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東
趙作文被人稱為趙總、老趙、趙先生、作文。生意場上的朋友稱他為趙總,熟悉的朋友稱他為老趙,新認(rèn)識不久的往往會稱他為趙先生。他的妻子孫慧平時稱他為作文,親熱的時候稱他為文。趙作文在四十歲那年還沒有孩子,可是第二年突然就有了。不過,孩子不是和老婆生的,是他和另外一個女人的。
大約在兩年前吧,趙作文發(fā)現(xiàn)自己的記性越來越差了。他感到過去見過的許多人,包括以前與他有過合作、共事的人,甚至那些與他好過的女人,他都不怎么記得了。也不是全然不記得,他只有大致的、模糊的印象,往往叫不出對方的名字,甚至回憶不起他們當(dāng)初怎么認(rèn)識,或者是對方的具體的模樣特征了。這使他相信,那許多見過他的,熟悉和不太熟悉的人也可能會和他一樣,把他當(dāng)成一個模糊的影子??赡芘c他過度抽煙喝酒有關(guān),也可能與都市快節(jié)奏的生活,都市中有太多人有關(guān)。不管怎么說,細(xì)想一下,他覺得這種遺忘不太正常,甚至有些可怕。如果不是翻看以前的一張照片,趙作文差點(diǎn)兒也把自己也給忘了。這使他吃了一驚,不得不好好想一想自己的問題了。
十六年前,趙作文初來深圳時照的一張照片上,二十五歲,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他,那時還懷著成為畫家的理想,想要在深圳開創(chuàng)一片屬于自己的藝術(shù)天地。理想很快就被沉重的現(xiàn)實(shí)給吞噬抹殺了。在沒有錢吃飯的時候,他不得不去一家化妝品公司當(dāng)推銷員,事實(shí)上他的臉皮特別薄,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做不了推銷員。為了找個吃飯的地方,他不得不混進(jìn)了大量招工的工廠,成為了一名普工。他天天在流水線上像個肉體機(jī)器人一般重復(fù)著幾個固定的動作,覺得自己大學(xué)白上了。他不甘心一直在工廠里待下去,一到周末,便去找工作。半年后,他在一家大型商場找到了一份與設(shè)計(jì)有關(guān)的工作。三年后,他又成了那家商場的藝術(shù)副總監(jiān),又過了一年,他升為總監(jiān)。年薪由最初的十萬,升到十五萬,到后來又升到二十萬。在那個職位上,他如魚得水地干了有六七年時間。他在把自己賣給工作的那十來年的時間里,只畫過兩幅素描,還是為了討好兩位商場里上班的女孩子畫的。十六年前的趙作文,瘦,瘦得臉上能看見骨頭。不過那時候他的眼神明亮,走起路來像一陣風(fēng),有激情,有精神。那時的他腹部是凹下去的,體重不足一百斤?,F(xiàn)在的他體重長了差不多一倍,有了將軍肚,走路慢悠悠的,眼睛里也有了渾濁的光。除了錢和女人,仿佛再也沒有別的事情再讓他有激情了。他記得,剛來深圳的時候,他身上只有一百多塊錢,當(dāng)時由于找工作不順利,他與同來深圳發(fā)展的同學(xué)潘剛一起睡過馬路,租住過沒有裝修的毛坯房。吃飯時吃最便宜的炒粉面條,常常還不能吃飽。為了省一塊錢的公交車費(fèi),他們可以走上十公里路。十六年后的他則有了兩套房子,價(jià)值五六百萬。還有一輛奧迪A4,經(jīng)常開著車和朋友一起去很遠(yuǎn)的地方,吃點(diǎn)新鮮的東西。
