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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途獵槍

2015-06-10 10:09楊國志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15年5期
關鍵詞:獵槍

楊國志

仕途遇挫,停職局長鋌而走險,意欲討好上峰;

遭逢宿敵,亡命殺手殘暴嗜血,誓要殺人滅口!

巧潛伏,暗狙擊,招招奪命;遁密林,逃追殺,步步驚心!

往事泣血,兩敗俱傷;冤冤相報,何時方了?

梓西市交通局局長黎城是在大會上突然想到那支槍的。

那是一支只有一個人知道藏在哪里的雙管獵槍。一想到它,從過軍的黎城,心中頓時就涌起一陣強烈的渴望:抓起它,瞄準,摳動扳機,他甚至好像聽到了震得耳膜嗡嗡作響的一聲槍響。

這個在梓西市交通局大會議室內(nèi)召開的會議,其實是專門針對黎城的。黎城之所以會受到這樣的處分,是因為徐云區(qū)吳酉鎮(zhèn)徐孔村的村支部書記朱大本酒后駕車,撞斷了翠柳橋的護欄,落水溺亡了。

本來,一個村支部書記喝醉了酒,撞斷橋欄丟了性命,和他一個市交通局局長八竿子打不著關系,但偏偏有人告密說朱大本是跟黎城喝酒喝醉后,才開車出的意外。

在得知朱大本出事后,黎城就火速趕到了朱大本家,在沉痛哀悼后,還以朱大本兒子干爹的身份給了一萬塊錢。朱大本的老婆接過錢,在悲痛中對他表示了感謝。

然而,最讓黎城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

幾個小時后,這個女人突然殺氣騰騰地召集了上百個親戚朋友,揚言要黎城拿出八十萬元,否則就把朱大本的尸體抬到交通局,交通局不行就抬到市政府。

接到吳酉鎮(zhèn)馬書記的電話時,黎城心里猛一陣發(fā)冷。

他決定自己拿出三十萬元現(xiàn)金,爭取平息這件事。帶著錢,他請鎮(zhèn)上馬書記陪同,趕到徐孔村,想以私了的方式來解決這事。在馬書記幫著說了許多好話、他自己也不知喊了多少次嫂子、說了多少賠罪的話后,朱大本的老婆依舊不依不饒,不肯松口。紙包不住火,沒多久,紀委就介入了調(diào)查。

后經(jīng)查證,朱大本確實跟黎城喝過酒,但那是下班后在黎城家里,而且是在他再三要求下,黎城卻不過情面才跟他喝的。沒想到,朱大本把自己的命給喝沒了。

會上,市紀委書記萬龍宣布市委決定:市交通局局長黎城停職一個月,接受調(diào)查,其局長職務暫由常務副局長馮云代理。

與會者都知道,這個處分對黎城的政治生涯意味著什么:梓西市即將換屆,黎城是副市長呼聲最高的人選。這個決定,讓他原本一片光明的仕途,就此戛然而止,甚至,他這個交通局局長的位子也很可能就此不保。

這顯然是黎城三十九歲的生命歷程中最艱難、最痛苦的一刻。在萬龍宣讀完文件后,他站起來,首先向與會者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以誠懇的態(tài)度,向組織和在場的所有人作了深刻的自我檢討。

檢討完后,萬龍就他的檢討作出了評價:“從黎城同志的這番話里,我們看得出他對自己問題的認識是深刻的,反省也是深刻的,敢于承認錯誤,敢于把責任承擔起來……”

黎城認真地聽著,只是目光有些呆滯。

萬龍一行離開后,黎城向副局長馮云提出要移交工作。馮云雖對這個一把手的位置渴望已久,但也很清楚,不可操之過急。他一口回絕道:“黎局,看您說的!這一個月,您就好好休息一下,我們都還等著您回來主持工作呢?!?/p>

“就是就是,我們還等著您呢!”余下幾個副局長也言不由衷地紛紛附和。

黎城的目光在幾人臉上迅速掠過,神色自若地淡淡一笑,道:“好吧,那就一個月后再來移交?!?/p>

頓了一頓,他對馮云說:“對了,我打算回趟老家,向你請四天假,紀委那邊我也請示了。”言罷,揚長而去。

黎城心情復雜地回了家。然而,當他打開房門時,裝修豪華的家中,迎接他的卻是撲面而來的冷清。

有那么一刻,他呆立在門口,心里充滿了失落與孤寂。

其實這已是常態(tài)了,他和妻子谷靜難得有同時在家的時候。身為市旅游局局長的妻子和他一樣,每天有趕不完的應酬。

黎城把皮包扔在茶幾上,疲憊地將身子靠在沙發(fā)里。這時,電話響了起來。

黎城實在是不想接這個電話,但撥打的人卻十分執(zhí)著。黎城無法,只好欠身拿起手機。

電話是谷靜打來的,一接通,電話那頭立刻傳來了不滿的聲音:“受了處分,也不該拿我出氣吧?我早提醒過你,朱大本這人素質太低,說話又沒個禁忌。這樣的人你還和他稱兄道弟的,現(xiàn)在好了!”

黎城知道,遇上了這事,好勝要強的她其實比自己還難受。沉默了一下,他說:“我這也是剛剛進了門,一時沒聽到。你在哪里?”

谷靜說:“我在接待一個考察團。這事到底怎么辦,你得有個主意??!”

黎城心煩意亂,沖口說道:“也不是就這樣了,我已經(jīng)有了扳回局面的辦法。最不濟,這個局長的位子……”

“什么?你說什么辦法?”黎城聽到谷靜的電話中,除了她的聲音外,還混雜著一陣陣嘈雜聲。他提高聲音說:“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這樣,你回來后,我仔細說給你聽?!?/p>

谷靜的聲音有些急迫和興奮,道:“我馬上回來!”說罷,匆匆掛上了電話。

黎城放下手機,挽挽衣袖,準備親自下廚做飯。

黎城飯還沒煮好,就聽到開門聲,他很是意外,探頭一望,果真是谷靜回來了。黎城驚訝地說:“這么快就回來了,你這是用了什么高招脫的身?”

谷靜一邊脫鞋子,一邊說:“你別管我用什么高招了,你在電話里說什么‘扳回局面的辦法,你說給我聽聽?!?/p>

黎城見她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心里不知怎的掠過一絲反感,縮回頭,淡淡地說:“吃了飯,我慢慢講給你聽吧!”

谷靜放下包,徑直走進廚房,道:“我來做飯,你這就講?!?/p>

黎城讓開身子,打起精神,向谷靜講起自己的計劃來。

谷靜一邊忙活,一邊聚精會神地聽著。黎城講完自己的計劃,谷靜抬起頭來,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望著他,半晌才說:“你——居然還藏了這么一支槍!眼下,也只有這樣了。你的這個計劃可得保密,尤其不能讓馮云這家伙嗅出點兒什么來。你停職,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他了,若是讓他知道了,不要說翻盤,就是私藏槍支的罪名,也要讓你吃不了兜著走!不過進山很辛苦,你身體吃得消么?”

黎城見她陰郁了這么多天的臉色終于轉晴,心下也有些高興,道:“放心吧,不會有問題的!別看我三十九,其實跟二十多的小伙也差不多!”

谷靜撇撇嘴,道:“你就吹吧!”停留在他臉上的目光慢慢變得柔柔的。

黎城一時有些意外,呆愣地望著她。谷靜淺淺一笑,湊過鼻子在他身上聞了聞,說:“去洗洗,一股汗味?!?/p>

燈光下,黎城看到她如云般青絲下,露出豐腴白嫩的脖頸,聽著她帶著柔情的聲音,心突地一蕩,就要伸出手去摟住她。谷靜伸手一擋,道:“猴急。真跟個毛頭小伙一樣!”

這一夜,谷靜極盡柔情。

這讓黎城還很有些不適應。有官場段子說,現(xiàn)在的官員是:工資基本不用,老婆基本不動。這放在黎城身上確是事實,但老婆基本不用的個中原因卻非段子調(diào)侃所言,而是自從谷靜有了一官半職后,一點兒也沒有了夫妻間的激情,她的心思全都轉移到了官場仕途的發(fā)展和兒子怎樣接受貴族式教育上去了。

激情過后,谷靜溫柔地偎依在黎城的懷中。黎城抱著她,輕輕撫摸著她的身子,心中彌漫著難得的溫情。他感慨地想:這才是夫妻,才是過日子啊!低下頭,正想對谷靜說點兒什么,谷靜卻先開了口,道:“黎城,你這個計劃只能成功,不能失?。 ?/p>

黎城滿心的溫情在她這句話中,倏然決堤而去,消散得無影無蹤,他的身子有些僵硬,覺得懷中剛剛還美妙的身子也索然無味起來。他敷衍了幾句,便側身睡去,但在閉著眼時,腦子里卻浮現(xiàn)出了另一個女人的身影。

原來,這個女人一直都在他心中。

那支獵槍藏在遠離梓西市兩百多公里的白云山中。

臨行前,黎城給自己的發(fā)小魯闊打了個電話??粗謾C屏幕上“魯闊”兩個字時,黎城心中忽然生出一絲愧意:自己的官越做越大,給這個鐵哥們兒魯闊打電話的時間卻越來越少了。近幾年來,他幾乎就沒主動聯(lián)系過魯闊。他拿著手機,等候著電話那端傳來一個熟悉而親切的聲音,然而鈴聲唱完了,魯闊還是沒有接。

黎城皺起眉頭,又接著撥打了兩次,依然如此。黎城嘟囔道:“這家伙在搞什么鬼?”

黎城正失望,魯闊卻在這時回撥了過來。黎城接通,正要戲謔他幾句,卻聽到電話里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嘰里咕嚕不知道在說什么,他一句都聽不懂。愣了幾秒鐘,黎城問:“你是誰?”那頭卻突然把電話掛斷了。此后,任由黎城怎么撥打,魯闊的電話都是無法接通。

黎城知道,與自己同齡而至今仍然單身的魯闊愛找女人,但感覺這次有些異樣。以往,不管他身邊是什么樣的女人,他也會接黎城的電話。

黎城心中掠過一絲不祥之感,暗道:“他可別出什么事???”

魯闊不能有事,因為那支獵槍就藏在他手中!

黎城急切起來——必須馬上動身。

黎城被停職了,單位配給他的車不能用,他只好借了小舅子谷山的老普桑車。

三個小時后,黎城趕到了白云山中一個叫清河的小鎮(zhèn)上。那是他的老家,也是他仕途起步的地方。小鎮(zhèn)仿佛是一個被世界遺忘了的角落,青山環(huán)抱的鎮(zhèn)子除了那條從旁邊穿過的一級公路顯示著現(xiàn)代氣息外,一切都是那么古老陳舊:逼仄的青石老街,雨跡斑駁的木板鋪面,長滿了草的灰瓦屋頂……

黎城急匆匆地趕到了魯闊家。這是坐落在西街僻靜處的一個小四合院,門口一棵碗口粗細的桂花樹,院門關著,靜悄悄的。

黎城下了車,只見大門緊閉。他走過去,砰砰砰,把門敲得山響。然而敲了半天,里面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他又摸出電話,還是打不通。

黎城心中一陣焦躁,沒辦法,也只有先回他自己的老宅再說。

黎城家的老宅在南街,他父母早已辭世,又沒個兄弟姊妹,留下一幢老宅,就請魯闊的叔叔魯仲明幫忙看守,黎城每年也給他一點兒錢,算是酬勞。

魯仲明左臉上有個疤,這么多年來一直獨居,性格孤僻,但他很疼黎城。

魯仲明乍見黎城,有些意外——以前黎城每次回來,都要事先給他來個電話——但他還是很高興,連說了幾句“回來了”,望著黎城笑。

黎城因魯闊和獵槍的事,顧不得和他寒暄,打過招呼后,就有些急切地問:“仲明叔,魯闊哪里去了?”

魯仲明看他不似以往的沉穩(wěn),有些意外,忙回答說:“不知道啊,好幾天沒見著他了。黎城,出什么事了?”

