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妹
畫里流年
茶峒,一腳踏三省的邊城,曾經因為地理上的優(yōu)勢,湘、渝、黔的客商匯集于此,加上駐扎的兵士,熱鬧非凡,有小南京之稱。這個素來調皮笑鬧的小鎮(zhèn),只是由于一部小說的出世,陡然加添如許深沉。
九十年前那個還很熱的初秋,沈從文隨部隊到川東駐防,“我們從湖南邊界的茶峒到貴州邊界的松桃,又到了四川邊界的秀山,一共走了六天”(《一個大王》)。路途過了些用木頭編成的渡筏,那些渡筏的印象,十年后還在他的記憶里,極其鮮明占據了一個位置,被譽為“現代文學史上最純凈的一個小說文本”的《邊城》即由此寫成。沈從文在《邊城》中講敘的老艄公及其孫女翠翠與天保、儺送兄弟的愛情故事浸染了茶峒的每寸泥土。因此,有一部《邊城》,就有了超拔泥途荒灘的山梁。翻過這道山梁,一切都不再一樣。
沈從文是從保靖去茶峒的,后來又回到保靖繼續(xù)做“湘西王”陳渠珍的書記員。我這個保靖人對九十年前的那個文弱青年充滿了好奇,他一身戎裝,隨身包袱里卻是一本值六塊錢的《云麾碑》,值五塊錢褚遂良的《圣教序》,值兩塊錢的《蘭亭序》,值五塊錢的《虞世南夫子廟堂碑》,還有一部《李義山詩集》。這就是他的全部產業(yè)。這份產業(yè)現在說來,依然是很動人的。
一年之后,沈從文離開保靖去了北京,并由此永遠離開了茶峒。十年后,茶峒成為小說中的邊城,即爾成為全世界的邊城。時光荏苒,九十多年過去了,世上的一切都在變遷之中。茶峒亦是。我曾多次陪同師友到茶峒。遠遠的,繞山繞水地奔赴而來,小鎮(zhèn)舊舊的,房屋舊舊的,就連四周山水也是塵世煙火薰染的舊舊黯然,始終不見城垣逶迤、白塔聳立。一撥撥的興奮而來,一撥撥的惆悵離去。有且只有一人到了茶峒,只看了第一眼,就脫口而出:這就是沈從文的邊城!
這完全是精神的獨語。說話的口吻是歷史老人的蒼涼,語氣是從時光的洞穴里流淌出來的,是感動了我的。
我第一次到茶峒,比那個文弱青年晚了整整七十年。
像小說中的翠翠一樣,亦是個皮膚黑黑的鄉(xiāng)村丫頭,所不同的是我剛在鳳凰讀了三年高中,手指一頁頁輕輕翻完了《邊城》。那時候,鳳凰的旅游還沒有開發(fā)起來,茶峒這個邊界山城更因為水運交通不再昌盛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地域邊城。碼頭已不是木頭編成的渡箋,兩岸之間一根鐵索來往的拉拉渡如是小說中的平底方頭渡船,走上拉拉渡,使勁地拉扯幾把鐵絲纜繩,等船行至河中央時,放肆地把雙腳叉開,一只腳踩著湖南茶峒,一只腳踏著重慶洪安,波光里漾起的倒影,則悄悄地落在了貴州松桃縣的版圖上。記憶最為深刻的,是那一條長長河街。吊腳樓依河而建,木樁下面就是五六米寬的青石板街,被歲月洗刷的光滑、明亮,已成為歲月的足印,一塊一塊訴說著歷史的記憶。沈從文曾經居住過的小木樓混雜在一排斑駁的吊腳樓中間,樓下面,幾塊案板上的零星肉沫表明集市剛散不久。東張西望,總不知當年翠翠居高觀龍船的房屋在哪兒。河街對面正是重慶與貴州兩條河流沖擊形成的河洲,樹木密密叢生,隱約可見翠翠和大黃狗的石膏像,遠遠地看像極了在河風中飄搖的兩片枯葉。
這么一個情景,使人不忍長時間逗留又不能不來。
其實茶峒萬變不離其宗的是深深浸入人們骨子里的那種淳樸、善良與和諧之風。如果我們的眼里看到的茶峒,山還青,水還綠,那么我們的心中就會涌現出溫柔斑斕、清白透澈的一城翠影了。
十年前翠翠島重修,群山漸郁漸蔥,清水江也回歸成一江清水。每每凝望碼頭崖壁上沈從文先生題寫的“邊城”兩字,我就想起一句話來:“如果注意看看這里的人家,樹叢,像是用上好花青抹成的遠山,特別是那近水一處的濃淡倒影,就明白‘翠翠二字是有多少來歷!”
這唯有藝術家更懂得。
朋友就是相信茶峒是沈從文的邊城的那位藝術家。癸巳冬月,湘西已是寒山寒水。遠道而來的朋友是第一次到茶峒,車子下了高速,從洪安過橋駛進茶峒時,一直望著窗外的他突然說停一下,隨即拿著相機走下車,我指著背后翠翠島方向說那就是茶峒,他看了看,又把相機對向了前面。前面是什么呢?迤逶而流的清水江,雞鳴三省的老碼頭,和沈從文離開湖南邊界的茶峒前往貴州邊界的松桃。一陣咔嚓之后,朋友把相機拿到我眼前,示意看下鏡頭,我湊近一看,忍不住失聲尖叫:“??!怎么拍出了這樣的感覺呢!”