大約是三年前,趙作文辭去商場年薪二十萬的藝術(shù)總監(jiān)一職,與潘剛合伙盤下了一棟大樓,開了一家大型商場,光吃房租每年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就有了一百多萬的收入。商場里的事兒有專門的管理人員,基本上也不用他操心了,那么,他活著的意義仿佛就剩下收錢和吃喝玩樂了。十六年前的趙作文絕對想不到自己今天會變成這個樣子。當(dāng)然,這些年深圳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許多高樓拔地而起,許多破舊又荒涼的地方變得繁華熱鬧起來。工廠企業(yè)多了,公司和商場多了,飯店賓館多了,娛樂休閑的場所多了,寬闊漂亮的馬路上奔馳寶馬多了,人烏泱烏泱的也多了,漂亮的女人多了。那許多個漂亮的女人中,總會有一些會成為像趙作文這些的,喜歡女人,而且有一些錢的男人有關(guān)系的人。他們不是夫妻,不是戀人,卻會眉來眼去,甚至?xí)傻揭粡埓采稀D切┡?,有些用錢就可以得到的,有一些則需要動一些心思,付出一些真真假假的感情。不管兩個人如何魚水交歡,柔情蜜意,到頭來還是會落實(shí)到物質(zhì)上,一次或幾次相會之后,那種關(guān)系便成為過去。趙作文想過自己與那些女人的關(guān)系。不可否認(rèn),男女之歡,新鮮與刺激,是人生命中真實(shí)的欲求,他不會覺得那沒有意義,甚至也不會認(rèn)為那是一種墮落與道德敗壞。因?yàn)樗X得那是一種生命之歡愛的表現(xiàn),他愛那些新鮮的,花朵一般的女人。雖然有時候用的方法,或者得到的結(jié)果,未必就一定是愛和美好。如果他否認(rèn),他會感到失去活著的動力,變得更加沒有目標(biāo)。當(dāng)然他也想過去做有意義的事,例如去把丟失的理想拾起來,去畫畫,開個畫廊。去把給女人的錢捐給希望工程,幫助那些有需要的窮困的人。去把自己的事業(yè)發(fā)展一下,做得更大更強(qiáng)。但那對于他來說終究成了一種假設(shè)。他感到自己仿佛是有著對整個人類的不滿,使他壓制了向這個世界表達(dá)善意和美好。在這個世界上,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明確的目標(biāo),積極向上,樂于奉獻(xiàn),那么,趙作文先生愿意成為一個沒有目標(biāo),甚至是消極的,靠智慧和可以擁有的機(jī)會去賺錢的,追求快樂,活得輕松自在的人。事實(shí)上,當(dāng)他擁有了一定的物質(zhì)基礎(chǔ)后,他覺得活得并不快樂,也算不上幸福。他有很多時候是面無表情,心無所依的。如果不去找朋友吃吃喝喝,打打麻將,不去找找刺激,他甚至覺得自己的時間就沒法兒打發(fā)。
在一些有錢的朋友中,趙作文算不上是最有錢的。他在自己看來,甚至就不能算有錢。以前他供職的商場,老板同時還做房地產(chǎn)生意,身價(jià)有幾十個億。他的大別墅里,光魚缸里的魚據(jù)說就價(jià)值上千萬。就拿他一起來深圳發(fā)展的同學(xué)潘剛來說,他開著一個有上千人的工廠,加上別的投資,每年少說都有上千萬的收入,身價(jià)少說也有一兩個億了。趙作文覺得自己是沒法與那些真正有錢的人比。不過,他通常也不會和別人去比,他覺得有兩套房子,一輛車子,有兩三百萬的存款就已經(jīng)足夠了。錢多了花不著,也不過就是一串?dāng)?shù)字。如果說以前為了生存而打拼,沒法顧及理想,那么他有錢也有閑了,可以去畫畫了啊,但是他也想過,即使自己去畫畫,也畫不出什么有價(jià)值的東西了,沒有那個心境了,也沒有那種畫畫的激情了。他覺得自己對賺錢也沒有太大的興趣,每年有個一百多萬的進(jìn)賬也可以了,他滿足了。