黎城心中焦躁煩亂,但他極力掩飾著,說:“仲明叔,也沒出什么事。我這次來有點兒小事情找他,可打電話他一直沒接,剛剛去他家呢,敲半天門也沒人開。”

頓了一頓,黎城問:“他最近找的女人中,有少數(shù)民族嗎?”

魯仲明一愣,道:“少數(shù)民族?沒見過,不過,這些事他也不給我講的。我也勸過他不知多少次了,他依然這樣,振作不起來。他還是看不開??!按說那件事都過了整整十五年了!”說到這里,魯仲明搖搖頭,嘆口氣,不再說話。

黎城心下慘然,魯仲明說的這件事,是他深藏在心底的一個心病。

黎城岔開話題,抬腕看看表,說:“肚子有點兒餓了,仲明叔,你去買點兒菜,咱們做飯吧!”

說罷,黎城從兜里摸出兩張鈔票遞給魯仲明。魯仲明沒接,呵呵笑著說:“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你們一家子了。今早上就想,是不是你們要回來了,可又想這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你們工作又忙,不可能呀。不過我還是殺了只雞……嘿嘿,你說神不神?”

這幾天正遭逢官場挫折,體會著人情涼薄的停職局長,忽感一縷溫情從心中升起,他鼻頭有些發(fā)酸。好在這些年的歷練,早已讓他能很好地克制住自己的情感,他故作歡然之笑,說:“好啊,不買菜了,就吃您老燉的雞?!?/p>

魯仲明十分歡喜,樂呵呵地去廚房,走了兩步,有些遺憾地說:“可惜谷靜沒來,她最喜歡吃我燉的雞了?!?/p>

黎城正要接茬,電話響了起來。他以為是魯闊,急忙摸出來,一看,卻是谷靜的。他有些失望,看一眼走進廚房的魯仲明,快步走到了自己以往回家時住的房間,關上門,這才接聽。

谷靜語氣有點兒緊張,焦急地說:“黎城,是不是你不小心讓馮云這家伙嗅出了什么?他剛剛打電話給我,云里霧里地說了一大通不著邊際的話?!?/p>

黎城也一驚,問:“什么不著邊際的話?”

“就是話頭話尾暗示你老實點兒,他就和你和和平平地相處,否則大家都討不了好,好像他手里還掌握著你什么把柄一樣?!?/p>

黎城忍不住罵道:“狗日的,打了人還不許哭!把柄,不用怕他,他有我的,我一樣也有他的!眼下這事,我敢肯定,他絕對不知道!”

聽他語氣堅決,谷靜這才放下了心,道:“那就好。黎城啊,你要抓緊一點兒,千萬要把事情辦成啊!”

黎城心煩得很,便說:“這事你就別操心了……”

放下手機,黎城心中感到一陣悲哀:世事難料,誰又能相信一個正處級的局長,居然要做這樣的事情呢?想到自己即將實施的這個計劃,他心中更是諸般滋味雜陳。黎城心中正煩亂,一陣輕輕的敲門聲響起,是魯仲明喊吃飯了。黎城應了一聲:“來啦!”

木凳舊桌,家常小菜。魯仲明拿出一壺老酒,問:“喝點兒?”

黎城點點頭。二人沒有更多的言語,相對而坐,宛若父子。午后陽光從瓦縫中斜斜投射下來,光影斑駁。

幾杯酒下肚,魯仲明的臉微微泛紅,他望了望黎城,似乎想說什么,但又忍了下去。黎城當然看出來了,他猜測老頭子是想問他這次突然回來的目的。黎城裝作沒看見,端起酒杯,向魯仲明舉了舉,干了一大口。這自釀的老酒,溫和醇厚,全沒都市宴席中名酒的虛假輕薄,一如這生養(yǎng)他的千年古鎮(zhèn)。

魯仲明終究沒有忍住,他跟著喝了一口后,遲疑了一下,說:“黎城……她回來了!”

黎城沒料到魯仲明說出的是這樣一句話,先有些發(fā)愣,繼而是不解,問:“回來了?誰回來了?”

魯仲明輕輕嘆了口氣,似乎對黎城居然想不起自己說的人是誰而微感失望。他說:“記不起來也好,記不起來也好?。 ?/p>

他這話好古怪!黎城盯著他,驀地,他微帶醉意的眼睛一亮,隨即黯淡下去,道:“她……回來了?!”說出這句話,黎城心里悠悠一顫。

看著魯仲明點點頭,他本以為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的歷練,他不會再接著往下說的,但不知為什么,此時的他,居然無法控制自己,幾秒鐘的沉默后,他還是忍不住問道:“她……好嗎?”

魯仲明嘆了口氣,半晌道:“我那外甥女啊,離婚了,一個人回來的,已經(jīng)回來一年多了,在十字街口,開了一家豆?jié){店。你知道,她能干,什么都能做好,豆?jié){店生意很不錯?!?/p>

黎城的心像被一根尖銳的刺刺了一下,陡地一縮。他放下酒杯,長長地“哦”了一聲。

屋子里原本寧靜溫馨的氣氛變得有些壓抑了。

兩人正借著酒勁唏噓感嘆,就聽“咚咚咚,咚咚咚”,一陣敲門聲響了起來。二人相視一眼,黎城心中一動,暗道:“是魯闊?”忙站起來,說:“我去開門?!钡吡藘刹接X得不對,這敲門聲不緊不慢,節(jié)制有禮,不似魯闊的風格。

黎城一邊想著,一邊去開門。門開處,來人果然不是魯闊,然而,待他看清來人時,卻愣在門口。

門外的人陡然看見黎城,也先是一愣,跟著一臉的驚訝,道:“你……怎么,你回來了?”

“我……”只說出這一個字,黎城竟不知后面該說什么了,那人也不再作聲,大門外忽然就沉寂下來。院子里那棵銀杏樹沙沙的搖曳聲就鉆入了兩人的耳中,這聲音一如十六年前一樣,讓人心潮起伏。

黎城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十六年前那個夏日的午后。

那個午后,同樣在這老宅中,黎城臥室外的陽光有些慵懶,閑閑地把銀杏樹的影子斑駁地投射在老墻上。臥室內(nèi)的人卻情緒激動。

剛剛回家探親的黎城把手中的一張信箋揉成一團扔在地上,聲音里充滿了惱怒,道:“谷靜居然給你寫這樣的信!柳雪,我……”說到這里,他堅決的語氣明顯遲滯了一下,但還是堅持著繼續(xù)說,“我可以對天發(fā)誓,我喜歡的不是她,是你!”

話雖出了口,但他自己卻分明感覺到這話底氣不足。他為這種感覺而不滿,打算還要再說點兒分量更重的話,把這種感覺從心中排除掉,然而剛要開口,一個熱吻吻住了他。他下意識地想向后揚頭,避過這一吻,但一個軟軟的幽香的身子跟著緊緊地貼了上來,一雙手也緊緊地抱住了他。隔著一層薄薄衣裙,黎城清晰地感覺到懷中的身子透著火熱,他情不自禁,也緊緊抱住了這個身子。不過他還想說什么,但唔唔兩聲,吻住他的雙唇里探出了滑膩溫熱的舌頭,舌頭伸進了他的口中,糾纏、蠕動、吮吸……

一股熱流瞬間傳遍黎城的全身,但他還是猶豫了一下,理智告訴他,他不該這么做,但瘋狂迅速籠罩了他。他反過來熱吻著她,把手探進了懷中火熱身子的衣裙里,游移、撫摸、揉搓、探尋……懷中的人呻吟著、輕呼著……激情中的黎城隱隱感到有似淚水般的東西從他臉上滑過,迷亂中,他口齒不清地喊:“柳雪,你……”

話未落音,那雙火熱的雙唇堵住了他的嘴。

終于,瘋狂歸于平靜。柳雪躺在他的懷里,手指在他赤裸的胸膛上輕輕滑動,默默無語。黎城摟著她,想對她說點兒什么,但一時竟找不到要說的話,腦子里更是不爭氣地想起他剛剛發(fā)誓自己不愛的谷靜——谷靜的艷麗,谷靜的時尚,谷靜身后的高樓大廈,高樓大廈里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還有車水馬龍、燈紅酒綠……他知道這一切原本與他近在咫尺,但從今而后,怕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了。他暗暗咬咬牙,心想:忘了吧!這輩子有了柳雪,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但一個潛藏在心底的聲音卻說:“難道這一輩子,就這樣了?就這樣庸庸碌碌?”

糾結彷徨中,柳雪輕輕拍拍他的胸口道:“你爸媽要回家了,我……先走了。”

柳雪說罷,起身披衣。淺黃的雪紡碎花衣裙,輕籠玉體。室內(nèi)幽光中,柳雪冰肌雪膚,云鬟霧鬢,星眸含情,如怨如訴……

黎城看著,一時竟癡了,脫口贊道:“柳雪,你真美!”

柳雪嫣然一笑,俯下身子,在他唇上深深一吻,溫柔地說:“阿城,你要記住這一刻的我,永遠記??!”

說完,那個淡黃衣衫在門口略略一停,然后一閃,就此消失了。

黎城沒想到,這一別,就是十六年。柳雪不辭而別,留給他一封信。信里說,她決定嫁給親戚介紹的一個上海老板,婚期就在十天后。信的最后,她說:“阿城,你不屬于我的世界,你屬于谷靜的世界!”

多年來,無數(shù)次的難眠午夜中,每每想及此景,黎城都痛苦不已,埋怨自己道:“我怎么就那么遲鈍,怎么就沒聽出她告別的話里藏著的悲絕?”

然而,他又無奈地想:看到了,聽出了,那又怎樣?我肯放棄谷靜和光明的前途嗎?

“柳雪啊,快進來。吃飯沒有?”魯仲明在后面招呼。他的招呼,讓柳雪和黎城擺脫了猝不及防下意外相見的尷尬。

黎城趕緊一側身,道:“請進來吧!”

柳雪移過停留在他臉上的目光,迎向魯仲明,道:“舅,我的打漿機壞了,請您去幫忙修一修?!?/p>

魯仲明極快地掃了一眼黎城,呵呵笑著說:“來來來,一起把飯吃了再說?!崩璩且裁φf:“跟我們一起吃飯吧!”

柳雪也沒推辭。三人坐定,黎城端起酒杯,想說什么卻不知從何說起,一時竟有多年未曾有過的局促。倒是柳雪很從容自然,她微微一笑,對他說:“這樣的家常小菜,難得吃到吧?三舅的飯菜,可比大飯店、大賓館的可口呢?!?/p>

魯仲明呵呵笑道:“你就別夸我了,再夸啊,我這老頭子就要飄起來了?!鞭D頭看著黎城,“柳雪做的豆?jié){才叫好呢,每天早上去買的人都要排好長的隊,有的還買不到呢?!?/p>

柳雪似乎猶豫了一下,才說:“黎局長如果不忙,明天早上,到我店里吃早餐!”略略一頓,輕輕說,“你不用排隊,我——給你留著!”

黎城端著酒杯的手一抖,酒差點兒晃了出來。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說:“我被停職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什么局長了!”

室內(nèi)的空氣似乎在這一瞬間凝固,但很快,魯仲明掃一眼黎城的酒杯,語調(diào)一如平常,道:“還來一杯不?”黎城把空杯子遞過去。魯仲明邊給他斟酒,邊說:“回來就好!”

柳雪的筷子僵停在碗中,雙眼低垂,她似乎有許許多多的話要問要說,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許久,她才靜靜地說:“你不回來,哪有口福吃得上舅燉的雞,喝得上舅釀的酒!”

黎城無法完全隱藏住痛苦和失落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聲音澀澀的,道:“是??!”

