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葵
老萬不喝酒,不管什么場合,也不管什么人勸,怎么勸,軟的硬的,就是不喝,說是喝了過敏??墒抢先f分明一副能喝的樣子。
老萬今年小六十了,走道兒帶風,站著像拔軍姿。嗓音渾厚,話劇團出來的那種,離近了聽,耳朵嗡嗡的,你想中氣得多足啊。老萬愛聊天,不過他聊天有個特點,要么一句話不插,俯首甘為聽眾,要么哇哇大長篇兒。雖是長篇大論,可你當聽眾老也聽不夠,因為講得可生動了。再看他的表情,忽諦聽,忽皺眉,忽探視,忽琢磨,忽擠眼,忽撇嘴,忽戛然而止,忽開懷大笑……不弱單田芳、袁闊成。
由此不難看出吧,老萬是個性格外向的漢子。當然,性格外向并非善于喝酒的必然條件,可老萬還是生意人。生意做得很大,多數(shù)還是國際貿(mào)易,所以整天繞世界跑,全地球上的國家,去了一半以上。出國對普通人而言是大事,走前且準備呢,回來且回味呢,可在老萬這兒,因為太頻繁,抬腳就走,眨眼又回來了,從不拖泥帶水。偶爾與家人度假除外,日常一律獨來獨往。為提高時間效率,一般趕大清早的航班,要不就夜航,總之自己悄悄起來,媳婦兒子還在夢鄉(xiāng),利利落落出門。極少專門道別,如同北京去趟天津隨時去隨時回,有啥可道來道去的。
生意都是從無到有做起來的,都有第一筆第二筆第幾筆的,哪筆做得大勝,就是所謂的第一桶金了。老萬闊了之后,國際談判必在當?shù)仄競€翻譯,可是早年起步時,從來都是直接和各種膚色的外國人談。老萬會點兒英語,詞匯量加起來不超過二百,其他語言更是一竅不通,可連比劃帶畫圖,也都談下來了。老萬說那會兒就牢記一個原則,不見兔子不撒鷹,沒什么合同不合同,看不懂哪敢簽,必須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當然,做生意,哪怕是國際生意,也不是擅長喝酒的必然條件,可老萬一度還是某大國企的掌門人,有行政級別的那種,手下管著好幾千人,上頭還得小心伺候著高級領導,隨時有來視察的,隨時進京匯個報開個會,不時還有正式外事活動。身處這般職位,還是在老萬供職的那個年代,不擅長喝酒的不多。
好吧,上邊說的都不算,老萬還有一條最該能喝酒的原因——他是個新疆人。新疆的漢族人,父母支邊,他就生在新疆,長在新疆。下過鄉(xiāng)插過隊,也在新疆。直到恢復高考后讀大學,都沒離開新疆。新疆長起來的漢子,酒量大小各有千秋,可哪有滴酒不沾的呢?更何況老萬大學讀的藝術系,主攻繪畫,是當藝術家培養(yǎng)的,不喝酒?滴酒不沾?
其實老萬早年喝酒,而且很能喝。一瓶伊力特不帶喘氣兒就干了?!安缓壤浒 保先f說。那會兒他在農(nóng)村插隊,壯勞力,挖水渠,一挖大半年。老萬實在,不甘落后。再說想要改變命運,就得拼命干活兒當先進,當了先進才有可能提干、回城,諸如此類。所以別人挖十米,老萬挖十五米;別人挖五十筐泥,老萬挖六七十筐。趕上三九嚴寒,身上早被汗?jié)裢噶?,大西北不由分說地刺骨寒風一吹,骨頭真好像被吹出了篩子眼兒。實在支撐不住,喝幾大口最劣質(zhì)的土燒酒御寒。每天回到工棚衣服都顧不得脫,就倒頭去爪哇國憧憬好日子去了。
老萬是恢復高考的第二屆大學生。其實第一屆招生時就考了,而且成績過線可以入學。得到喜訊那天,老萬拿出全部積蓄,請朋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酒至酣處瘋啊跳啊唱啊抱啊,算是和插友們告別。最后一絲清醒尚存時,老萬對同席一位同樣分數(shù)過線,卻整晚滴酒未沾的女知青說,明早務必叫我起床啊,咱倆一起走啊。
第二天,是老萬他們這些“天之驕子”入學前的最后一關,體檢。和考試同等重要,必須參加,只需體檢表上畫畫鉤,就可以收拾行李去學校報到了。
可是老萬一覺睡醒,太陽都快落山了。老萬扇了自個兒幾個響亮的大嘴巴,瘋了一樣奔到縣城,想求爺爺告奶奶,可都不知道誰是爺爺奶奶。
老萬那年沒上成學,留在村里繼續(xù)挖渠。從此老萬不喝酒了。
開始是下決心戒酒,后來老萬發(fā)現(xiàn),其實不必有意去戒,別說喝酒了,一聞到酒的味道就從頭皮到腳底都難受,所謂過敏不是說說而已,真的全身會起大片大片的紅疹子。多年以后,老萬才能做到單聞酒味無不良反應。
第二年,老萬再次考過分數(shù)線,人生揭開新篇章。有好事者曾經(jīng)問過那位女知青,那天為啥沒叫醒老萬?;卮鹗谴_實太興奮,一時忘了,絕無半點他意。好事者將這答案告訴老萬,老萬很淡很淡地笑了笑,一個字沒說,不過從此再沒和那女知青有任何來往。編輯/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