特別無聊的時候,他甚至也想過去做一些有意義的事,例如加入義工隊(duì),為社會為別人奉獻(xiàn)一下,但想的結(jié)果是,他覺得那樣也沒有多大意義。因?yàn)?,他那樣做就不是他了,甚至就會讓自己覺得可笑了。他覺得自己在整個社會大環(huán)境中,在一些壞人壞事的影響下,在物欲橫流的時代順理成章地變“壞”了,沒有資格去做那些好事了。他甚至感到已經(jīng)成了小小的“資本家”,成為了老板,成為了和底層的人有一定距離的,無形中對立的一個階層了。他這么想,說明他還是具有藝術(shù)家的一些思索和情感,他的同學(xué)和合伙人潘剛根本就不會像他那樣想事兒。潘剛會積極地加入商會,會適當(dāng)?shù)貫橐恍┬枰戎娜司桢X捐物,以獲得慈善企業(yè)家的名譽(yù)。他覺得自己是需要,那樣的奉獻(xiàn)會使他更加心安理得地賺到更多的錢,享受那些賺來的錢,獲得來自社會各界對他的事業(yè)的支持。
潘剛在公開場合叫趙作文趙總,偶爾也會稱呼他作文。他勸過他,希望他的野心再大一點(diǎn),把存在銀行的錢拿出來投資,賺更多的錢。趙作文覺得沒必要,那時的他對賺錢感到無所謂,對許多事都感到無所謂。例如在要不要孩子的問題上,他也覺得無所謂。趙作文與愛人孫慧是高中時的同學(xué)。趙作文上高三時孫慧讀高一,那時他們建立了戀愛關(guān)系。經(jīng)歷了那么多之后,那種初戀的感覺,趙作文也淡忘了,不確定了。他記得給孫慧寫過情書,至于寫過什么內(nèi)容也不記得了。他記得第一次與孫慧牽手時有觸電的感覺,那種觸電的感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后來也體會不到了。趙作文大學(xué)三年級時,孫慧考進(jìn)了他所在的大學(xué),兩個人同居了。在趙作文來深圳的兩年后,孫慧畢業(yè)后也來到深圳。兩個人不在一個地方工作,基本上每周見一次面。最初趙作文會坐幾個鐘頭的車去見她,然后第二天又一大早起床坐公交車去上班。那時除了生理的需要,仿佛也是為了一種愛的需要。那時他很簡單,也可以說很純糧票。后來,兩個人結(jié)了婚,天天晚上睡在一起,他覺得那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了。他愛著妻子,卻也在莫明地渴望更多的女人。她們花枝招展、萬紫千紅地吸引著他,使他幻想著不確定的戀愛對象,使他盲目地感到,唯有和不同的女人在一起談情說愛,才體現(xiàn)出人生的自由與美好。有時他也渴望一個人,那種使自己在暗夜里發(fā)光的孤獨(dú)的存在。他有時候會自己解決生理上的問題,他體會那種作為人的悲哀,那種愛的幽暗,好像那是無法自控的,不可否認(rèn)的一種人性的現(xiàn)實(shí),那種現(xiàn)實(shí)如同人最終會死去。不過,人活著的過程還是美好的,他覺得自己還算是一個善良的人。他無害人之心,工作也扎扎實(shí)實(shí),盡心盡力。在有了錢之后,他甚至也不想擁有更多。對于女人,他甚至也不想擁有更多,但他的生活終究太無聊了,他人生的虛無感也無處不在,而他生命中的欲望又是那么真切,這一切使他無法自控地渴求著新鮮的內(nèi)容。新鮮過后呢,常常又是灰澀的心情,是沮喪和懊悔。