柳雪今天一身輕薄衣衫,是小鎮(zhèn)傳統(tǒng)的手工蠟染,淺藍中套紅的傳統(tǒng)圖案,讓經(jīng)歷了繁華都市洗禮,卻又依然保持著田園風致的她,別有一番韻致。黎城感慨歲月于她不是風霜,而是一池沐浴之湯,除了讓她增添細膩與光澤外,竟無一絲滄桑的痕跡。他忽然想:“假如當初,就與她,一壺濁酒,粗茶淡飯,舊宅老屋,這么平淡地過完一輩子,少了爾虞我詐,明爭暗斗,虛情假意,豈非更好?”

黎城心里壓著許多事,一仰脖,又是一飲而盡。

這一頓飯,居然吃了一個多小時,喝著喝著,海量的黎城醉了。柳雪什么時候走的,他是怎么躺在床上的,他一點兒也不知道。

黎城醒來已是晚上十點半。睜開眼睛,腦中記憶在慢慢恢復。起身,黎城摸出手機,再次撥打魯闊的電話,卻依然是無法接通。

他不再猶豫,從帶來的那個黑色旅行包中,拿出了一套登山裝,換上,準備出門。

黎城走出房間,想跟魯仲明說自己出去一下,但魯仲明的房間里傳來了綿長的鼾聲。

黎城輕輕打開門,一腳跨進了濃濃的夜色中。

黎城決定乘夜?jié)撊媵旈熂抑腥ト』啬侵ЙC槍。

攀著那棵桂花樹逾墻而入時,黎城感覺自己身手還算敏捷,慶幸沒有丟下在軍營中養(yǎng)成的堅持鍛煉的好習慣。在漆黑一團的院中站定,黎城剛要邁步,一個念頭忽然冒了出來。其實,這個念頭在跟魯仲明談起魯闊時就隱隱出現(xiàn)過,只是他極力不讓這個念頭清晰起來而已,現(xiàn)在卻不得不直面它了——魯闊會不會死在家中?

以黎城任過多種職務的豐富經(jīng)歷,很自然就會想到這樣的情況。如若真是這樣,他此次來留下了痕跡,以后怎么說得清楚呢?尤其,他此次前來,又是為了那支獵槍。黎城猶豫起來,但最終,獵槍計劃還是戰(zhàn)勝了種種顧慮,他翻身進了院子。

堂屋的門虛掩著,黎城的手電筒光所及之處一片凌亂。當然,這不是黎城擔心的搏斗后的凌亂,而是一種潦倒頹敗的凌亂,凌亂出一種直逼人心的凄愴。黎城嘆口氣,搖搖頭,一步步走向臥室,走得懸著的心忐忑不安。

門關著,但沒上鎖。黎城一手執(zhí)電筒,一手推門?!爸ㄑ健币宦?,聲音并不很大,但足以驚心動魄。黎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用手電筒極快地掃了一圈,沒有魯闊!他終于長長地舒了口氣,就在心里笑罵道:“這家伙,難道真是跑到哪個女人的床上去了?”心落了下來,就開始仔細去尋找那支獵槍。

他曾問過魯闊:“藏好了嗎?”

魯闊很自信地回答:“藏得讓你找都找不出來!”黎城相信他的話,但他現(xiàn)在別無選擇,只有盡力地找。好在,魯闊給他說過,槍就藏在臥室里。

黎城的手電筒的光開始在房間內(nèi)慢慢移動。忽然,移動的光圈停住,落在了床頭墻壁上的一個相框上。

整個臥室凌亂塵結,唯獨這個相框,干干凈凈,一塵不染。想象得出,魯闊肯定是每天都要擦拭這個相框的。

相框里有三張照片。一個男孩,一個女人,另一張是兩個老人。孩子三四歲,虎頭虎腦,清亮的眼睛里充滿了好奇;女人年輕而溫和,安靜地笑著;兩個老人挨在一起,站得很端正但也很拘謹。此時,他們都望著黎城。黎城也望著他們,然而,他看到的卻是他們慘不忍睹地倒在血泊中的樣子。他死死咬著嘴唇,仿佛又聞到了彌漫在空氣中令人作嘔的刺鼻的血腥味。

這是魯闊的妻兒和爹娘。

天天看著,天天想著那躺在血泊中至愛的親人,魯闊,他能振作嗎?他能不頹廢潦倒嗎?黎城的心在流血。他跪下去,磕了個響頭,然后才站起來,繼續(xù)尋找那支獵槍。

雖然確實如魯闊所說,獵槍藏得非常隱秘,但功夫不負有心人,黎城最終還是把它給找到了。他長長地吐了口氣,從那隱秘處,取出一口狹長的木箱,打開。

靜靜躺在箱子里的獵槍,被擦得一塵不染。

黎城沒有去柳雪的豆?jié){店吃早點。天還沒亮,他就帶上那支獵槍,開著老普桑出發(fā)了。酒醒后,他又回到了現(xiàn)實中,他是一個必須為仕途一搏的停職局長。

出發(fā)之前,魯仲明還沒起床,但室內(nèi)的燈亮了。黎城在門口跟他說了句:“仲明叔,我走了?!?/p>

魯仲明穿好衣服出來時,黎城停在門口的老普桑已經(jīng)啟動了。黎明將至的黑暗中,魯仲明默默望著黎城駕車而去的方向,臉色晦暗不明。

拿到了獵槍的黎城,沒有回梓西,而是往清河小鎮(zhèn)西邊更深處的白云山中駛去。

兩個小時后,黎城走完了柏油路,又行了大約十來公里,才在路邊一座農(nóng)家小院旁停了車。

山中的清晨,空氣清新得讓人神清氣爽。但黎城此時顧不得去欣賞這些山中美景,他將車子寄放在這戶農(nóng)家,就開始登山了。

黎城背著裝了拆卸的獵槍的旅行包,脖頸上掛著一部相機,儼然野游登山者的打扮。林密坡陡,雖然對谷靜夸口自己天天鍛煉,依然身強體壯,但到底養(yǎng)尊處優(yōu)已久,走了二十來分鐘,他就覺得心跳腿沉,一不小心沒踩穩(wěn),“撲通”跌了一跤,手心也蹭破了皮。他撐起身子,想到這時在梓西,該是喝牛奶,吃面包的時候,不禁咒罵了一句:“這遭的是他媽的什么罪!”

他咬牙堅持著向距此還有四個多小時的目的地艱難行進著。

官場爭斗在梓西,黎城的反擊卻是偷偷拿了獵槍,只身在遠離梓西兩百多公里的大山密林中,這確實讓人匪夷所思。饒是馮云機巧聰明,又怎么猜想得到他的計劃?

這條黎城少年時曾經(jīng)走過的山道還是一點兒也沒有變,就是那棵長在山道邊的歪脖老松樹上,也還殘留著他二十多年前用刀刻畫下的痕跡。一路看著,回憶著,倒也慢慢適應了腳下的崎嶇山路。山中不斷變換的景色也漸漸淡化了他心中的郁悶煩亂,不知不覺間,四個多小時過去了。在又翻過一座山嶺后,黎城眼前豁然一亮:層層疊疊的陡峻山嶺間,居然隱藏著好大一片平曠之地,碧綠平坦的原野里,散落著幾大片郁郁蔥蔥的叢林,一條曲曲折折的溪流從叢林和野地間穿繞而過。

終于到了。

黎城長長地舒了口氣,本因長時間登山而疲憊倦怠的心中倏然升起一陣興奮和激動。他顧不上多喘幾口氣,放下背上的旅行包,打開,拿出拆卸了的獵槍,迅速組裝起來。不多時,一支完整的獵槍就握在了他的手中。

黎城重新將包背在背上,但就在他立起身時,無意間的一瞥,他看見一片密林中,似乎隱隱有一座小屋。他吃了一驚,道:“怎么,居然有人住在這里?”再一想,心中一陣發(fā)冷,“還是……林業(yè)部門派駐到這里的工作站?”驚訝中,他再次凝神細看,看到林中小屋外的柵欄上還晾曬著一串衣服。

看來確實是有人無疑了!黎城的心如墜冰窖。他抱著槍,一屁股坐了下去。千辛萬苦,精心籌劃,卻沒想到到頭來功虧一簣!難道真是天要絕他?

黎城到這里,是為了獵殺水獺。

那是一種生長在高海拔地區(qū),極為珍稀的水獺。此種水獺數(shù)量極少,一般人只知它的皮極其珍貴,卻不知道它另有珍貴之處。它身上的一樣東西,可以醫(yī)治幾種頑癥。本來,像黎城這樣的人,一般是不會相信這種來自民間的單方傳言的,然而,黎城親身見證過這個民間單方的神奇。十五歲時,他就跟著擅長民間土單方的父親,到這里獵殺了一只成年水獺,并用它治愈好了一位親戚久治不愈的頑癥。

現(xiàn)在,黎城就要用這個單方扳回自己眼下遭遇的仕途危局。那天,在宣布處分他的大會上,他認真檢討完自己的錯誤后,紀委書記萬龍對他進行了套話式的安慰。在安慰中,萬龍?zhí)岬搅耸虚L魏然。他說:“魏市長對交通局發(fā)生的這個事件,非常重視,也非常痛心!”

魏市長和市委書記張建明素來不和,而黎城是張書記的得力干將,自然就成了魏市長壓制的對象。這次張建明力舉自己為副市長人選,就遭到了魏然的反對,而在朱大本這一事件上的小題大做,也正是魏然的操作。

但就在這時,黎城聽說魏市長檢查出了一種疾病,恰恰就是當年他父親用水獺治愈了親戚的那種病。如果,自己能治好魏市長的病,爭取讓魏市長把朱大本的事大事化小,這一切不就都解決了嗎?

然而,什么都策劃好了,就是沒想到現(xiàn)在,這荒僻隱秘之地居然有人?。?/p>

黎城坐在林子里,愁悶了半天,咬咬牙,道:“來都來了,哪能就這樣放棄了!”

打定主意,他悄悄向那座小屋摸去。他要先搞清這屋子里到底是什么人,再做打算。

靠近了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矮小一些的院落。三間正房靠北,兩側各有一個偏房。一人多高的木樁做成的柵欄繞房一圈,圍成一個院落。院中拴著一只花狗,有十來只雞,兩條黑毛的豬崽。房屋的墻體都是用圓木搭建的,屋頂也以木板搭蓋,木板上壓著許多石塊。院外開墾出了一塊菜地,地里瓜豆正旺。

黎城正躲在林中探望,就見正房堂屋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十一二歲,長頭發(fā),穿一身花花綠綠衣裙的女孩,拎著個紅色的塑料小桶走了出來。沒走幾步,屋里跟著又走出一個中年女人。這女人也是一身花花綠綠的打扮,背著一只白色塑料桶。看樣子,母女倆正要去背水。

黎城想:看來這是一戶少數(shù)民族人家。不論他們是不是林業(yè)部門請來看守這地方的,要想在他們面前捕獵水獺,多半會遭到阻攔……出錢呢,不知他們答不答應?就算答應,他們這竹杠也不知要怎樣敲法?如果強行獵捕,后果難以預料!

正一籌莫展,就聽到原野里傳來“砰”的一聲槍響。

這突兀的槍聲,嚇了黎城一跳。他急忙循聲望去,只見原野西面,有一群白色水鳥被驚起,撲棱棱振翅在空中亂飛。黎城欲要看清究竟是什么人,為什么在開槍,卻見那對母女已經(jīng)走出去了,就迅速起身爬上幾米外的一塊大石上。極目遠眺,看見西邊一片樹林中走出一個人來??瓷硇?,是個矮壯的男人。男人右手扛著支槍,左手提了個黑乎乎、晃悠悠的東西。黎城一見那東西,心中怦然一動——水獺!原來有人在這里捕獵水獺!

黎城心中一喜,道:“他們打得,我當然也打得了!”

