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衎
杜鵑常常會覺得自己不是住在家里,而是在一間旅館里。
五斗柜上,小香皂、牙具、毛巾、浴帽、洗發(fā)液、沐浴露越積越多,都是小袋包裝的一次性用品,外包裝上印著“溫泉山莊”的綠色草書。
許愛萍打了兩壺熱水回屋,說,“學校真是算得精,都老大不小了還游園,不就是賺服裝費嘛。” 一早,杜鵑穿上演出服才發(fā)現褲腳長了一截,幾乎罩住兩只腳了。許愛萍又發(fā)牢騷,“平日里仔細點,多個心眼好不好呀?”許愛萍蹲下去,把女兒的兩只褲腳卷折了一折,這才露出她洗了一晚上的白球鞋。
杜鵑腳上的這雙白球鞋,是許愛萍當年從球鐵廠下崗時,領收的慰問品之一,閑置多年,如今找出來,已經發(fā)黃了,給杜鵑穿,鞋碼還大了一號。許愛萍自有主意,往鞋子里墊進幾層衛(wèi)生紙,“看吧,我說用不著買新的,這不就剛剛好?”要不是這次游園會演出事先要求“必須穿白球鞋”,不曉得這件陳年的慰問品還要在樟木箱里沉寂多久。許愛萍常年穿一雙棕色的船鞋,耐磨損,更重要的是,耐污,穿上一月半月的都不顯臟,至于白,這是她的生活里不能容忍的顏色,“白球鞋有什么好的,穿久了還不都和船鞋一個色。”說白了,姆媽是那種太會過日子的人,杜鵑越來越不屑和這個“人精”為伍。走在去學校的路上,杜鵑并沒有多興奮,演出服左肩上的亮片不時反射一塊陽光到臉上,晃得她不時要眨一下眼。直到走上陰面的路肩,逆向而行,這才躲過了陽光的捉弄。
雖已升到初中,每年六一,學校還是要舉行游園會。游園項目需要兩兩一組配合,共同完成。少男少女們各找同性搭檔,女生們背靠背夾送氣球到“打靶場”,之后由男生們分組射擊,整體看來,還是男女搭配。還有那么一小撮人,無緣游戲,他們是游園會里的點綴,其實才是真正的焦點——用音樂老師的話講,只有“樂感好、身段軟、長相周正”的男女生才有資格入選游園表演。王斕靜和杜鵑,這對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到了演出劇目中,還是形影不離。王斕靜一身公主打扮,清新可愛,杜鵑負責惡毒皇后的戲份,濃妝艷抹。
“Oh,my god!Where am I? What happened?”這是白雪公主蘇醒過來后的第一句臺詞,王斕靜一改平日里的娃娃音,那種恍如隔世的語氣拿捏得剛剛好。已經退居后臺的杜鵑不禁撩起幕布一角,偷偷看著羅凱凱扮演的王子去親吻王斕靜,兩張好看的臉,緩緩湊近,再貼近,然后吻下去。當然是借位,可臺下早已沸反盈天。沒有人注意到剛才那個飛揚跋扈的皇后,因為鞋里的衛(wèi)生紙滑脫,險些一個踉蹌跌倒在臺上。
“你剛才那個假摔的即興表演,真是神來一筆啊?!卑籽┕饕餐藞隽?,“之前的彩排你一點不露底的,好啊你?!蓖鯏天o邊卸妝邊說,杜鵑苦笑著坐在一邊,聽著。
“走吧,”王斕靜已經脫下公主裙,臉上的妝剛卸完,有點蒼白,“羅凱凱請我們喝東西?!倍霹N搖搖頭,“你們去吧,我想瞇一會兒?!绷_凱凱在后臺門口徘徊了有一會兒了,王斕靜不再堅持,跟著走了。
