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笑虹
一幢老房子,幾代心酸史。新村建設,牽出舊情:少女情竇初開,不料意外失身;地主棒打鴛鴦,愛侶生死別離。新政建立,四舊滅亡;斯人已逝,空余老宅。多情老牛倌,以死護老宅;固執(zhí)土豪孫,不明爺苦衷。風流韻事,恩怨情仇,匯集《老房子風波》!
要說女人的感覺器官最靈敏的,不是嗅覺,而是聽覺,隔著一堵墻,她能準確分辨出窗外的腳步聲是不是自己男人的。
牛佬“咚咚咚”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時,毛妹側(cè)耳一聽,心想,老頭子今晚怎么啦,像被魔鬼追趕似的?
這幾天,牛佬一直是聲嘶力竭地大吵大鬧,在村里和盤矮子吵,回到家和毛妹吵。毛妹說:“你吃錯藥了?一大把年紀了,還跟年輕人吵!棺材都重新油漆過了,這把年紀了還能活上幾天?怎么要跟盤矮子吵鬧,就不知道在年輕人面前留個好樣子?”
牛佬氣呼呼地說:“我還想打他呢!”
毛妹驚詫道:“到底為何事?”
牛佬還是憤憤不平,半晌道:“老房子。”
毛妹把燈掐熄,黑暗中牛佬仍吐著粗重的呼吸。毛妹心里有點兒發(fā)毛,又把燈摁亮。
“老房子怎么了?”
“盤矮子要拆老房子!”
“拆就拆唄,又不是你的。”
“不行!”
“怎么了?”
“除非我死了,要不盤矮子就別想動老房子一磚一瓦!”
毛妹被弄得一頭霧水。燈光下的老頭子青筋凸現(xiàn),滿身熱氣,與平常判若兩人,特別是兩只眼,睜得比銅鈴還大,折射出不可一世和固執(zhí)的光來。毛妹問:“盤矮子為啥要拆老房子?”
“他嫌老房子礙眼?!?/p>
“那關你啥事???”
“他看我也礙眼?!?/p>
“你不就是從老房子里走出來的一個放牛娃嗎?”毛妹不平了,“一個住的是狗窩、吃的是豬狗食、受盡地主壓迫和剝削的放牛娃,從老房子里走出來這么多年了,跟那屋子還有啥關系?”
“王家絕子斷孫了,老房子就是我的。”
“理由呢?”
“鑰匙在我手上?!?/p>
“霸道!”
“霸道?”牛佬大叫起來,“你怎么也跟盤矮子一個鼻孔出氣?對老房子,我就霸道了,看他盤矮子敢動我一根毫毛!”
毛妹難受極了。這么多年來,老頭子從沒戧過她,也從沒在她面前大喊大叫過。
但女人就是女人,她的心一下就轉(zhuǎn)過彎來,以為老頭子在外受欺負了,心疼得不行。
“盤矮子怎么你了?”
“哼!他能把他爺爺怎么樣?”
“你是他爺爺?”
“我就是他爺爺!”
“那盤四發(fā)是你的崽了?”
“這個……”
牛佬沒有顧及老伴在昏黃的燈光下那慢慢漲紅的臉,他回想起晚上在會場上和盤矮子唇槍舌戰(zhàn)以及自己在一片嘲笑聲中的尷尬樣,就氣得大罵起來:“盤矮子目無長輩,忤逆,不孝子!”
會議是在老房子中舉行的。土改時,老房子的主人王榮生被人民政府鎮(zhèn)壓了,少爺王冠也隨國軍逃到臺灣去了,不知是生是死,老房子也就成了無主的棄物。
老房子在一九五八年成了“大躍進”浪潮中的大食堂,后來又成了生產(chǎn)隊里的倉庫。牛佬干了多年的倉庫保管員,那把舊式大銅掛鎖就一直吊在他的褲腰上。農(nóng)村實行責任制后,老房子幾乎又成了棄物,而那把銅鑰匙,依然被牛佬掌管。偶爾,村里召開群眾會時,先是盤四發(fā),后是他兒子盤矮子,這兩個前赴后繼的村里領頭人,會叫一聲牛佬叔或牛佬老爹,請他開門。
盤矮子這是為新農(nóng)村建設召開的第二次村民大會了。第一次是動員會,這一回是落實,他以腰纏萬貫的暴發(fā)戶的姿態(tài)主持會議,把規(guī)劃設計的圖紙拿給村民看過之后,說:“不管是農(nóng)忙還是閑季,地里的活和新農(nóng)村建設要做到兩不誤,全村新房子的落成和喬遷,一年內(nèi)要完成?!?/p>
村里人笑道:“盤矮子,你擁有金山銀山,建一座宮殿也不費吹灰之力,我們還在地里刨食,哪來的大把銀子趕潮流建氣派的新房子!”
有人接著說:“是呀,村里有足夠的能力和財力建新房子的人,還不到一半?!?/p>
盤矮子打斷村里人的話,說:“我們可以貸款建房?。∥以趶V州、上海等幾座大城市做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我們這高寒山區(qū)種植的各種綠色食品,在大城市很受青睞,我?guī)Т蠹乙黄鸶?,免除大家還不起房貸的后顧之憂?!?/p>
他的話,讓全場歡聲雷動。
盤四發(fā)是個能干人,他的兒子盤矮子可以說是長江后浪推前浪了。盤矮子打小矮,長到一米五六的個頭時,就再也長不高了。盤矮子自小聰明能干,大學畢業(yè)后,搏擊了一回公務員考試,沒有成功,他就接過他老子的兩家木材加工廠,讓他老子過早地“退休”安享晚年了。兩家木材加工廠擴大生產(chǎn)后,他還辦起了一個養(yǎng)豬場,幾年下來,村民不知道他到底賺了多少錢,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們都說,他比過去的地主王榮生風光多了。盤矮子是首富,說話鼻子哼一聲也響當當?shù)?,在新農(nóng)村的建設中,就理所當然被村民們推選為理事會理事長。
盤矮子很有出息!牛佬的心中除了跟村里其他人一樣對他眼紅和嫉妒之外,還多一份不為人知的自豪和滿足。這是因為他心中藏著一個秘密,旁人當然就不知道,甚至連毛妹與他共枕幾十年,夫妻在枕上什么話都說盡了,唯有心里裝著的這件事,他不能說。若不是這老房子即將大難臨頭,恐怕過些年,這秘密就會伴他長眠于地下,永不為人所知。盤矮子擺手讓大家安靜時,他還在笑,當盤矮子提出要把老房子拔掉時,他的臉才猛地跌了下來。
眾人安靜時,盤矮子手指老房子說:“新村建設竣工之日,全村將會是煥然一新、流光溢彩,可這老房子在村中‘鶴立雞群,黑黢黢的,也灰頭土臉的……”
說到這里,他故意把話打住,觀察著眾人的表情和反應。
“鳳凰天鵝成群時,老房子就成麻雀了?!庇腥苏f。
聽了這話,眾人的眼睛便在日光燈下齊刷刷打量起老房子來,這村里曾經(jīng)最古老最宏偉的建筑物,與他們未來的新居相比較,馬上就相形見絀了。
“那怎么辦?”有人問。
“拆掉。”盤矮子答。
牛佬雖老,但耳不聾眼不花,盤矮子的話字字鉆進他的耳里,讓他心驚肉跳,他說:“拆了老房子,你上哪找聚眾開會的地方?”
