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和
關(guān)于大學的文學教育,我想講兩個問題。一個是知識教育和通識教育。我覺得通識教育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人文教育,但我們現(xiàn)在高校里沒有達成共識。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通識教育是近一二十年的事情,以前沒有這個概念。尤其是楊叔子校長提出來的“華科大要搞人文教育”,這在全國影響非常之大。但是,什么叫通識教育?往往很多學校都把它變成一種知識教育,就是說擴大學生的知識面,或者講些方方面面的人文知識,讓工科同學多掌握點文化。這樣的理解對不對呢?我談?wù)勛约旱南敕ā?/p>
復旦大學進行通識教育也有十幾年,我每年都開課,有一半時間都在上通識教育的核心課程,復旦大學一年級新生進校就上這個課。這個課和本系的專業(yè)教育是沒有關(guān)系的,中文系的學生是不準聽我在通識教育里開的課的,我的課主要是給理工科、醫(yī)科、社會科學的學生講,如果是歷史系的同學,就不能在歷史系課程里選課,它是這樣規(guī)定的。為什么要上這個課?我一直是講文學史,或者講文學作品選讀的課程,后來我慢慢地有點體會。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文科教育其實有兩種教育。所謂的知識教育就等于中文系的專業(yè)課程,這些專業(yè)課程與人文教育課程應(yīng)該是不一樣的。它是傳授一種知識,就是說學生不來上課就不知道,比如我教阿拉伯語,你不來學就不知道,我教了你,你才會。當然自學是另外一回事。我這里要強調(diào)的知識教育,就是需要老師在課堂上講解某種知識,而學生聽課是經(jīng)歷從無到有這樣一個過程,聽了課之后,學生的知識體系就慢慢建立起來了。這種課程是我們大學主要的課程。
但是,近二十年來我們開創(chuàng)了另外一種課程,就是所謂的素質(zhì)教育、通識教育,或者就是人文教育。我認為應(yīng)該把它統(tǒng)一為人文教育。什么叫人文教育?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教育,這種教育對學生來說,不是從無到有的接受知識。就是說,就算你不來上課,我講的所有東西都是你自己具備的。我們作為人,都具備人性的素質(zhì),具備各種各樣的心理元素、感情元素,只是我們沒有把它特別劃分出來,或者有些人對此是不自覺的。人文教育,尤其是在大學的課堂上,就是要老師通過各種人文的途徑喚醒學生的人文自覺性,把學生培養(yǎng)成為一個大寫的人、自覺的人,走出這個課堂就和走進來時不一樣了。為什么?因為我是一個自覺的人。這種力量數(shù)學老師沒法教你,物理老師也沒法教你,他們教你的都是知識。所以我覺得楊叔子校長是非常偉大的校長,他就看到了這一點,我們要培養(yǎng)國家各個崗位上的合格的接班人,就不能只給你技術(shù),也不能只給你知識,我還要給你做人的自覺,一種人文的力量。
這個人文教育,我是很長時間在第一線上課時獲得的一點體會。我一直感覺到,這是一種很難上的課,比如在通識課里講現(xiàn)代文學,我不需要告訴你魯迅生平是怎么樣的,有什么代表作。因為這門課不是知識教育,知識教育就到中文系去上。人文教育就要求你通過閱讀魯迅的作品,或者講解魯迅的故事,或者你講文學史的某一個問題,你要讓學生從這里面得到一種人性的豐富,人性的力量。讓他們覺得上完這門課,讀完這本書,感情變得豐富了,原來以前還不理解自己是這么復雜的一個人,這么豐富的人。我覺得這是人文教育的基本特征,通識教育實際上就是一種人文教育。
那我這樣回過來說,作家進大學,作家要擔負的不是知識教育,如果你講的是小說怎么寫,詩歌怎么寫,這只是一種專業(yè)的講課。某種意義上說,寫作、文學都不構(gòu)成知識,它是人學,這是過去錢谷融先生說的,文學是人學。文學就是一種關(guān)于人的學說,它最接近人性和人的生命本體。從教育來說,最接近人的生命本體的是藝術(shù),比如音樂、繪畫、舞蹈,或者是體育的肢體語言;再往上就是語言、文學;再往上還有歷史、哲學;更高的是宗教。人文教育是有階梯的。但是我覺得,一直往上走,就變成走專業(yè)的路了。如果停留在人文教育的基礎(chǔ)上,我覺得文學藝術(shù)是最接近生命本體、最低層次的教育,它專業(yè)性不強。我們法律系每年接待新生,就可以說“你是未來的大法官”;物理系歡迎學生,可以說“你是未來的愛因斯坦”;中文系就沒有這個說法,說“未來的文學家”不大可能,我們中文系過去接待新生時樹了個黑板,寫著:“你跟著我走吧”,走到哪里誰也不知道。文學這個專業(yè)是個很寬泛的內(nèi)涵,不能與職業(yè)緊密聯(lián)系,也不能與未來安身立命、升官發(fā)財聯(lián)系在一起,它就是一種人的教育。但是我覺得中文系的學生教育出來就要比別人內(nèi)涵更豐富、人性更復雜,對人的體諒、洞察更深刻、更靈活,我覺得這就是狀況。
