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邵華

苦難是什么？

四十年前，朱邦月的朋友臨終前，將兩歲的兒子和懷著5個月身孕的妻子托付給他。正是由于這一個承諾，朱邦月以“守護(hù)神”的身份開始了漫長的苦難人生。

1986年5月，朱邦月遭遇車禍，單腿殘疾。屋漏偏逢連夜雨，兩個兒子卻在此時也都患上被稱為“進(jìn)行性肌營養(yǎng)不良癥”的絕癥。一家四口全部殘疾。1991年，母子三人病情開始加重，生活不能自理，吃喝拉撒全靠單腿的朱邦月照料。

過去的四十多年，朱邦月遭受著難以想象的磨難，他像個不屈不撓的斗士，用一條腿撐起了這個在風(fēng)雨中搖搖欲墜的家庭。為了四十多年前的那個承諾，他擔(dān)負(fù)著完全可以不屬于他的重?fù)?dān)，但他至今無怨無悔。

張愛玲說：“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边@句話真真切切就是形容朱邦月一家。對于磨難，我們無法左右它的到來，但我們卻可以選擇以何種態(tài)度去對待，去抗?fàn)帯?/p>

生命中真正能打動我們的人，并非出于憐憫或慈悲，而是具有那種被稱之為“人格魅力”的能量。而人從悲哀中落落大方地走出來，仍有著幸福的笑容，就是一種遠(yuǎn)見。

人生何處都相逢

也就是因為玩牌認(rèn)識了我愛人，不過那時她已經(jīng)是別人的愛人。她男人我認(rèn)識，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在煤礦財務(wù)科當(dāng)會計，我們工資都到他那領(lǐng)。他比我大六歲，我叫他老顧。老顧可是個能人。

老顧愛人得的是一種怪病，叫什么“進(jìn)行性肌營養(yǎng)不良癥”，走路有點像鴨子，左搖右擺的，她的手也有點問題，手臂抬不高，手指伸不開，雞爪子似的縮在一塊，沒力氣。

不是有一句話叫“人生無常”嗎，后來老顧心臟病突然發(fā)作走了。

那以后我想這娘兒倆真是夠可憐的，我也別考慮那么多了，能盡多大力就盡多大力幫忙吧。幫忙最大的收獲就是孩子的回報，被孩子當(dāng)成靠山我感覺挺不錯的，陪孩子玩一高興日子也就過去了。

有一天阿婆就對我說：“我看你挺喜歡這孩子的，對孩子他媽好像也有意思，不如就當(dāng)孩子的爸爸吧?！?/p>

這話把我嚇一跳。喜歡孩子我承認(rèn)，說我對孩子他媽有意思就沒那回事。說對她有好感、佩服她，那我也承認(rèn)。我常常會想，她一個女人家身體不好，遇到那么大的難處也沒有把孩子扔了不管，挺不容易的，如果我媽當(dāng)初也能像她這樣，我現(xiàn)在也許過的是另一種生活吧。再仔細(xì)想想，我?guī)退环矫媸抢项櫟慕煌?，另一方面恐怕是私心，想通過幫助她在孩子的身上彌補(bǔ)一下我童年的缺憾。不過我真的沒想到過和她組成一個家。

阿婆看我發(fā)呆還以為說中我心事，就說孩子他媽那里她去說，保管一說就成。我心想我也三十一歲了，算大齡青年，戀愛困難戶，再找對象也不太容易，她身體雖然不好，但人又不懶，粗重事做不了但洗衣做飯搞家務(wù)樣樣做得不輸人，性格也和我合得來，那……成就成吧，往一塊湊合也省得我她家宿舍兩邊跑。就這樣兩人去民政局領(lǐng)了本，搬一塊住了，商量著請阿婆和其他鄰居過來吃一頓飯，就算手續(xù)齊全了。

飯桌上阿婆說：“這孩子命苦，不過遇上你也算是有福氣?！眲e的鄰居也說就算親爹恐怕也沒有我對孩子這么好。那倒是，他親爹身體不好又是文化人，感情比較收得住，不像我一個粗人，陪孩子瘋子似的玩。

我那個鄰居朋友說：“現(xiàn)在是不錯，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恐怕就不一定嘍?！彼o我介紹的對象和我吹了以后他對我和孩子他媽在一起一直有看法，現(xiàn)在我們倆真的湊到一塊過日子他還不更有想法。阿婆說：“你別亂說，他不是那種人?！蔽亦従优笥押俸傩χf：“這有什么呀，十個手指頭都還有長短呢。”本來事情都已經(jīng)成定局了別人愛說什么也就隨別人說去，但這話……我也就不吭聲了。

飯后孩子他媽和我說：“嘴巴長在別人身上由他們?nèi)フf吧。”又和我商量，“老二身體不好，眼下夠我們操心的了，等過兩年他大些我們再要孩子行不？”孩子看我搬到他這里來和他一道住正高興呢，一會兒爬我背上一會兒坐我腿上忙個不停。我就說：“要什么呀，什么親生的不是親生的，親生的長大不孝順也沒用，不是親生的養(yǎng)大了也不見得就不孝順。我就把這兩孩子當(dāng)親生的養(yǎng)，這樣就沒人說什么閑話了吧？”

我說這話的時候估計賭氣的成分更多點，我都忘了我家可就我一個了，還等我傳宗接代呢。孩子他媽倒是利落，直接上醫(yī)院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我當(dāng)然生氣呀，我說：“你這事怎么不和我商量呢?！彼f：“你不是自己答應(yīng)不要孩子了嗎？”“我……”我是啞巴吃黃連了?，F(xiàn)在好了，沒退路了只能這樣了，我想這退路斷了也就斷了吧，免得落人口實。