杜鵑反鎖上化妝間的門,憐惜地展開女伴褪下的公主裝,穿到自己身上,除了面部的濃妝不太相宜,其他一切都極為妥帖,她給自己打八十九分。就這么左看右看地黏在鏡子前面,盡力想象自己臉上換成了王斕靜的公主淡妝會是怎樣的光景,想著想著就出神了。直到王斕靜回來,見她心不在焉癱坐著,關切道,“你怎么穿起公主裙啦?好好笑啊,你沒事吧?你的臉好白,不會低血糖犯了吧?”杜鵑自己也吃不準,起身的時候,還真有點暈……
臉頰被什么搔癢著,醒來看見晚風把窗簾鼓蕩成一張飽滿的帆,正在她臉上踏浪而行。不耐地起來關上窗,屋里灰蒙蒙的,已近黃昏,杜鵑聞見一股西芹的氣味,許愛萍正在廚房里忙活——對于杜鵑,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姆媽不遠不近地被隔離在廚房里,發(fā)出的動靜也是讓人心安的;她自己一個人的小房間,或躺或坐,悉聽尊便。沒錯,只有這個時候,她能傾聽房間,桌椅、床鋪都對她說:“悉聽尊便。”她在放下窗簾的時候,心里閃過一點愧疚,不好意思,乖乖做回窗簾吧。躁動的窗簾登時在她手里溫柔起來,悉聽尊便。
西芹的氣味散去了,接下來是西紅柿蛋湯,清苦的空氣有了酸度。她想,如果再做一道糖醋排骨,往空氣里加一味甜,那就成提拉米蘇啦——杜鵑沒吃過提拉米蘇,只是聽王斕靜時常提起,好像是把很多層味道像鑄鐵那樣,熔鑄加固到一塊的。
晚飯,許愛萍沒做糖醋排骨,簡單的兩個素菜:一盤腰果炒西芹和一碗蛋花湯。杜鵑盡量不讓自己表現出失望的意思,所以吃飯的時候一個勁地和許愛萍說話,“今天我演皇后,只要我一出場,臺下就特別安靜,我還聽到有人小聲說‘砍死她,真有意思的?!?/p>
許愛萍夾過一片西芹,嚼得脆響,“都要砍死你了,怎么還笑得出來?。俊?/p>
杜鵑說,“我演的是反派嘛,老師說演反派演到人人喊打就算贏了。”杜鵑隱去了白球鞋那段小插曲,只揀風光的說。
許愛萍說,“今天下午送你回來的那個是誰啊?”杜鵑這才想起來,下午不知怎么的,困得厲害,是王斕靜坐出租車送她回來的,杜鵑執(zhí)意不讓王斕靜送到家門口,所以兩人就在“錦江花園”前別過了。杜鵑穿過錦江花園的門禁,在小區(qū)公園里溜達了一會兒,估摸著王斕靜的出租車應該開走了,這才通過尚在施工的九號樓和十三號樓之間的窄弄,回到家來——她的家在“錦江花園”后面的“春光里”。
許愛萍眉頭一蹙,“她就是王斕靜啊?老聽你說,要不是下班路過看見,我還真不曉得現在的女生都是這副打扮了,看起來妖里妖氣的?!倍霹N驚駭又慶幸,幸虧姆媽當時沒有朝她打招呼。王斕靜送她回家時,穿回了演出的行頭,臉上雖無妝,勝在年輕,一樣水靈可人,連出租車司機都很配合地打趣說,“公主出巡吶,啟程要去哪里呀?”挨著一塊坐的杜鵑暗自悵然,挪了挪座位,逃開了后視鏡的視域,在王斕靜面前,她情愿不起眼。
當王斕靜嬌嗔著抱怨說:“沒想到下午天轉涼了,我只帶了一件薄外套”時,杜鵑立刻順水推舟地鼓勵說:“不要緊的,就穿回公主裙吧?!彼靼祝鯏天o雖然美麗慣了,也被贊美驕縱慣了,但這游園演出畢竟一年一度。于是,王斕靜假意充出一臉“只能如此”的無奈,變回了白雪公主,并且走下舞臺,走進人群里,人見人憐。下車前,趁王斕靜不注意,杜鵑狠狠地掐了一把公主裙的裙擺,十足的力道,只留下淡淡的折痕。