理解了這一點,我們就可以討論作家進大學的問題。當一個作家走進大學課堂,他肯定不會到物理系去教書。他是到中文系來,一般是在通識教育層面上進行教學。但王安憶不一樣,她是作為教授來安排的課程,她也在核心刊物上發(fā)論文,也上研究生有學分的課。我們學校為了她,通過教育部特別設(shè)置了創(chuàng)意寫作(MFA)的專業(yè)學科,她是學科帶頭人。她和我的情況完全是一樣的,是某一個學科的帶頭人,也講授知識教育課程。但是我們讀王安憶的《小說家的十三堂課》,原來題目叫《心靈世界》。為什么叫《心靈世界》?我覺得比《小說家的十三堂課》要好,因為它講的是心理的問題,不是分析作品的知識,而是講文學怎么把人的心理勾勒出來,文學展開的世界是怎么把我們的人性拉扯在一起,我覺得這是最獨特的。
我看還有一些作家在課堂上講課都是這樣的,基本上不是知識性的,而是感受性的, 是用文學提高整個的審美性。所謂的人性是個復雜的概念,但我們上課討論人性問題,無非是提高審美,提高文學的鑒賞能力,也提升人的自覺,提高對人性的洞察。我在上課的時候,比如講魯迅的小說,我一定不會像知識學科那么講,談?wù)摰囊欢ㄊ侨说膯栴},而不是知識的問題。但這些問題是不是學生本來就不懂呢?你講人性的問題,只要點出來,學生都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這本來就是他自己心里的東西,只不過沒有把它激發(fā)出來。所以往往我們舉行討論課,給以學生充分參與的機會,學生就會自覺地提升自己。所以我就想起過去作家上課,與一般學者上課是不一樣的。我不知道聞一多怎么上《楚辭》,但我看到人家回憶,當時上課的都是男同學,他到課堂上來先要大家抽煙,然后自己點燃一支煙,開始望著窗外的黃昏,然后開始講屈原。我想他講的屈原一定與我們現(xiàn)在的屈原專家討論版本什么的不一樣,他肯定有他自己的解讀。然后俞平伯上課呢,聽說讀完一首古詩,就說“好!”我覺得這就是一個人文教育,它不是一個知識教育。當他說“好”的時候,生命能量隨著聲音是傳遞出去的,那時全場肯定是很安靜的,大家都會來領(lǐng)會俞平伯這個“好”的概念,每個人喚起的對美的感受是不一樣的。因為它是喚起人性的愛好,當他以后再讀這個書的時候,他連俞平伯的“好”都容納到心里去了。
這和我們現(xiàn)在考試,老師要學生背記是不一樣的。所以我認為,作家進大學是加強人文教育的非常好的渠道。因為作家在這方面會比我們一般的教師要更貼近感性的東西,貼近人性。當然這也不一定,通識教育也有其他方面的知識,但我覺得圍繞著的核心問題是人文教育,是人性的自覺,這是最主要的。
第二個問題是關(guān)于當代文學課程。我也是教當代文學的。但復旦大學沒有當代文學教研室,一開始就是和現(xiàn)代文學合在一起的,復旦的老師大概比武大的老師少得多。人只有這幾個,我們上課從來都是從現(xiàn)代講到當代,對我們來說,“現(xiàn)當代”是一個概念,不是分裂出來的現(xiàn)代或者當代,因為不是這樣一種教學機制。我一直對現(xiàn)當代文學這個學科的合法性有懷疑。現(xiàn)當代文學可以構(gòu)成二級學科,我們現(xiàn)在的地位很高,與古代文學的地位一樣,但是我們都明白,這個學科的含量比古代文學、外國文學要小得多?,F(xiàn)代文學只有三四十年,從近代到現(xiàn)在當下的文學,也就是一百多年,所以這個含量與古代文學去比,與西方文學去比,與語言學去比,是無法相比的。