小鏡眼里,是一大片黑白世界,滲透著寒氣,空靈迷蒙如霧如霽又如雪,山還是那山,水還是那水,房屋還是那房屋,樹木還是那樹木,船只還是那船只,卻一下子把時間倒退了數十年、上百年,將人拉到一個寂寞之地,所有的思緒都是切膚的悸動,那里已從現時跳到歷史的血脈里,每一塊石頭、樹木和房屋,都在訴說著被湮沒的故事。我相信鏡頭定格的一剎那就是冥冥然之中回歸到了沈從文到茶峒的年月。相反更為清晰的水中倒影,潑墨寫意,又似鏡花水月,一定是讓沈從文癡癡呆呆地看了許久,想了許久,感動了許久。
我亦癡癡呆呆,卻又清楚地突然明白了朋友說的那句話。
其實,與鳳凰的熱鬧相比,茶峒仍然很像一個野得有點粗獷的村姑,失了沈從文筆墨浸潤的書香味。冬天是旅游淡季,二三游人的茶峒,宛若群山里縹緲的一朵白云,若隱若現,沒有都市的喧囂,緩慢起伏的山靜靜的,蜿蜒流淌的水靜靜的,青瓦木樓的人家靜靜的,就連這里發(fā)生的事也靜靜的,沒有大風,沒有大浪,只有楊柳風輕,似在若有若無中發(fā)生和結束,蒙著一層淡淡的喜,淡淡的悲,淡淡的情不自禁,淡淡的無可奈何。
朋友鏡中茶峒,氣質里流動的是摯意的氣息,心不外騖的純凈感,有人說美得想流淚。茶峒在他的鏡頭里,以氣奪人,以情動人,以境洗人,低姿態(tài)而情境闊達,平民化不失詩畫意味,就比專業(yè)攝影和普通人目睹的景象更為駁雜有趣。從第一張起,他的攝影似乎在還原小說中的邊城,同時也透出真氣,古奧與深切的東西都有,散出藝術的力量,這在我是一個驚喜的。
我知道來自北方的朋友不像我這個湘西人癡迷沈從文作品,他來湘之前僅僅讀過《邊城》,連《湘行散記》都還沒來得及翻,那么對沈從文的寫作與水的關系也就可能根本不知曉了。他拍茶峒拍得最多的卻是一江水,和江中的小船、江岸的房屋。這讓我自然而然想到了沈從文?!拔宜鶎懙墓适?,卻多數是水邊的故事。故事中我所最滿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為背景,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為我在水邊船上所見到的人物性格?!辈栳茧m然是深山里的一處渡頭,但沈從文寫出了《邊城》,仍舊是與水不能分開,他曾說自己的生活與思想皆從孤獨得來,而這點孤獨與水不能分開。
我也再次想到了翠翠。這個女孩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機心后,就又從從容容在水邊玩耍了。我也是在水邊長大的,似乎能比別人更能明白從從容容在水邊玩耍的快樂,還有她在水邊碼頭等著“也許永遠都不會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的那個人的憂傷。
然而,與原汁原味的古老吊腳樓群相比,與數千萬元打造的書法園相比,這一江水早失湍急,河面不寬暢,游船往來如梭,擁擁擠擠下面已經平常得很不起眼了,絕大多數來到茶峒的人,忙著去過拉拉渡,忙著去島上看翠翠雕像,忙著去書法園欣賞百名書法家書寫的《邊城》,幾乎沒有人把這一江水放在眼里、裝進心中,也沒有幾人真正懂得“值得回憶的哀樂人事常是濕的”。
我也不懂。清水江是白河的支流,從小在白河邊長大的我對這條小河流曾不屑一顧,甚至認為沈從文寫《邊城》實際上是在寫白河碼頭的故事。當看到朋友一直在拍水,拍水中倒影,我對那一江水突然產生了莫明其妙的感念。時下正值枯水季節(jié),重慶流下來的河已經干枯,源于貴州的清水江也是比比可見河床,除了靠近攔河壩百米內河流清清漾漾,其他地方皆是石頭裸露,陰陰濕濕,形成一片灘涂。按理說這樣的景致并不美,很像我第一次來茶峒的感覺。然而,朋友的拍攝像一幕幕電影,給人的是未定的、神異的圖景。于大多數人而言,久于書齋,突然走到鄉(xiāng)野之地,精神便顯得異常別樣,種種刺激與想法也聯翩而至了。而這,在朋友眼里,市井里的俗影與書齋里的死氣蕩然無存,乃人的可以溫存的世界,順隨自然,又得天地樸素之氣,從而感受到《邊城》在茶峒留下的余溫里還有不曾閃動的光澤,在這個光澤里,有高峻之險,有沙灘之靜,記載著另一個歷史。
就在那一江水的倒影里,總令人憂傷的美麗,被他捕捉到了。