忽動一念,急忙取出相機,將這人提著水獺的樣子拍了下來,以便佐證。他回身看那對母女對此的反應,卻見母女倆似乎對這槍聲早已習以為常,竟連看都沒有去看一眼?!盎蛟S他們就是一家人?”黎城正想,就聽那個男人沖著母女倆高聲喊著什么,并向她倆揚了揚手中提著的水獺。中年女人望向那個男人,高聲答應著。他們嘰里咕嚕,講的不是漢語,黎城一句也聽不懂,但已能確定那男人就是這小院的主人了。

黎城忽想:我何不看看他這只水獺用不用得,如果用得,干脆就將它買過來,豈不省了許多事?他很清楚,要獵得一只成年可用的水獺是何等的不容易。二十多年前,他和父親就在這里蹲守了兩天才得手的。這么一尋思,倒是有幾分遺憾,因為不能好好玩玩槍,尋尋獵殺的感覺了。

主意已定,黎城剛要跳下大石頭,卻見那男人放下了槍,提著那只水獺獨自往另一個方向走去。黎城看得清楚,那里有一條通向原野之外的小道。黎城猛然醒悟:這男人是要將這只剛剛獵獲的水獺拿到山下去販賣。他大急,飛身躍下大石,沖出林子,正要大喊:“等一等?!本鸵娔悄腥藦囊粎补嗄竞鬆砍鲆黄S馬,飛身躍上,疾馳而去。

黎城沒有喊出來,但他的奔跑聲卻驚動了背水的母女。顯然,他的突然出現(xiàn),著實讓這母女倆吃了一驚。她們一齊回頭,驚愕地望著他。

一時之間,黎城心中失望之極,不甘地呆望著那男人騎馬遠去的背影。好一會兒,他回過神后,看見母女倆望他的神情,這才連忙調(diào)整一下心情,準備跟她們打招呼。但剛一張嘴,就見那個中年女人一把將女孩往身后一拉,隨手從地上抄起一根木棍,眼里露出戒備而兇狠的目光。

黎城一愣,猛然醒悟自己手中拿著槍,忙將槍挎在肩上,攤開雙手,一邊微笑,一邊比劃著說:“大姐,你們放心,我只是個過路的。”

不知是聽不懂他的話,還是根本就沒聽,那女人一邊緊緊盯著他,一邊嘰里咕嚕地對女兒說著什么。那女孩突然轉身,向那男人放槍的地方飛奔而去。

黎城從這母女倆的反應中,忽然意識到,這個時刻就像他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那些突發(fā)事件一樣:雙方敵視,毫不信任,無法溝通,任何一個細小的舉動,甚至是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都有可能導致事態(tài)的升級。他現(xiàn)在最好的選擇就是冒著巨大的危險,向她們表示自己對她們毫無威脅。

略一沉吟后,他努力保持著臉上的微笑,以盡量輕緩的動作將獵槍從肩頭取下,慢慢彎下腰,放在草地上,然后,退開兩步。

女人緊緊握著木棍,死死盯著他。在看到他后退兩步后,眼里兇狠的目光淡了一些,但戒備之色依舊。

黎城再緩緩把雙手舉過頭頂,以極其誠懇的口吻說:“你們放心,我是來這里游玩的。”

女人忽然用棍子指了指他脖頸上掛著的相機。黎城會意,取下,輕輕邁上一步,將它和獵槍放在一起。抬起身時,就看見那女孩拿了那支槍飛跑了回來。黎城依然退后兩步,一動不動地站著,等候的心中充滿了無法預知結果的忐忑。

很快,女孩跑了回來。女人一把扔掉木棍,極快地接過槍,“嘩啦”一拉槍栓,子彈上膛。再一抬手,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黎城。黎城看得清楚:這是一支私人仿制的步槍,雖然樣子粗陋了一點兒,但殺傷力毫不遜色于自己的這支獵槍。一瞬間,黎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極力克制著內(nèi)心的緊張與不安,舉著雙手,一動也不敢動,臉上的笑卻是一絲也擠不出來了。

所幸,女人并沒有摳動扳機。她眼里閃動著警惕的目光,過了一會兒,正準備要說什么,女孩卻輕呼一聲,指著黎城放在地上的相機,嘰里咕嚕跟女人說著什么。黎城趕緊不失時機地說:“相機,這是相機,照相用的。”

女孩抬起一雙黑黝黝、干干凈凈的眼睛望望他,黎城沖著她點點頭,道:“你可以拿去看看?!迸⒑孟衤牪欢f什么,朝母親看了看。女人嘰里咕嚕說了幾句。女孩臉上綻開一絲笑容,快步走過去,拾起相機。黎城心中的緊張隨著女孩那一笑,輕松了不少,但還是不敢有什么舉動,生怕刺激她們。

女孩把相機拿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看一會兒后,就用手去按按這兒,扳扳那兒,這可是一部價值好幾萬元的單反相機。盡管黎城十分心疼,但臉上還得擠出一絲微笑。又過了一會兒,黎城研判形勢,感覺時機已到,就沖著對相機興味盎然的女孩說:“小姑娘,這相機要這樣才能打開。”女孩又一臉茫然地望那女人,女人又嘰里咕嚕說了幾句。女孩就把相機遞給了黎城。黎城故意看看女人,女人點點頭,但仍用槍指著他。黎城心中掠過一絲羞憤:不管怎么說,我還是個正處級干部,居然被這樣一個女人用槍威脅著,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啊!

他將相機打開,比劃著,讓女孩看。女孩一探頭,驚奇地發(fā)現(xiàn)相機屏幕上顯示出的山水樹木,再一細看這些山水樹木,就是跟自己朝夕相處的,更是驚得張大了嘴巴。黎城“咔嚓”給她拍了一張照片。女孩見自己居然出現(xiàn)在相機里,搶過相機,遞給母親看,邊看邊興奮地大聲說著什么。

女人將指著黎城的槍收了回去。黎城長長地舒了口氣,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才感覺到背心已被汗水浸透。這時,他聽到女人用極其生硬的漢語對他說:“你是來游玩的,怎么還帶著槍?”

黎城說:“山上有狼,防身?!毙α诵?,瞟一眼她抱在懷里的槍,“像你們一樣?!?/p>

女人似乎相信了他的說法,轉過頭望了望猶自興奮地把玩相機的女兒,忽然說:“你這么遠來,餓了吧?”聽她這一問,黎城就感到一陣餓意襲來,點點頭。女人一轉身,抱著槍走進院內(nèi)。

不一會兒,放下槍出來的女人,端著個不知用什么藤條編成的篼兒,篼里盛著煮熟的洋芋、青稞飯團、一碗清水。黎城本想客套一下,但直覺告訴他,此時不要客套,才能更好地取得她們的信任,于是他伸手接過食物,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果然,女人看著他吃得津津有味,臉色更加柔和。她說:“我男人出去了,要不,你可以和他喝酒的。”這話陡地讓黎城心中涌起一陣暖意,抬起頭來,連聲說謝謝。

還沒吃飽,平地里陡然卷過一陣冷風。抬頭,就見一大片烏云迅速從西邊奔涌過來,剛剛還晴朗的天空很快就一片陰暗。女人用生硬的普通話說:“要下雨了,進屋躲一躲吧?!?/p>

雨來得好快。

不一會兒,屋外的天地全籠罩在了一片白蒙蒙的雨霧之中。黎城從門口望著,十分感激這母女倆,若不是她們的相邀,他真不敢想象自己如何應付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他轉過頭,正要向她們道謝,目光滑過面前的木桌時卻猛地僵住。他看到桌上放著一樣東西。

其實這東西非常普通,若是放在另外的任何一間屋子里,它都不會引起黎城的注意,但在這簡陋貧寒得讓人凄愴的小屋內(nèi),它就非常的刺眼。

這是一部手機。

女人發(fā)現(xiàn)黎城的目光落在這部手機上,眼里突然閃過一絲慌亂,忙一把抓起手機,裝進了衣兜里。

本來,黎城對這屋子里有這樣一部手機只是感到意外,但女人的這神情舉動,忽然讓他心中冒出一個可怕的想法。

他突然想起了他打給魯闊的那個電話,和電話里嘰里咕嚕的女人聲音!

山中的雨說來就來,說散就散。

簡陋狹小的屋子里很快又亮堂起來,但黎城因了剛剛冒出的這個可怕想法,亮堂起來的屋子反而讓他感到一絲森然詭異。他極力掩蓋著心中的驚疑,腦中念頭飛轉,暗道:“看來,這一家人有問題!此地不能久留?!?/p>

黎城當即站起來,把左手按在胸口上,彎下腰,鞠了一躬,臉上做出極真誠的笑容,說:“感謝你們的款待,再見。”說完,他拿起東西就往外走。

拴在院子里的那條花狗見他出來,沖著他撲跳狂吠。這聲音在這片寂靜的天地間,突兀而響亮,讓人不由心驚,黎城右手下意識地緊緊抓著挎在肩上的獵槍槍帶。那母女倆站在門口,倚著門框,無言地望著他離開的背影。

本來,黎城想向她們提出買一只水獺的,看那個男人一定是個捕獵的高手,但由于發(fā)現(xiàn)了手機的古怪,也就斷了這個念頭。他走出小院,心中忽一動,從褲兜里掏出手機,撥打魯闊的電話,他要看女人藏起來的手機會不會響。但掏出手機一看,他大為失望:大山深處,手機一點兒信號也沒有。

但黎城隨即想到:既然這里一點兒信號也沒有,那么這個女人就不可能是電話里那個說話嘰里咕嚕的女人了!再一想:看她們的樣子,應該是連手機也不會用的。

黎城裝作下山的樣子,往林中小道走去。進入了林子,才折回身,自林中向原野里一片溪流穿過的林子摸去。

這里的水獺,個子比尋常的更大,也更機警靈敏,而且性情兇猛。它們常獨居,晝伏夜出,即便是受了驚嚇,偶然在白天現(xiàn)身,也是箭一樣躥出洞后,立即潛入水中,并深入水底潛游五至十五分鐘。要想在白天捕獵到它,沒有豐富的經(jīng)驗,根本就不可能。只跟著父親打過下手的黎城當然沒有多少經(jīng)驗,只能根據(jù)記憶中父親的捕獵經(jīng)過,依葫蘆畫瓢。

黎城先是尋找到水獺居住的洞穴,然后用父親使過的一種獨特方法,設誘餌引誘水獺,設好誘餌,黎城找一隱蔽之處,端起獵槍,全神貫注地盯著洞口,但不知是他記錯了設誘的方法,還是什么原因,幾十分鐘后,洞口一點兒動靜也沒有。雨后的林中濕漉漉的,緊貼在草地上的黎城端著槍一動也不敢動,十分地難受,但此舉關系著官場生死,所以再難受,他也不得不極力忍耐,不過,心中到底焦躁起來。

就在雜念紛陳間,他忽然聽到身后二三十米處有一個極其輕微的響聲傳來。這是黎城當年在軍營訓練留下的財富,他聽出了這聲細響不是自然之聲。他的神經(jīng)陡然繃緊,條件反射般迅速變換了趴在草地上的方位和姿勢,向聲響處探頭一望。

只一眼,他的心“怦”地劇烈一跳,呼吸驟然急促,他看到大約在二十米處,一棵枝葉茂盛的矮樹后,一支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他。

黎城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那黑洞洞的槍口火光一閃,“砰”,他隨即聽到了一聲槍響。

黎城只覺得背上的旅行包劇烈一動,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力一拽。他知道,那是子彈劃過的沖力。

槍聲中,黎城腦子里有些發(fā)蒙,一時之間,他搞不清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半晌,他腦筋才有些活絡,心想,難道他把我當成獵物了?忙張口“喂”了一聲??稍捯魟偮洌芭椤?,又是一槍射來。黎城這才意識到——有人要殺他!

他驚異地想:為什么?就因為我要獵殺水獺?剛剛不也有人明目張膽地獵殺嗎?他不禁有些惱怒,但克制著喊道:“喂,對面的朋友,我只是想打一只水獺,沒有其他的意思。有什么話,咱們好好說!”