隔著車窗玻璃,王斕靜大大方方地沖她笑,笑靨如花,溫室里的花朵。杜鵑故作鎮(zhèn)靜地走向錦江花園小區(qū),監(jiān)控室的保安看了看她,報以一笑,杜鵑裝作沒看見。她曉得自己也是美的,但和王斕靜不同,打個比方,她也是花,但絕無可能是花魁,充其量是春天時漫山遍野都會開放的杜鵑花,抑或永遠擺設在室內的絹花,日月交替,布面上蒙了一層垢。
還記得小學第一次組織登山踏青,五個班級的小朋友走了一上午,才走到山腳下,午時休息完上山,有個小朋友最先發(fā)現了秘密,“老師,這里有花!”那種紅艷艷的山花,被老師冠以“杜鵑”的學名后,她略微一愣,怎么和自己同名?此后,四散開去的小朋友們捷報頻傳,不斷有新發(fā)現,“我這里也有杜鵑!”“我這里的杜鵑,比你那兒的多!”“我這里的杜鵑是粉紅色的!”明知不相干,但聽著兩個和自己名字相同的音節(jié)此消彼長、星火燎原,心里也覆上了一層暖意——“我在這里?。 彼谛牡谆貞?,被人發(fā)現、召喚的感覺真好。
杜鵑采了一大把杜鵑花捧在懷里,紅艷艷的像煨著火。這團“火”被許愛萍移植到了花瓶里,瓶身也是紅的,上下一色,在房間里“燃燒”了一個星期。早些時候,家里也買花養(yǎng)花,百合、七里香、臘梅、含笑……各色花朵直觀反映四時之序。杜鵑上小學三年級那年,許愛萍入職新建成不久的溫泉山莊,工作忙起來,無心侍弄花草,直接買回一打絹花,一勞永逸。布面的花瓣上,有塑料珠子假充雨露甘霖,豐碩的一把塞滿了花瓶。每年春節(jié)前夕,許愛萍都要將絹花一朵一朵摘下來,一朵一朵地用牙刷刷干凈,最后擱到同樣被拆下來清洗的紗窗上,晾到屋外。綠底紗窗上,粉白花朵裊娜展開,開在太陽下,一下子從弄堂人家洗曬的各式衣物中升華而出??纯?,這戶人家在曬花朵,蠻有意思的……
母女兩個的晚飯快要吃完時,林生找上門來。杜鵑不自覺地別過臉,又看見茶幾柜上的那一瓶灰撲撲、積了半年塵垢的絹花?!岸霹N媽,還沒吃完???兩個罐頭給杜鵑的,魚子醬小孩子吃蠻好,腦袋靈光的?!绷稚f話的語氣里,永遠有一種難堪的巴結意味,仿佛每句話背后都別有用心。杜鵑匆匆扒完飯,也不和林生打招呼,裝聾作啞地徑自回房,留下林生和姆媽在那里寒暄、周旋?!岸霹N媽,你慢點吃?!薄岸霹N媽,又不急的?!倍霹N一清二楚,林生私下里其實是叫“愛萍”的。
隔壁新聞聯播開始的聲音傳過來,杜鵑隱隱聽到林生“愛萍”長,“愛萍”短的,臉上就有了得到印證之后的得意——沒辦法,春光里不是錦江花園,許愛萍七分八隔的,已經是螺絲殼里做道場了。偏這一個林生不識好歹,三天兩頭過來串門,有時候甚至在沙發(fā)上打盹,睡個午覺,慌得杜鵑緊鎖了房門還是怕。和陌生人共處一室,家像旅館一樣,冷不防一榔頭下來,便又辟出來一間客房。一晚,她起夜時聽見一陣陣壓抑的叫喊,是那種沖破喉嚨卻又生生彈壓回去的叫,含含糊糊地阻塞在口腔里,不能一吐為快。杜鵑心下了然,叫吧叫吧,沒關系的,她和他都非絕色,肉眼凡胎俗人一對,終究要講實惠。
