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海燕

在一次朋友的婚禮上，葉子遇見了從前曾和媽媽交往過的一個中國阿姨，讓她了解了媽媽當(dāng)年在法國打工的艱辛和她對自己時時刻刻的愛，她覺得，自己離媽媽不遠(yuǎn)了。

第四章? 誕生日

1.記憶里的媽媽

葉子頭很痛，一直痛。

這痛苦就像是清楚的延續(xù)，如同噩夢的后遺癥那樣，隨風(fēng)而至，即使在睡眠中也不放過她。

“葉子，我相信你是堅強(qiáng)的?！币浑p溫暖厚實(shí)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她轉(zhuǎn)了個身，把臉埋進(jìn)他的手掌心里。

“許多個夜晚，母親總是安詳?shù)刈谀抢铮掷锟椫o我的毛衣。只有一個夜里，那天是父親的忌日，我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我光著腳，循著聲音走去，發(fā)現(xiàn)那是母親房間里傳出來的，一聲聲壓抑的哭泣。我想走近那扇門，卻像魔怔了，怎么也走不過去，猶豫著，徘徊著，最終只能蹲在墻腳捂住自己的耳朵。

可是睡了一覺之后，我什么都忘了，我不記得母親哭泣，因?yàn)樵谖已矍?，母親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是母親的笑容掩蓋了她的痛苦，也讓我在成長的歲月里淡化失去父親的悲傷。父親走后，母親從未帶男人回來。那時，我還小，還不會意識到這個問題?？涩F(xiàn)在當(dāng)我明白意識到這個問題時，心真痛！那時她才三十多歲，她的身邊應(yīng)該有愛她的男人！可是她沒有，她只有我。只有我……”

她在說，她一直在說。他強(qiáng)忍著淚，輕輕地安慰。

“葉子，你母親有你，是很幸福的！”

“安德烈，我現(xiàn)在才知道，這些年母親心里有多痛！我記得，有一次，家里漏雨，在收拾屋里時，我們翻出了父親的衣物，父親的東西母親一件也沒丟掉。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們就這樣對面坐著，默默地整理父親的遺物。突然，母親很大聲地對我說：你爸爸是我選的！她說話向來是柔聲細(xì)語的。我問母親，為什么一定要找比自己小的男人。母親說，女人總是比男人壽命長，男人走了，留下女人孤零零的，多痛苦，我就是不想死在自己男人后頭，找個年紀(jì)小的，或許我們就可以一起走在黃泉路上。母親說到這里，嘆了口氣，可是你爸爸還是走在我前頭。這也許就是我的命吧。好在，他把你留給了我。”

“葉子，你母親是幸運(yùn)的，因?yàn)樗b著所有的愛，所以她做每件事情都會感到幸福！”

安德烈撫摸著葉子的頭發(fā)，“葉子，生活使我懂得，沒有絕望的處境，只有對處境絕望的人。沒有人能讓時光停下來，我們必須面對現(xiàn)實(shí)。”

她一動不動地俯在他懷里。他的嘴唇貼在她的頭發(fā)上。

“我們會找回幸福的，”安德烈說，“葉子，我感覺到了?！?/p>

她才從他的肩上抬起頭，看到桌上的藥和針筒，她有些恍惚：“我病了么？”

“沒什么，只是睡得久了點(diǎn)?！彼橇宋撬念~，笑著站起來，“你還太虛弱，得好好吃點(diǎn)東西?？纯?，我給你做什么好吃的?！?/p>

安德烈端來熱騰騰的一碗粥。

“白米粥？！”葉子詫異。在法國這種在中國最普通平常不過的食物根本絕跡?！霸谑袌鰡栆粋€中國女人，她說中國人都喜歡喝粥，而且熱乎乎的粥喝下去，有助于恢復(fù)體力。這是按她教的方法煮的，快嘗嘗，我煮的中國不中國？”

安德烈不知從哪兒掏出一包榨菜，打開放在粥里，對葉子說：“那中國女人還說，中國人吃粥喜歡就著泡菜。對不對？”

“你呀，現(xiàn)在都快成了半個中國通了?！?/p>

他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她的鼻子，“為了你，我愿意變成整個中國通?！?/p>

葉子要下床洗碗，被安德烈攔住，“下床太猛你會頭暈，快躺下，這里一切有我?！彼只仡^對伊凡說，“好好守著葉子?！?/p>

葉子小聲問伊凡：“伊凡，我睡了多久？”