然而,那樹下回答他的又是一槍。這一槍更險,擦著他的頭發(fā)飛過去了。黎城一股怒火按捺不住躥了起來,抬手對著那棵矮樹還了一槍,但他顧忌著,沒對著人打,抬高了槍口。雙管獵槍的威力驚人,黎城的槍法也沒有生疏。槍聲中,“咔啦”一聲,那棵矮樹被擊成兩截。

見這一槍的威力如此巨大,黎城倒有些意外。稍停,他又沖著那棵斷樹后喊道:“咱們都別打槍了,什么話都好說。朋友,咱們談談,怎么樣?”

樹后一片寂靜。黎城又等片刻,還是毫無一絲動靜,心想:難道剛才一槍把這個人打死了?不可能呀?心中驚疑,緩緩伸出頭去探望。剛一探頭,就見斷樹后有東西一晃,他急縮頭,一顆子彈呼嘯著擊中了樹干,木屑四濺。這顆子彈終于讓黎城清醒地意識到,沒有什么誤會,這個人只有一個目的——殺死黎城!

黎城迅速研判眼下自己面臨的形勢。按說他也有槍,那人躲著開槍而不敢上前,正是對他手中這支獵槍的忌憚,然而他只有二十發(fā)子彈,而狙殺他的這個人很可能彈藥充足。

另外,此人對這里的環(huán)境地形了如指掌,且槍法精準,自己一旦離開藏身的樹干,恐怕連一步也邁不出去,就會被他狙殺了。眼下唯一的辦法就是這么對峙著,堅持到天黑,然后再尋時機脫身。黎城抬起手腕看看表,下午四點十分。黎城知道,從這一刻開始,每分每秒他都將面臨著生死的煎熬,而且,就算熬過這一段時間,生與死也難說。

黎城仿佛嗅到了一股死亡的氣息。青山綠水,此時在他的眼中,不僅沒有一絲美麗宜人,反倒像露著綠森森怪臉的巨大怪物,大張著口,要將他生生吞噬。

強烈的求生欲望在黎城心中升起。欲望之下,他才深深意識到自己平時忽視的瑣屑的生活是那樣踏實、安穩(wěn)。他頗后悔地想:停職就停職,挖空心思想這什么勞什子計劃,跑來深山老林里受這份罪,遭受這一場莫名其妙的狙殺,這不是自作自受么?

“撲通”一聲清脆的入水聲,于此時分外清晰地響在黎城的耳中。他沒有回頭,但他知道,自己下的誘餌終于起了作用,誘出了蟄伏在洞穴中的水獺。他心中掠過一絲遺憾——一個難逢的捕殺機會就這樣轉瞬即逝了。

胡思亂想間,黎城心中忽然靈光一閃。他從水獺的入水想到了一個脫身的辦法:下水!

這條穿越原野的溪流有兩三米寬,一米左右深,兩岸不是樹木就是豐茂的水草。只要一入溪中,這個隱藏在林中狙殺他的人就很難觀察到他的具體方位,除非他現(xiàn)出身來到岸邊,但那樣,他就會成為自己的靶子。

黎城心中一陣狂喜,但他按捺著心中的激動,再一次冷靜地對這一想法做可行的研判。黎城能這樣,得益于他這些年做領導的習慣。

從他藏身的樹后到溪流,只有四五米左右的距離,而且中途全是沒膝的野草,他以樹干為掩護,匍匐著悄悄爬過去,那人未必會察覺,而且就算察覺了,他也能極快地爬到溪邊,潛入水中。計算停當,黎城不再猶豫。他先屏息側耳,辨別那人藏身的地方,在判定那人還趴在原地后,他將背上的包輕輕地取下來,偽裝成自己伏在地上的樣子。偽裝好后,正準備動身,忽起一念,便抬槍照著那人隱身的地方開了一槍。這一槍打斷了一根樹枝,槍聲和樹枝斷落聲,聲響驚人。黎城趕緊趁著這一槍,迅速轉過身子,飛快地向溪流匍匐而去。

他這一招果然奏了效。那人懾于他獵槍的威力,盡量伏身躲避,根本就沒察覺到他向溪邊爬去。黎城很快匍匐至溪邊,迅速輕輕入水。下到水中后,他并沒急著游走,而是趴在岸邊,借著長草的掩護,向那人隱身處望去。那人怕是以為他想沖出去吧?依然藏在原處,等待著他的第二槍。

察看清后,黎城抬手把槍稍稍托舉出水面,迅速順流漂游而下。然而游出十多米后,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剛才忙著逃離,竟忘了將裝在旅行包里的子彈取出來,適才放了一槍,槍膛里已空,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子彈了!那個人若是追上來,他就毫無反抗之力了!

剎那間,他如墜冰窖。他咬著嘴唇,暗罵自己,關鍵時候,怎么如此疏忽大意?他絕望地哀嘆一聲,左手下意識地摸摸胸口的衣兜。一摸之下,觸手處硬邦邦的,他的心猛地一陣激動:子彈?趕緊掏出來,發(fā)現(xiàn)兜里確實是一顆子彈!

他大喜過望,這也才記起,準備獵殺水獺時,為了方便,他在槍里上了一顆子彈后,又在上衣兜里裝了一顆。他趕緊將子彈裝在了槍膛內(nèi)。

一顆子彈雖不足以抵擋那個神秘詭異的殺手,但他的心里多少踏實了一點兒。握著槍,貼近岸邊,他再次探看那人。在這個方位已能隱隱看到一點兒那人露在樹叢枝葉間的衣角了。黎城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從這里悄悄爬過去,在后面給他致命一擊!但猶豫了一下,他還是放棄了。不管這人是誰,為了什么目的要殺他,以他的身份槍殺一人,后果無法預想。他收了槍,加緊向下游漂流而去。

不一會兒,黎城即將游到原野的盡頭,只要他上岸鉆入山林,就更加安全了,但目光轉動間,他看到了那座掩映在林子里的院落。他忽想:狙殺我的會不會是這家人中的那個男人?若是他,他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又要殺我?如果不是,那么這家人會不會有危險?……我該不該上去……看一看?

他眼前浮現(xiàn)起女孩和那個女人的模樣,內(nèi)心很是糾結。

黎城最終還是決定,冒著危險去看一看。

他想,就算自己平安回去,但沒有獵到水獺,仕途也已無望,而且,弄不清到底是誰,為什么要殺自己,那么回去了也一樣是不安全的,況且秘密就可能隱藏在那座林中小院里,所以他決定冒險一去。

他從林子里悄悄摸過去,還是藏在之前窺視小院的那個地方,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對母女。

母女倆正站在小院的柵欄外,伸著脖頸朝那人狙殺他的地方張望。母女倆背對著他,但從她們手拉手不停伸脖踮腳的樣子,看得出來,她們心中充滿了緊張和不安。

黎城不禁想:她們的這份緊張和不安是為誰呢?邊想邊四下張望。柵欄內(nèi),那條花狗有些躁動地轉著圈,那男人騎走的黃馬沒有蹤影。黎城想:既然黃馬沒在家,那個男人就應該沒有回來。這么一分析,他斷定狙殺他的應該不是這家的那個男人了。

這么一想,黎城不再猶豫,從樹后探出身來,盡量壓低聲音,沖著她們“喂”了一聲。先是花狗聽到了他的聲響,掉轉過身子,朝著他狂吠起來。母女倆聽出花狗的狂吠聲不對頭,跟著轉身望了過來。

黎城趕緊向她們招手,低著聲音喊:“快過來,快過來,那邊有個壞人!”

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母女倆陡然看見他,臉上都露出極其錯愕的神情。直愣愣地望著他幾秒鐘后,女孩錯愕的眼神變得迷茫不解,女人的眼里則充滿了恐懼和慌張。她忽然做出了一個讓黎城萬萬沒有想到的動作,她轉過頭,沖著那個狙殺黎城的人隱蔽的地方,放開喉嚨,大喊起來。

她喊什么黎城不知道,但黎城意識到,她這是在呼喊那個冷酷陰沉的殺手!

一瞬間,黎城呆在當場。

在呆愣中,他看到一個人影提著槍急速地從林子里躥了出來,向這邊狂奔。這個人奔跑的速度極快,快得帶著狂野。也就在這時,女人飛快地彎下腰,從地上抓起兩塊石頭,一步跳到女孩身前,兇狠地怒視著黎城,嘴里在不斷地對他咒罵著什么。

咒罵聲中,黎城才有猝然驚醒般的感覺,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剛剛的判斷錯了。他一縮身,急退回林中,向林子外面的山林跑去。“砰、砰、砰”三聲槍響中,接踵而至的三顆子彈,擦著他的左右,呼嘯著飛過。黎城感到了死亡的陰影飄忽在他身畔,他顧不上躲閃,也顧不上回擊,他只是沒命似的在林中奔逃。終于,他跑出了這一片林子,又很快鉆進了山林,那槍聲才暫時沒再響起。

黎城這才大口喘著氣,躲在一塊嶙峋的巖石后,向下面望去。他現(xiàn)在所站之處,地勢很高,舉目就將原野收在眼底。那個男人并沒有追上來。再一望,這時黎城才看到,院子后面,一匹黃馬正低著頭吃草。

黎城揚手一拍自己的腦門,罵道:“他媽的,今天這是怎么了?又是疏忽,差點兒沒了命!”稍停,他又想,要殺我的人果真就是這家的那個男人!但他為什么要殺我?不可能就因為我來捕殺水獺吧?

跟著,黎城又想到了那部手機,難道那真是魯闊的手機?難道魯闊真的已經(jīng)被他們殺了?這又是為了什么?一連串疑問糾纏著他,然而此時容不得他多想,危險依然還沒有離他而去,他現(xiàn)在必須趕緊下山,然后報警。想到報警,他才記起自己的手機還裝在右邊的褲兜中,但很明顯,手機肯定進水了!

他遺憾地摸出來,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手機居然還能用,而且在這個位置,居然還能接收到一點點兒微弱的信號。

黎城這才想起來,這部手機是承建白云山中這條一級公路的杜總在一年前送給他的。起因是一次宴會上,他跟黎城碰杯時,不小心一大杯子酒晃出了一半,全倒在了黎城的手機上。沒承想,第二天,杜總就親自給他送來了一部嶄新的手機,并諂媚地說:“黎局,昨天不小心弄壞了您的手機,我給您買了部新的,這部手機是防水的!”

黎城哈哈一笑,道:“杜總,就一部手機嘛,你看你!”收了手機,卻把杜總說的防水功能給忘了。

稍稍喘息后,黎城一邊思忖著,一邊奮力朝山頂?shù)侨?。他要尋到來時的那條路,盡快趕下山去,擺脫危險,然后再找個有信號的地方,打電話求救。

要在天黑前趕下山已是不可能了,黎城想,得準備著走夜路。他加快了腳步,一路奔行,顯得十分倉皇狼狽,不覺間,天已暗了下來。

黎城打量了一下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預計要到山下,最快也還得兩個小時左右。后面一片安靜,看來,那個男人沒有再追上來了,他喘了幾口氣,內(nèi)心安定下來了不少。

黎城此刻滿腦子紛繁雜亂,沒提防路上一塊突起的石頭,一絆,重重一跤摔了下去。也就在他身子跌倒之際,“砰”的一聲槍響,一顆子彈呼嘯著擦著他的衣服飛了出去。如若不是他這一跤摔得正是時候,那顆子彈就把他打了個窟窿。

黎城不及起身,更顧不上疼痛,就地一滾,滾到了山道邊一塊巨大的巖石后面。

黎城緊握著獵槍,躲在巖石后,聽聲辨向,判斷襲擊者的位置。在確定襲擊者伏擊他的位置后,他有一種如遇鬼魅的驚悚:從槍法的狠準上,可以肯定襲擊者就是那個男人。

他追上來了!