在大學(xué)時期,孫慧懷過一次孕。那時不適合要孩子,商量過后打掉了。趙作文無法忘記那次陪著她做流產(chǎn)手術(shù)的經(jīng)歷。那次手術(shù)涉及一個未成形的小生命的消失,那使他感覺到性的殘酷,作為活著的人,有時的無助和可悲。他很后悔使妻子懷上了孩子,更后悔把孩子拿掉。那件事成為他心中的隱痛,那種痛仿佛使他覺得自己一直在死去,不斷地死去。而活著,又要面對瑣碎世俗的生活,實(shí)在是沒有意義。他想自己是不夠壞,不夠狠,如果夠,他就可以不在意。他想讓自己不在意,但不行。那次經(jīng)歷讓孫慧怕再要孩子,因此趙作文和孫慧結(jié)婚后,也一直沒有要孩子。一開始不想要,可后來兩個人的年齡越來越大,雙方父母要求他們有自己的孩子。趙作文覺得要也可以,與孫慧商量,孫慧卻不同意要。孫慧說,作文,你看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有那么多人,大家爭名逐利,紛紛嚷嚷,活得那么累,我們何必再要一個?還有,還有,我們的地球環(huán)境被破壞了,每天呼吸著被污染的空氣,喝著不再像以前那樣干凈的水,就連我們吃的東西也都不那么安全,我相信到我們老的時候,地球就不再適合住人了,你說我們何必再去要一個孩子?既然孫慧堅(jiān)定地不想要孩子,趙作文也覺得無所謂了。他理解父母的心情,又覺得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父母操這份心實(shí)在沒有必要。雙方母親讓有孩子的想法是固執(zhí)的,孫慧的父母,和趙作文的父母,商量好了似的,各自從老家跑到深圳,住到他們的家里來,勸說和督促他們要孩子。這使趙作文感到鬧心,無可奈何。一開始,孫慧堅(jiān)定地說不要,但雙方的父母苦口婆心、軟硬兼施的辦法還是奏了效,孫慧還是妥協(xié)了。幾個月過去之后,孫慧卻無法受孕。在決定要孩子后,趙作文和孫慧的心里一直有一種說不出的忐忑。雙方的父母讓他們?nèi)メt(yī)院檢查,趙作文和孫慧都推脫不去。他們還是并不太想要孩子,催得急了,趙作文和孫慧分別對自己的父母宣布,他們決定不再要孩子了。
孫慧懷不上孩子,趙作文覺得是天意。接著,問題又出現(xiàn)了,為什么懷不上了呢?是自己的原因,還是妻子的原因?他并不太想清楚這個問題,但問題卻留在了他的心里。趙作文無法想象自己成為一個父親后會是怎樣,盡管他也喜歡孩子,但他卻是一個怕麻煩的人。他可以想象有了孩子之后,孩子會給他帶來多少麻煩。當(dāng)然,他不想要孩子的想法,除去別的原因,也與孫慧的生活方式有關(guān)。孫慧在一家大型企業(yè)作財(cái)務(wù)工作,除去工作和必須要做的家務(wù)之外,她把大量時間都用在玩游戲上了。這讓他對妻子沒有信心。另一方面,他也很享受兩個人的生活,彼此都自由自在,實(shí)在沒有必要要個孩子。在與別的女人一起鬼混時,趙作文甚至也暗想過,如果孫慧在外面有相好的,他該怎么辦?他覺得自己不該這么懷疑妻子,可那樣的暗想?yún)s經(jīng)常會有。他想,如果他發(fā)現(xiàn)她有相好的,就和她離婚,給她自由,也解放自己。想過之后,他又責(zé)備自己,覺得自己有點(diǎn)不地道了。自己清楚自己是什么樣的人,自己對自己不信任,竟然把妻子也往壞處想了,不應(yīng)該。趙作文并不反對老婆沉迷在游戲中,只是他多少有一些不理解,一個女人為什么可以玩一種游戲,一玩就是五六年,從不厭倦。如果說網(wǎng)絡(luò)游戲是情人的話,他覺得妻子對游戲的愛超過了對自己的。以前,趙作文工作的地方離家有一些遠(yuǎn),兩周里總會有一個晚上借口工作忙不回家。不回家,有時工作的確是忙,忙得很晚,第二天又要起早上班太折騰,沒有必要回家。有時候則是在網(wǎng)上與女網(wǎng)友聊天,想與別人約會?;蛘撸c朋友一起去一些娛樂場所玩。他甚至不覺得那是在背叛自己的妻子。