盤矮子似乎早已深思熟慮,說:“重建?!?/p>
“建祠堂?”有人問。
“會議室,也可以作為村里人操辦紅白喜事和娛樂的地方?!北P矮子答。
“還有娛樂?”有人打破砂鍋問到底。
“除球場外,另添置一些桌椅板凳供大家玩撲克牌、玩麻將?!北P矮子說。
眾人積極響應。幾個年輕人恨不得馬上就拉盤矮子入伙,坐牌桌邊打幾圈兒。
“不行!”
一聲咆哮震耳欲聾。人們莫名其妙。只有盤矮子靜靜地微笑著,說:“老爹,您不許我們拆老房子,總得說說理由?。 ?/p>
牛佬脫口而出道:“王榮生最痛恨打牌玩錢的,他的在天之靈若知道你們在他的地盤上聚眾賭博,會變成厲鬼懲治你們的?!?/p>
眾人大笑,都說:“牛佬老爹,社會發(fā)展到今天,鬼神之說不起作用了!”
牛佬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盤矮子也笑了,說:“會就開到這里,什么時候拆老房子,我再通知大家?!?/p>
“你敢!”
牛佬再一次吼道,所有人都被鎮(zhèn)住了。盤矮子也被弄糊涂了,說:“老爹,啥意思?”
牛佬一下子顫抖起來,說:“你知道我是你的老爹?”
盤矮子又笑道:“是晚輩都該叫您老爹呀?!?/p>
牛佬的眼睛立刻又瞪圓了,說:“我是你老爹,你就得聽老爹的話,這老房子不能拆!”
盤矮子回答得斬釘截鐵:“不行!”
牛佬氣壞了。他失去了理智,大罵道:“你知道你是從哪走到這世界上來的?包括你老子盤四發(fā)也不知道,你們就是從這老房子里走出來的?!?/p>
眾人都把眼光盯著盤矮子,看他怎樣回答牛佬沒頭沒腦的話。盤矮子臉色微微一變,突然心平氣和起來,說:“老爹,就是我不拆老房子,但依照政策及新村的規(guī)劃和設計,老房子真的是有傷大雅啊。”
牛佬聽不懂盤矮子文質(zhì)彬彬的話,他發(fā)瘋似的哈哈大笑,手揚著那把銅鑰匙,對眾人宣戰(zhàn)道:“叫政策慢一點兒來吧,等我死后入黃泥巴里了,你們再拆老房子建新村吧!”
一場會,就這樣不歡而散。
眾人散盡后,牛佬在寬大的老房子中從上堂屋走到下堂屋,越過用笨重的石條砌成的天井,最后來到前院南廂房邊,手摸雕花木窗,輕輕喚一聲“草妹……草妹……”,就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了。許久,他才走出院子,關門落鎖,罵罵咧咧地朝家里走去。
毛妹睡意全無,差點兒氣暈了的她仍在追問,說:“你怎么一夜之間就成了盤矮子的爺爺了?”
牛佬仍在氣頭上,沒好氣地說:“他不是每天見了我都叫我老爹嗎?”
毛妹早過了吃醋的年齡,但女人第六感的神經(jīng)仍然繃得緊緊的,對老頭子的話,她搖搖頭,表示不相信。
“我感覺,在我之前,你還有過女人?!?/p>
“瞎說!”
“瞎說?幾十年來你從沒說過胡話!”
“……”
“說呀!”
牛佬翻身起床,叼起竹蔸煙斗,一口濃煙噴出,他的臉也慘白了……煙霧中,死了多年的王榮生和草妹竟活生生的站在了他眼前。
■
草妹是個懂事且勤快的丫頭,太陽離西山還有丈余高的時候,她就開始燒熱水了。灶房就在雜房邊,挺方便的,熱水燒好了,她把木盆先在井邊清洗一遍,然后置放在雜房中。老爺王榮生說了,澡盆必須每天用水沖洗,要不沾在盆中的灰塵在洗澡時又洗在了身上,等于白洗。
王榮生繼承祖?zhèn)飨聛淼募覙I(yè),很富有,家里人口不多,就王榮生兩口子,兒子王冠,丫頭草妹,還有個牛倌。
牛倌這個職業(yè)是長工,王榮生還沒找到合適的人進家門為他放牛,這活兒就暫時由小不點頂替著。
少爺王冠讀了幾年私塾之后,就進縣城公立學堂讀國文了,很少回家。家里平常就是草妹和王榮生兩口子。
此時,水燒好了,草妹道:“大爺,水燒好了!”
王榮生看了看天,說:“天氣熱了,以后,就不用給我燒熱水了!”
王榮生有個習慣,夏天,他喜歡到河里洗澡,而且洗澡的時候,從不回避河邊或堤岸是否有行人,亦或是正在浣衣的女人,就那么在光天化日之下把胯間毛茸茸的東西亮出來,不經(jīng)意間會把一些女人嚇得面如土色。這個怪癖傳開后,只要他一走上堤岸,女人們都會知趣地避開或落荒而逃。
也因這個怪癖,若干年后,當他的生命遭到災難性打擊時,有女人朱唇一啟,他就罪加一等了。
四月里的天,被雨水洗涮過后格外亮麗,就是日落西山的剎那,余暉映照山川,河邊的柳樹青翠欲滴,望一眼也令人心曠神怡。前幾天下過暴雨,河里的洪水還沒有完全清澈。
王榮生想找一處淺水灣擦身子,剛走近河邊,見幾個人圍成一圈,中間的草地上坐著一個被水泡得濕漉漉的孩子。
村民告訴王榮生,這孩子從對岸游過來,在水深浪急處,要不是他們發(fā)現(xiàn)得及時,他已葬身魚腹了。
孩子十二三歲的樣子,眼光無神,傻傻地坐著,渾身凍得發(fā)抖。
“家在哪?”王榮生趨身上前問。
孩子驚恐地瞪著王榮生,許久,他搖搖頭。
“老子叫啥名?阿媽叫啥名?”
孩子的小眼睛眨巴了一下,滴出兩滴淚,繼續(xù)搖頭。
“你叫啥名?”
孩子終于說話了:“雜種?!?/p>
圍觀的幾個人忍不住大笑起來。王榮生沒有笑,繼續(xù)問:“你叫雜種?”
王榮生和藹的語氣,讓孩子鎮(zhèn)靜了許多,他說:“我記事起,大大就罵我雜種,我阿媽后來一個人跑了,大大去年也死了,我成了個流浪兒,四處漂泊?!?/p>
王榮生疑惑了,說:“知道自己村叫啥名字不?”
小孩搖搖頭,樣子可憐得不得了。
王榮生從竹籃里把干爽的衣衫拿出來裹在他身上,然后把他拉起來,說:“跟我回家。”
“回家?”
“嗯,回家?!?/p>
家里突然多了個年齡相仿的伴兒,草妹活躍多了,人一有精神,蝶兒也圍著她飛舞,她倚在雜房門框上,手摸辮梢,看新伙伴穿著大爺長長的黑布汗衫不倫不類的樣子,臉上掛著甜甜的笑。
幾天后,小不點的爹寬嘴來王家說,家里需要勞動力,得讓小不點回家去。
小不點走后,王榮生指著兩頭牛對小孩說:“能看得住嗎?”
小孩說:“能!”