第一幅是忠實記錄了茶峒。吊腳樓桐油抹漆的黑褐、新木房子的橙黃、冬天的樹木的暗灰,還有新船舊船的錯落有致,又因了石頭隨意凹凸,這一切雜亂無章地倒影在水面上,在鏡頭里就呈現出一幅妙不可言的影像,是色彩的斑駁陸離,是油畫的有質有感,而那一大片天空的清明很像令人無限暇想的藝術留白,風過水流又使這幅倒影波面生紋,如同紗縠細細,粼粼拂拂,漾漾溶溶。另一幅色彩略淡,倒影較少,屋影是濃濃一團黑,樹影是疏疏幾根線,而水落石出又像是宋畫山水,能感到深的意味。還有一幅是水上小船,小船是湘西常見的漁篷船,小小的,破破的,舊舊的,而劃船老人悠然閑適,慢慢地劃著,搖搖晃晃之間,一櫓一漿在水面上拍濺起串串水珠,又留下一道道柔柔褶褶的水痕,波動,眼動,心動,情動。欣賞這些攝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即使是丑不拉嘰的石頭在水中流動的也是茶峒特有的味,民風習習里,是紅塵世界的哀榮,你能于此覺出沉淀在歷史深處的人情的晶石。
我們也去了翠翠島。這島是一處人文景致,翠翠雕塑,假山,垂柳,原本都不屬于茶峒,幸好島邊還茂密地生長著湘西水邊常見的楓楊樹,這樹有楓的直、楊的柔,是湘西孩子的童年記憶。樹葉搗碎擰汁可藥小魚小蝦,樹皮擰出繞管可做小號,就是冬天懸掛在樹稍上的種子撿起來,把裂開的硬殼插在肉質種子上,就成了有頭有腳的小豬、小馬、小牛等。這些,翠翠都該玩過吧。然而,我們上翠翠島是為拍攝茶峒,不是為了看翠翠,翠翠凝結在時光的河流里,在每個人的心里。
走過楓楊樹,我指著遠處對岸的白塔大聲叫喊:“快看,那就是白塔!”被叫的人笑:“就是為了看白塔你才把我?guī)У竭@邊來的吧!”我知道另一頭的水中倒影還牽引著他的視線,就討好似地即興朗誦起來:
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條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條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
在小說中,白塔倒圮了。我們所見的是當地在碧溪岨重修的一座細細尖尖的白塔。依我請求,朋友把鏡頭對向了白塔,他拍攝的是一角青山,是一叢竹篁,是一江清水,也是一個人的白塔,一座塔的曠野。我倚立在一塊大石頭上久久地看白塔。在目光的河流里,幾只孤鶩掠過白塔,似風泠泠作響,落幾聲無韻之音。將聲音輕輕折疊,我聽到了蟄蟲的低吟,聽到了竹篁深處竹管清亮的小調,聽到了云雀杜鵑的啼鳴,聽到了爺爺雄渾充滿滄桑的古腔。剎那間,萬般思緒紛至沓來,像復活了茶峒的靈魂,是一個很美的存在。
從翠翠島返回河街,就在碧溪岨的水面上,朋友拍出了讓自己感嘆的倒影。這幅倒影里并沒有房屋,沒有船只,也沒有石頭,有且只有一片散淡清幽如夢如幻的影子。是楓楊樹的倒影?是碧溪岨的倒影?抑或是藍天白云的倒影?朋友笑,說是畫里流年。畫里流年,畫外煙波逝,原來人生的經驗被一種理性的目光照耀著,興奮點卻在自然結構的透視上。遙望島上的翠翠雕像,遙望三不管島上儺送和天保的雕像,又回轉身子仰望半山腰上的白塔,我有些心癡神呆,失落著,又祈盼著。但是我亦懂得,走出小說,現實生活中沒有誰是儺送,沒有誰是天保,自己也不是翠翠。就像,茶峒還在,茶峒的山還青,茶峒的水還綠,但是茶峒重修的白塔并不是曾經的白塔。
離開前,路過茶峒的對聯牌坊,那里懸掛著西晉文人左思描寫茶峒附近尖巖山留下的上聯:“尖山似筆,倒寫藍天一張紙”。至今,一直無人對出令人滿意的下聯。十九歲的沈從文在茶峒時包袱里是古人碑帖與詩集,那個年紀的朋友習書能背《中國書法大詞典》、學詩被人說“少年寫詩如此恐怕壽不長”,他才思敏捷馬上對出了下聯:“煙柳如詩,輕搖碧水千頃波”。聯句有詩亦有畫,有自然亦有感慨,深染書卷氣,而韻致不凡。我們今天已難以見到這樣隨口吟詩的人物,在學識與情調上,恍惚看到舊時文人的余影。輕輕吟詠,我說這不就是剛才拍攝的倒影嗎?
煙柳如詩,畫里流年,可謂是這次短暫旅行的心史,心和九十余載的歲月、以及茫茫的邊城緊貼著,和沙石柳樹默默對流著,讓我感覺到茶峒是一個讓人忘掉世俗的地方。突然地,古鎮(zhèn)里有人家辦喜事放煙花,一朵朵升騰在半空綻放,短暫而美麗,美麗而憂傷。看畢,我轉身對還在拍攝的人說:“鳳凰是沈從文先生的故鄉(xiāng),明年我們去鳳凰看煙花吧!”
離開茶峒時,朋友在微信上發(fā)了一首《蝶戀花·邊城》:
畫棟云低飛燕子,疏柳含煙,江水無窮碧。尋夢邊城人到此,邊城苦憶誰家事!
畫里山河畫外意,碎影流年,檣櫓謠歌起,歌漸不聞聲漸寂,夜來清夢無蹤跡。
秦簡梅花
里耶,是白河流域最大一個碼頭。
里耶語出土家語,意為辟地,里耶附近的小地名梅茶意為開天,梅茶、里耶聯合起來便是開天辟地的意思。開地辟地,描述了土家族先人劈山耕地在白河邊生活居住的傳說。沈從文在《白河流域幾個碼頭》寫了這么一段文字:“白河上游商業(yè)較大的水碼頭名‘里耶。川鹽入湘,在這個地方上稅。邊地若干處桐油,都在這個碼頭集中。站在里耶河邊高處,可望川湘鄂三省接壤的八面山……”我的家鄉(xiāng)也是白河碼頭,在那個只有水路的年月,因為極多險灘,我們溯河而上去里耶得整整一天。直到離開家鄉(xiāng)去了外地讀書,我也沒有去過里耶。