開了一槍后,那男人靜靜地躲在前面十來米處一棵兩人合抱的古松后,似乎很有耐心。黎城意識到,現(xiàn)在那個男人占盡了優(yōu)勢。黎城目前所處的這一段山道,一邊是陡峭的石壁,一邊是深深的懸崖。除了眼下藏身的這塊大石頭外,無樹無草,在月光的照耀下,一覽無余。

黎城咽了下口水。他不甘地摸出手機,但讓他絕望的是,手機依然沒有一絲信號。

黎城絕望地抱著槍靠在石頭上,心想,難道自己真就要命喪于此?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思緒紛繁中,黎城忽然感到一陣難以忍耐的饑餓。他不停地咽著口水,咽得喉嚨干澀冒火。也是這時候,他看到那男人藏身的樹后亮起了火光,然后是一陣烤玉米的香味飄過來。這香味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一種惡毒的折磨。

他看出了這個殺手的用意:他是要用這些手段,來摧殘黎城的意志,擊垮他,最后獵殺他!真是一個兇殘狡詐的對手!

黎城極力忍耐著,一只手下意識地在每個兜里摸索。他摸到了褲兜里的一小包紙。紙被塑料包裹著,沒被溪水浸濕。他忽然記起曾經(jīng)接受過的訓練。他哆嗦著手,摸出紙包,撕開,取出一張,塞進嘴里,皺著眉頭慢慢咀嚼,吞咽。一包紙吞完,饑餓暫時得到了緩解。

精神稍振,他想:總不能到死都不知道殺自己的人是誰?為了什么被殺吧?思畢,他吸了一口氣,沖著那棵古松,大聲說:“看你也是一條漢子,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是誰?和我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的聲音在空山靜夜中分外清晰響亮,甚至還有回聲,但那棵古松后,除了火光搖曳外,還是一絲聲音也沒有。

夜?jié)u漸深了,黎城腦中漸漸昏沉,一陣緊接著一陣的困倦,浪潮一樣向他襲來。他拼命睜著眼睛,但此時的眼皮好像有千斤沉重。他不斷地掐著自己的身子,搖晃著腦袋。他知道現(xiàn)在絕不能睡過去,睡過去了就會再也醒不來。

靠著強烈的求生本能,黎城最終還是抵抗住了困倦,熬過了最艱難的時候。天已漸現(xiàn)曦光,他混混沌沌的腦子也清醒起來。他生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趁這個時機,摸過去,干掉他!

黎城很清楚自己眼下的處境,雖然熬到天亮,但危險依然在。這是深山野嶺,又沒人知道他遭遇危險,想有人來救援,無異于天方夜譚。而且這殺手彈藥充足,又有水和食物,自己一顆子彈,無水無糧,就這么耗著,到底也是一個死字,所以,只有冒險一搏了。

黎城深呼一口氣,振一振精神,檢查了一下槍,慢慢從石頭背后,匍匐著,向那男人藏身的古松后爬去。

這短短十余米的距離,在黎城此時的感覺中卻似是千山萬水。山中黎明清涼異常,但黎城的背上、臉上滲滿了汗水。黎城知道,若是自己判斷錯了,不要說這個男人槍法精準,就是個剛會開槍的,也能輕而易舉地擊中自己。

一米、兩米……瞅著越來越近的古松,黎城的心似乎要蹦出胸口,握著槍的手心全是汗水。近了,黎城放緩速度,盡量不發(fā)出一絲聲響,同時支棱起耳朵細聽古松后的動靜。古松后十分安靜,安靜得有些異常,黎城的心中忽然掠過一絲不安。他停下,雙手舉槍瞄準古松后面。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聲響動。那響動急促而又干脆,甚至透著兇猛。黎城的心“怦”地劇烈一跳,加緊抬槍的動作。

他的槍口還沒有完全抬起來,古松后黑影一閃,那個男人端著槍現(xiàn)出身來。男人身形不高,但此時在黎城的心目中卻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巨大暗影。黎城心里一涼,他意識到自己終究還是慢了。他勉力抬槍,摳動扳機。他的槍響時,男人的也才響起,這有點兒出乎他的意料。原來,這個男人雖比他更快地舉起了槍,但沒想到黎城是趴在地上的,等反應過來時,低下槍口就稍稍慢了一拍。

槍聲中,黎城只覺身子劇烈一震,但這一刻,他本能地想跳起來,持槍撲過去,但身子一動,就感到左腿肚處傳來一陣鉆心的疼痛。他中槍了!他心中掠過一絲絕望,頹然垂下頭,等待那個男人的第二槍。

然而男人的槍沒有響起。黎城抬頭,銀灰色晨光中,他看到那個男人斜靠在古松上,左手捂著的右臂鮮血淋漓,手中的槍只剩半截。原來,他那倉促勉力的一槍不僅擊傷了男人的右臂,還轟斷了男人的槍。

一瞬間,二人就這樣對望著。

黎城終于看清了這個對他步步狙殺的神秘男人。

男人三角臉,短發(fā),絡腮胡。須發(fā)雖然濃密,但已見斑白。兩道粗短眉毛下,一雙瞇縫眼閃現(xiàn)出絲絲陰鷙的目光。黎城覺得眼熟,但一時沒想起來是誰。

在這傷后片刻的對視中,男人大概察覺出黎城沒有了子彈,臉上肌肉一陣抽動,眼里射出困獸般兇狠的目光,左手放開傷口,抓過右手中的半截斷槍,直起身,要向黎城撲過來。

黎城奮力一挺身,拖著血淋淋的左腿,右腳半跪起來,雙手緊握獵槍,大吼一聲:“狗雜種,來吧!”黎城身材高大健壯,雖半跪著,但這一怒吼,也是聲威迫人。

這個男人剛邁出的腳步一滯,停住了。他瞪著黎城看了一會兒,細眼里陰森森的目光閃了閃,落在黎城受傷的左腳上,揚起的半截槍慢慢放了下去,嘴角拉出一絲殘酷陰冷的笑,然后提著斷槍,也不再按傷口,任由手臂上鮮血滴淌,鉆入古松后一條隱在密林中的小路上走了。原來他是抄近路,趕到了黎城的前面。

黎城望著他矮壯的背影,知道他并不會放過自己。

黎城拖著重傷的左腿,沒有藥,沒有食物,他能走多遠?而那殺手可以去把手臂上的傷口包扎好,然后再來追殺他。

看來,這殺手是鐵了心,要置他于死地了??蛇@人為什么非要殺他,他又到底是誰呢?

驀地,黎城的記憶深處跳出一個人來!

黎城長長吐出一口氣,他終于知道了這個人是誰,為什么要追殺他了。這時,他幾乎可以肯定:女人收起來的那部手機就是魯闊的,而魯闊很有可能已被他們殺害了。

回想起這一趟白云山之行,黎城不由嘆口氣:這真就是命數(shù)嗎?

事情得從十五年前說起。

柳雪離黎城而去,沒了情感道義上的牽絆,黎城在短暫的傷感后,很快把情感完全轉移到了谷靜身上,二人關系發(fā)展迅速,很快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按谷靜的安排,二十四歲的黎城從部隊轉業(yè)到老家白云山縣,任清河鎮(zhèn)的武裝部部長。

按基層鄉(xiāng)鎮(zhèn)的工作慣例,黎城除了自己的本職工作外,還負責聯(lián)系下面的一個村和一個居委會。剛開始,黎城工作很認真,他是真心想為家鄉(xiāng)做一點兒事,于是經(jīng)常在下面做調(diào)查,抓實事,以致谷靜在周末從梓西趕來也經(jīng)常找不到他。谷靜不滿了,黎城詫異地說:“你不是要我積累資歷和經(jīng)驗,為以后做準備嗎?”

谷靜笑道:“你到底是個土包子,如果靠這個也能升遷,那就不叫官場了。傻瓜,你的眼睛不盯著上面,總往下跑,哪個領導認得你?雖說有關系,你也得讓領導認識你,知道你呀!”

黎城撓了半天后腦勺,呆里呆氣地問:“那你說該咋辦?”

谷靜說:“多寫材料,材料要多寫自己的工作成績。然后多到上級部門走動,找資金,要項目。”

黎城說:“沒在下面實實在在干工作,哪有成績寫?”

谷靜白他一眼,道:“真是當兵給當傻了。編你會不會?吹牛你會不會?”

黎城“哦”了一聲,這才明白谷靜的意思。

這之后,他便一步一步地按照谷靜所說的去做,平時不是在辦公室寫材料,就是到縣上各部門去要資金、跑項目。能為鎮(zhèn)上要來項目資金,又不累人,不僅鎮(zhèn)上的人對他都親熱起來,而且上級領導對他也熟絡了,都夸他工作能力強,為民辦實事,是個好苗子。

黎城感慨之余,對谷靜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天,他為西河村爭取的基本農(nóng)田改造項目,得到了縣項目辦和農(nóng)業(yè)局的同意。一得到確切消息,他立馬就把村支部書記張大禾和村長魯闊叫到辦公室,說:“我爭取到這個項目很不容易。咱們村的濕田占了一大半,大片的耕地也沒有機耕道?,F(xiàn)在好了,通過這個項目的實施,這些下濕田就會變成一年四季都能耕種的豐產(chǎn)田,機耕道的修建也有利于機械化耕作,這是個造福百姓的大好事,你們村兩委一定要高度重視。按上級的安排,鄉(xiāng)黨委研究決定,一周后施工隊進場,也就是說,你們只有一個星期的時間,去做修路修溝要占用到農(nóng)戶承包地的協(xié)調(diào)工作……”

黎城跟魯闊是從小到大好到同穿一條褲子的鐵哥們,魯闊這個村長就是黎城想辦法提攜的,魯闊自然對黎城唯命是從。

張大禾客觀中立地說了難處:“這項目得占用鄉(xiāng)親們的私田,恐怕有困難?。 ?/p>

黎城很清楚張大禾說的那些問題,但他動用了各種關系爭取到這個項目,必須抓緊完成,向領導證明他的能力!

他倆出門時,黎城對魯闊意味深長地說:“魯村長,這個項目對我至關重要,你要支持我??!”

魯闊雖知此事是個刺頭,但為了黎城的仕途,他還是一挺胸脯,說:“拼了!”

魯闊有闖勁,又下了拼著得罪鄉(xiāng)親的狠心,協(xié)調(diào)工作雖難,但推進也還是很快。

然而魯闊沒有想到,一個血腥的午后在等著他。

那天,午休后,黎城剛剛打開辦公室,一個人徑直就闖了進來。黎城一愣之下,很不滿地向來人望去。這人不等黎城開口說話,就氣勢洶洶地嚷道:“黎部長,魯闊公報私仇!這事你管不管?”

黎城這才認出來人,笑道:“是你呀,老同學。來來,坐坐,有什么話慢慢講!”

原來,這人是他跟魯闊小學時的同學李能。由于他自小就有個鉆牛角尖的犟脾氣,所以也就落下個“李愣頭”的綽號。

李愣頭沒坐,望著黎城,臉上拉出個略帶譏諷的笑,道:“喲,難得黎部長還認得我呀?”聽他語氣不善,黎城也沒放在心上,不過不再說話,望著他,等他講出下文。

“狗日的魯闊,他要挖我家祖墳!”

黎城一認出他,就知道了他的來意,所以一聽之下,不等他再往下說,就打斷了他的話,道:“老同學,你這個說法不對??!”

李愣頭瞪著雙眼,額頭青筋暴起,吼道:“那你也是支持魯闊挖我家祖墳了?哼,早知道你們兩個穿連襠褲。你們……你們狼狽為奸!”

黎城提高聲音,道:“不是我支持魯闊挖你家祖墳,是西河村的廣大村民,是清河鎮(zhèn)黨委政府支持魯闊魯村長,開展造福你們村的基本農(nóng)田改造工作!”

李愣頭像被劈頭挨了一悶棍,粗脖紅臉,嘴唇抖動著,半天說不出話。

李愣頭喘了半天粗氣,才說:“黎部長,這個道理我不是不知道,但新修的機耕道完全可以從魯闊家的田邊穿過去啊。再說,也傷不了他家多少田。你知道,農(nóng)村人就講個祖墳風水,只是有深仇大恨才要挖人家祖墳。哼哼,狗日的,魯闊這是公報私仇!”

