緊，語氣不夠有力，只得了 62分。返回右側(cè)的角落，再走回舞臺中間，又表演一次，得了 67分。第二次返回角落，0741從側(cè)旁閃出來，擁抱了我一下，在我腰背用力拍了一下，說，挺起來。扶了一下我的頭，說，昂起來。要相信，給你權(quán)力，你肯定也是一個好將軍。我信心倍增，昂首闊步邁向舞臺中央，左手叉著腰，右手用力一揮，高喊，沒有什么困難能嚇倒我們，沒有什么困難能阻止我們，勝利一定是屬于我們的。這次獲得 83分。興奮、激動，回病房的路上，我嘴里仍一遍一遍嘮叨：勝利一定是屬于我們的。

第十二天吃完早飯，食堂門口的屏幕上公布當天出院名單，3089也在其中?；氐讲》浚拥诫娫?，今天出院，九點前辦好出院手續(xù)，九點在院門口統(tǒng)一上車。不一會兒，工作人員把我寄存的手機、銀行卡送來了，告訴我，已通知家屬和單位。

我心里想，療養(yǎng)院的日子舒心、自在，在單位沒前途，留在療養(yǎng)院當工作人員，有吃有住，即使沒工資也行。我打電話到醫(yī)務處，醫(yī)務處長不同意。打電話到院長室，院長不在。

一口氣沖到行政樓，院長不在。剛轉(zhuǎn)身，看見 0143、0741一大群人從一間會議室出來。我立即奔跑過去，抓住 0143的手，一邊說，我只要吃住，不要工資，院長，求你留下我當工作人員，一邊一次一次彎腰、鞠躬。院長站得筆直，一言不發(fā)。我心里想，必須用我的虔誠打動他，讓他被我感動，可憐我，收留我。用力彎腰的時候，放開他的手，就勢抱住他的腳，匍匐在地上。院長高昂著頭，說，自己關(guān)注我們的招聘啟事。說罷，用力抖一下腳。我松開手。他側(cè)轉(zhuǎn)身，快步往前走。

從地上撐起來，我趔趄著跨到 0741跟前，抓住她的手，說，幫我求院長，讓我留下來。邊說邊一次一次大幅度彎腰鞠躬。不知是腰彎得太低，還是太用力，突然一陣鉆心的痛，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雙手想捂住胸口，卻不聽使喚。臉扭結(jié)成苦瓜狀，豆粒大的汗滴從額角滾出來。我想爬起來，爬不起來，腳不停地抽搐。

0741抓起我的左手腕看了一眼，大聲喊，3089、3089。一個醫(yī)生急匆匆跑來，雙手按住我的嘴唇。按了一會兒，把我平放在地上，用力擠壓我的胸脯。后來，有個醫(yī)生跑過來，往我嘴里滴了幾滴藥水。擠壓胸脯的醫(yī)生皺著眉頭，說，馬上送市醫(yī)院。

療養(yǎng)院的救護車載著我，向市區(qū)急駛?！熬任摇薄熬任摇钡木崖曉诩澎o的山谷間回蕩，十分響亮、十分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