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忠誥:
梅墨生在當今藝壇,其書、畫、詩詞文章,乃至他整個的人,都逸出常格而中正厚實,彰顯精采。
老梅自小喜歡涂涂抹抹,寫字畫畫似出于天性。遭逢「文化大革命」,由于經(jīng)常要為紅衛(wèi)兵畫宣傳畫,寫大字報,因而減免了站到第一線去沖鋒造業(yè)的災障,更練就難能的手勁與筆力,下筆不虛怯而落落大方,他自稱這是「文革」留給他的唯一的「紀念品」。
他好奇心重,興趣廣泛。少年時期,學武練功之外,下棋、讀書、寫字、學畫,樣樣來。他又勤敏好學悟性高,學什么像什么,有「小雜家」之稱。曾當過醫(yī)生,做過廠房工人,也干過報社記者、美術設計、出版編輯及藝術教學等,社會歷練豐富。他不斷地自尋出路,知非便舍,略不遷就,似有乃父耿直的遺風,其實跟他向往自由,不喜受牢籠的本性有關。
老梅質性高邁,一向喜歡「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故所作多卓爾不群。惟他之「不踐古人」,只是不蹈襲古人,并非不學古人。但老梅之學古,又迥異于一般學人之學古。他采取的是古為我用的「拿來」,看的想的遠比學的做的還多,絕不肯亦步亦趨地在枝節(jié)末務上耗神,這是他智及而兼能仁守的狠處,也正是他之善學古人處。
老梅勞謙好學,深得師緣,一生頻有奇遇,得到不少善知識的適時指引。如讀美校時,一位紹承齊白石、黃賓虹等名家而能扣緊筆墨精神傳教的宣遭平老師,原已因中風而休職養(yǎng)病,卻被老梅的求學熱忱感動,而破例抱病為他點評書畫習作;在秦皇島報社工作期間,偶然認識太極界五虎將之一的李經(jīng)梧,為了拜師學藝,每逢周日都遠從秦皇島趕到北戴河去站樁盤架,努力學習基本套路,風雨無阻。經(jīng)過三年多的觀察,終于正式成為李氏「關門弟子」拜師禮中的十人之一。李氏肩負吳氏及陳氏太極拳傳人身份,將吳氏拳之柔與陳氏之剛融合轉化,聲騰燕京。老梅寫字作畫,頗能融通虛實相生的太極拳理,倘若少了跟隨李師傅學拳的這一段因緣,其字畫氣機與神采恐怕就要大大減色了。此外,他后來拜師入門而深獲啟益的書畫家李可染及丹道名家胡海牙一陳攖寧嫡傳弟子一,都是博大方家,機緣頗不尋常。
老梅之奇,奇在他所學雖極博雜而能會通于遭,正因他道心堅強,故能「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劉勰《文心雕龍,知音篇》上說:「圓照之象,務先博觀。」故非真淵博,亦不足以言會通。但學問一博,便難免駁雜,一雜則必致備多而力分,既不足以言精醇,又如何能得其貫通7唯有感悟力強且深具生命實感,能將「為學」與「為道」渾融為一,體明而后用達者,方能厚積薄發(fā),由博返約,藝遭兩進而別開生面。此須具擇法眼,而老梅是過來人。
書法是靠線條說話的一門藝術,書法之美,首重點畫用筆,線質若寫得帶澀勁,自有靈動的機趣,于右任所謂「無死筆」,老梅則用「流」、「留」二字表之,這跟東漢蔡邕《九勢》中的「疾」、「澀」筆訣相契。得此筆訣,便算打通了「生死關」。此關一透,則形由我造,便入「風格關」,何愁不具自家面目。其實,毛筆書法用筆之妙,通于太極拳法,筆鋒與紙面兩相抵拒,使轉之間,如同太極拳之推手,須是放空意念,懂得聽勁,方能「浩然聽筆之所之」一東坡語一。就在聽取筆與紙既相吸又相拒的氣機鼓蕩之彈性狀態(tài)中,導之頓之,回環(huán)、切割、構筑之,以成千匯萬狀之幻化形象世界。每回觀賞老梅的書法作品,疾徐有度,安閑自在,宛如見到他用毛筆在紙上打太極拳,令人為之意遠。