正因為有這個問題,很多當代文學老師心里就焦慮,一定要把自己的專業(yè)變成一個學科,要強調(diào)這是科學,因為認識到我們這個學科太薄弱了。一般古代文學培養(yǎng)研究生,就是要研究生先做個年譜,古代年譜很難做,等到你把年譜做完,你的學問、查資料都會了,因為這是個難度很大、比較高深的東西。但當代文學做一個年譜,做王安憶的,你不了解,去問王安憶就可以了,所以這個年譜不難,只要學生不自說自話,就不會錯的。所以我覺得當代文學的難度,比古代文學難度要低得多。但問題就在這里,對現(xiàn)當代文學那么小的研究對象,我們還要把它分很多三級學科,有的研究現(xiàn)代,有的研究當代,比如說研究新世紀的文學,研究魯迅巴金等等,自己把自己的研究范圍劃得很小。為什么呢?因為我們想提高這個學科的含金量,提高學科的學科能量。所以也有人開始做當代作家年譜,資料長編等等。但我個人的理解(這個理解可能是錯的),我始終認為當代文學的方向是在未來。
這個學科上限是很簡單的,嚴家炎老師主編的文學史把現(xiàn)代文學的上限往上推到1890年出版于巴黎的一部法文小說,也就是120年。但是我們的文學往后發(fā)展呢,那就是有一個無限發(fā)展的空間,這個未來我們誰都不知道。我們在1985年討論20世紀中國文學的時候,也沒有想到今天這里有個王安憶,有個方方,也沒想到莫言賈平凹,更不知道韓寒郭敬明,就是說,未來每個時期出現(xiàn)的新的文學現(xiàn)象,我們是不知道的。我們當時很自信,1985年離20世紀末還有15年,我們已經(jīng)開始定義20世紀的規(guī)律、特征、風格等等,已經(jīng)把20世紀的文學都定義完了??墒且坏?989年,一到1990年代的商業(yè)經(jīng)濟大潮,這些定義完全就不對了。我們是沒辦法預測歷史的,我認為這個學科的意義根本不在于追求穩(wěn)定性、經(jīng)典、科學,這是做不到的。我們那個時候怎么會預見現(xiàn)在有網(wǎng)絡(luò)文學?怎么會預見現(xiàn)在通俗文學會那么發(fā)達?市場經(jīng)濟把整個社會都變掉了,文學就會跟著變化。所以我覺得我們必須正視未來,當代文學的范圍一定要擴大,隨著未來不停地發(fā)展,不斷地變化,你會重新倒過來看歷史,對很多歷史上的問題都會重新解釋。文學史永遠要重寫,因為沒辦法預測未來的東西。比如我們以前一講新文學就要講五四,一講五四就要講對鴛鴦蝴蝶派的批判,現(xiàn)在反過來了,現(xiàn)在范伯群老師的團隊研究通俗文學已經(jīng)蔚然大觀,把市民文學與知識分子的新文學看作是現(xiàn)代文學的兩個輪子,要比翼雙飛。同樣的道理,從今天開始往下過一段時間,我們也沒法預測文學再會變成一個什么樣。有可能前面我們否定過的東西,又會翻過來,也可能前面覺得神圣不可侵犯的東西到了后來全沒了。我們讀書的時候文學史還擺不進沈從文張愛玲的位置,可是現(xiàn)在你再去看,研究生做沈從文張愛玲的學位論文有多少?我估計超過了研究巴老曹。所以我覺得,我們不要自己去封閉這個學科,而是要擴展,要開放,把這個學科往未來推動。什么意思呢?就是說我們這個學科必須要走出去,我們現(xiàn)在都自稱是學院派,但是學院派不能把校門大墻關(guān)起來,關(guān)在學院里自娛自樂,搞一套只有自己明白的理論研究,那沒有意思,至少也是誤人子弟。我們必須要鼓勵學生去跟蹤當代文學發(fā)展、參與當代文學建設(shè),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研究當代文學的老師和同學,都是當代文學傳統(tǒng)中的一個人,這個傳統(tǒng)一定會從我們身上過去,把我們的生命信息也帶到這個傳統(tǒng)中去。
在這個意義上說,作家進大學是非常好的事,因為它使當代文學學科和當代文學現(xiàn)實結(jié)合在一起了,是我們必須要觀察現(xiàn)實、參與現(xiàn)實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我認為一個好的文學研究者應(yīng)該和作家攜起手來,一起創(chuàng)造、解釋我們今天的社會生活。就像當年俄羅斯的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留波夫那樣。某種意義上說,我們也不完全是研究文學,更多的是研究文學背后的生活,研究者和作家一起面對當今的社會生活,一起來解讀生活,甚至影響生活和改變生活。這個時候,作家用形象表達他對生活的看法,如果他表達得不對,學者、批評家可以批評,但是他表達的和批評家是一致的,我可以利用他的創(chuàng)作,更深入地對生活進行解剖。我們批評家和作家應(yīng)該共創(chuàng)當代文學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