草妹插話說:“不能偷吃禾苗不能偷吃青菜?!?/p>
小孩仍然保證道:“能!”
王榮生舒心地笑了。兩頭牛走出院外,草妹還追上來說:“你還沒有牛身高,牯牛打架紅了眼會拼命,還會用犄角刺人,你怕不怕?”小孩一拍肚皮,猛然一個兩步起跳,“嗖”的一下躥上牛背,穩(wěn)穩(wěn)地坐了下來。龐大的水牯牛很溫順,馱著新來的小主人慢慢地走出了村外,直把草妹樂得手舞足蹈。
“叫啥名兒呢?”王榮生自言自語地把線裝書打開又合攏,來回在屋里踱著步。
“就叫牛佬吧。”婆娘不識字,看不懂線裝書,但很實在。
黃昏,草妹干完活后,守在村口踮腳翹望,把這喜訊告訴了小孩,她說:“大爺大娘給你起名字了?!?/p>
“叫啥?”
“牛佬,嘻嘻!”
有了名字,牛佬很高興,因為他已徹底知道了“雜種”兩個字的意思,正愁沒有辦法把這兩個難聽的字從身上趕走呢。
“姐姐,你的名字也是大爺大娘起的嗎?”
“不是,是我大大和阿媽起的?!?/p>
牛佬很失望,感覺草妹跟他不是一路人,草妹的名字,是阿媽取的,他的名字,是大爺取的。
其實,草妹才比牛佬大兩歲,一個小丫頭,許多事理所當然不明白。但她也是個少女了,望著年少無知的牛佬,她就露出嫵媚的笑。牛佬見草妹回答不出問題,顯得很郁悶。
晚飯開始了,草妹點燃一支用松脂裹成的蠟燭,黑黢黢的屋子漸漸明亮起來。一日三餐,都在上堂屋里進行,一樣的米飯一樣的菜,不同的是,八仙桌旁是大爺大娘的天地,下方的一張小方桌,才是牛佬和草妹吃飯的地方。牛佬只顧埋頭吃飯,三扒兩咽吃得挺快,草妹可不同了,吃幾口,她還得放下碗筷來到八仙桌邊,給大爺斟酒,或給大娘添飯。吃飽了,牛佬突然想起草妹回答不出的問題,就湊近大爺問:“我長大了是什么倌?”
王榮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什么?”
牛佬一臉疑問:“我現(xiàn)在是牛倌,長大了也是嗎?”
“哈哈!”王榮生大笑,說,“柴倌草倌、鋤頭倌扁擔倌,加起來就等于犁倌耙倌……”
牛佬也開始懂事了,大爺說出的一長串倌名,他竟也感覺到了今后的生活是何等沉重,他說:“大爺,我長大了也要擁有一座房子,一畝水田和一頭牛?!?/p>
“好?!蓖鯓s生認真地說,“到二十歲時你討婆娘了,我分兩丘田給你,你自己慢慢置家業(yè)吧?!?/p>
王榮生說的話不假,一些大戶人家操辦嫁妝時,把丫頭當女兒出嫁,把誠實的、沒有怨言的長工當成兒子看待,為他們?nèi)⑵拗棉k家業(yè),這是常有的事。
“討婆娘?”差點兒淹死在水中的牛佬,福從禍中來,遇上貴人,吃飽穿暖不說,竟還能討婆娘,真的像在做夢!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比小女孩還害羞似的低下了頭,無意中望了一眼草妹,她的臉竟也紅紅的,雙手不自在地把弄著垂在胸前的辮子。
草妹的臉紅了幾天,這是牛佬后來才發(fā)現(xiàn)的。天氣越來越熱了,王榮生告訴牛佬,以后你就早一點兒趕?;丶?。他說的早一點兒,就是一袋煙兩袋煙或一頓飯工夫。牛佬不明白,王榮生就把牛佬拉到院外,指著西山說,日頭還有人頭高的時候,你就回家。
牛佬牢記在心,日頭在西邊一點兒一點兒地往下沉的時候,他就沒心思跟其他牛倌打鬧了。日頭離西山頂還有兩個人頭高的時候,他就急急把牛往家趕。回到家,草妹已把牛欄里的草換了,這不是她該做的事,但她一有空就會幫牛佬做。牛佬很感激,只是傻傻地望著姐姐笑。草妹心里有一股柔柔的氣,故意沉下臉,說:“幫你做事,想討婆娘的人了,也不知道說句好話謝謝我!”
“我才不想討婆娘呢。”牛佬說。
“嘻嘻……!”草妹笑得很開心。
“你笑什么?”牛佬狐疑地問。
草妹不笑了,說:“去吧,大爺在等著你呢。”
牛佬這才想起大爺要他早回家的事,離開牛欄時,他仍不忘回頭對草妹說:“姐姐,你的笑真好看,牙齒真白,我長大后就討姐姐做婆娘!”
■
盤矮子下定決心要拆老房子,他陪著縣里鄉(xiāng)里一撥又一撥來指點察看新農(nóng)村建設的官員們滿村子轉(zhuǎn),滿村子看,最后在老房子圍墻外指指點點。
來得最多的是分管新農(nóng)村建設的副鄉(xiāng)長,他是盤矮子的大學同窗,他們同時去考的公務員,他比盤矮子運氣好,最終成了一個官兒。在村里人眼里,他們走在一起,一個是富豪,一個是權(quán)貴,舉手投足之間仿佛有一種不可阻擋的氣勢。
二人對拔掉老房子一事一拍即合。
這話傳到牛佬耳里,就成了盤矮子要買下老房子及地皮的使用權(quán),他不知真假,急不可耐地跑到盤矮子跟前,說:“你準備對老房子的地盤投資多少?”
盤矮子見牛佬在老房子之事上突然和顏悅色起來,于是笑著說:“估計十萬左右?!?/p>
“買斷了?”
“誰說的?”
“我問你是不是真的?”
盤矮子正想找老爹好好談談,便忙讓座、敬煙倒茶。牛佬卻視而不見,他突然咄咄逼人地質(zhì)問:“你買下老房子到底做啥子?”
盤矮子收住笑,說:“拆掉,修建活動場所?!?/p>
“不行!”
牛佬扔下兩個字,氣呼呼地走了。
盤矮子著實頭疼起來。幾天后的一個早晨,他組織了村里所有的勞力,撇開牛佬那把銅鑰匙,想先推倒圍墻,然后再對老房子大動干戈。讓他想不到的是,牛佬早一步躺在圍墻下,見人群蜂擁而來,他才慢慢從地上爬起來。人們看到,他手里除了上吊的麻繩外,還握有一把雪白的殺豬刀。
“我早就祭拜過祖宗,誰敢動老房子,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這事驚動了副鄉(xiāng)長,他聞風而來,見牛佬大義凜然視死如歸般的與盤矮子對峙著,他也被嚇住了,這種事,只要一見血,他這個副鄉(xiāng)長可是吃不了兜著走的。畢竟是在官場上混的人,副鄉(xiāng)長先喝退了盤矮子,正準備勸牛佬,只見牛佬滿臉通紅,指著盤矮子罵道:“你簡直就是舊社會的惡霸地主!”
盤矮子氣得齜牙咧嘴。
更氣的是牛佬的家人。毛妹不用說,兒子銀仔差不多要罵老子的娘了,嫁在外村的女兒也哭哭啼啼地回來了。當著家人的面,牛佬罵女兒道:“哭喪啊,我還沒死呢!”