他想起這一點(diǎn)時也覺得奇怪?;蛟S在他的世界里,他的確是把自己的妻子當(dāng)成一位朋友,一個親人了,只是他無法像跟男性朋友那樣坦誠地說出他與別的女人有關(guān)系罷了。另外他覺得自己所以與妻子結(jié)婚,除去愛,在某種程度上不過是在履行一個社會意義上的契約關(guān)系。假如離婚可以不對妻子和雙方的家庭構(gòu)成傷害的話,他甚至想與妻子離婚,過著一種真正自由、無拘無束的生活。他想過了,他也可以自由地去死,在他活得感覺不到什么意思的時候,他真正想過這個問題。當(dāng)然,他還得活著,既然有父母,有妻子,有家,有事業(yè)。即使沒有這些,他也得活著,既然他活著,可以不去死,何況人生的意義總歸是有一些,這個世界上總歸有一些美好的事物,有一些有趣的人,有一些可以實(shí)現(xiàn)的欲求。趙作文不回家,幾乎也從來沒有聽見妻子對他抱怨過什么。在他的理解中,妻子甚至樂得他不回家,這樣她就可以有更多的時間來玩游戲。在從商場辭職后,趙作文每周差不多都有一兩個晚上不回家,甚至也會有一周的時間里,帶著一位花錢找來,或者是從網(wǎng)上找來的女人,在某個山莊里與朋友在一起釣魚、打麻將,過一種瀟灑自在的日子。在孫慧的感覺中,除了她以外,趙作文還應(yīng)該有他的天地,正像她有虛擬的游戲世界一樣。何況他們沒有生活的負(fù)擔(dān),日子過得不錯。在這種情況下,說多了對誰都沒意思。孫慧也會想到作文在外面可能會有女人,不過她會盡量不朝著壞的地方想。有一點(diǎn)她是肯定的,趙作文在感情上是忠實(shí)于她的,有這一點(diǎn)可以肯定,這就夠了。
即使是情人關(guān)系,趙作文也很少與同一位女孩子接觸時間超過三個月。他清楚,接觸的時間長就容易出問題。他喜歡女孩子喜歡自己,但怕女孩子愛上。他沒辦法給女孩子愛,只能喜歡她們,愛她們一點(diǎn)點(diǎn)。有時他也不是需要她們的身體,他需要的是一種與她們在一起的感覺。就像城市森林里的一棵樹,他需要有一只鳥兒跳上他的枝頭,為他而存在,為他唱歌,證明他活著活得有些意味。盡管那些女孩會向他要錢,要物,但在不是太多的情況下,他愿意給予她們。她們需要在城市中生存和發(fā)展,也有家鄉(xiāng)的父母需要照顧,就像他當(dāng)初來深圳發(fā)展時一樣艱難,不容易。她們未必愛他,真心喜歡他,但是她們也需要他,需要他的錢和物。趙作文想起初到深圳時自己的精瘦,眼神明亮,懷揣理想,對照現(xiàn)在自己的肥胖,大腹便便,眼神混濁,沒有目標(biāo),他感到物質(zhì)城市讓人不知不覺間發(fā)生了變異。他的人生觀價(jià)值觀變了,他不再夢想成為受人敬重的畫家,通過創(chuàng)造給世界上的人帶來一些美好。他不能去正大光明地追求女人的愛情,他對愛的理解和認(rèn)識也發(fā)生了變化,他甚至也不再相信愛情。他在為自己活著,活得更加自私,他像貪吃好玩的孩童,在通過赤裸裸的欲望來愛自己。
在釣魚的時候,盯著微波蕩漾的水面,趙作文再次感到自己應(yīng)該去愛上什么。盡管他不太相信愛,認(rèn)為愛無比虛幻,不可靠,不能要,但他卻又渴望著愛,而不僅僅是一個女人鮮亮的身體。他的身邊就有被他約來的女孩,女孩叫馬桂芳。二十二三歲,瓜子臉,大眼睛,嘴唇薄薄的、紅紅的,身材瘦弱,皮膚白白的。趙作文感到她簡直像自己年輕時的妻子,但是,他清楚,她是條池塘里的魚,是他情欲的對象,是未知的一種可能性。他知道她不太反對和自己在一起,因?yàn)樵谖镔|(zhì)的都市里有女孩清楚身體是一種本錢,可以換回她想要的物質(zhì)。他在帶她出來玩的時候就暗示過她,晚上要在外面過夜的,她沒有表示反對,她笑著坐上了他的車。