林生走后,許愛萍送魚子醬罐頭進來,兩個人都沒話好講。杜鵑耳邊還響著姆媽那晚壓抑的叫喊,心里嘀咕說,王斕靜妖里妖氣?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姆媽識趣地退出房間,杜鵑拿過一罐仔細看,她的臉映在罐頭的金屬蓋上,肉乎乎的一團。
分家的時候她還小,對生父的記憶已經很淡了,但她堅信自己的美都是遺傳自父親的,即便生父不時被姆媽拎出來咒罵泄恨,“白相人一個,坑死人……”,她還是不能夠做到母女同心。再怎么說,她都感激父親的先天饋贈,讓她這樣小戶人家的女兒,能夠成為公主的密友——
“這個在俄國當地叫做‘薩拉凡,這邊是買不到的?!庇螆@表演結束后的第二天,杜鵑買下了王斕靜的公主裙。王斕靜有個在俄國做生意的姨夫,這些服飾除了在年節(jié)時的家庭聚會上自娛展示一番,就只剩下每年的游園表演才能派上用場了——王斕靜從不向學校訂購演出服,卻每每出其不意。
在互聯網還沒有那么普及的年代,王斕靜具備專美的氣候,虛榮心像一顆隱秘的花種,滋長壯大。作為密友,杜鵑心照不宣,隔著這層紙,杜鵑有自己的打算,她可以冠冕堂皇地以“買不到”替換“買不起”的窘迫,果然王斕靜以極低的“友情價”慷慨割愛,“沒關系,下次我讓姨夫多帶一套好了。”
無能與無力,一線之隔。
所以,兩個人再要好,杜鵑也是決不肯上王家做客,像班里其他要好的女生那樣,到某一家一處做作業(yè)、吃飯,甚至同睡一張床是絕無可能發(fā)生在她倆之間的。杜鵑沒有回請的資本和底氣,只好百般推脫,杜絕了一切獲邀的可能。這個年紀的女孩,喜歡神神秘秘,唯恐被人一覽無余,說到底還是因為匱乏,或物質或精神上的,多少有些缺憾,與其落人口實,不如藏著掖著,倒能給人留個豐裕的遐想。請了幾次都無功而返,往后自不再提,而用來搪塞王斕靜的理由,杜鵑總是能做到各不相同,一如許愛萍留宿林生時的借口,也是回回都不重樣的——母女間,一樣的煞費苦心。
“今天吃大閘蟹。”許愛萍招呼女兒吃飯的固定句式,菜名過后不忘加一句“快去洗手啊”。杜鵑洗了手出來,看到林生也在座,不免怔了一下,有一種“水落石出”的感覺:姆媽的叫喊將不再壓抑含混;林生的長臉也將恢復常態(tài),用不著拼命巴結討好了。
一盆蟹擺在離她最近的位置上,寬闊的蟹殼黃得恰到好處,紅彤彤的蟹黃溢出來一些,她看看姆媽,再看看林生,一個個都是笑瞇瞇的,自顧吃掉一只,再看兩人,仍舊是笑,還沒有攤牌的意思,杜鵑咀嚼了兩口蟹黃,食之無味了——她總是把最好的東西留到最后享用。
席間,林生多喝了幾杯,一張長臉血紅,眼睛閉掉了一只,用不著姆媽想什么托詞,今晚又要在這里過夜了?!澳氵^來扶一把啊?!痹S愛萍叫她過去,“白眼狼,你林叔叔給你帶來大閘蟹,也不曉得謝謝人家,盡顧著吃,一點大人樣子都沒有?!绷稚环诺乖谀穻尨采虾?,許愛萍也就不避忌了,“晚上你自己鎖好房門?!?/p>
晚飯的餐桌還沒來得及收拾,盤中剩著一只缺腳蟹,到死也不改橫行之姿。杜鵑坐在桌邊同它對視了半晌,最后就著殘留的一點陳醋,把它掰開、揉碎,慢慢地吸吮殆盡,鮮美腥甜。