三年前的冬天,我因參加會議到了里耶。
宿在里耶的一家旅館,旅館是一棟臨河而建的吊腳樓,樓門扁額“小南京”。旅館“小南京”之名,是緣于里耶也曾號稱“小南京”。盡管沒有了“一鎮(zhèn)繁花一鎮(zhèn)笑,滿河綠水滿河船”的舊時熱鬧,現在的里耶七街十巷五行的建筑格局仍顯現出“荊南雄鎮(zhèn)”的舊日風光,街道古香古色,巷子東西南北,行市經緯交錯,一棟棟高大陳舊的封火墻窨子屋仍顯露著當年水運帶來的古鎮(zhèn)繁華,粉磚青瓦鱗次櫛比,挑水屋檐錯落有致,石板鋪街自成韻律。
我喜歡里耶。獨自一人沐浴著白河上飄來的習習清風,走在一條條幽靜的青石板小巷,穿越一排排古樸的明清吊腳樓,撫摸著一個個龜裂的雕花木鋪臺,肆意地想象著“紅燈萬點千人疊,一片纏綿擺手歌”的壯觀。那個夜里,我在書中讀到寫里耶的一首詩,句中有“朝秦暮楚”四字,并旁注:“三國時期,里耶屬黔中郡商于地;西漢前二八O年至西漢前二二三前,其地時而屬楚,時而屬秦,反復更易竟多達十次”。
我反復咀嚼著那四字,竟然失眠了。
“朝秦暮楚”,詞典釋義:“戰(zhàn)國時期,秦楚兩個諸侯大國相互對立,經常作戰(zhàn)。有的諸侯小國為了自身的利益與安全,時而傾向秦,時而傾向楚?!惫糯惺侨绱?,現時更是這樣。很多時候,生活是一種猶豫,是一種彷徨,朝秦暮楚的事情并不鮮見??墒?,我沒有想到因為里耶,“朝秦暮楚”竟然貶得如此深沉,貶得令人心里疼痛,殘垣斷壁與破磚碎瓦記載著里耶歷史上的一次次血與淚、生與死的辛酸。
去年春,我再次到了里耶,仍舊宿在“小南京”。早晨走到大門口,首先落入眼簾的是一小片紫色。定眼一看,是紫藤!那時,我正迷戀水墨藝術,愛徐渭,愛八大,愛筆與墨的花花草草、山山水水。見過紙上絢爛的紫藤,生活中還是第一次看到紫藤花開。浸泡在雨水中的紫藤,小小的一株,兩三根蔓枝,五六串花穗,淡淡的紫色從一層薄薄的、清清的、亮亮的水意中洇出來,朵朵清綺,瓣瓣清韻,風情又風雅。佇立久久的。凝眸久久的。聽雨聲嘀嗒輕響,用雙手盈握紫花,一絲淡淡的輕愁柔柔浮出,慢慢地浸入心肺,一寸一寸的傷感,一寸一寸的痛楚,一寸一寸的寂寞。
夢醒時分,已是第三次到里耶了。
離開茶峒后,山一程水一程,我陪著朋友到了里耶。
陽光沒有了,天水無色,浩渺蕩漾在云下云上,使這個偏居一隅的古鎮(zhèn)格外寂靜,留下蕭瑟之風與滿地的冰冷,讓閑冬的人,在墻角邊裹緊了棉襖。時值西節(jié)圣誕,兩人在“小南京”趕在大廚下班之前簡單地吃了一頓粗茶淡飯,絲毫感受不到過節(jié)的熱鬧和喜悅。我心里漸漸不安了起來,甚至開始后悔把朋友帶到恍若與世隔絕的邊界之地。
翌日,仍舊冷。冷冷的眸,冷冷的唇,是凍入骨髓的寒冷。因了朋友想去拍河面上的晨霧,早早的,我們就走上河堤。雨如絲,盡在思緒中傾灑,臨河又風大,走在堤壩上能感覺到撲面而來的凍意。那些讓我曾經嘆之又嘆的景致如此虛幻,如同迷茫的眼神,折射在迷蒙的天外。舉著笨重的相機,朋友卻拍得仍舊投入。我問不冷嗎,他說為了能拍出好片子,是隨時讓自己興奮著、激動著,人一興奮一激動哪知道冷呢?這番話,如在云端的了悟和透徹。也許這個冬天不僅僅只是一個季節(jié),而是人生的一個季節(jié),百味陳雜又清冷玄幻。
一路看著朋友拍攝,我第一次用心打量眼前這條白河。
白河已非九十年前的河流,水電站的修建變成了高峽平湖。我就想起曾看過一張泛黃的白河速寫,連綿起伏的山,逶迤蜿蜒的岸,浩浩湯湯的水,悠悠蕩蕩的船,還有清綺的樹、古秀的屋、撐船拉纖的男人、洗衣浣紗的女人,還有河床上一堆堆的碣石,處處皆是令人失魂落魄的地方。
這一切已經隨著秦簡的出土而淹沒在水底下了。
我沒有想到,在朋友的鏡頭里,那種攝人魂魄的美仍舊存在。
朋友還是拍攝水,拍攝水上的船只,和河岸的寨子。他首先拍出的是一幅山水長卷:遠山如黛,長水如玉,野樹蒼蒼,溪山深遠,房子臨河沿山而上,其屋檐角與山脊線盤延形成這方小天地的天際線,畫面極其動人。上寨、下寨里的石臺階、柴火垛、竹籬笆等皆成小景,參天的楓楊樹將寨子遮得半綠半灰的,還有霧霽中的渡船、炊煙,這一切構成了難以言說的絕美畫圖,恍若世外桃源。原來在這片鄉(xiāng)土上,恍若隔世的感覺你還是常常會有,一不經心就會掉進藝術家的歲月中去,耳邊卻又分明聽見沈從文在輕聲地說:早晚相對,令人想象其中必有帝子天神,駕螭乘鯢,馳驟其間……
山水,一旦沾染藝術,就是一份氣定神閑,就是一股沖淡平和。