晚上他們睡在一張床上,當(dāng)他把她裹在身下時,強(qiáng)烈地感受到一種蟄伏在生命深處的愛,原于他生命里對愛的渴望。他要探索她,熟悉她,擁有她,不僅僅是從肉體上,還要從心靈,從靈魂上與她融合在一起。仿佛他們在一起,來呈現(xiàn)出人性的自由與混沌,人在這個世界上的多種可能性。人,在蕓蕓眾生中總是會感到孤獨(dú)和寂寞的,且不管那種感覺是真是假,是否經(jīng)得起推敲。他們是快樂的,他感受到了,她也是快樂的。她當(dāng)時可能并沒有想得太多,她面對的是一個有欲望的男人,而她也是有欲望的。后來趙作文把她帶到洗手間的鏡子面前,她還有些害羞,笑著,用手捂著自己光滑的身體。
趙作文笑著說,瞧,我們這一對狗男女,哈哈。哈哈,我壞不壞?
馬桂芳用手打他,笑著說,你才是狗,你才壞。
趙作文說,你想沒想過給誰當(dāng)個情人什么的?
馬桂芳說,想過啊,誰一年給我二十萬,我可以考慮啊,我需要錢。
你會為他生孩子嗎?
如果愛,也許會吧。
你覺得會愛上我嗎?
我不相信一見鐘情。
趙作文感覺到自己的變化,那種變化就好像是他莫名地需要一種變化。一個“無所謂”的聲音在他空空蕩蕩的內(nèi)心里響起,讓他想要擁住她,親吻她,輕咬她,使她感到痛,使自己感到愛。那種愛仿佛像霧氣一樣自他的心底升騰起來,彌漫至他身體里的每一個細(xì)胞。他感到自己在死去,在消失。馬桂芳也感受到了一種特別的東西在他們的身體間交匯,舍棄了一切社會層面的東西,她感受到一種快樂和滿足。她的臉潮紅起來,眼神迷離,吟叫聲刺破了看不見的空氣。事后她緊緊地?fù)肀е?,把嬌小的身體貼在他凸起的肚子上。趙作文感到從身體到靈魂的整個生命的空洞,他甚至開始厭惡她,否定她和剛剛發(fā)生的事。他累了,他想要睡去了。他睡去了,第二天,第三天,他們一直在一起。趙作文感到漸漸有些熟悉她了,不那么討厭她了。她是鮮亮明媚的一個女孩,是真實(shí)的,是可愛的,不是虛幻的。他甚至想要和她長期保持著一種關(guān)系了,他想嘗試,想變成一個壞男人做一件壞事一樣,去嘗試一種人生的可能性。他想讓她為自己生個孩子。那個想法僅僅是一瞬間的想法,他并不真正想讓她為自己生一個孩子。但后來,趙作文還是為她租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像對女人的渴望,像他生命中的欲望的那種混沌狀態(tài)一樣,他為女孩租下了房子,他甚至希望她能夠拒絕。但她沒有,她喜歡和他在一起的感覺,并且說她愛他。
馬桂芳中專畢業(yè),在工廠做過普工,在商場賣過服裝。是趙作文讓她從工資并不太多的商場走了出來,承諾每個月給她五千塊錢,一年后給她十萬塊,讓她自己開一個服裝店。趙作文那樣決定的時候想到,盡管妻子孫慧未必會查他的賬,但他還是得把馬桂芳一年給二十萬的要求給降下來。因?yàn)槊總€月給她的五千塊錢,包括為她租房子,以及不可避免地要買的一些東西所花的錢,一年下來也得十萬塊錢。一年后另外再給他的錢加起來,也就是二十多萬。馬桂芳不上班了,也得要做些什么,不然每天待在家里也太悶、太無聊了。在三個月后,趙作文給馬桂芳找了一個工作,在他朋友的一家文化公司做業(yè)務(wù)員,沒有底薪。也就是說,她可以上班,也可以不上班。馬桂芳剛上班沒有一個月就懷孕了。趙作文聽到這個消息時,覺得事情嚴(yán)重了。
怎么辦呢?馬桂芳也慌了,她哭著說,都怪你,都怪你。
趙作文摟著馬桂芳的肩膀,想著帶孫慧去拿掉孩子的那個十多年前的下午,他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說,那就要了吧……
怎么要,沒名沒分的?