滿頭白發(fā)的毛妹和女兒擁成一團哭。
毛妹說:“你大大撞到鬼了!”
女兒醒悟,抽抽噎噎地說:“十里鋪有個老巫婆挺神的,我去找她給大大驅(qū)驅(qū)邪?!?/p>
“屁!”毛妹說,“你大大早年就被狐貍精迷住了,死也不會醒悟了?!?/p>
“爛嘴!”牛佬破口大罵,“別人是狐貍精,你是什么?”
受委屈的毛妹不哭了,她擦一把眼淚,氣哼哼地說:“我?我是清白一世,不像狐貍精,年紀輕輕就偷人養(yǎng)漢子。”
“誰偷人養(yǎng)漢子了?”
“你自己心里明白?!?/p>
牛佬在氣憤中動情了,大聲道:“她雖是貧民女子,卻處在大戶人家,有教養(yǎng)……”
“屁!”毛妹打斷他的話,接著罵道,“你個沒心沒肺的,瞞了我多少年???這把年紀了,冒出這樣的丑事,你不要臉,我卻沒臉見人了,我怎么活??!”
在子女面前,牛佬的臉掛不住了,再鬧下去,望著哭成爛泥似的毛妹,生怕她一口氣接不上來就那么走了,他只有沉著可怕的臉避開了。
兩天后,盤矮子招來的兩個銀行信貸員上門服務,現(xiàn)場辦公,一張桌子剛擺好,牛佬第一個到達。站在一旁的盤矮子臉色很不好看,但他仍溫和地說:“老爹,銀仔才修兩年的新房不必重建,只要外觀裝飾與新村一致就可,您家無需貸款啊?”
牛佬哼一聲,說:“我大有用場呢?!?/p>
信貸員說:“姓名?”
盤矮子代答道:“姓牛,單名佬?!?/p>
還有這樣怪名字的,信貸員忍不住笑問:“貸多少?”
牛佬答:“五萬?!?/p>
盤矮子說:“天!”
信貸員就把筆停住了,一臉疑問。牛佬對盤矮子臉一橫,說:“什么天,什么地?你大呼小叫啥?”
盤矮子問:“您借貸的事,銀仔知道嗎?”
牛佬冷笑一聲道:“老子的事,兒子能干涉?”
信貸員說:“你不是戶主?”
盤矮子又搶先回答:“是戶主。”
信貸員不放心了,問:“有償還能力嗎?”
盤矮子替牛佬保證:“沒問題,他家有大片果園,在規(guī)定的時間里還貸綽綽有余?!?/p>
信貸員放心了,牛佬的心也寬松下來。一系列表格填好后,他就在表格上繁瑣地加蓋私章,完了,信貸員把一張現(xiàn)金支票交到他手中。
拔腳離去時,他又回過頭,盯著盤矮子恨恨地說:“你再打老房子的主意,你爺爺跟你沒完!”
盤矮子臉紅一陣白一陣,說:“您是長輩,要注意自己的形象,說話嘴巴放干凈一點兒!”
牛佬哈哈大笑,說:“小子,你聽好了,你老子都不敢在我面前放肆,你趁早繞著爺爺走!”
盤矮子何時受過這種屈辱,財大氣粗的他在村里說一不二,全心全意為村民辦實事,如今卻遭人奚落,要是同輩人,他會捋起手把子與他一決雌雄,可偏偏對手是個古稀老人,一堵?lián)u搖欲墜的殘墻,說什么也不能隨便亂碰。
就在盤矮子苦思冥想怎樣才能讓牛佬屈服時,牛佬的家里再一次吵翻了天。
銀仔見老子懷揣五萬元現(xiàn)金支票回家時,一個勁地嬉笑,說:“大大,這么多錢??!花在三層洋房上,外觀金碧輝煌,室內(nèi)富麗堂皇,可與盤矮子的大宅院媲美了?!?/p>
牛佬沒好氣地說:“再美再漂亮,一百年兩百年后還是要被子孫后代扒掉!”
銀仔一樂,告訴老子說:“您不懂啊,現(xiàn)在的普通鋼筋混凝土洋房,壽命只有五六十年哩。”
“那就更不能添資了。”牛佬說。
“也好,我正想擴大果園生產(chǎn)?!便y仔伸出了手。
“干嗎?去!”牛佬扒開兒子的手,牢牢地把支票揣進衣袋。
“大大,這不裝修不擴建的,您貸這么多錢干嗎?”銀仔狐疑地問。
“你行啊,管起老子的事來了?”牛佬吼道,“你聽清楚了,休想從我這兒動一個子兒?!?/p>
兒子耷下了腦袋,毛妹不信這個邪,她沖老頭子嚷:“你要把錢帶棺材里去?”
牛佬毫不示弱,回敬道:“你管不著!”
“你另有子孫?做遺產(chǎn)?”
“胡說八道!”
“天殺的!你給狐貍精重修墓地也花不了這么多錢??!”
“哼!”牛佬無奈之中只好激流勇退。
走出村莊,在早年放牛的一小山坡上,牛佬在一個土堆前佇立了許久,然后走向兩座并列的土堆,按男左女右的規(guī)矩,他面對右墳,抑制不住地呼喚道:“草妹,我又看你來了……”
牛佬拖著十分疲憊的身子,虛脫般地軟了下去,在墓地長坐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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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牛佬被收留的這年仲夏,留西裝發(fā)式、穿潔白襯衫的少爺王冠放了暑假,從縣城回到了家。偌大的庭院多了個人,就像瀕臨死亡的肌體注入了新鮮的血液,瞬間充滿了活力,上下堂屋里除了他的歡聲笑語,庭院里還經(jīng)?;厥幹母杪暎赌锼团费?,《四季歌》呀,整天都熱熱鬧鬧的。
草妹來王家時間長,對王冠一點兒也不陌生,而牛佬卻對王冠的一切都十分好奇。
牛佬盯著王冠的頭發(fā)和襯衫傻傻地看,他這樣看王冠的時候,王冠卻在傻傻地看草妹:這丫頭,一年半載不見,變成漂亮妹子了!草妹感覺到了,臉一紅,低頭匆匆跑開。
王冠也喜歡和自己的爹王榮生說很多奇怪的話,說什么抗日啊,打仗啊,王榮生不喜歡聽這些話,每次都不搭理王冠。
唯獨牛佬聽得津津有味。
草妹也搭腔了,接著話題說:“大娘說過好多回了,日本人走到哪兒,十里八村的人都躲到深山密林中,日本人狠毒著呢,專剖人心烤著吃?!?/p>
王冠說:“日本人實施東亞共榮,其實是霸占我們的國土,掠奪我們的財富……”
牛佬說:“你怎么知道這么多?。俊?/p>
王冠說:“我們的先生在桂林師范讀過書,博學多才?!?/p>
牛佬突然之間就羨慕起草妹在家洗洗涮涮的職業(yè)來,他很想在家呆著,聽王冠說外面的新鮮事,但他不能。他每天早上牽牛出門,要到日頭離西山還有兩個人頭高時才能趕?;丶摇I挝顼堃苍谕饷娉?,都是草妹做的,或是一包糯米飯團,或是幾個煨烤得焦黃的香噴噴的大紅薯。王冠放假回家的這些日子里,他在外跟其他伙伴在一起也覺得索然無味了。
除了喜歡聽王冠講新鮮事,他還喜歡和草妹呆在一塊兒,似乎不知是草妹的身上還是秀發(fā)中,總有一股特殊的香味,令他著迷。
王冠回到家中,牛佬撇開草妹,就對下屋感興趣了。以往他鐘情和向往的是上堂屋里,開飯的時候,他放開肚皮吃,大娘和草妹做的飯菜都挺香,吃進嘴里往下咽,食物從喉嚨里下滑落進胃里,饑餓的他暢快極了,仿佛做人最愜意的,就是吃飯時的那一刻。
可惜的是,假期很快結(jié)束了,王冠也走了。
王冠走時,大爺大娘把他送出村外,草妹沒有去,她怕王冠那雙眼睛,盯著她看時她心就慌慌的。牛佬黃昏趕?;丶遥豕诘挠皟憾紱]了,他有一種失落感,第一次吃飯感到索然無味。
沒有王冠給他講新鮮事聽,吃晚飯時,牛佬悶悶不樂。晚上,躺在幾塊木板相拼的床上,牛佬有些郁悶。剛想迷糊時,王冠唱過的歌在窗外響起來了,不過卻變了調(diào):
春季到來綠滿窗,
大姑娘窗下繡鴛鴦。
忽然一陣無情棒,
打得鴛鴦各一方。
夏季到來柳絲長,
……
歌聲輕輕飛揚時,他驚呆了,難怪哀哀的細細的腔調(diào)不像王冠,原來是草妹在唱歌。
草妹正掌燈去洗澡,牛佬不顧一切地沖了出來,把她擋住,說:“姐姐,你怎么也會唱這歌?是少爺教你的嗎?他怎么不教我呢?”
