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嬰戲圖》,絹本,86×45厘米,描繪把持玩具的四個嬰孩在庭園盡情玩耍的場景,展現(xiàn)熱鬧的春天氣氛。畫面有多種花卉植物,其中水仙、竹子分別置于前景兩側,成片的月季花則置于背景,被左后聳立的白色太湖石遮掩;這些散置的元素,因為反向的“Z”形雕花欄桿而連接整合(圖1)。在早期的作品中,類似的構圖僅有五代趙喦的《八達春游圖》,其欄桿正好是“Z”形(圖2)。
嬰孩作品,是古代繪畫的重要板塊,但早期文獻卻記載寥寥。北宋之前的這類題材難得一見,流傳下來的作品,多為南宋作品,尤以蘇漢臣的《秋庭嬰戲圖》和《冬日戲嬰圖》為人稱道,這些作品主體的人物,背景的花卉、石頭等元素,都處于均衡分布的完善狀態(tài),顯示五代之后成熟的時代特征。
因此,判斷《春庭嬰戲圖》的年代或流派,顯然不能單一參照少數(shù)的南宋嬰孩作品,而應該全面地比較其他年代相關的人物,甚至道釋作品,才能客觀而準確。
《春庭嬰戲圖》因為絹本破損,而上個藏家顯然不識寶物,竟以拙笨的線條添補,造成信息混亂,筆者在裝裱師的指導下,以清水棉簽擦洗,終于回復原先舊貌,其嬰孩元素,顯現(xiàn)出幾個重要繪畫特征:
其一,嬰孩的線條造型準確,其衣紋線條起止分明,行筆迅捷且干凈利索,準確地體現(xiàn)嬰孩的動態(tài)結構,顯示作者具備較高的人物造型能力(圖3)。五代《王處直墓》,因是墓壁畫,雖然用筆較為粗厚,不及本作的爽利,但基本結構大致無異(圖4);從技法形態(tài)而言,宋摹本《搗練圖》和蘇漢臣《冬日戲嬰圖》等作品都顯示相承的脈絡(圖5)。作者用線非同一般,在不同顏色的衣服勾勒不同顏色的線條,仔細觀察,其線條居然存在雙色復線的現(xiàn)象,即先用藍灰色勾畫,再以紫紅色覆蓋(圖3),晚唐孫位的《高逸圖》及五代的不少原創(chuàng)敦煌道釋畫,也是體現(xiàn)相似的特征(圖6)。在現(xiàn)存的作品中,《搗練圖》雖然具備不同顏色的線條,但同一位置的線條全是單色,或在臨摹時省卻了這個“難看”卻又是原始的痕跡(圖5)。其他北宋之后的作品,也不曾出現(xiàn)雙色復線,這個重要細節(jié)說明《春庭嬰戲圖》應是不低于五代的原創(chuàng)作品。
天津博物館所藏的蘇漢臣《嬰戲圖頁》也具備復線,此作過去一直以署具本款為榮,但通過大圖細看,“蘇漢臣”三字是簽署在有明顯修補痕跡的絹底上面,且這三個字的線條筆性,與嬰孩的線條有天壤之別,這兩點硬傷顯示后添加款的重大嫌疑(圖7)。此作前景花草呈現(xiàn)自然狀態(tài),沒有北宋之后才出現(xiàn)的主觀加工痕跡,不管人物還是花卉,不管是技法還是理念,《嬰戲圖頁》與蘇漢臣在臺北故宮的兩件重要作品,基本無交集,所有信息綜合起來,《嬰戲圖頁》或是五代的作品。此作的線條較之《春庭嬰戲圖》更為爽利,李唐的《采薇圖》或源于這類技法風格。
其二,宋代的嬰孩題材中,蘇漢臣的《秋庭嬰戲圖》和《冬日嬰戲圖》等作品的服飾雖然還保持平面敷色法,但臉部出現(xiàn)了三白特征,增加立體感。而《春庭嬰戲圖》的嬰孩,不管臉部還是服飾,一概平面處理,不作暈染過渡,尤其是臉部厚敷白底,在這基礎上勾勒五官(圖8)。類似的繪制方法,早在中唐的《五佛圖》便已展現(xiàn)(注1),晚唐的敦煌道釋畫更是屢屢出現(xiàn),院畫名作《韓熙載夜宴圖》和《搗練圖》也保持這個特征,這兩件作品雖屬北宋摹本,但其原創(chuàng)卻分別來自五代和唐代?!洞和霊驁D》的原創(chuàng)身份,顯示其敷色方法的年代,同樣不低于五代。