“你睡兩天了，都不醒，我都快急死了。爸爸請來醫(yī)生，開了藥，還給你打了針。我和爸爸這兩天都沒回家，噓，爸爸不讓我告訴你?！?/p>

“哦哦，我想我是丟了魂吧！”葉子恍然。

“沒事兒，有人會幫你撿回來的。”伊凡脆生生地說。

“誰幫我撿回來？”

“我爸爸呀！我丟的東西全都是他找回來的?！?/p>

葉子不覺抬起頭望向安德烈，他站在那兒，靜靜在看著她，眼里是晶瑩的光。

2.痛苦即幸福

晚上，葉子堅持要安德烈和伊凡一起回家。

“你剛好，一個人能行嗎？”安德烈不放心。

“我全好啦！”葉子說著，做了個伸展運(yùn)動，“看，我多有勁。明天就可以去上學(xué)?！?/p>

安德烈笑了笑，沒有再堅持，又叮嚀了幾句，和她吻別。望著父子倆走遠(yuǎn)，葉子提起外套，沖出門，向地鐵站跑去。她必須去找阿芰。通往真相的門打開，邁進(jìn)門去仍需要足夠的勇氣。

幾天不見，阿芰也像大病了一場，明顯蒼老了許多，頭發(fā)里的灰色也開始泛白。

葉子最終還是沿著阿芰的講述，走進(jìn)母親生活的真實(shí)。2003年6月的一天上午，阿芰和母親像往常一樣在餐館廚房收拾碗碟，準(zhǔn)備馬上開門營業(yè)。老板發(fā)現(xiàn)當(dāng)天的生菜不夠，臨時叫母親去附近的市場買幾棵生菜回來。母親剛出門，十幾輛大小警車呼嘯而至，荷槍實(shí)彈的警察沖了進(jìn)來，要他們一個個出示證件。一個警察還拿槍指著老板，要他拿出餐館賬本報稅單。當(dāng)時，阿芰在廚房里打掃衛(wèi)生，聽到警車呼嘯早已嚇得直哆嗦，不知往哪里躲。恰在那時，有個工友拖著個大垃圾筒從她身邊走過，她急中生智，打開蓋子就跳了進(jìn)去，工友見狀，又往里面倒了兩袋子垃圾把她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埋住。當(dāng)時她只有恐懼，只求不被抓走，什么惡臭什么骯臟都顧不上。警察還有勞工稅務(wù)部門的人，在店里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把店里幾個沒有證件的工友全都拷走。事后，老板收齊了他們的證件送到警察局，人才被放出來。但有一個沒有身份的洗碗工卻再也沒有回來。等待他可能就是被返遣。

自那次驚嚇后，差不多一個月，阿芰成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門，更不用說打工了。是母親默默地維持著她的生活。母親雖然逃過了那場劫難，但餐館老板經(jīng)歷了被槍指著的經(jīng)歷后，也不敢再雇傭沒有身份的黑工。母親只能去找點(diǎn)臨時工干干，今天在這個餐館洗碗，明天去那家看孩子。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阿芰不忍心拖累母親，做了暗娼。

阿芰說她這輩子也不會忘記做的第一筆生意，阿芰揣著那兩百歐元，拖著母親去了一家好館子，美美地撮了一頓，她還要了一瓶好酒，一個勁地與母親干杯。阿芰說她永遠(yuǎn)也忘不了母親看她的眼神，是心疼是痛苦是無奈是憫惜，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瞧不起。母親什么也沒說，仍舊像往常一樣陪她吃陪她喝。就憑母親這一點(diǎn)，阿芰記得她一輩子。

沒想到，被同屋告到房東那里，房東下了逐客令。就這樣，與母親分開了。臨走時，母親把那件紅風(fēng)衣送給了她。

有一次她路過那里，望著那幢樓好久，終于下決心上去了，卻被告之，母親搬家了。最后一次見到母親，是在美麗城的不期而遇，那已是2003年年底了。母親見到阿芰顯然很高興，對阿芰說她已改行做保姆，并找到個好雇主，不僅活兒輕松，工資也高，不過她有可能會隨那家人到外省去。當(dāng)時阿芰急著去與一個客人約會，來不及與她多講，匆匆記下母親的電話號碼。可等她想到要給母親打電話時，卻怎么也找不到那張小紙條。她懊惱了好久。此后的幾年里，她再也沒有見到母親，也沒有母親的消息。