草妹嚇了一跳,確認大爺大娘已入睡且四周無人時,她才說:“少爺沒有教我,他一唱的時候,我就用心記下了。”
“真好聽。”
“你喜歡嗎?”
“喜歡?!?/p>
“那姐姐以后就唱給你一個人聽?!?/p>
“好!姐姐,你長得真好看?!?/p>
“不許瞎說!”
“是真的,臉上還有酒窩呢。”
“可惜不能裝酒?!?/p>
“嗯?!?/p>
“如果能裝酒呢?”
“那我就喝一口。”
“弟弟跟誰學壞了?你就不怕我打你嗎?”
“不怕!”開始對男女之事有蒙眬幻想的牛佬膽大包天了,他伸出手想碰草妹胸前那隆起的兩坨脂肪,也想摸一下那粉嫩的臉蛋,更想拍拍她走路扭動得極好看的屁股,竟一時無從下手,不知碰哪兒好。
見他伸出的手掌,草妹一驚,手中的燈盞“砰”的一聲掉在了地上。靜夜中聲音十分刺耳,并傳入上下堂屋里轟然回蕩,似千軍萬馬壓過來,牛佬頭皮一麻,連滾帶爬逃回了北廂房。
打碎了一盞燈,大娘責怪了幾句,草妹當面委屈,背后臉上卻溢出幸福而甜蜜的笑。只是,這韻味這意境,牛佬不明白。他只想,那一刻他在做奇丑無比的事,燈盞的爆炸中,似有無數(shù)雙憤怒的眼睛在瞪著他,他被嚇破了膽!
這年冬天,王冠沒有回家過寒假,臨近春節(jié)時,王榮生接到他一封信,信中說他和幾個熱血青年已到了桂林,正接受白崇禧部下“青年學生軍事訓練班”的強化軍訓。王榮生看完信,長嘆道:“王家出不孝子了,要敗家了……”
仲春時節(jié),王冠又回到了縣城繼續(xù)上學,王榮生的臉上才又顯出笑容,對下人更和藹可親起來。
但沒多久,牛佬發(fā)現(xiàn),草妹一見到大爺,就會禁不住全身發(fā)抖。
牛佬問:“怎么啦?”
這一回,草妹想哭,也想倒在牛佬的身上哭。牛佬還不懂得愛憐女人,只那么硬生生地站著,硬生生地接著問:“到底怎么啦?”
草妹低著頭,聲音像蚊音——
天氣漸漸轉(zhuǎn)涼并寒冷的時候,王榮生不再到河里洗澡,隔三岔五,在草妹的伺候下,他在洗澡房洗著舒適的熱水澡。一天,正在雜房外守候等著搓洗大爺換下的衣衫的草妹,突然聽到大爺在低低地叫喚:“草妹。”
“大爺,我在?!?/p>
“我的短褲掉澡盆里弄濕了,給我重找一條褲子來?!?/p>
草妹怕大爺著涼,風風火火地跑去又跑回來,當她走近雜房時,大爺已把洗澡房的門打開了,就像在河邊洗澡旁若無人似的赤身裸體站在草妹跟前。
草妹第一次看見大爺胯下那成熟的東西,被嚇蒙了。
■
毛妹罵牛佬的事,像風一樣在村里傳開了,人們好奇的不單是那筆巨款的去向,更感興趣的是,盤矮子到底是不是牛佬的嫡親孫子?
為這事,盤四發(fā)、盤矮子都陰沉著臉。盤家財大氣粗,一直讓人敬重和巴結(jié),村里人絕不敢在父子倆面前提他們與父輩祖輩的“血緣關系”幾個字。對牛佬,這突然瘋了般的老頭子,挨了毛妹的罵后,那張臉像鬼臉要吃人似的,人們當然也不敢冒犯。所以,牛佬似真似假的話,一時間把人們弄糊涂了,有人饒有興趣地盯著他懷里那筆巨款,看村里是不是還有誰是他的親兒子親孫子,可以來享用這筆錢?
只有盤矮子在血緣二字上氣惱過后,也不去追究牛佬這老家伙的胡言亂語了,對村民添油加醋的猜測也不聞不問,他已拿定主意,征得副鄉(xiāng)長的同意后,要瞅準機會,出其不意地把老房子給扒了。
盤矮子要對老房子大動干戈了,村里人也期望新村建成后里里外外輝煌一片,那也是他們的驕傲。當有人突然之間看見牛佬先盤矮子一步在對老房子指手畫腳后,就飛快地把這一重大消息告訴了盤矮子。
盤矮子顯得很驚訝,當人群簇擁著他浩浩蕩蕩地來到老房子前時,正值午后,太陽光下的牛佬一臉古銅色,正居高臨下地指揮著幾個彎腰干活的人。幾個干活的人像是外地人,眼生,在雇主牛佬面前唯命是從。盤矮子看見爬滿青藤的圍墻下,古人用鵝卵石鋪就的道兒已被木樁圈了起來,像畫地為牢,幾個人插樁拉線,手腳十分老到,不像一般的干活人。
“牛佬老爹,您這是?”
“響應政府的號召,建新村?!?/p>
盤矮子莫名其妙,便問:“牛佬老爹,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知道你心高氣傲,說出的話若做不到死不甘心?!迸@姓f,“老房子被毀在即,我只有出此下策。如果我不搶在你前面,哪一天看見你扒老房子了,就無異于拿刀剜我的心,真把我逼急了,我會跟你橫,也許我會要了你的小命,也說不定你會要了我的老命!如果那樣,老房子還得被拆掉,我不想血染老房子,更不愿老房子毀在我眼里?!?/p>
人們被弄糊涂了。
“裝飾門面呀,與新農(nóng)村一致呀!”牛佬指著盤矮子說,“給你撐臉面呀,哼!”