往后的日子,飯桌上多出來的小粽子、黃金糕、小饅頭、春卷、排骨、烤里脊……都是林生送來的,從隔三岔五演變至一天兩回,到后來幾乎就是和杜鵑她們家搭伙了。
林生是頂好的魔術師,左不過是些吃食,再沒多大花頭,但是就有能耐一天一變。某頓晚飯前林生變出來一塊提拉米蘇,杜鵑幾乎要哭了。這是王斕靜最鐘愛的食物,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她描述那種難以言喻的美妙,杜鵑早在想象里品嘗過許多回了,就像她想象親生父親,雖然知道是個美男子無疑的,但究竟怎么個“美”法,她就無能為力了,她恨姆媽把照相簿抽得一張不剩;同樣的,她也記恨王斕靜,光說不予——沒想到是林生給她最終坐實的機會,“吃吧,今天出爐的,放到明天就要變味了?!倍霹N不再端著,張嘴就是一口,平日里都說五味雜陳,可是只一味甜,沒想到也能這般千變萬化,簡直是“甜味雜陳”了。以后王斕靜要是再提起提拉米蘇,她不用再支支吾吾、語焉不詳了。
也因著沒有多少傾訴表達的機會,多數時候都是自己說給自己聽,直抵內心。日久天長,一兩句話都能說到人心里去的,在表達方面,“不擅表達”的杜鵑超出王斕靜太多。以致于當她對著林生說出“留下吧”的時候,大大地驚駭了他,也驚駭了許愛萍——原本處心積慮,反復磨蹭拖延的“攤牌”竟完全用不著了,女兒的理解,得來全不費工夫。
三個人的餐桌上,這一次誰都吃得自得舒坦?!靶※N不喜歡吃蟹的嘛,下次吃蝦好不好?”林生提及不久前的那頓大閘蟹,稱她為“小鵑”,流利而自然,怕也是演練過多時了的。她點點頭,嘴里還有一絲醇香,是提拉米蘇的精魂,彌漫不散。她感激他不再是外人了。
回房前,許愛萍照舊叮囑她,“晚上你自己鎖好房門?!倍霹N不禁蹙眉,心里怪姆媽見外了。不過是還沒叫出口,“林阿爹”的事實卻早已經擺明了。
窗簾又漲滿了風,撩撥她的臉,暈暈乎乎仿佛真是在海上漂流,風暴欲來,天色漸晚,她的船找不到停泊的岸,心里無盡的空。“吧嗒”一聲響,風刮落了五斗柜上的一盒小香皂,她起身去撿,雙腳落在自家的地板上,盡管是毛刺刺的水門汀,實在好過顛簸未卜的海面,腳踏實地的感覺真好。撿起小香皂,她忽然有了清洗的沖動。雪白的皂體,正中刻印著“溫泉山莊”四個字,被她拋入盆中,墮入熱水下,皂體融化、縮小,杜鵑閉著眼睛感受這點溫熱軟香,罔顧姆媽平日里的教導,“鋪張浪費”了一回。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家里的毛巾、牙刷、沐浴液、洗發(fā)水都是許愛萍從溫泉山莊帶回來的。一次性的小包裝,住客不用的話,就原封不動地留在了淋浴間的工藝籃里,客房部的員工們順手牽羊,代為消受。許愛萍“順”回來的日用品已經塞滿了兩個抽屜,如今都堆到五斗柜上頭了。不知情的,還真當這家人準備開一間家庭旅館了。
杜鵑有時睡醒過來,恍恍惚惚看見那一堆堆一次性洗漱用品,會以為自己真是剛從旅館的大床上爬起來。王斕靜每年寒暑假,都要外出旅游,回來轉述給杜鵑聽的,除了各式景點,還不忘點評一番當地的酒店,“有些酒店賓館的服務真是差勁到家啊,熱水半天出不來,干站著等凍得慌。晚上還有神秘電話打進來。”杜鵑瞪大眼睛,問,“什么神秘電話?”王斕靜掩嘴一笑,“就是那方面的服務嘛,老爸還特意壓低聲音回掉,然后裝得跟沒事人似的,其實我都知道的?!倍霹N不明所以,也跟著笑。