李愣頭口口聲聲說魯闊“公報私仇”,是源于兩年前,魯闊姐姐出嫁,家中要置辦酒席,向做屠夫的李愣頭買了不少豬肉。李愣頭見利忘義,偷偷在好肉中摻雜了部分病死的豬肉。魯家大宴賓客,而這病死的豬肉讓絕大部分親朋好友上吐下瀉。魯闊家不僅喜事變壞事,還承擔了一筆不菲的醫(yī)療費用。事情發(fā)生后,當?shù)匾策M行了調(diào)查,但豬肉基本上被吃完了,又好壞摻雜,所以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

第二天,魯闊找到李愣頭,李愣頭當然賭咒發(fā)誓,不承認了。兩人大吵,若不是旁人相勸,早打了起來。最后,魯闊咬牙切齒,指著李愣頭罵道:“李愣頭,你這雜種等著,這仇,老子遲早是要報的!”

這事黎城是知道的,黎城也知道農(nóng)村人對祖墳看重的習俗——動人家祖墳,那就是動人家的命根兒啊!李愣頭做事雖然不厚道,但魯闊以此報復,也不合適,尤其他現(xiàn)在身為一村之長。他當即伸手去拿電話,但手剛伸出,就縮了回來。他想,協(xié)調(diào)工作能推進得這么快,那是魯闊拼著得罪人,沖鋒陷陣。如果讓他服了李愣頭的軟,就會打擊到他的積極性。再說,倘若李愣頭這么一鬧,就讓魯闊代表的村委會讓了步,勢必就會讓其他的人效仿,產(chǎn)生不良后果,從而影響到整個工程的進展,那他也就失去了上級的信任!

黎城沉吟片刻,耍了個滑頭,對李愣頭說:“這樣,具體情況我聽你講了,但村委會那頭是什么原因,我還不清楚。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先回去,我把手頭的事忙完,就到現(xiàn)場去,把雙方的情況了解清楚了,再給你們解決,好不好?”

李愣頭想想也只有這樣了,也不道謝,悻悻而去。

黎城知道魯闊的行事風格:快刀斬亂麻。果不其然,李愣頭回到家中,家里老媽老爹呼天搶地,哭成一團——魯闊已指揮人把他家祖墳給挖了!

李愣頭乍一聽,腦子里嗡的一聲,一股熱血直沖腦門。他一把抓起放在墻角的殺豬刀,赤紅著眼,奔到祖墳處。到了一看,果見祖墳邊的一棵萬年青已被砍到,墳地里一片狼藉,但人卻一個也沒有。

李愣頭狂叫一聲,跪倒在地上。稍停,他咬牙切齒,狂怒著罵道:“狗日的魯闊,老子跟你拼了!”跳起身來,提著殺豬刀,向魯闊家沖去。

李愣頭一腳踹開魯闊家緊閉的大門。屋檐下,魯闊的父母正坐著乘涼,猛然飛開的大門讓他倆吃了一驚。李愣頭一眼沒看見魯闊,眼里的瘋狂略略一滯。這時,魯闊的父親回過神來,見李愣頭一臉兇相地提著把殺豬刀,脫口喊道:“李愣頭,你要干啥?”

這聲音頓時讓李愣頭記起魯闊當年對自己的惡毒咒罵,新仇舊恨一齊涌上,他也不說話,跳將過去,在兩個老人驚惶起身中,揮刀猛刺。

噴濺的鮮血愈發(fā)地刺激著李愣頭心底的兇殘野性,他瘋狂地向兩個老人刺出了二三十刀,就是他們倒在地上了,他也沒有停手。

瘋狂中,他聽到一聲驚叫。他抬起濺滿了鮮血的臉,看見魯闊的妻子小蕓抱著四歲的兒子站在堂屋門口,一張臉因極度驚駭恐懼,扭曲變形了。

李愣頭喉嚨里低低嘶吼一聲,挺刀撲過去。小蕓似乎在這一刻從驚駭中清醒過來,想要躲避,但已經(jīng)躲無可躲了。就在這一剎那,她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一轉身,讓自己的后背擋住這把瘋狂刺來的殺豬刀,而把孩子護在懷里。

直沒至柄的一刀,讓她連呼喊都沒有發(fā)出,就倒在了地上,但氣絕之際,她仍死死將孩子護在懷中。然而,喪失了理智的李愣頭,聽到孩子的哭聲,翻過小蕓的身子,扯出孩子,殘忍地一刀刺出……

他還準備再刺出一刀,聽見身后有人高喊:“殺人啦!”

一回頭,只見魯闊的叔叔魯仲明站在院門口,失聲大叫。李愣頭沖上去就是一刀,魯仲明閃身快,但刀還是劃傷了他的左臉。

一時間,四下人聲鼎沸:“殺人啦,李愣頭殺人啦!”雜沓的奔跑聲到處響起。李愣頭止步收刀,轉身沖出魯闊家的大門,縱身跳進門口的稻田,向兩百米外的山上逃去。亂紛紛跑向魯闊家的人群中有人看到了,大喊起來,卻也沒人敢追上去。

一陣緊促的電話鈴聲,著實讓正在聚精會神寫工程進度簡報的黎城嚇了一跳。他剛拿起電話,電話那頭一個急促的聲音就傳入他的耳中:“黎部長,李愣頭殺人了!”

黎城手一抖,電話掉在了桌子上。

黎城趕到兇殺現(xiàn)場,頓時被眼前的血腥場面給驚呆了。

就在震驚呆愣中,他聽到身后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然后,魯闊跌撞著撲過去,抱抱這個,拉拉那個,喉嚨里發(fā)出一連串嗚嗚啊啊,似哭似號的聲音,鮮血把他染成了一個恐怖的血人。

魯闊之所以逃脫,是因為他們在挖了李愣頭的祖墳后,趕著去處理另一起工程糾紛。

隨后,當?shù)亟M織了大規(guī)模的搜捕,但整整一個月,上百平方公里的地毯式搜索,也沒有發(fā)現(xiàn)李愣頭的一絲蹤影。魯闊當然不甘心,他血紅著眼要獨自進山追捕李愣頭??粗路鹨幌吕先チ耸鄽q,憔悴悲絕的面容,黎城心中如有利爪在抓撓,他咬咬牙,說:“你實在要去,我也不攔你。這樣,今晚,你到我家,我給你一樣東西。記住,一個人來!”

魯闊見他說得如此鄭重,有一些詫異,但也沒多問,點點頭,說:“我們家的事,這些天也辛苦你了!”

黎城知道他話里的意思。出了這起震驚梓西的慘案,上級當然要嚴加追查發(fā)生的原因。魯闊一口咬定挖李愣頭祖墳,是他自己的行為,黎城一點兒也不知道,所以黎城也就只受到了幾句批評。事實上,魯闊也確實不知道李愣頭去鎮(zhèn)上找過黎城,但黎城心中藏著愧意和自責,幾乎是以贖罪的心情去幫著魯闊安排后事,所以魯闊十分感激他。這時聽魯闊這句話,他很氣短地說:“自家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別這樣說!”

這天晚上,黎城把父親當年偷偷私藏起來的一支雙管獵槍交給了魯闊。這是他父親早年打獵時用的,政府收槍時,他父子倆舍不得,隱瞞了沒上交。

黎城為了彌補一點兒愧疚之情,幫助魯闊復仇,也為了魯闊的安全,冒險將槍給了他。他千叮萬囑,要魯闊不能讓另外任何一人知道有這一支槍。魯闊攜槍進山搜尋了大半年,卻徒勞而返。從此,李愣頭就像在這個世界上蒸發(fā)了一樣。

然而,誰又料想得到,十五年后,居然讓官場失意的黎城給碰上了!

剎那間,血淋淋的往事重泛心頭。

默然半晌,黎城看了一眼自己被子彈擊穿了的小腿肚子,雖然沒有傷著骨頭,但子彈出口處,撕去了一大塊皮肉,血肉模糊,傷勢嚴重??粗约簜谏系难路鹩挚吹搅水斈陸K案現(xiàn)場那觸目驚心的鮮血,聞到了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生死關頭,黎城悔悟地想:當時,要是我把那個電話打出去,這起慘案會發(fā)生嗎?要是我不為自己的私心,不這么急著去推進那項工程,四條無辜生命被殘忍殺害的慘案會發(fā)生嗎?

念及此,一串眼淚滑過他的臉龐。他在心底喃喃地說:“我是個罪人!是我害死他們的!”他忽然想,眼下所遇,就是報應吧?又何必去逃呢?

但坐了一陣,求生的欲望還是沒有熄滅,他撕下一綹布條,捆扎住傷口,然后以獵槍拄地,幾乎耗盡了僅存的力氣才站直起身子來,可剛一邁動右腳,拖著的左腿傷口處就傳來陣陣錐心的疼痛,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滾而落。他拼命咬牙堅持著。他要爬上面前這段二十多米長的陡坡,看手機能不能接到信號。他很清楚,李愣頭不會給他太長時間的。

然而這一段并不算太陡的山坡路,對于現(xiàn)在的他來說,難如登天。他每走一步,就會產(chǎn)生一次放棄前進的念頭。絕望在黎城的心中越來越濃。偏偏這個時候,李愣頭又鬼魅一般地出現(xiàn)在他身后。他這么快就回轉,讓黎城十分意外。原來,他并沒有像黎城想的那樣,回到家中去包扎傷口,而是進山找了一種草藥敷在傷口上。

李愣頭扔掉了那半截槍,褲腰上別著一把短刀,手里拿著根四尺余長、酒杯粗細的木棒,從密林中鉆出來,站在二十多米外的地方,陰沉沉地盯著黎城。黎城走一步,他就跟一步,黎城站住他就站住,如同一條尾隨獵物,伺機撲上去撕咬的惡狼。

黎城抬頭望了望,距離坡頂還有一半的距離。他知道,不管坡上有沒有信號,也不管他到不到得了坡頂,所有的希望均已破滅,但他還是一步一步,下意識地艱難攀爬著。掙扎前行中,傷口滲出的鮮血,一滴一滴,灑落在山道上,如畫出一根刺目的紅線。

李愣頭看到黎城越來越虛弱,他跟進的腳步就加快了些,他們之間的距離也就越來越短。他等候著,等候著黎城堅持不住,轟然倒下的那一刻。

幾口粗氣喘過,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黎城拼命用獵槍支撐著身子才沒有倒下去。他再也無法走動了,艱難地轉過身子,面對李愣頭坐了下來。

李愣頭掃一眼他蒼白的、掛滿了汗水的臉,再看一眼他緊緊握在手中的獵槍,冷冷一笑。

黎城木然地望他一眼,吸口氣,絕望地閉上眼睛,半晌才問:“魯闊是不是讓你殺了?”

李愣頭見他坐下了,陰沉的眼中掠過一絲詫異,待聽他這一問,嘴唇動了動又閉上,半晌才說:“是的,我十六年前就該殺了他的!”

魯闊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會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碰上苦苦追蹤了十五年的李愣頭。

那天,喝了半斤早酒的魯闊,在距清河鎮(zhèn)二十多公里外一個偏遠的鄉(xiāng)場上,買一種治療腎虛非常有效的民間草藥。買到后,他正準備走,聽到旁邊不遠處,有兩個人在神秘地低聲交易水獺。魯闊也知道近年來山外瘋傳水獺有治療頑癥的神奇功效,就想去看看,但才動念,那個賣水獺的人已收了錢,匆匆走了。

魯闊有些失望地望著那人的背影,望著望著,他忽然感到這背影有些熟悉。跟著心里有一種很奇特的感覺,好像有一根無形的線牽著他,讓他不由自主地跟在了那人后面。

很快,那個人就走出了場鎮(zhèn),迅速爬上了一條上山的小道。魯闊讓酒色虛淘了身子,在崎嶇山道上走不了幾步就氣喘吁吁,心慌腿沉,但這個奇特的感覺讓他咬牙堅持著,努力跟蹤下去。他跟了大約半個小時,也死死盯了那個背影半個小時。驀地,他的心劇烈一跳,他記起來了:那個人就是他苦苦尋覓了多年的、不共戴天的仇人——李愣頭!