盤矮子恍然大悟,說:“我就不明白了,您跟惡霸地主之家到底結(jié)下了啥恩緣?”
“惡霸地主?誰是惡霸地主?”
“王榮生,包括他的祖輩!”
“誰說的?”
“您呀!您憶苦思甜的故事不是影響了幾代人嗎?”
“哼,瞎說!”牛佬指著盤矮子的鼻子罵,“那么你呢?你吃香喝辣,你腰纏萬貫,你惡狠狠地罵偷懶的工人,你惡狠狠地將做錯事的工人一腳踢出廠門,你的婆娘換了一個又一個,你比過去的地主的心還黑!你難道不是惡霸地主資本家?”
盤矮子臉色一變。
牛佬繼續(xù)咆哮:“若世道變回從前,你就是惡霸地主!”
一番唇槍舌戰(zhàn),盤矮子被這老爺子搞得焦頭爛額,悶悶不樂地回到家里。
毛妹和銀仔知道這事時,幾個外地工匠已在老房子里安營扎寨了。銀仔是和村里第二批人去老房子跟前看稀奇的,見老子和工頭各執(zhí)一份需耗資六萬余元的裝飾裝修協(xié)議書,他咯血,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這錢誰償還?”
牛佬白了兒子一眼,說:“我沒死,這個家我當著;我死了,父債子還?!?/p>
銀仔差點兒癱倒在地。
毛妹知道后,氣暈了。緩過氣來,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訴說:“老都老了,怎么就正事不做邪事有余呢?孫子孫女大學畢業(yè)后連個穩(wěn)當?shù)墓ぷ鞫紱]有,遠天遠地在外打工混飯吃,你怎么就不像其他人一樣,想辦法拿錢給孫輩買個正當職業(yè)呢……”
“胡鬧!”牛佬吼。這話早把他的雙耳塞滿了,直壓在心里,堵得慌。
“我胡鬧還是你胡鬧?”毛妹咄咄逼人。
“我要做的事,誰也管不著!這老房子,我寧死也不會讓人拆!”牛佬斬釘截鐵地說。
毛妹撕破臉皮了,憤怒地說:“說,在我之前,是不是真的在老房子里跟狐貍精干過見不得人的齷齪事?”
牛佬差不多跳將起來了!曾經(jīng)屬于兩個人的隱私話,幾次都擺在光天化日之下了,毛妹真的不顧一切了。終究,這一次牛佬不再躲躲閃閃和吞吞吐吐,他回答得十分爽快:“干過!怎么樣?”
“天啊……!”毛妹說不出話了。直接說出口與默認有很大的差別。毛妹的精神徹底垮了,雙眼直勾勾地瞪著牛佬,噴著兩股怨恨的火,就那么一動不動地瞪著,模樣十分嚇人。后來,火熄滅了,兩束光也黯淡了,直到銀仔從外面進屋,發(fā)現(xiàn)阿媽眼睛一眨不眨的,神情異樣,他才慌慌地叫了一聲:“阿媽,您怎么了?”
毛妹這才站起身,掙脫兒子攙扶的手,說:“你別留我了,我要回家,牛佬和銀仔在等著我回家做飯呢?!?/p>
牛佬氣悶中抬起頭,驚訝地望著毛妹。
銀仔突然號哭起來:“阿媽瘋了!”
毛妹真的瘋了,老年癡呆癥加上憤怒,毫不留情地全部浸入她的身心,她的理智沒了。她開始胡言亂語。她對著嚇得直哭的銀仔說:“你別留我了,我家銀仔餓了就愛哭,我要回家給他喂奶呢?!?/p>
銀仔胸口一熱,淚水情不自禁地涌滿了眼眶,抱著阿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毛妹突然跑了,一大把年紀了,卻突然像魔鬼在驅(qū)使她走路似的,步子竟邁得飛快,銀仔費了好大的勁才從村外田野將她拉了回來。剛進院門,牛佬也剛從老房子旁指手畫腳回家,銀仔就克制不住了,在心里罵老子的話,像一顆憤怒的子彈,張嘴就從牙縫中迸了出來:“混賬老子,你把我阿媽逼瘋了!”
“不孝子!”被擊中的牛佬罵道。
不罵還好,這一罵銀仔更來氣了,說:“你不是還有兒子孫子嗎?讓他們孝敬你去!”
“你敢這樣跟老子說話?”
“這話幾天之中已被別人說爛了?!?/p>
“你敢這樣對待老子?”
“總比你對待阿媽和我們好得多。”
“你目無老子!”
“你自己造成的。”
“你想趕老子出門?”
“……”
銀仔的沉默,就是牛佬的絕望。他說:“好!橫看豎看老子不順眼,老子不用你伺候了,到死那一天也不用你操勞了?!?/p>
一時的絕望過后,牛佬沒有迷惘。其實,他早就有個心愿,幾年前他就想對毛妹說,老房子清靜,是最好的養(yǎng)老去處,但面對戀家的女人,他終究沒有說出口。這下倒好,滿足這個心愿竟得來全不費功夫,再不需用什么語言去激將兒子,便順水推舟卷起鋪蓋,提著簡單的鍋碗瓢盆,牛佬蝸牛搬家似的住進了老房子。
幾個外地工匠莫名其妙,他們已把牛佬當成了一個怪老頭,當牛佬和顏悅色地走進院子時,他們也就不去猜測怪老頭是個啥樣的人了,只顧低頭干活,只顧忙于掙他們所需要的錢。只有工頭,他湊近牛佬問:“您懂建筑?來監(jiān)工?”
牛佬搖搖頭。
工頭笑了,說:“老人家,您放心好了,不用您卷鋪蓋來監(jiān)工啦?!比缓?,他也沒心思去顧及牛佬的臉像天氣一樣變化無常,只顧忙他的活去了。
把鋪蓋一卷進來,首選的臥室當然是南廂房。牛佬把被子放在老式木架床上攤開,頓感疲憊極了,倒頭便睡,有一種闊別幾十年的感覺,一直到第二日早上才醒過來。日頭出來三竿子高了,他才笨手笨腳地把飯做好,吃飽喝足后放個響屁走出屋子,工匠們對他視而不見,專心致志地搭腳手架砌磚。
老房子的包裝工程畫上了句號,痛心疾首的是銀仔。他確信老子手頭上的巨款花得分文不剩,村民們?nèi)齼蓛傻厍叭ビ^光,只有他面對瘋癲的老母捶胸頓足。
毛妹瘋得很徹底,坐在家里口口聲聲對銀仔說她要回家,趁人不備她就溜出屋子,滿村轉(zhuǎn)滿田野亂跑,害得銀仔夫妻倆時常得有一個人守在家里。
雖然和兒子鬧掰了,但對于毛妹,牛佬仍然很心疼。風雨同舟幾十年,最后她被自己氣瘋了,他多想陪在妻子的身邊,但跟兒子鬧翻了,他絕不回家半步。不好意思回家,他就守在朝門口,希望毛妹在老房子前出現(xiàn)。一天又一天,毛妹真的來了,她在回“家”的路上,牛佬鼻子一酸,擋在了她面前。
毛妹在老房子里呆坐了半天,就又急著要回家了。
“別走,這就是你的家呀?!?/p>
“嘻嘻,不是。”
“我是牛佬呀。”
“你不是,牛佬早死了?!?/p>
牛佬的雙眼紅了,他笨手笨腳地想做一頓飯給妻子吃,毛妹就趁這間隙溜了出來,眨眼間就越過了朝門。牛佬端著鍋追出來,正碰上為找阿媽而急得滿頭大汗的銀仔,在兒子面前,毛妹像個溫順的小孩,依著兒子的肩膀,緩緩朝家走去。
“把你媽留下吧?!迸@须y過地說。
“阿媽不用你管,你享你的清福吧!”銀仔頭也不回,他已傷心到了極點。
“哐當”一聲,牛佬手中的鍋掉在了地上,他不知傻呆呆地站了多久,才回到了夜幕降臨下靜謐的老房子中。這天晚上,牛佬一夜未眠,房間里和枕頭上,到處彌漫著草妹秀發(fā)中溢出的清香,偶爾,上堂屋里還傳來大爺被水煙嗆住了的咳嗽聲……
雞叫三遍時,他把嚇唬盤矮子的繩子拿出來掛在了床架上,一切準備就緒后,他什么也沒想就把頭伸進了活套中,一場夢就此開始:趕?;丶业乃缇吐劦搅宋葑永镲h出的飯香,但是難以分辨的是,為他做飯的不知是大娘,還是草妹。
■
洗澡房里王榮生的裸體事件,不管牛佬怎么解釋,草妹都處在郁悶之中。
牛佬說:“大爺就是這樣的人呢,他只喜歡田里的禾苗,不喜歡女人。”
草妹說:“瞎說,他不喜歡女人還天天跟大娘睡一起?”