十二歲的生日愿望,咋咋呼呼地期待住進一間不是旅館的大床房,干凈,明亮,半夜里有“神秘電話”打進來……
一覺睡醒,推門進水房洗漱,撞見林生正對鏡剔牙,脖頸上掛一條綠白相間的毛巾,長長地直垂到腰際,原來是條浴巾,杜鵑臉上一陣辣痛。林生沖她咧嘴一笑,剔牙的竹簽還斜搭在嘴角,看起來就很滑稽了?!拔液昧?,你進來吧?!绷稚亮艘话杨^,讓到一邊。逼仄的小開間里,兩人錯肩而過,她聞見他身上的香,她料想他勢必也聞到了她的。她豁然開朗,終于理解昨夜里融化香皂清洗自己的沖動了。
水房里的空氣暖融融的,她抹開鏡面,一張失神的臉浮出來,拿起牙杯牙刷,接水時才發(fā)現拿的竟然是他的那一份,慌里慌張撂下,塑料杯磕在石面的盥洗臺上,“當”的一聲脆響,如當頭一棒。拿過自己的牙具,牙刷早已開叉,可姆媽總是不厭其煩地教她說:“還能用就再用用,日子就得精乖才過得下去?!痹贁D出一小段牙膏——只有牙膏不是溫泉山莊里的,姆媽嫌那種牙膏泡沫少又不經用,只拿來刷鞋除污——弄堂人家,就是這般忍痛著過掉日日月月年年的,把“一次性”努力延長,是弄堂兒女們的生存智慧之一。
王斕靜終于主動提議要去杜鵑家做客,開門見山,單刀直入,眼睛里分明有一種明亮的狡黠?!澳阋恢睕]去過我家,是不是因為我還沒有去過你家?其實我一直都很想去的,可是光顧著邀請你,你也從來不叫我去‘錦江花園玩。”杜鵑一面慶幸自己的小伎倆沒有白費,一面又暗自傷神犯難。見她不松口,王斕靜愈發(fā)來勁了,慫恿起羅凱凱來,“喂,要不要一起去杜鵑家玩?在錦江花園?!绷_凱凱空有一張好看的俊臉,事實上全無主見,就是王斕靜的小跟班,“好的呀好的呀?!倍霹N這時候才真真正正地有點看不慣羅凱凱,唯唯諾諾,哪里有點男子漢的氣概?真是糟踐了這副好皮囊。
還好上課鈴及時奏響,杜鵑不用急著回答他們。這一節(jié)是游泳課,一干男生早已下水,只有羅凱凱穿著條花褲衩蹲在岸上,和幾個女生為伍。泳池里的女生,多半是中等好看的,那些最好看和最不好看的女生都裹著浴巾,在岸上閑聊。有男生起哄,“羅凱凱,快下來。到底是不是男人?”羅凱凱笑嘻嘻地駁了一句,“我是男孩?!焙逍Ω?,倒是杜鵑解開浴巾下水了——只為躲避這兩個好看的男女,一口氣潛到池底,摘掉泳鏡,睜開眼,朦朦朧朧的藍色,藍白色的馬賽克近在跟前,周圍一片安靜。這樣的氛圍,適合想一些問題。
不如稱病推掉好了,這種最狗血最平常的借口反倒是一次也沒用過,沒錯,只說自己著涼了,犯困想要睡覺,即可安心謝客,一個人回家了。
“好吧,那只好改天嘍?!蓖鯏天o語帶惋惜,小跟班羅凱凱復讀機一樣重復了一遍王斕靜的哀嘆。