這么一想心里倒也踏實了。可是沒想到晚上就做夢了，夢到我爺爺捶胸頓足罵我不孝，說想不到我們家到了我手上竟然絕后了。我急了，我說沒有，我有兩兒子呢，絕不了。

病來得不是時候

孩子四歲的時候他媽發(fā)現(xiàn)他不大對勁，就是睡覺時眼睛半睜半閉的，她嚇一跳，也沒有跟我說，只悄悄寫了封信回去和孩子外婆說，孩子外婆就說想外孫了讓孩子舅舅來一趟把孩子接回去，把哥兩個一塊送到華山醫(yī)院去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是和孩子他媽一個病，說是孩子他媽遺傳給孩子的，孩子外婆怕一家診斷不準(zhǔn)確就讓孩子舅舅抱著孩子多跑幾家檢查，結(jié)果出來都一樣。

孩子舅舅把小的送回來，把結(jié)果告訴孩子他媽，這還不等于是晴天霹靂呀，她嚇得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好幾天了傻呆傻呆的跟丟了魂似的，問她什么事她也不說。后來她想了想還是和我攤了牌了，要和我離婚，說已經(jīng)拖累我這么些年了，現(xiàn)在知道孩子是這情況就不能再讓我背這個大包袱，離婚后我可以找個比她條件好的。

我當(dāng)時聽得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怎么可能這么多的倒霉事都讓她給趕上了？我這時候走，那她一個人怎么辦？我這時候走了我以后做人還敢抬頭嗎？

我愣了一會兒，說：“這都是命，既然攤上了就認(rèn)命，現(xiàn)在說別的都沒用，還是想法子給孩子治病吧?！彼薜盟廊セ顏淼囊o我下跪，說她當(dāng)時的打算是和我離婚后就買點藥和孩子一塊吃，反正活不下去了不如早點死，沒想到我不放棄，她覺得有愧。我更是嚇一跳，心想幸好我沒答應(yīng)不然就要出人命了。

晚上躺在床上我怎么也睡不著，心想這老天爺?shù)降自趺椿厥?，兩個孩子你讓一個孩子生病多少還給人留點安慰，現(xiàn)在兩個孩子都病你讓人這日子怎么過？

老二得病我還有些心理準(zhǔn)備，畢竟他從出生到現(xiàn)在三天兩天就病怏怏的抱著藥罐子，可老大不能呀，老大身體壯實著呢，在他外婆那里爬樹掏鳥窩，到小河里抓泥鰍，和同齡孩子打架就沒有輸過，怎么看也不像會得這病的樣子呀?？梢膊豢赡苣敲炊嗉裔t(yī)院都弄錯吧？

唉，想得我頭都快爆炸了，算了也不想那么多了，明天還是帶孩子上醫(yī)院看看怎么治，雖然孩子舅舅說醫(yī)生說這病現(xiàn)在還沒法治。

老二是醫(yī)院的常客了，我們帶他到兒科去，醫(yī)生還以為又是什么小毛病犯了，一看檢驗報告吃驚得跳起來，原來那醫(yī)生有兩個孩子也是得的這種病，才上小學(xué)二年級就走不動路了，得大人背著去。醫(yī)生說這病有輕有重，她孩子的是重的，我們孩子他媽是輕的，但同樣沒法治。

孩子他媽邊聽邊哭，說是她連累了孩子，說她肯定是上輩子做了什么壞事老天爺這輩子要懲罰她。哭得我胸悶發(fā)火，我就朝她吼：“你一天到晚哭什么呀！孩子還沒死呢，留點力想法子不行？”

醫(yī)生也勸孩子他媽別著急，說會盡力幫忙給孩子治。醫(yī)生接觸的資料多，看到有什么藥和這種有關(guān)就告訴我們，有的藥煤礦醫(yī)院沒有，孩子他媽就寫信回去。孩子外婆為了孩子也沒有少花心血，接到信就想法子買藥，我記得當(dāng)時有一種藥國內(nèi)還買不到，孩子外婆居然讓人從香港弄來了。她們家香港沒親戚，那時候誰外面有親戚都怕人知道呢，輕易不敢聯(lián)系，就怕一不小心被人知道了扣上特務(wù)的帽子。

孩子他媽看我待孩子好，就說：“我是不能報答你了，等將來孩子大了讓孩子好好報答你?！蔽艺f：“你這話我不愛聽?，F(xiàn)在都一家人了還說什么報答不報答，孩子長大了能出息我就知足了。”

我說的是實話，當(dāng)人父母的養(yǎng)孩子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哪能跟放債似的巴望著等孩子大了要孩子報答。孩子有孝心那是孩子的事。

不光孩子他媽，周圍知道的沒有不說我對孩子好的。能不好嗎？身邊就這么一個孩子，就跟獨生子女似的。

有一天孩子把他親爹的照片翻出來，那照片是老顧的遺照，我和孩子他媽說好到他十六歲時再告訴他身世，那時他也大了懂事了能接受。誰知道孩子沒事干就在家里翻箱倒柜的給找出來了，孩子把照片拿到外面去被鄰居看到，鄰居就對他說：“照片上的才是你爹。”

他不相信，說鄰居騙他。等到我下班時他拿著照片很得意地跑過來和我說：“阿姨說這個人才是我爸爸，我知道她是在騙我。這個人是誰？我們家怎么會有他這么大的照片？”

我心里就堵得難受，鄰居都知道我們不想孩子知道身世的事，這不是故意嗎。你叫我怎么和孩子說？說是，再告訴他親爹死了？說不是，明天孩子懂事了問我為什么騙他，我怎么解釋？我沒法說只好什么也不說。幸好孩子忘性大，以后沒再提照片的事。（略有刪節(jié)）

《為愛而來》 中國電影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