其三,眼睛暈染處理細膩,神態(tài)漠然。《春庭嬰戲圖》的四個小孩雖然角度不同,動態(tài)各異,但卻具備眼珠上翻的共同特征,仔細觀察,其眼珠略染藍灰色,外眼角則摻染肉色,如此細膩致微的處理,使得眼睛充滿立體感和透明感,雖然其眼神漠然,卻富有神采。這種處理方法和神態(tài),與宋代同類題材的作品明顯存在差別,但在九至十世紀的道釋畫,卻不乏類似的作品,如唐《藥師凈土變相圖》之“月光菩薩及眷屬”(圖9)?!俄n熙載夜宴圖》的諸多人物,也與此相似(圖10)。據(jù)早期文獻載,南唐顧閎中曾畫過同名題材,目前多數(shù)學者認為此作或是摹自顧氏底本,但筆者以為,即使摹本,其眼睛的形神也必然忠實于原創(chuàng),從這個特殊的神態(tài)說明《春庭嬰戲圖》歸于五代。
其四,《春庭嬰戲圖》在諸多元素繪畫技法和繪畫理念,也同樣顯示早于北宋的表現(xiàn)方法。
畫中的白色奇石,根據(jù)其結構特征判斷應是太湖石。太湖石在早期的繪畫多有存在,但白色品種卻不曾出現(xiàn),甚至不見記載。通過其斑駁的痕跡,看出作者在敷上厚粉之前,曾經(jīng)先以墨綠色簡略地皴擦石頭的陰面處,使之更具層次感。從技巧上與宋畫的園林石相比,仍然顯得簡拙,但卻與《八達春游圖》相近(圖11)。
《春庭嬰戲圖》的欄桿結構,在欄板和扶手之間略為懸空,其底部并非直接插入平臺,而是另置裝飾物托住,這種格式也在現(xiàn)存的幾件名作出現(xiàn),如臺北故宮的《八達春游圖》、宋人《折檻圖》、宋人《瑤臺步月圖》等(圖12)。當然,也有直插平臺的,但都是宋代的形式。《春庭嬰戲圖》欄板的紋飾,采用云龍紋飾,有晚唐遺風,其線條較為隨意,缺少規(guī)整,趙巖的《八達春游圖》與之大致接近,但《春庭嬰戲圖》的紋飾繪制水平明顯生拙。
《春庭嬰戲圖》的所有植物,其重疊交叉的結構,沒有前后、虛實、疏密關系,全都呈現(xiàn)平面布局,因為月季所占空間較大,這種感覺尤為突出,顯示不成熟的審美意向,上海博物館所藏的《高逸圖》的配景植物與此相近,從視覺上判斷更為稀疏,顯示其年代稍早(圖13)。這些都與宋代之后講究前后、虛實、疏密關系的成熟表現(xiàn)截然不同。
因為絹本殘破的緣故,月季缺損嚴重,竹子也因此墨色剝落而顯得模糊,但其闊葉粗線的基本特征卻依稀可見。查遍所有早期作品,僅有上海博物館所藏的《歌樂圖》的竹子與此相似(圖14),此作具備很強的五代特征,因此,劉九洲認為有可能便是署款人顧閎中的作品(注2)。相對而言,水仙的結構線條和敷色相對完整,因此,其無規(guī)律、甚至凌亂的布局幾乎一目了然,對比宋代趙孟堅的《水仙圖卷》和《水仙圖頁》,無論結構、技法,都異常生拙(圖15)。
《春庭嬰戲圖》的所有植物,全部采用勾線填色法,與嬰孩和花朵比較,線條顯粗,而枝葉的濃墨粗筆正是五代南唐的技法特征。這個問題,筆者已在《徐熙<茶梅三禽圖>和<萱葵雙鸝圖>初探》(注3),《墨彩俱媚的丘慶余<蜂蝶秋芳圖>》(注4)有過充分論述。因此,《春庭嬰戲圖》的花卉表現(xiàn),呈現(xiàn)出不成熟的五代審美理念和南唐繪畫特征。這個判斷與嬰孩服飾、水仙的地域特征,以及太湖石等信息是緊密相連的,在五代時期,江南地域只能是南唐。
綜合地看待《春庭嬰戲圖》諸多元素的繪畫技能,嬰孩的水準高超,延續(xù)了晚唐人物畫的基本特征,但是石頭相對簡單,缺少皴、擦、勾、染等豐富技巧,尤其是月季、水仙等花卉,乃至欄桿的紋飾處理,因缺乏主觀審美的處理而顯得笨拙,這種懸殊的組合,即是轉型時期的五代特色,也正好驗證了筆者的判斷。
前面已述,《春庭嬰戲圖》與《歌樂圖》的竹子具備同樣的形態(tài)技法,如果《歌樂圖》確定為顧閎中真跡,那么《春庭嬰戲圖》必然與顧閎中這個流派相關。因為文獻和資料的匱乏,我們只能等待新的證據(jù)出現(xiàn)。
注釋:
注1.康耀仁《五佛圖》,《中國美術》2015/4,人民美術出版社。
注2.劉九洲《<秋千仕女圖>與南唐大小周后的相貌》,《重現(xiàn)》,浙江大學出版社,2009年12月。
注3.康耀仁《徐熙<茶梅三禽圖>和<萱葵雙鸝圖>初探》,《中國美術》2014/4,人民美術出版社。
注4.康耀仁《墨彩俱媚的丘慶余<蜂蝶秋芳圖>》,《中國美術》2014/6,人民美術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