我尤喜他拍得山水之中的一葉偏舟。山水皆隱一片白茫茫間,鳥絕,魚沉,人無,遠遠看去,只有一點,是一葉偏舟獨蕩,清曠孤絕。像柳宗元的《江雪》,又如張岱的《湖心亭看雪》,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有一股不俗的清高志趣。一入此景,便起清涼意,紅塵紛擾漸次褪去。究其根底,也和中國文人的孤傲性情同出一轍。生命的脆弱,恍惚的迷茫,無可言喻的生之歡喜和蒼涼,都化成了純潔到令人心痛的一種哀感頑艷。
山水之間,我也想架一支魚竿,獨釣歲月那邊的故事。
那天恰逢里耶趕集。朋友興致來了,走進人群中隨機街拍,還感嘆街邊店里放的三棒鼓,儼然秦音。我忍不住了,說:我們去看秦簡吧。
十年前,千年不變的白河被一座水利工程喚醒。里耶臨河的一段將成為連綿十里的堤壩。修建堤壩時,發(fā)現了一座戰(zhàn)國城池遺址。后來在戰(zhàn)國古城的發(fā)掘中又驚現一口井,被譽為“中華第一井”,出土了兩千多年前的秦簡。隨著三千七百枚秦簡的出土,呈現給世人面前的是一座龐大的秦朝檔案庫,為秦朝歷史和考古研究注入了空前的活力,也為今天的人們提供了中國第一個統(tǒng)一時代的鮮活樣本。這一切,讓里耶一夜之間名聲鵲起,揚名中外?!扒爻抢镆?,“北有兵馬俑,南有里耶秦簡”,“全國重點保護文物”,“中國歷史文化名鎮(zhèn)”,紛至沓來的聲譽和殊榮,讓里耶不再是隱在湘西的“小南京”了。
當然,我不是第一次到秦簡博物館。自己走進,就是隨著參觀通道走一圈,靜靜地走,靜靜地看,靜靜地想。陪朋友進去,幾人談論著“遷陵洞庭郡”、“遷陵以郵洞庭郡”,我笑說家鄉(xiāng)縣城就叫遷陵,城郊有一個戰(zhàn)國古城遺址,遺址對面就是一個從古至今稱之為洞庭的村寨。就有人說:“秦簡上的‘遷陵洞庭郡字樣,‘遷陵寫在‘洞庭郡前面,‘遷陵若解讀為縣,縣比郡小,按照秦史記載方式是不能排在郡的前面的?!辈皇橐粋€智者的聲音。
我以為,朋友從事歷史研究,這三萬七千枚秦簡該會入眼入心吧。豈知,他一見到秦簡,第一句話卻是:“這簡直就是黃賓虹的書法?。 币幻睹赌緺?、竹簡,長長短短,薄薄厚厚,寬寬窄窄,記錄戶口登記、勞教檔案、法律法規(guī)等,使他一嘆再嘆:“冷酷無情的秦人,筆下如此婉約,不由得不欽佩!……他們不是書法家,只是一些記錄員而已!現代的書法家們慚愧吧……”秦簡出土十年來,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講秦簡書法呢!當目光再次落到秦簡上時,就感覺兩千年前的筆跡也生動姿媚起來。轉了三四個展廳,朋友一直在看,一直在拍,一直在嘆,突然地,他指著一枚秦簡說:“釋文錯了一個字,‘黑應是‘墨,是求筆及墨,而不是求筆及黑。”我湊近看了那枚秦簡,正:欣敢多問呂柏得毋病柏幸賜欣一牘欣辟席再播及播者柏求筆及黑(墨)今敬進。背:和柏令寄芍敢謁之。我不懂書法,也認不得這些秦小篆,從字面上感覺這些筆跡柔婉流動,又是那么單純、自然和平靜,好像秦人在木牘上以筆墨展開一種優(yōu)美至極的舞蹈———它的妙處,就在于它的瀟灑自然,即不倉惶失措,也不鋒芒畢露。它讓人看了,覺得只是一種為之微笑的境界,以及一種精致的趣味。
筆墨,不僅僅記載了歷史,也留下了藝術文化。
因了“求筆及墨”,我特別喜歡這枚秦簡。就在來里耶之前,朋友給我題寫書名,那是寫得十多萬字的水墨筆記,也是我這些年沉浸在水墨中的快樂、悲傷、孤獨、喜悅。朋友沉思片刻,說:“《水墨筆記》過于大眾化,改為《墨筆記》吧,墨是書墨也,乃文化之源,一個墨字是涵蓋了水墨的?!边@三字入心。我是很喜歡朋友的書畫的,那是有著學問深度的人文畫,一直祈盼能有機緣現場看他寫字繪畫?,F場沒有筆墨紙硯,因為我雖然喜歡水墨,但不能書畫一筆,故而也就沒有文房工具。一切皆是借來的,就著簡陋的筆墨紙張,朋友開始題寫,記得他曾說畫畫很快,沒有想到他寫字更快,我還沒來得及琢磨他怎樣蘸墨、起筆,就在片刻之間他已經題寫完了。筆不好,墨不好,紙也不好,題寫的字卻好極了,一氣呵成,明快質樸自然淋漓酣暢,行書的行云流水的韻致,清空而不質實,其瀟散出塵之姿,洇出了一片水墨的素雅與空靈。
有意思的是,我發(fā)現書名中的“筆”與秦簡上的“筆”頗為相似,略有不同的是書名筆致如紙柔婉,一派清新飄逸的韻力,牘上筆鋒似木健拔,油然一抹典雅氣魄。如果說,墨筆記是對筆墨的清喜淺愛,輕言淡語換取淺淺的會心,那么這個發(fā)現使趣味里多了一些真心,情境里多出一份倚盼,足以視為快慰平生之事。