牛佬沒詞了,想了想,又說:“在河邊,許多女人都看見過大爺?shù)墓馄ü?。?/p>
草妹說:“那是在河邊,跟家里不一樣?!?/p>
牛佬驚訝了,說:“河邊的光屁股跟家里的怎么不一樣了?”
草妹急了,說:“河邊見過大爺不穿衣服的女人有很多,可家里就我一個!”
牛佬就笑道:“你騙人呢,我?guī)状瓮低悼匆姶鬆斣诿锶瞿驎r,大娘就在他面前呢。”
草妹“撲哧”一聲笑了,她的手指點著牛佬的頭,用姑娘柔柔的聲音嗔道:“你個笨腦殼,大娘是大爺?shù)钠拍镅??!?/p>
牛佬還不明白,說:“男人的屁股只給自己的婆娘看?”
草妹害羞了,半晌道:“嗯?!?/p>
牛佬大叫起來,說:“我跟大爺一塊兒洗澡,屁股也讓好多女人看過呢。”
草妹又吃吃笑起來,說:“你還小?!?/p>
望著草妹跑開的身影,牛佬開心地笑了,說:“我又沒光屁股給你看,你跑什么呀?照你說的,光屁股給誰看跟誰睡覺,我還沒想好呢。”
草妹回過頭,臉紅到了耳根。
幾天后,草妹漸漸平靜下來了,她對牛佬說:“其實,大爺是好人?!?/p>
牛佬嘿嘿一笑,說:“當然啦,他的屁股讓你看,是喜歡你呢?!?/p>
“那么你呢?你喜歡姐姐嗎?”
“喜歡!”
草妹開心地笑了。牛佬也傻傻地笑。他不知道的是,姐姐的笑,臉上溢滿了幸福。就在這笑聲中,草妹越發(fā)漂亮了。
古人說,樂極生悲,突然有一天,草妹不笑了,并且變成了個淚人。
夏季一到,家里又充滿了另一種氣氛,因為王冠又回來了。這個假期他沒有約同學去桂林下柳州,放假的第二天,他拖著裝滿衣物的皮箱回到了家。
盡管草妹盡量裝出不怕他的眼神,盡管牛佬每天趕?;丶揖偷教炀锒字?,與先前相比,家里還是少了許多歡樂,因為王冠的笑聲少了。偶爾,他也唱歌,大多數(shù)時間,他在看書,也看從縣城帶回家的報紙??磮蠹埖臅r候,他就變得沉默寡言,有時兩天也不見他臉上有笑容。飯桌邊,草妹和牛佬都認真地聽他和大爺?shù)膶υ?,父子倆說的話草妹和牛佬大多都聽不懂,什么戰(zhàn)役啊,國軍共軍的。有一次,父子倆為“理想”兩個字爭論了一個晚上,最后大爺大罵一聲“你敢”,直把草妹和牛佬也嚇得跳了起來。
挨過罵的王冠像沒事人一樣,第二天照樣躺在竹椅上看他的書。黃昏時,當“大姑娘窗下繡鴛鴦”的歌聲又從他的嘴角飄出時,牛佬來勁了,湊上前問:“什么叫理想?”
“希望?!?/p>
“希望是什么?”
王冠白他一眼,繼而笑了,說:“你是牛倌,想擁有自己的一頭牛、一塊田,還想有一個長得好看的婆娘,這就叫理想,也是希望?!?/p>
盡管受了打擊,牛佬仍然很滿足,琢磨著“理想”二字,晚上興奮得睡不著,他躡手躡腳地起床,老鼠一樣靈活地躥到南廂房,輕輕地拍打窗戶。
草妹說:“我睡下了?!?/p>
牛佬嘆息一聲,轉(zhuǎn)身想離開,草妹卻把門打開了。不敢掌燈,也不敢大聲說話,牛佬說:“我有理想了,也想聽聽你的理想?!?/p>
一番講解,草妹也明白了。黑暗中,她突然抓住牛佬的手,柔柔地說:“我的理想也和你一樣,兩間屋,一畝田,一頭牛,還有兩個孩子……”
聲音越來越細,黑暗遮掩了她發(fā)燒的臉。
牛佬早就有感覺,只有在姐姐面前,他的野性和頑皮都不知跑哪兒去了,此時他呼吸急促,雙手一把將姐姐圈住,草妹就像一只綿羊一樣靜靜地伏在他的懷里。姐姐的胸脯軟軟的,他正心猿意馬,姐姐的嘴把他的嘴咬住了,并用舌頭撬開他的牙齒在他嘴里來回攪動,他的血液頓時瘋狂起來。
兩只“小白兔”被抓住時,草妹完全癱軟下來了,他伏在她耳根邊輕輕地說:“姐姐,我喜歡你,我的屁股給你看。”這時,草妹才清醒過來,站起身的她沒有離開他的懷抱,只是緊緊地抓住他的手不讓他亂動,語無倫次地說:“再過兩年……我一定看……”
兩年,對一個半大小子來說將是一個漫長的等待,但牛佬仍然很開心,他畢竟有了理想,并憧憬著拿屁股給姐姐看的那一天到來。一夜之間,他仿佛成熟了許多,就是陪大爺去河邊洗澡,王冠也去,當大爺寬衣解帶時,他和王冠就躲到不遠處下游遮人眼的地方,兩個人像水鴨子一樣在河里暢快地游來游去。不同的是,王冠洗澡還穿著短褲,牛佬嘻嘻笑說:“你的屁股那么金貴呀,男人也不讓看?”王冠和草妹竟語出一轍,說:“我只給我的婆娘看?!?/p>
“你在學堂里找到婆娘了?”
“沒有?!?/p>
“那你已有喜歡的妹仔了?”