3.完美的一天

父親的去世，曾一度給葉子帶來了可怕的寂寞凄涼。母親平靜對她說：“當(dāng)你感到悲哀痛苦時，最好是去學(xué)些什么東西。學(xué)習(xí)會使你永遠(yuǎn)立于不敗之地！”

母親的這句話，她一直沒忘，這些年一直陪伴著她。星期六，葉子仍天不亮就起了床，往窗前一坐，便忘了時間。一直到陽光射進(jìn)屋里，眼前書本上的字也開始浮游模糊起來，她才疲倦地揉揉雙眼，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望出窗外，看見一輛汽車停了下來。一部BMW大轎車，銀灰色的車身閃閃發(fā)光，停在她卑微的家門外，似乎不太搭調(diào)。就在一低頭的剎那，她瞥見從里車出來酷斃的身影。007，邦德?。?/p>

她又揉了揉眼睛，是他，安德烈！

高大英俊的安德烈正一步步向這邊走來。陽光下，他栗色的頭發(fā)在閃爍;還有那一身筆挺考究的黑西服，讓葉子有些詫異。

聽到敲門聲，她飛快跑過去打開門，往他身后瞧了瞧。

“連伊凡都不帶，去相親呀？”

他笑起來，有點(diǎn)靦腆。拉起她的手，急切地說：“走，跟我走——”她簡直被他拉著飛了起來，不由分說把她塞進(jìn)車?yán)铩?/p>

“喂，要綁票也得找個有錢人啦——”

剛坐定，冷不丁背后一陣“汪汪”狗叫。葉子嚇了一跳，回頭一看，伊凡抱著小男孩躲在后面。

安德烈像變魔術(shù)似的捧出一束鮮花，遞到葉子面前。

安德烈深情地看了她一眼，僅這一眼足以讓她心花怒放，她笑著把臉埋進(jìn)鮮花里。安德烈回頭對伊凡說：“兒子，坐好，系好安全帶，我們出發(fā)了！”

車奔馳起來，伊凡和小男孩興奮地表演起二重唱。葉子快樂得也恨不得跟著他們唱起來。管它去哪里！她只要和他再一起，哪怕浪跡天涯。

車駛出巴黎，樓房大廈漸漸遠(yuǎn)去，而更廣闊的綠色已來到他們身邊。

車剛在城堡前停下，立即有一老一少兩個侍者迎上來，他走過來，很自然地挽住她的胳膊。走在他身旁，葉子第一次感到渾身上下不自在，早知道他帶她來這種地方，說什么也要換身衣服啊。

“噓——什么也不要問！”安德烈笑著吻了吻她，走出房間，輕輕關(guān)上了門。

葉子站在房間里發(fā)了一會呆。管它呢，既來之，則安之?；夜媚镆彩撬龐屖中睦锏膶?。我也一樣！她忽然笑了起來。

走進(jìn)浴室，那里有一個藍(lán)色的浴缸。她放了滿滿一缸水，脫光衣服，滑進(jìn)水中。她調(diào)的水很燙。她偏愛燙燙的水，它可以刺激著她的皮膚，舒展她的神經(jīng)。她伸開四肢，在浴池里寫了個大字，舒舒服服地閉上眼睛。好久沒有這樣輕松啦，天就是塌下來，也要好好享受這一刻。

不知過了多久，迷糊中似乎聽到有敲門聲，她側(cè)耳聽了聽，又像沒有。她遲疑地披上浴袍，去開門。門外沒有人，門把上掛著一個紙袋。她取下紙袋，關(guān)上門。會是什么呢？打開紙袋。天啦，她驚呆了，里面竟是一雙紅色鑲鉆高跟鞋和一件香奈爾同色曳地長裙。她一下子想起，安德烈穿得是一套黑西服，紅色正與他相配呀！莫非這是他為自己準(zhǔn)備的？她迫不及待地脫下浴袍，換上裙子和鞋。裙子和鞋簡直都是量身定制的，非常合身合腳。但是，他怎么知道她的尺碼？！