由此想起大畫家黃賓虹了。我剛接觸水墨藝術的時候,就有朋友向我推薦多學習黃賓虹的作品。我問我能看得懂“白賓虹”與“黑賓虹”藝術嗎?朋友說起了翻譯家傅雷,說不能做得一筆畫的傅雷是黃賓虹的忘年交,正是傅雷的出現,使黃賓虹在人生轉機和藝術道路方面有了真正的知音與交流者,傅雷在黃賓虹身上看到了中國畫的希望與生路,黃賓虹在傅雷身上找到知遇和激勵,兩位大師道藝相知為中華藝術史抹上奇彩。
懂得,也是一種稟賦。
我開始欣賞黃賓虹藝術,正是因為朋友,他在《國畫門診室》一書中講到黃賓虹的筆墨,后來又讀了他關于筆墨的諸多學術文章,從而對筆墨、對藝術家的筆墨有了入門式的一個認知學習。他說:
筆墨不僅僅是一個造型的元素,更多的是中國畫精神性的東西,它既是一個人心情的體現,也是一個人修養(yǎng)的體現,更多的是一個人在繪畫上思考方面一個凝聚點,如果這個做到很好,我覺得這個畫家的筆墨是好的……黃賓虹的好作品,無不有這樣的特色:墨氣中見筆法,則墨氣始靈;筆法中有墨氣,則筆法始活。甚至于筆墨俱妙,無有筆法墨氣之分,達到一種真正渾淪的境界。
就是這樣,黃賓虹在青城山的“雨淋墻頭”創(chuàng)作、喜歡使用從不洗硯臺的宿墨等軼事,讓我受到熏陶,探得些許筆墨消息,兼得賞心悅目與情趣盎然。筆墨的源遠流長、博大精深,墨筆的藝術魅力、個性張揚,經歷了蒼涼的時光的過濾,又沐浴著神異的思想的光,在底層生活里發(fā)現精神的高地,從古老的遺存中審視自己,也許這便是讓我能夠不斷續(xù)寫水墨筆記的原因。
走出秦簡博物館,我仍然想著那枚求筆及墨的秦簡,褪色的時光,斑駁的故事,亦留著心頭溫意。朋友看了看天空,輕聲吟詠了一句:“梅花微吐春淺淺,天涯自行人?!蔽颐腿灰庾R到,離開秦簡博物館,也就要離開里耶了,我們兩人即將告別。
是的,里耶的梅已經開了。那是河堤邊上的一株梅樹。立于河堤,我手指巷口說有一株老梅,朋友順勢就把鏡頭對準過去,調焦后發(fā)現滿樹紅紅的花蕾,欣然連續(xù)拍了許多張。到里耶多回,我還是第一次注意到這株老梅,孤零地立在殘墻邊上,被濃重的暮色擠壓得愈見瑟瑟,風又襲來,挾著涼涼的雨滴,梅樹裹緊身體,顫顫微微的。冰魄中,一簇聊賴繾慻,掛滿寂寞的梢頭,緊迫地席卷層層思索。就是這么一株毫不起眼的老梅,在朋友的鏡頭里冷艷照人,香凝在花的深處,格融于人的心底,心由境生,一脈香韻看不見、握不住,也因此幻化出百樣風姿、千種風情。梅是冷中的熱的噴發(fā),溫暖的卻是被歲月洗涼的身心。
梅的寒澈和孤凄沁入人物和時光中,逸出的又豈是泛香一段?
我說自己曾把里耶寫成一塊朝秦暮楚的標簽。朋友說里耶應該是一簡梅花。梅的清,是愉悅在愉悅里駐足,就像《一剪梅·湘西行》:
天外寒云凍不流,江上輕舟,心底鄉(xiāng)愁。一番風雨又登樓,萬古離憂,天地沙鷗。
石徑無人分外幽,誰在城頭,誰在凝眸。嫩寒也易惱人羞,雨也綢繆,風也勾留。
春事漸了
張愛玲說:因為一個人,愛上一座城。
愛上一座城,總是有些理由的,張愛玲給了我們太多的啟示。記得春節(jié)后回到吉首上班,有位朋友說祝賀,我頗有些詫然,即而懂得,愛上一座城,他鄉(xiāng)亦是故鄉(xiāng)。
舊時候,吉首稱乾州,隸屬乾州廳管轄,如今在吉首我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乾州。在歷史的長河里,湘西四大古鎮(zhèn)乾州、茶峒、浦市、里耶,地處吉首的乾州因為經濟較為發(fā)達歷來名列其首。沈從文曾在《湘西》一文這樣描述:乾州,地方雖不大,小小石頭城卻整齊干凈,且出了近三十年來歷史上有名姓的人物……
七十年后的小小石頭城,城內十里古街,城中十里河道,城外十里邊墻,老宅風韻猶存,散發(fā)出的歷史的厚重,文化的底蘊,浸染了這座城里的古典。像從時光深處走來,有閑適的味道,有人文的氣息,宛若一曲清麗的弦歌,漾出一城的清雅,一城的靈秀,一城的幽淡,還有一城的漫散。
朋友來湘西,我就陪著他去了乾州古城。
一條清淺逶迤的萬溶江,一條綿延數里的河街,一排排架在河岸青巖壁上的吊腳樓,具有濃厚的民族氣息、文化氣息、生活氣息、鄉(xiāng)土氣息。即使,彎彎曲曲的河街已經沒有了林立的店鋪、叢生的作坊,清瘦的一江水已經容不下船只的幾進幾出,朋友仍然拍得入迷,他說:攝影,時光的切片,它是詩的材料,它是畫的素材,它是心的飄灑,它是眼界的開拓,醞釀久了,它會成為我生命的芬芳印跡。
他天不亮就起來了,為的是看到江上的霧氣。結果卻沒有,連炊煙都沒有。江邊有搗衣的,聲傳得很遠,特有詩意。水接近枯竭,船被擱淺石灘上。古城人很少,只有上學的孩子背著書包匆匆走過。他邊拍邊感嘆:生活本該是如此安靜,城里人太多,應該到鄉(xiāng)下去,未來的生活應該是田園詩的生活。