現(xiàn)在單親媽媽那么多,你就當(dāng)結(jié)過婚又離掉了。我不會不管你的,好不好?
可是,你老婆那邊怎么辦?
我們不讓她知道。
永遠(yuǎn)不讓她知道嗎?
永遠(yuǎn)不讓她知道。
如果你老婆知道了呢?
那我只好去跳樓!
盡管有一段時間他很想把馬桂芳甩掉,但又不忍心。馬桂芳的確帶給了他新鮮的感情,讓他確定他愛著她,而且他也清楚,馬桂芳也愛著他,至少那種愛在一段時間內(nèi)像是真的。直到她懷上他的孩子,他才感覺到有一些怕,感到麻煩。然而那種怕的感覺,讓他更加確定了與馬桂芳接觸的那些時間里,自己的心里不再像以前那么空空蕩蕩了。不過每一次回到家中,趙作文會感到不自在了。他不想騙妻子,想過和她攤牌,但他張不了口。妻子仍在一如既往過著她的日子,基本也沒有發(fā)現(xiàn)趙作文的變化。雙方的父母又多次打來過電話,勸說他們要一個孩子,他們也只是應(yīng)付性地回應(yīng)說,正在準(zhǔn)備要呢。得知馬桂芳懷孕之后,趙作文回家的次數(shù)少了許多,與朋友在一起玩的時間也少了許多。他經(jīng)常一個人開車去沒有目標(biāo)地閑轉(zhuǎn),常常在河邊、山上坐上許久。他感到自己作為一個真實(shí)的人的復(fù)雜性,他想不到一個讓自己變得更加簡單的辦法。
馬桂芳的肚子一天天鼓起來,有時候趙作文看著馬桂芳的肚子,覺得她懷的是一顆定時炸彈,而不是一個他有時候也非常期待的孩子。像是被事情趕著催著,趙作文還是為馬桂芳請了保姆,幫她做飯,料理家務(wù)。馬桂芳像位太太一樣天天聽音樂,看電視,等著趙作文過來給她送錢送物,賠著笑臉說話。和馬桂芳在一起,趙作文有時會覺得自己也變年輕了,盡管他剛過四十歲,本身也并不太老。那時他又重新有了多賺錢的想法,他覺得只有一個商場的股份,一年分一百多萬的紅利還不夠。他在想著為馬桂芳和他們的孩子買一棟房子。他甚至設(shè)想,如果生活在古代就好了,那樣他就可以正式納馬桂芳為妾,把自己家租出去的那套房子給馬桂芳住。在朋友中,只有潘剛知道趙作文和馬桂芳的事。當(dāng)趙作文苦惱地說起自己包養(yǎng)了馬桂芳的事后,潘剛一開始還不相信他說的話。
趙作文說,是真的,千真萬確,她還懷孕了,我頭都大了,你說我怎么給家里交代啊?