做戲做全套,杜鵑直到回到家里方才回過神來。林生坐著擇菜,不一會姆媽從公用廚房里鉆出來,嗔怪林生不會擇菜,西芹的葉子弄得不干凈,林生好脾氣地笑笑,抓起一把,回爐重造。姆媽是精細慣了,真難為林生,杜鵑在心里嘆息的同時,姆媽端出來一碗蝦,艷紅艷紅的,冷掉了,“今天晚飯吃蝦,我去熱一熱,你趕緊洗手。”同一屋檐下,林生的底她也全然摸清了,這些已經水煮過一遍的蝦,都是林生從溫泉山莊帶回來的,連同之前的種種吃食,包括那塊讓她心悅誠服的提拉米蘇。他和姆媽,一個在餐飲部,一個在客房部,零敲碎打,各取所需,堆壘起來就是這間亭子間里的生計了。
熱好的蝦粉嫩粉嫩的,好像才第一遍水煮。許愛萍催大家趁熱吃,“這個蝦是海里打上來的,不是人工養(yǎng)殖的。”杜鵑撳掉蝦頭,吸吮起來,至于是第幾遍水煮了,懶得去細想了。河蟹海蝦——這是很多買小菜的弄堂人家節(jié)衣縮食之外打牙祭時才能嘗到的珍饈。她是感激他的,連帶著對于姆媽,也生出一點柔情,無意再暗中較勁了。
林生又給她夾了一只,熱烘烘的鮮氣撲面而來,“蘸點醋吃更鮮?!彼劾镆彩菬岷婧娴模瑵M是鼓勵。她去接蝦,兩副筷子碰在一起,她忽然想到了王斕靜,那次上完體育課,羅凱凱的水杯落在操場上,王斕靜一時口渴就打開喝了起來,暢飲一氣后,她嬉皮笑臉地問杜鵑:“你說這樣算不算接吻???”杜鵑發(fā)蒙,“???”王斕靜晃了晃水杯,杯身上貼著大大的標簽紙,“羅凱凱”三個字歪歪扭扭地寫在上面。杜鵑直覺得臉發(fā)燙,“算……的吧?!薄敲矗瑑筛笨曜又g的觸碰,也算是間接接吻了吧?
林生見她神情恍惚,發(fā)話說,“還有一個菜,等一下就好了,正好換換口?!备∠胫袛啵霹N低頭吃掉那只蝦,末了,舔了一下筷子頭,木刺刺地扎舌——連筷子都是溫泉山莊里的消毒筷,真是煞風景。趁姆媽不在的間隙里,杜鵑直視著林生,目光愣愣的。林生疑她是一時半會還不能接受自己。半路夫妻,繼父繼母們總歸要花點心思,才能過孩子這關的,這一下更是十二分精神地去巴結了,“沒關系的,以后你就叫我‘阿生吧,把我當成你的一個朋友,一個大朋友?!倍霹N低下頭去吃蝦,在心里笑話他,倒是想得開——電視里沒少演這類劇集,二婚后的養(yǎng)父或養(yǎng)母總是處心積慮地設法改造小孩,軟硬兼施地逼迫“拖油瓶”們改口,偏只有他,愿意做她的大朋友,讓她叫“阿生”——不倫不類的稱謂,連個阿爹的名分都不愿意擔,她依舊無父。
姆媽把最后一小碟腰果端上來的時候,一盤蝦已經被她吃掉大半,這有違她的習慣,她自己也意識到反常了。晚飯后,她覺得暈就躺了一會兒,迷迷糊糊間盜汗發(fā)夢。夢中的姆媽,面容姣好,事先并無聲張的婚禮正在悄悄進行,說是婚禮還是寒酸了,其實就是一頓較平日豐盛的家宴,收拾一凈的小開間就是婚房了。姆媽恬靜地坐在新床單上,等著阿生走過去接手、起誓、引領,最終入席。阿生在餐飲部供職多年,三天兩頭地操辦婚宴,這一套程序他早已熟諳,有事沒事還向大廚偷師,學得一招半式。餐桌中央那顆水靈靈的蘿卜花就是他雕出來的。只聽姆媽嬌嗔了一句,“好看是好看,只是不能吃啦?!币粋€務實,一個務虛,多么般配的天作之合……杜鵑在夢里激動地落了淚,醒來才發(fā)現渾身燥熱,悶出一身汗來,手臂上起了圓圓的紅疹子,微癢,撓了撓更是變本加厲地痛癢起來。