一剎那,他全身顫抖起來,一股熱血在胸間翻動,他就要怒吼著沖上去。

但理智告訴他,如今消沉頹廢的自己,早已不是亡命天涯、善于狩獵的逃犯李愣頭的對手。他死死咬著牙,克制著復仇的沖動。一番思忖,他決定悄悄跟下去,在找到李愣頭的住所后,立即報警。

然而,魯闊還是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低估了能夠逃亡十五年的李愣頭的機警敏感,兇殘狡詐。李愣頭早已察覺到了魯闊在跟蹤他。他不知道這個跟蹤他的人是為了水獺,還是發(fā)覺了他真實的身份。但不論是什么,他都不能讓人找到他的藏身之所!

他故意將魯闊帶到一處人跡不至的隱秘山谷。等到魯闊感到不對、摸出手機正要打電話時,藏在山石后的李愣頭持刀跳了出來。

兩人一見面,李愣頭也認出了魯闊。他望著眼里要噴出火來的魯闊說:“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為了躲你,連我爹娘的終都沒送!我也過夠了這樣的日子,干脆今天就跟你來個了斷!”話音落口,他便舉起了刀。

魯闊早已沒有了十五年前的強壯健碩,經(jīng)歷過大打擊的他已經(jīng)蒼老了不少。但面對此刻手持尖刀的李愣頭,魯闊卻突然將佝僂的身子一挺,臉上顯出一種兇悍絕然之色,他張開雙臂,挺著瘦羸的胸膛,大張著口,眼里噴著怒火,迎著那把刀,像飛蛾撲火般,猛撲向李愣頭。

這一剎那,兇殘冷酷的李愣頭也心生驚悸,持著尖刀,慌忙往后退避,但魯闊的一撲極快,他只覺眼前一暗,已被魯闊抱住。魯闊像一頭野獸,喉嚨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嘶吼,張著口,瘋狂地咬向他的脖頸。

在本能避讓中感到疼痛時,李愣頭才回過神來,他也困獸般嚎叫著,揚起尖刀,狠命往魯闊的背心刺下……

掩埋好魯闊后,李愣頭從地上撿起了魯闊掉下的那部手機,裝在兜里。這幾年,他不時偷偷下山,看見人人都在玩手機,也就對這東西很是好奇。注意的次數(shù)多了,也就知道了手機的作用,但他不敢購買。逃亡在大山深處,他不敢使用任何現(xiàn)代的東西,就是妻子和女兒,他也盡量不讓她們下山接觸其他人,怕泄露了他的行蹤,也怕她們知道了他殺人犯的身份。

然而一時貪念,這個手機還是差點兒給他帶來了麻煩。

那天,黎城給打魯闊打電話,正跟他在山上采蘑菇的老婆,聽到了他掛在樹上的衣兜里發(fā)出奇怪的聲音,摸出來,好奇的觸摸之下竟然撥通了電話,幸虧他及時發(fā)現(xiàn),搶下關了機。但沒想到,黎城居然進山來了!

黎城看著李愣頭陰沉的臉,雖然早就預感到了魯闊的不測,但此時,心還是像被一把鋒利的刀狠狠一刺,鮮血長流。

他仰起頭,一串淚水從臉龐滑過,悲傷地哭道:“都是我的貪念造的孽啊!”

一念之孽,竟然貽害至今!于此時,他才悚然驚覺:當了一個官,無論職位大小,一言一行,都有可能關系著別人的禍福,一言可造福,一言也可能成為禍害,甚至像自己十五年前一樣……我配做一個官嗎?

黎城頹然扔下手中的獵槍,掃一眼狼一般尾隨在身后的李愣頭,閉上了雙眼。

李愣頭突見黎城做出這種舉動,十分意外,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應對。好一會兒,在確定黎城并不是在耍什么把戲,也不可能有什么抵抗之力后,他細眼中閃過一絲冷酷的亮光,立起身來,扔掉手中的木棍,抽出別在腰間的短刀,一步一步逼向黎城。

李愣頭終于走到了黎城身邊,他再次確定黎城毫無抵抗能力之后,正要揚起手中的短刀,黎城忽然睜開眼來,望著他,輕輕嘆口氣,道:“你是個惡魔,但你的妻子和女兒倒是好人。她們的一生也是要被你害了的!你這樣的人啊,怎么還結婚生子呢?”

李愣頭似乎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瘋狂的目光一滯,握著刀的手微微顫抖起來。他咬著牙,腮幫上的肌肉抽搐跳動著。忽然,他狂吼一聲道:“都是你們干的好事,才讓我過這種有家不能回的日子!”

說罷,李愣頭猛向黎城揚起了刀。

“李愣頭!”

就在這時,坡頂上忽然傳來一聲怒吼,一團黑影疾撲下來。

李愣頭一驚,那團黑影已撲到了身前?;艁y中,他依然未失敏捷身手,雖然踉踉蹌蹌,但還是及時躲過了那致命的兜頭一棒。

那黑影一棒砸空,由于用力過猛,所處之處又是凹凸不平的陡坡山路,收勢不住,重重一跤摔倒。李愣頭立穩(wěn)身子,不等那個黑影掙扎著站起來,跨過去,舉起短刀就直刺了下去。倒在路上的黑影就地一滾,由于是在坡上,這一滾比在平地快了許多,李愣頭這一刀就刺空了。李愣頭像一頭發(fā)瘋了的野獸,赤紅著眼,嘴里嗚嗚嘶吼著,再揮刀撲上。那黑影未及起身,十分危急。

“啊呀!”坡頂上突然又傳來一聲女人的驚叫。李愣頭的瘋狂撲擊在這聲驚叫中滯了一滯,舉頭向坡頂望去。這時,那個黑影已翻起身來,他的木棒在摔跌中也死死抓在手中,一翻身站起來,掄起木棒,狠命砸向李愣頭握著短刀的左手。李愣頭聽得聲響,急回頭縮手,但終究慢了一拍,那一木棒已經(jīng)重重砸在了他的手腕上。

李愣頭痛得悶哼一聲,短刀也掉在了地上。見木棒又再次揚起,他情急之下,聳身一竄,撲了過去,搶在木棒砸落之前,攔腰抱住了那人。

這一連串變起倉促,讓閉著眼等待李愣頭擊殺自己的黎城從愕然中睜開眼,認出突然出現(xiàn)的黑影是魯仲明時,李愣頭已經(jīng)和他抱在一起,廝打著倒在了他身畔。魯仲明畢竟已六十多歲,一撲一跌之后,已耗去了許多力氣,這個時候如何敵得過李愣頭水牛一樣的蠻力,很快就被壓在了下面。李愣頭血紅著眼,喘著粗氣,一只短粗有力的左手死死卡住魯仲明的喉嚨。

在坡頂驚叫的女人是柳雪,她見魯仲明危險,跌撞著沖下來,一把抓起李愣頭掉在地上的短刀,卻在驚惶中顫抖著下不了手。危急中,黎城眼珠一轉,看到了身側的獵槍,一把抓起,忍著劇痛,奮力站起身來,拼盡了全身僅余的力氣,一槍托砸在了李愣頭的頭上。

一聲悶響,被砸中的李愣頭猛地一挺腰身和脖子,卡住魯仲明的手一松,就這樣僵騎在魯仲明身上,居然沒有倒下去。黎城驚駭之下,一咬牙,要拼力再砸出一槍。

然而就在此時,從對面的山路上,傳來了兩聲女人的呼叫。黎城舉目一望,揚起的獵槍就沒砸下去。李愣頭卻于此時,身子一歪,從魯仲明的身上倒了下去。

黎城見幾十米外,李愣頭的妻子和女兒一人拿著一根木棒,一邊哭罵著,一邊飛快地向這邊跑過來,而身前拿著短刀的柳雪兀自呆呆地望著她們。他忙沖著柳雪喊道:“柳雪,快站過來!”

柳雪應了一聲,慌慌張張地站到黎城身旁,目光在他身上一掃,急蹲下,邊扶他,邊看著他的傷口,驚惶地說:“呀,傷得這么重!你還走得動么?”惶急之下,眼淚撲簌簌滾落出來。

不等黎城回答,魯仲明已站了起來。他掃一眼倒在一旁的李愣頭,喘了口氣,彎腰抓起地上的木棒,直起身迎著沖來的李愣頭的妻子和女兒,嘰里咕嚕大聲說著什么。兩個已奔跑到十余米外的女人放慢了腳步,最后慢慢站住。她們邊聽,邊和魯仲明大聲說著,似在爭辯著什么,臉上先是憤怒,接著是驚疑,再是震驚,最后是震驚中的迷茫與哀傷。

黎城這才想起來,魯仲明的母親也是山里的少數(shù)民族女子。好一陣連說帶比后,魯仲明扔掉了手中的木棒,又回過頭示意柳雪也扔掉手中的短刀。柳雪遲疑著,還是依了他,不過只將短刀扔在了腳下。黎城也跟著放下了獵槍。

那母女倆遲疑著,相互望著,最后也放下了手中的木棒。然后,女孩站在原地,女人快步走向倒在地上的李愣頭。到了他身邊,蹲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李愣頭沒死,他只是被黎城砸昏了過去。女人站起身來,又大聲問了魯仲明幾句,然后滿臉戚然。她忽地雙手伸向天空,身子一顫,跪倒下去,猝然發(fā)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哀號,跪倒的身子匍匐在地上,不停地顫抖抽搐著。女孩也跑了過來,死死抱住母親放聲大哭,那哭聲撕心裂肺。

黎城和柳雪都猜想到,這是魯仲明把李愣頭殺人的一切告訴了她們。這于她們是何等的殘酷?。?/p>

魯仲明看看她倆,又看一眼倒在地上的李愣頭,慢慢蹲下了身子,淚水滂沱而下,哭道:“我那一大家子,死得冤枉?。 ?/p>

黎城聞言,痛苦地閉上雙眼,喃喃道:“該死的是我啊!”

柳雪恨恨地盯了一眼李愣頭,罵道:“你這個該死的,你造了多大的孽啊!你該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黎城睜開眼,看著她,喘了一會兒氣,說:“你和仲明叔怎么,怎么來了?”

柳雪讓他靠在自己身上,一邊去為他重新包扎傷口,一邊輕輕地說:“你這一趟,這么古怪,我們看不出來嗎?舅看你一個人進山,以為你想不開呢,我就和舅找了過來,聽見槍聲我們才過來的,沒想到你是遇上了這個殺人犯。”接著她又說,“你放心,我剛剛已經(jīng)報了警了?!?/p>

黎城痛苦地說:“我是個不該救的人啊,我有罪!”

柳雪摟著他,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了下來。

十天后,在梓西市一家醫(yī)院中,黎城向紀委遞交了一份自我檢舉材料。材料詳細地寫了十五年前的慘案,以及自己的責任。另外,他還交代了自己私藏著一支獵槍的情況。

李愣頭也被抓進了警局,十五年前的命案,加上魯闊的一條命,判刑不會輕。

也就在這一天,谷靜正式向外宣布,她將和黎城離婚。

柳雪站在窗前,一片明亮的陽光照在她身上。陽光中的她雪膚霧鬢,目如靜水,渾身散發(fā)著一種溫暖悅目的柔和光澤。她正把一束鮮花插在花瓶中。

黎城看了看病房外站著的紀委工作人員,低下聲說:“柳雪,我對不起你……這么多年,我竟連什么才是最該值得珍惜,最該值得擁有的都不知道!”

柳雪的手微微停了一下,但沒有看他,依舊俯著身子繼續(xù)插花,幽幽地說:“你沒有對不起我,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

略略一停后,柳雪仰起頭,望著窗外的一片白云,輕輕地說:“我一直都記著三十年前那個大雪天,那個跳進冰冷的水里,為我撿書包的男孩……”悠緩的言語,卻透著風雨無悔的執(zhí)著。

眼淚再一次從黎城的臉龐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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