談起當代中國畫,老梅說他是一個懷抱「筆墨情結」的人,這可和鄙人同調(diào)。我總認為,把傳統(tǒng)中國畫改稱「水墨畫」,舍「筆墨」而追逐「水墨」,畫面有「水」也有「墨」,唯獨看不到關乎骨法精蘊的「筆」,這是當代中國畫家的一大迷思,又何嘗不是缺乏自信的一種墮落呢!老梅最后還說:「沒有筆墨情結,就不必畫中國畫,畫也畫不到位?!怪v得雖比我武斷,但深、透多了。此外,大陸學者如葉淺予、朱乃正等人,也有類似言論,朱乃正還主張「中國畫的教學必須把書法放在核心地位」,甚至說「書法是守住中國文化的底線」、「如果不從書法這個切人點人手的話,我們說要振興中華民族的精神,可能是句空話」,具此眼目者尚多??上г谂_灣藝術學界,西水浸淫,東魂昏寐,中道靈智奇缺,一切唯新是騖,「筆墨」被革命被罷黜,書法被視為可有可無的閑家當已久,似乎很難聽到類似的聲音。為人師者甘心自誤猶可,若還姝姝自悅,以此當律令指導生徒,甚至大發(fā)謬論,這卻不免令人傷嘆焦慮。所謂本立道生,當新一代的畫者跟書法的隔膜愈深,甚至不知「筆墨」為何物時,根本之未立,不成藝術界的軟腳蝦已是大幸,又安望其能成為藝壇之大家巨匠?少了傳統(tǒng)的筆墨盤架之因,便不免創(chuàng)新的花拳繡腿之果。老梅多次來臺,或能激起有心者共同正視此一問題。
老梅的為人正直,性情率真,就寫在他臉上,尤其頭面連帶發(fā)型,乍看活像一尊經(jīng)過修整的「鐵樹」,頗與「根到九泉無曲處」,以老檜自比的蘇東坡有異曲同工之妙。古人說「誠于中,形于外」,一點也假不得,他是當今藝壇少有的「真人」。大凡真者必誠、必樸,必不肯鄉(xiāng)愿徇俗,絕不扭曲自己。一個藝術家在作品里所表現(xiàn)的,其實就是他整個人格的全面投射,尤其是拿毛筆寫字畫畫的人,內(nèi)在身、心、靈能否三位成一體的修練實詣,絕對是其藝境能否漸就「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的關紐所在。
有人說梅墨生畫的是「真正的文入畫」,或說它是既古又新的「傳統(tǒng)派」,這固然沒錯,但這樣說不免太過浮泛。老梅的創(chuàng)作向來不單從形象著眼,而端在本質性情上涵泳,跳出了傳統(tǒng)派與現(xiàn)代派的名相糾葛。若必欲予以歸類,仍以老梅夫子自遭的「性靈派」最為貼切。況且他還不是但求適志的「性靈派」,一般強調(diào)性靈者,往往忽略甚至不屑于作沉潛老實功夫,可老梅卻好古敏求,博涉多優(yōu),既有道家致虛守靜的涵養(yǎng),又有禪宗超脫直截的本事,更有儒者知言養(yǎng)氣的篤行,故能溥博淵通,剛健日新,既是中華文化的全面體踐者,更是如假包換的「性靈主義者」。
老梅近來應邀至臺灣藝術大學客座講學,經(jīng)常投閑外出覽勝采風,交接名流,蹤跡所至,有所感觸,每以詩詞當游記。常蒙其不棄惠寄新作,詠物抒懷,語語自肺腑中出,時有天外飛來之句,親切有味且發(fā)人深省。之前,承其惠寄七律一首,詩云:「貫通諸藝有無門,西學從來漸漸分。我意鯨吞東海水,何人雪訪大斯文。圣賢寂寞王侯種,俠士捫虱虎豹群。一笑江湖名利場,雷聲不過草中蚊?!估厦返男郧?、器識與抱負,俱于此詩中透露無遺。
姜壽田:
梅墨生是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開現(xiàn)代書法家批評風氣之先而聞名書壇的人物。雖然在這之前,他的書法創(chuàng)作已有不俗的表現(xiàn),但梅墨生為書壇所接受,在很大程度上,還是因為他的書法批評實踐,這牢固確立了他在當代書壇的書法批評家形象。
不過,將梅墨生僅僅視為一個書法批評家,顯然是有失偏頗的。事實上他還是一位一流的作手,至少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崛起的一輩書家中,梅墨生無疑堪為翹楚。相較許多同輩書家,梅墨生從未在國展一系中獲獎,但這似乎并未影響到書界對他的接受和推許。
也許是批評家固有的孤迥心態(tài)所致,梅墨生似乎在書法創(chuàng)作觀念上頗不合時流,他將自己置身潮流之外,我行我素,自揭須眉,俯仰俱不由人。金農(nóng)日:「獨詣日能」,此之謂也。