許愛萍聽見動靜進屋來,“呀”了一聲,“眼睛怎么紅成這個樣子啦?”下床走了兩步如踩棉花,不得力。許愛萍慌了,忙讓女兒躺下,并大聲叫喚林生,“快過來瞧瞧喲,阿生?!痹瓉?,姆媽也不過是叫他“阿生”的,杜鵑趴到他后背上的時候,心里沒那么怨他了。
診斷結果出來,是食物中毒,并發(fā)輕微的海鮮過敏癥。三人都聯想到了那一盤蝦,反常的艷紅色。林生思忖溫泉山莊恐有麻煩了。果然,當天夜里的民生節(jié)目就曝光了這一起餐飲食品安全事故。據報道稱,這是一批溫泉山莊的特供海鮮,包括“問題蝦”在內的一干海鮮皆取自天然深海,VIP專享,經有關部門檢測,這批海鮮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工業(yè)污染,扇貝、海蟹體內的鉛汞含量超標最為嚴重。
許愛萍和林生兩人做完檢查并無大礙,因杜鵑吃得最多,唯恐她毒素沉淀,就向校方請了病假,強留了女兒在醫(yī)院,觀察滿一周方才回家。手臂上的疹子萎縮平復,留下一圈圈紅印子,像是姆媽拔完火罐后的遺痕?;氐綄W校第一個見到的就是羅凱凱,羅凱凱笑嘻嘻地說:“你和王斕靜還真是好朋友呀,她也是昨天剛剛病好了回來的?!倍霹N忙問怎么回事,羅凱凱吊她胃口,“你又是怎么回事?感冒還是發(fā)燒???”杜鵑頓了一頓,告知道:“食物中毒。”羅凱凱一臉詫異,半天才說,“真的假的啊,連病因都和王斕靜一樣?!绷_凱凱招呼王斕靜過來,兩相詢問下,紛紛擼上衣袖,露出手臂上的紅印子,圈圈圓圓,如出一轍。
“這個生日倒霉透頂了,我們家那天在溫泉山莊點的基本上都是海鮮,結果——”王斕靜嘆了一口氣,“原來那天你也在溫泉山莊呀?本來我是打算邀請你的,可是姆媽說一家三口吃頓便飯就好了,反正也是小生日,就誰都沒請。話說回來,怎么沒看見你呀?不過我們是在包廂里啦?!倍霹N微微頷首,兩個人手挽手坐回座位上,羅凱凱回頭看著兩個空座位終于迎回了各自漂亮的女主人,一臉傻笑。
放學了,王斕靜和杜鵑一道走到十字路口,平日她倆就在此分手,各回各家,可是今天王斕靜越界了,“走吧,去你家吧。”
“啊?”杜鵑愣在原地,夕陽照到她的鼻尖上,映出亮晶晶的一塊。
“其實……”一貫伶牙俐齒的王斕靜竟也有語塞的時候,杜鵑有不好的預感,“一直以來,你從不主動請我上你家玩,每回請你到我家,你也是回回都拒絕我,連我姆媽都感到納悶,老是問我‘你是不是和杜鵑鬧矛盾了?。课耶斎徽f沒有。后來我和姆媽就想,也許是你們家家境并不好,或許你并不住在‘錦江花園里的,所以……不想讓我去吧,姆媽也就讓我不要強人所難,不好去傷害同學的自尊心的??墒?,既然你都吃到了溫泉山莊的特供海鮮,那么只好證明是我和姆媽想多了,不是嗎?好啦,無論怎么樣今天我都跟定你了,不要拿‘要補作業(yè),‘今天不在家吃飯,‘要給鄰居家小孩補習功課,‘姆媽中暑了不便見客,‘犯困了想要睡覺這些話來搪塞我,我不管的,好啦,走啦,走啊?!蓖鯏天o一氣說完,恢復了往日的伶俐。
“???”杜鵑愣在原地,夕陽落山,黯淡的鼻尖上有一粒雀斑。
責任編輯 ?陳智富
《無限風光》陳飛高56cm 陶瓷2014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