潘剛想了想說,作文,聽我的,你不需要交代,也交代不清楚。這樣,你以后就多賺點(diǎn)錢,將來養(yǎng)著她娘和孩子,等孩子再大一些,你和你老婆再老一些,那時即使她知道了也沒所謂了。
趙作文說,我怕,我愛人知道這事以后,我在她面前的形象“嘩”地就完了。
潘剛笑了一下說,我有一個開廠子的朋友,娶了三個老婆,都是拿過證的,前邊的讓位給后面的,前面的得到一套房子,一個公司,而且她們都為他生了孩子。三個女人各自開著一個公司,當(dāng)總經(jīng)理,他是董事長。四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開董事會,相敬如賓。你看看人家,這手腕,這能力,我是自嘆不如。現(xiàn)在你又走到我的前頭,這個世界真是太豐富多彩了,人,他媽的太有意思了。我也想啊,我老婆給我生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我不敢啊。你不一樣,你和你老婆沒有孩子,你可以在外面找個人給你生一個。
趙作文苦笑一聲說,我沒有想過要一個自己的孩子。不過,說真的,當(dāng)你有了孩子時,你的想法又變了,你會覺得你的生命重新又有了意義。你會喜歡上愛上你的孩子,想為你的孩子創(chuàng)造一個好世界。我現(xiàn)在是太糾結(jié)了,有了孩子,卻不能讓別人知道。
潘剛說,你想一下,她知道以后會不會和你離婚?
趙作文說,肯定會鬧一下,這一鬧十幾年的感情就變了,對雙方的家庭也沒法交代。
潘剛說,先走一步看一步吧。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吧,是吧?
馬桂芳生了個女孩。孩子生下來之后,她跟趙作文要五十萬塊錢。
趙作文問,你要錢做什么?
馬桂芳說,你們的錢都在你老婆手里,萬一將來你出點(diǎn)什么事情,我和孩子怎么生活?
趙作文說,我不會出什么事情,我能出什么事情?
馬桂芳說,即使你不出什么事情,可萬一你老婆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之后,讓人打我一頓,把我們分開怎么辦?
趙作文想了想說,她不會那么干。
馬桂芳說,我得給自己留后路,你就聽我的吧,我是認(rèn)真的。
趙作文站到馬桂芳的立場上想了想,覺得她的要求也不過分,就把錢打給她了。但是他沒有想到,馬桂芳拿到錢之后不久,也就是孩子滿月后就走了。
走之前她給趙作文打了一個電話。
趙總,趙先生,我愛你,但是我想好了,我沒辦法在我這個年紀(jì)就一個人帶著一個孩子,就那么過一輩子。我決定換一個城市去開始新的生活。這也許是我最后給你打這個電話了,你掛掉電話之后就去家里,我們的女兒就交給你了。你可以對你愛人說,這是你在路上撿到的一個孩子。你也可以找個托兒,說是在孤兒院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總之這個孩子已經(jīng)和我沒有關(guān)系了,雖然,雖然我也不舍得她。但是,但我必須這么辦。我必須為自己的將來打算,我想你是能夠理解的。當(dāng)然,如果你能和你老婆離婚,你給我寫伊妹兒,這個電話號碼我不用了。
說完,馬桂芳掛了電話。
趙作文再打過去,手機(jī)已經(jīng)關(guān)機(jī)。
趙作文急急忙忙開車回到租來的房子,看到小小的、粉嫩的女兒正在哇哇地哭叫。想到馬桂芳已經(jīng)離開,他的心像是被一雙無形的大手給揪住了,要扯離他的心臟一般難過。他抱起女兒,一邊顛著哄她,一邊落下淚來。淚水撲撲嗒嗒地落到襁褓上,仿佛從來沒有那么多。
后來趙作文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他為女兒沖奶粉喝,看著她紅嘟嘟的小嘴貪婪地吮吸著奶嘴,看著她黑黑的頭發(fā)、細(xì)長的眼睛、小小的鼻子,他的那顆難過得快要裂開的心又開始融合了,融化了。那一刻他重新感受到了生命的意義,生命中純粹美好的感情,他想要有一個新的開始了,他暗暗地發(fā)誓以后做一個好男人、好爸爸,給女兒他所能給的,所有的愛。
責(zé)任編輯 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