梅墨生無疑是一位有著自覺文化意識和傳統(tǒng)本土價值守護的人物。這種精神價值追尋內(nèi)化為創(chuàng)作,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梅墨生書法的文化品格,從而也使其創(chuàng)作更具文化的真實性。在作品與人的精神日漸分離,以致從作品中愈來愈難讀出作品背后人的存在的當下,這無疑是彌足珍貴的。梅墨生似乎始終以內(nèi)守的姿態(tài)來維護自我的創(chuàng)作真實和文化企望,這種價值抉擇決定了他是「向后」看的,這從他的一段自述中表露無遺,他說:「我對只守規(guī)矩的,不守規(guī)矩的所謂書法沒什么感覺……我迷戀它,愛好它,是喜歡它與中國文化的密切淵源與血脈關系。從本能上說是喜歡染翰揮毫——書寫的快樂。這決定我的書法品格,骨子里是傳統(tǒng)和古典范疇的。盡管我十分關注現(xiàn)代藝術,也十分贊成藝術的現(xiàn)代。我的藝術旨趣不能超越我的生命與文化的最大真實。因為我的生命閱歷與文化積累迄今為止都還那么土,我在別人的時髦與洋氣面前只有自慚形穢了。」
以上自述,在自歉中透出自傲,也透出一種心定志閑的自我期許——骨子里的自信。無論如何,梅墨生對書法的文化自守和傳統(tǒng)意識都是具有生命關懷意義的,因為書家的文化本位即使在文化失范的當下也是不容置疑的。它只是被大眾化的喧囂所暫時遮掩罷了。藝術在本質上是美的宗教,而宗教始終維系著人的信仰。在這個意義上書法的文化性與宗教信仰達成一致。熊秉明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提出了「書法為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這一令學者紛爭不已的著名命題,否則我們便不能理解書史上,王羲之、懷素、智永、顏真卿、黃遭周、傅山、康有為、弘一等書法大師以書法踐履道德、宗教的價值抉擇。
因此,當代書壇應重新反思文化問題以及文化姿態(tài),這包括對激進主義與保守主義的重新評價問題。在文化界,對保守主義與激進主義已做出與往昔不同的評價。以長遠的歷史眼光來看,保守主義排除它自身的歷史惰性,它更具有守護文化傳統(tǒng)的意義,使文化漸進、增長;而一味地激進主義,對文化則具有極大的破壞性。反觀當代書壇,種種先鋒主義對書法的戕害,結論不難得出。
梅墨生書法奠基于何紹基,又旁涉康有為、齊白石、徐生翁、謝無量,并不避時賢——如來自巴根汝的影響。他徘徊于古今之間,既不一味泥古,也時刻警惕陷入時風,所以他的字,不今不古,而透出一種自矜。以深入古法相標榜的書家可以認為他的字不古,或筆法未臻上流;引領時風者可以認為他的不新,不具先鋒時尚性。他在夾縫中走鋼絲,自得其樂,品咂、玩味、抽繹,反而于不經(jīng)意間,自我的風格漸漸地愈加凸顯出來,超出儕輩之上。毋寧說,梅墨生更感興趣的是一種來自心性化的自我風格研味,他更傾心于「玩」書法,這使他的書法遠離了熱鬧。
梅墨生書法得清,得雅,但尚未得簡、得淡、得辣。此亦非唯人力,亦賴心性學力耳。
梅墨生選擇了一條心性化的書法之途。這條路是一孤獨寂寞之路,能否走下去并不完全取決于書法本身。古語云,人品高,筆墨不得不高,誠哉斯言!書法不是道,而是寄道于書法中,遇小物而通大道,忠貞節(jié)烈成全了黃道周書法,義不食周粟成全了傅山書法,念佛不忘救國成全了弘一法師書法,變法維新成全了康有為書法。從這個意義上說,心性化書法得之于人者,遠遠高于書法者。由此,是否也可以說,梅墨生書法能否大成,也要取決于他的人格砥礪和心性學養(yǎng)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