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巴
晨曦初露的剎那,來自東北方向的逆光,讓窗外的霧氣橙紅起來。汽車在吉林延邊朝鮮族自治州的公路上穿行,鳥兒不時掠過窗玻璃輕盈地飛旋,也不知道飛向哪里。正在忖度時,一大片金黃樹干的美人松站進(jìn)了視野,一個叫二道白河鎮(zhèn)的地方到了。
長白山——于是近了。
哪座山峰能像長白山一樣充滿幻境?!一座休眠的火山主峰,挽起它16個兄弟,雄霸一千余里。
長白山雕塑著歷史之歌。6億年的海陸運(yùn)動,積聚了東北亞太多的生命烈焰,只有從地心深處一次次地噴發(fā),才能抒發(fā)它內(nèi)心的激情;只有像火中的鳳凰一樣騰沖,才能唱響它勇士的姓名。如今,它停歇了下來。別小視它,它在積聚、沉寂,也在等待,熾熱的玄武巖漿液雖然冷卻,經(jīng)年的風(fēng)蝕風(fēng)化、冰川流水只能讓這個巨大的同心圓錐體,變得像一位魔術(shù)大師一樣。誰能想到在哪一天,它將會再次復(fù)活,再次年輕,再次改寫生命的形態(tài),再造一個新的長白?
長白山淋漓著自然之詩。風(fēng)吹走365天的塵埃,留下的是梵凈之水、補(bǔ)天之石、天籟之音。觸手可掬的浮石,可是長白山褐色的耳語,天地誕生之際的秘密被我聽到。極目遠(yuǎn)天的云帶,可是長白山五彩的裙裾,正午靈魂安息的姿態(tài)被我洞見。找不到貼切的形容詞來表述它,找不到完整的驚嘆語面對它。
其實(shí),這一大自然的杰作,根本用不著人類去恭維它。它是平靜的,它是蒼茫的,它是自在的。它在人類出生之前就存在了上億年,看遍了大地的滄桑以及人類的伎倆。人類在它的面前,是渺小的、是無知的。
從海拔500米的山腳,到海拔2691米的山巔,換乘越野車于蛇形的十八盤山路上奔馳,用時僅僅40分鐘,卻遍覽了一個匯集溫帶寒帶、春夏秋冬四季的植物王國:山下的闊葉林里,一棵棵紅松直入云天;山腰的針葉林里,遍長著云杉和冷杉,耐寒的天性讓它在落葉飄飄的北方偏偏四季常青;山肩的岳樺林則是那樣另類,強(qiáng)勁的寒風(fēng),一天不知要刮多少回,可它就選擇了在迎風(fēng)的陡坡上生存。山頂已是海拔最高的低溫地帶了,依然有苔蘚、地衣和草本植物,甚至有高山杜鵑的生長。
它們,可是第四紀(jì)冰川之初的植物祖先?。∥以诟咂侣懵兜膸r石一側(cè),看到一片又一片毯子一樣的深綠,煞是好看。原來是細(xì)密的米努草,它大約寸許的高度,草莖像銀針一樣,然而生長得如此柔性、燦爛。一部分已經(jīng)枯黃的草頭上還頂著麥穗形的種子,它會在風(fēng)中成熟、結(jié)籽傳播嗎?
長白山之巔的天池!
瞅見它時,我的心中一怔。這是許久未有的一種感覺,來自已經(jīng)鮮有訪客的心靈深處。天池,我被你深邃的眼窩、超凡的氣質(zhì)、廣大的胸懷以及幽遠(yuǎn)的風(fēng)姿鎮(zhèn)住。這里,任何比喻都是俗氣的,明鏡呀、翡翠寶石之類的比喻。
它是大地真正的眼睛。現(xiàn)在,它以一種讓人沉醉的藍(lán)色鋪展開去,水面上看不到一絲的浪涌,陽光深情映照著它的波光粼粼。一切似乎停止了,時間在細(xì)細(xì)的草尖上小憩。我凝神遼遠(yuǎn)的水影,讓它浣洗一個疲憊的靈魂。
一種令人止息的安靜發(fā)散開來,湖岸邊若有若無的空氣在升騰,靜風(fēng)悄悄地?fù)嵛恐挵愕膲艟?。鳥騎在云背上遠(yuǎn)走,怪獸踏著水歌遁形。我還站在這兒嗎?一個游子似乎要?dú)w于湖尾的叢林之家。導(dǎo)游說,很幸運(yùn),遇到了一個極為少見的晴天。平常的好多日子,天池總是云霧茫茫,看不到天池真面目的人太多了,只能抱憾而去。那個“見首不見尾”的天池只在霧天浮現(xiàn),有人把它與傳說中“怪獸”的施云駕霧聯(lián)系在一起。而周遭的錐形山脊,也是蒼老而又怪異的樣子,瘦骨嶙峋之中透著獨(dú)孤求敗的王者之氣。
你站在高處,在離天池481米的高處,也沒有俯視天池的感覺。你仍然在眺望、在仰視天池。你明白,只是天文峰抬高了你,你依然是小小的男人。
天池,面對它,它的美絕世驚艷。離開它,它的美是一種永遠(yuǎn)。匆匆的你,反而是曇花一現(xiàn)。
同行的記者們搶拍了許多的鏡頭,誰捕捉到天池的靈魂?當(dāng)我寫下這一行字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無力的,天池的形象已無法在記憶中完整地克隆。只有面對,才有真實(shí)的一瞬。
看天池瀑布,要繞到山的另一側(cè)。
孤懸天際的天池,找不到它的來水之處,卻神秘地蘊(yùn)藏了20億立方米的湖水,經(jīng)年向外奔流不息而四時不減。它的出水口,就在天豁峰與龍門峰之間的闥門。
闥門一開,銀河瀉地。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水霧茫茫中,一道珠簾披掛下來。那簾后可是未知的風(fēng)景,是天河仙界,還是世外桃源?
站在冠橋上,急切的瀑布水在腳下叫喊著,好一副激情飛揚(yáng)的神態(tài)。浪花擊打的石頭之上,長出了綠幽幽的青苔。除了水聲,別無他聲,此時靜得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塵世的煩惱、貪念也許正在遠(yuǎn)去,你有了屬于自己的生命。
再往前走,看到的是“二馬雙騰”的奇特景象,冰冷的天池水與地下噴涌的溫泉水交匯,像兩匹不同性格的白馬嘶鳴著沖在一起,翻起烈烈熱氣,又很快咬頸親和起來,一起奔向二道白河。
我沒有能靠近瀑布,也沒有能登石梯、渡乘槎河去天池的身邊。天池的神姿是不可接近的。你已捧到了天池的體溫,你可感覺得到一絲清澈正經(jīng)過你的喉嚨?潔白的樺樹、殷紅的楓葉、金黃的茅草以及黑褐的松塔,天池之水——這就是美麗的長白山。
悄然告別長白山之秋,我明白,此后的長白山,像思念的彈片嵌在骨頭里,一到秋天就會叫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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