后來,我看到那組乾州攝影,無風無雨也無晴的天氣是最不好拍攝的,干脆退到歷史中去,鏡頭定格為懷舊,天是淡淡黃的,水是淡淡綠的,河邊石頭是淡淡灰白的,河街房屋是淡淡黑褐的,褪色的時光,斑駁的故事,風雨吹不走的孤舟,載著滿滿的傳說。一一欣賞,古城的風情風物在腦際迅速閃過,想起了朋友喜歡的胡家塘那一片古意悠悠的荷塘,又還想起了一句話:一口碧綠清澈的安瀾井,讓乾州古城內的百姓安逸了近五百年。
安瀾井就在荷塘古柳旁,井口小小的、圓圓的,實在不起眼,一九二五年十萬川軍圍攻乾州古城,就是這安瀾井水讓城內守軍和居民度過了萬分艱難的一個多月。歲月變遷,井水始終波瀾不驚,青玉般的水中,兩對黑、紅金魚自由游弋。觀過這自在美景的還有著名歷史學家、社會活動家翦伯贊,中國畫馬“四杰”之一、人稱“北徐(徐悲鴻)南張”的張一尊,現代著名作家張?zhí)煲?,賀龍之女賀捷生,他們寄居過的寓所就在古城里。前國務院總理朱镕基的夫人勞安也在這里度過了她的學生時代??箲?zhàn)期間,國立八中初中部遷徙到古城中的文廟里,文廟的歐式窗戶就是那時改的。
關于這座古城,讓朋友駐足凝望的就是翦伯贊寄寓。
抗日戰(zhàn)爭時期,吉首成為湖南抗戰(zhàn)的大后方,國民政府許多臨時機構均在此處設立辦事處,僅報紙雜志就有數十家之多。一九四〇年初,翦伯贊奉中共湖南工委指示,前往重慶八路軍辦事處報到,赴渝途中,在乾州暫住。
翦伯贊寄寓在古巷子里面,青石板路上印痕點點,一個坑洞,一個凹槽,都可以映照出當日熙熙攘攘、車水馬龍的鬧市繁華。寓寄是后來復修的,顯得很幽雅,正屋、書房一應俱全,正房木壁上掛著一幅隸書,寫的是:“讀書志在圣賢,而非科第。為官心存君國,而非身家?!闭沁@幅對聯,讓朋友說起了翦伯贊的《中國史綱要》,說起了一九四四年桃源、常德相繼失守,夜不成寐的翦伯贊含淚寫下了著名的《常德、桃源淪陷記》。我說一九五六年翦伯贊曾回到乾州,朋友卻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想起了一九六八年翦伯贊自殺時口袋里的兩張紙條,“我實在交代不出什么問題,所以走了這條絕路”,這樣的離開,是剝離出屬于學者自己的本質,像晨曦夢回時的一彎曉月,散發(fā)著清朗、遼遠和莊嚴。
走出古巷去江邊,有一座索橋通向對岸,橋下是頗有名氣的書院碼頭。碼頭上仍舊飄響的槌衣聲,從春到夏,又從秋到冬,帶走了月韻的風意,殘留一段久遠的歷史。
作為城市的一處經典遺產,書院不凡不俗,永遠不會被歷史遺棄。
潕溪書院在湘西最具盛氣,書院的門邊有一副對聯:“讀法書畏刑,讀兵書畏戰(zhàn),讀儒書刑戰(zhàn)不畏;耕堯田憂水,耕舜田憂旱,耕硯田水旱無憂。”相傳為明代理學家、教育家吳鶴撰書,他也是潕溪書院的創(chuàng)辦人。吳鶴為乾州人,師從王陽明,曾千里追隨到江西,得理學真?zhèn)鳎c錢德洪、王畿同為王陽明的得意門生。后因朝政昏濁,無意為官,遂歸鄉(xiāng)辦學,教育苗山子弟,足跡遍及苗鄉(xiāng)各寨,牧童農夫都受過他的教誨。按時下的說法,吳鶴稱得上民族教育的先驅。
這樣一所老書院,作為湘西人,來到吉首一年多了,我卻才走進去。
潕溪書院所在現是一所師范院校,在學校任教的友人相約去書院看紫藤花,我方才想起吉首還有一處比乾州更讓人惦念的地方。
我是因了畫中紫藤而愛上紫藤的。某年春天,偶然看到畫室地板上擺放著一幅兩幅三幅《紫藤》。剛畫的,筆墨還是濕的,就蹲下瞧了個仔細。這幾幅《紫藤》,筆墨凝重渾厚,蒼勁中姿媚躍出,藤蔓不甜俗柔弱,花葉色清淡素雅。凝眸染了淡綠、藤黃、花青、赭石的紫藤,如讀唐詩宋詞。恍惚中,我在唐詩宋詞中品味著婉約,品味著豪放,品味著才情,品味著唯美。從而,知道了齊白石的“畫藤不似木本,惟青藤老人得之,余三過都門,喜畫藤,未知觀者何論?!敝懒诵煳拈L的紫藤筆墨枯瘦縱逸、色彩清淡素雅,吳昌碩的紫藤筆墨凝重渾厚、色彩濃郁鮮艷。我心里產生一睹紫藤的感念。無數個時日,把所有光陰浸入紫色的光,紫色的影,紫色的香,紫色的韻。從春到夏,從秋到冬,紫藤一直花開畫里。
到潕溪書院看紫藤花,著實讓我興奮。
未進書院就看到大門左邊長廊一大片明麗的紫色,我不是第一次看到紫藤,卻是第一次看到如瀑如流的紫藤花,頓時感覺整個天地似乎被賦予了令人清明的嗅覺。這株紫藤,已是百年有余,粗壯盈尺,萌動一般伸展著,蜿蜒不盡,將自己的生命攀援到卓越的境地,一串一串的紫色花瓣叮叮當當披垂下來,似云錦可裁,似瀑布可掬,那么奔放那么激情,那么空幽而爛漫。隨手拈起一枝,一朵朵淡雅的花顫動著,嚶嚶可聞,花香細密彌散,濃濃淡淡、深深淺淺,仿佛在流動,在歡笑,在絮語,輕輕悄悄地融進一個愿景里。
賞著紫色的花,做著紫色的夢,人成了花,成了香,成了春天里最令人陶醉的仙子。