她把長發(fā)挽了起來，露出頎長的脖子。她望著鏡中的自己，那個面色潮紅，眼睛發(fā)亮的少女真的是自己嗎？她哪里是什么灰姑娘，簡直就是個完美的公主。葉子有點(diǎn)不敢確認(rèn)。

走下樓梯時，餐廳里已經(jīng)高朋滿座，人聲笑語不絕于耳，還有盤碟清脆的碰撞聲。她的出現(xiàn)，使所有聲音猛然間有一個小小中斷。等候在樓梯下兩個小提琴手，微笑地迎上去，一左一右護(hù)擁著她，奏響了旋律。

這是葉子很喜歡的法國歌手Calogero的歌《完美的一天》。

他就在通道的那一端，用她一直期盼的目光看著她。就像她夢中的一樣，一個少女時期就埋藏在心里的甜美的夢。不，比夢更完美。

“親愛的，你真美?！彼撬臅r候，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伊凡也像傻了似的，一直張著嘴昂著頭望著她。

“你們在搞什么鬼？”太震撼了。葉子幾乎想不出第二句話來。

安德烈和伊凡互相望了一眼，笑了。侍者推來了餐車給他們上菜，酒保送來美酒，當(dāng)安德烈舉起杯子時說：“為我們的葉子干杯！”葉子的手顫得幾乎端不住酒杯。安德烈從桌子那頭伸過手輕輕地握了握她的手。伊凡也伸出小手，抓住了她另一手。她慢慢平靜下來。上甜點(diǎn)的時候，推來了一個三層高的蛋糕，上面赫然寫著：葉子，生日快樂！愛你的伊凡和安德烈。還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三個小提琴手圍住了她，奏響生日快樂歌。

淚水像決堤的洪水從她眼眶一瀉千里。安德烈走過來，緩緩把她擁進(jìn)懷里，接著伊凡也走過來，緊緊地抱住她。

“真是個孩子，再哭，別人還以為我欺負(fù)你呢?！?/p>

安德烈這么一說，她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怎么會？怎么會是我的生日？”

“今天是4月29日。”伊凡搶著回答。

4月29日，可不是她的生日！她真是暈了頭，連自己的生日都忘了。

葉子從來也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興奮，這么快活，這么驕傲，這么幸福。蛋糕吃不完，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回了房間，就像捧著自己的幸福。

一縷潔白的月光灑在陽臺上，她走過去。一轉(zhuǎn)身，看見那一泓銀色的海水，靜靜地任月光愛撫。沒有波浪會使這夢之水粼粼蕩漾，也不見云塊被西風(fēng)吹來，遮掩這清朗的夜空。

安德烈走過來，用一條毛毯把她裹住。她就這樣依偎著他，久久的。夜是如此靜謐。

“嗯，請醫(yī)生的時候翻出了你的護(hù)照。對不起?！?/p>

她轉(zhuǎn)過身，把一根手指按在他的唇上?！芭?，安德烈，是我應(yīng)該感謝你，謝謝你和伊凡給了我一個終生難忘的生日。你知道嗎，自從和母親分開，我就再也沒有過生日。我今天太高興了，感覺自己就是全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低下頭，吻住她的唇。

葉子心跳得難以承受，她激動得渾身打戰(zhàn)，竭力控制著眼淚不讓它流出來。是的，她內(nèi)心一直有一種不明的期盼，可在這一刻，這期盼如此鮮明，如此清晰！

她愛他，她要他——

“葉子，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刻，我都是快樂幸福的。好長好長一段時間以來沒有領(lǐng)略這種滋味啦。伊凡說的沒錯，你是上帝派來的天使！”

她突然說：“可是，這得花多少錢呀……”

“我的小傻瓜，錢不該是你操心的事？親愛的，我們有的是錢！”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疊錢放在她手中。

她望著他，突然失聲叫起來，“天啦，這真是你賺的！安德烈，你又替人畫圖紙啦？！”

葉子知道，安德烈賺錢的方式，除了幫人修房子，還有一項(xiàng)就是替人捉刀，幫一些無才干的法國設(shè)計師設(shè)計圖紙。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