有人說書院里面還有一株更大的紫藤,有蔓似巨龍騰空直攀云霄,花如高山玉瀑飛流直下,著名畫家黃永玉驚嘆此般奇觀,欣然題寫“藤翁”二字。
書院的山門是緊閉著的。門上的銅釘、門環(huán)就像一些神秘的字符,只有摩挲它的時間能夠詮釋,任何一個來到這里的人都能夠聽到歷史敲扣門環(huán)的聲音。學生已經轉移到院外的新式建筑中,院內無人,留一個側門讓文化的探訪者進入,空氣彌漫著文化的靜寂。山門之后,院墻逶迤,石徑縱橫,建筑分為左、中、右三庭,所有建筑一律依照江南庭院建造,有鶴公祠、藤翁院、鰲魚池、孔子雕像,院中有院,廳堂交錯,形制皆為穿斗式磚木結構,飛檐翹角,上覆青瓦,屋脊安放攢尖寶頂、琉璃飛龍,內部裝修以花窗格扇為主,欞條纖秀,飄逸雅致。徜徉其中,不免生出世間廣大,總不如此景美妙的慨嘆。
離開時,依佇院墻蒼苔,我讓同行人拍了幾張相片。其很驚訝,說這里連紫藤花的影子都拍攝不到。我輕輕地說:就喜歡這一地青蒲。
“閑情聊自適,幽事與誰評?幾上玲瓏石,青蒲細細生。”這是我最喜歡的八大山人的一首詩,朋友的書上記載過,拍攝過,也潑墨畫過。在書院里走了一圈,總感覺若朋友來看來拍,歷史學者的直覺,定然是在美的至上的境地。
朋友也真拍了紫藤的,京城公園里的紫藤花籬。
我對朋友說起書院的老紫藤,他稱贊果然好。也不知道是不是觸動了他,第二天就看到了他拍攝的紫藤,雖然不是百年老藤,卻繾綣難舍,轉瞬間訴盡了繁華。一片纏繞,細碎的花瓣,漸深漸淺地綻放,開得銘心刻骨,開得感天動地,開得寂寞滿懷。一枝飄逸,花事如線,爛漫如舊,清潔亦如舊。我尤喜他拍的折枝,或一束紫色光影如夢幻,或一串黑白經典如水墨,或一支纏繞迷離如情絲,眼與心都會被柔軟地觸動。
如畫紫藤,讓我想起了第一次看到紫藤。幾年過去,那株開滿暗紫色小花的綠藤上,依然纏繞著我的夢和憂郁。也許是老天留著那一年的春天給我,我領情,不去辜負它。夢醒時分,人一定正踱過一座奈何橋,那就飲一抹紫色憂傷做孟婆湯吧。
又從春到夏,又從秋到冬。
朋友小時候就學齊白石畫紫藤,后來一直愛畫紫藤。他說,一些花落了,一些花開了,開得令人陶醉的,當屬紫藤。在網上搜索,可以看到他于正月初一畫的紫藤,藤飄逸花妍麗而東風醉;也可以看到他在家光著膀子蹲趴于地上畫一幅丈二的藤蘿,若有癲狂狀,如古人所云“天地間無遺物矣”。我不知道朋友的每幅作品里是否都有秘藏的故事,僅從畫面筆墨上,蒼涼、沉郁、幽美,我讀不到塵世的紛紛擾擾,甚至可以說從不見他有憤懣與仇恨,每朵花仿佛都開在天堂,清凈,清雅,清逸,就是那丈二紫蘿也是如書院古藤有百卷書、千卷萬卷書的底子,涉筆油然氣魄,博聞與學識也就蘊含在這里面,惹滿山徑的清涼。
曾經,我很想有一幅紫藤畫,每當畫家問我想畫什么時,我都說畫紫藤吧,最后終是未畫。朋友拍攝紫藤時,講了一個故事:
有一個美麗的女孩想要一段難忘的情緣,于是她每天誠心地向天上的紅衣月老祈求,希望自己能被成全。終于紅衣月老被女孩的虔誠感動了,在她的夢中對她說:“在春天到來的時候,在后山的小樹林里,她會遇到一個白衣男子,那就是她期待很久的情緣?!迸⒛涀×?,左盼右盼了好久,終于等到春暖花開的日子,癡心的女孩滿心歡喜地如約獨自來到了后山小樹林,緊張而又激動地等待著屬于她的美麗的情緣———白衣男子的到來。可一直等到天快黑了,那個白衣男子還是沒有出現,女孩在緊張失望之時,一不小心反而被草叢里的蛇咬傷了腳踝。女孩不能走路了,家也不能回了,夜色下,女孩心里開始害怕恐慌。在女孩感到絕望無助的時刻,白衣男子出現了,女孩驚喜地呼喊著救命,白衣男子上前用嘴幫她吸出了腳踝上被蛇咬過的毒血,女孩從此便深深地愛上了他。可是白衣男子家境貧寒,他們的婚事遭到了女方父母的強烈反對??膳⑿囊庖褯Q,非白衣男子不嫁。最終兩個相愛的人雙雙跳崖殉情。后來,在他們殉情的懸崖邊上長出了一棵樹,那樹上居然纏著一棵藤,并開出朵朵花墜,紫中帶藍,燦若云霞,美麗至極。后人稱那藤上開出的花為紫藤花,紫藤花需纏樹而生,獨自不能存活,便有人說那女孩就是紫藤的化身,樹就是白衣男子的化身,紫藤為情而生,為愛而亡。
所以,紫藤的花語:沉迷的愛。
沉迷,是密密匝匝地盛開,蓊蓊郁郁的覆蓋塵世。
不知道朋友若再來湘西時,會去潕溪書院拍攝紫藤么。但我知道書院里現是經常舉辦書畫展覽,許多本土畫家畫紫藤。
我有些恍惚。窗外,一城春事漸了。似是天地知心,那天朋友拍了紫藤后還填了一首《踏莎行》:
柳色娟娟,煙波緩緩去,遠山如黛如詩句。畫堂人寂雨霏霏,楚山吳水知何處
笑語盈盈,暗香處處,無情總被多情妒。倚樓無語花無聲,從今惆悵瀟湘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