“沒有。”
牛佬相信王冠說的話才沒有幾天,他才知道這個有學問的人,竟然說的是假話。
這一天,牛佬趕?;丶遥裢R粯犹みM院門,就感覺家里的氣氛不一樣。首先是王冠又無聲無息地上學去了,更令他驚呆了的是,上堂屋里,大爺大娘分坐八仙桌兩邊,臉色鐵青,草妹在他們面前跪著,低頭啜泣。
這是一件不容許牛佬插手也不容許他旁聽的事,還是他牽著牛兒在田野里撒歡時,家中大爺面對跪下的草妹,拍桌低吼:“說!”
草妹一夜未睡,早就哭紅了雙眼,威嚴的家堂下,大爺?shù)臄嗪嚷曋?,她渾身發(fā)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出了一個噩夢——
半夜時分,萬籟俱寂。剛熟睡不久的草妹,被接連不斷的低低的敲打聲驚醒了,她睜開眼側(cè)耳細聽,確信有人在拍窗戶,不禁心里好笑:牽著牛在外野了一天,又撞上啥好事了,把秘密藏心里,深更半夜睡不著,要來報喜了。有過了牛佬上次的擁抱和親吻,她不再那么害羞,摸黑胡亂地把外衣披在身上,也不系那繁多而細小的布紐扣,趿鞋來到窗下,故意問:“是誰?。可罡胍沟牧?,就不怕驚醒大爺大娘?”
響聲靜止了。因為大爺大娘都很嚴厲,要是知道了誰在深更半夜不睡覺嬉戲打鬧,會用家法懲治的。過了好一會兒,窗外又響起了聲音,這回是說話聲,低低的,用氣語經(jīng)過木板縫隙傳遞過來:“是我,開門吧。”
草妹沒有任何顧慮,木插銷輕輕一拉就脫離了門閂,她沒想到的是,門剛重新輕輕關上,黑影一把就抱住了她,并老練地親住了她的嘴,她眩暈了。這壞家伙,有過那么一次,就這么輕車熟路了。長久的親吻之后,一只手抓她正茁壯成長的乳房,另一只手就迫不及待地扯她的褲子,她才慌張地抵抗。
“不能!”
“沒事?!?/p>
對方語出驚人,從陶醉中清醒過來的她驚恐萬狀,用力抱住她的不是牛佬,而是少爺王冠。
“你怎么能這樣???”
“我喜歡你!”
“不行!你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p>
“你傻呀,我真的喜歡你?!?/p>
“不可能的事,你饒了我吧!”
王冠不再出聲,繼續(xù)著他的動作。草妹嚇壞了,拼死反抗,無奈王冠的雙腿雙手經(jīng)過軍訓后十分有力,她越掙扎王冠的欲火就越燒越旺,頃刻之間她就被壓在了床上。草妹仍在做最后的掙扎,屁股扭動著,不肯妥協(xié)。王冠倒不動了,氣喘吁吁地說:“去年暑假我就喜歡上你了,每天晚上你到澡房洗澡,我都要隔著木板縫隙偷看,看你發(fā)育成熟的姣好的胴體……女人的身子是金貴的,給我看了就是我的!”
這句話瞬間像雷擊,將草妹擊垮了。她驚得目瞪口呆,一下子不知道反抗了。
許久,王冠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說:“等我讀完書,就回家和你成親?!?/p>
草妹不吱聲,她艱難地支撐起身子,把煤油燈點燃,昏黃的燈光下,她的臉像死灰般慘白,不敢抬頭看王冠,只淡淡地說:“我不會嫁給你的!”
王冠抿嘴一笑,走了。
草妹跪在家堂下把這事說完,王榮生當然知道她沒有杜撰,只是大娘還不相信這是真的,她問:“王冠動過你了?”
草妹的淚再一次洶涌而出。
王榮生擺擺手,制止了婆娘即將出口的謾罵,說:“他說過要討你做婆娘?”
草妹點頭。
“你答應了?”
草妹搖頭。
王榮生長舒一口氣,說:“你起來吧,這兩天你好好休息,家務事就由你大娘做吧?!?/p>
這天晚上,牛佬把窗戶拍得“嘭嘭”作響,草妹就是不開門,急了,她說:“你再胡鬧,我就叫大爺大娘了!”牛佬泄氣了,疲憊不堪地回到了北廂房。
第二日早上,大娘把早飯做好了,還不見姐姐起床,牛佬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對于大爺大娘,他絕不敢問半個字;求助于姐姐,可草妹就是躲著他。
三個月過去了,草妹的氣色也沒有好轉(zhuǎn)。這天,牛佬回家,發(fā)現(xiàn)屋里增添了喜慶的氣氛,大爺大娘笑著,唯獨草妹臉陰著。牛佬怔怔地望著她,她頭低著,不理他。讓牛佬開心的是,這頓晚餐極其豐富,八仙桌上擺滿了雞鴨魚肉,而且屬于他和草妹的小方桌空著,大爺說:“我們今晚吃頓團圓飯?!?/p>
草妹聽了這話,又暗自垂淚了,香味撲鼻而來,她的筷子卻很少動。牛佬顧不上這些,桌上的美味佳肴對他太有吸引力了,除了過年,他很少吃到這種大餐,還沒上桌,他的口水就流出來了。大爺招呼他上桌,他不敢相信。大爺說:“吃吧,陪草妹好好吃頓飯?!?/p>
牛佬笑了,抓一只雞腿就狼吞虎咽起來。大娘笑著說:“慢點兒吃,夠你吃的。”
吃飽喝足,他打著飽嗝問草妹:“大爺說陪你吃飯,啥意思?”
草妹怨恨地瞪他一眼,跑進屋就把自己關了起來。
牛佬這才感到不對勁,入夜后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正想著姐姐為什么不理他,姐姐就來了。隔著窗,草妹的眼貼在沒有草紙蒙住的木格上,說:“你過來一下?!?/p>
牛佬就激動起來,第一次親吻,已在他心里深深地打上了烙印,多個晚上他想再次體驗,都被草妹拒絕了,他很氣餒。走進南廂房,使他驚訝不已的是,月上中天,透過窗戶微弱的光,房間里展現(xiàn)的,是草妹白嫩嫩的身子,一絲不掛地橫在床上。
草妹說:“牛佬,我喜歡你!”
牛佬呼吸粗重起來,草妹的呼喚,頃刻之間讓他比喂養(yǎng)的大水牯牛還瘋狂,三下五除二就把衣褲褪掉,撲了上去。童子,剛挨著邊就完事了,兩個人就緊緊地擁抱起來,不一會兒,他又雄了,整個過程中,草妹始終不說一句話,在她的引導下,牛佬做完了讓人一輩子刻骨銘心的第一次。
草妹又說:“牛佬,我喜歡你!”
牛佬說:“姐姐,我也喜歡你!”
草妹哀傷起來,說:“我以后不能給你洗衣服了。”
牛佬說:“怎么啦?”
草妹嚶嚶地哭了。
“你要走?”
“嗯?!?/p>
“去哪?”
“嫁人?!?/p>
“你要嫁給誰?”牛佬咆哮起來,“說呀!”
草妹一把捂住他大喊大叫的嘴,起床把他推出門外,隔著窗,她驚魂未定,說:“就明天,嫁給小不點,大爺作的主?!?/p>
回到北廂房,牛佬癱倒在了床上。天剛麻麻亮,他就被一陣鞭炮聲驚醒,披衣跑出門,小不點和他老子寬嘴喜氣洋洋地進屋了。
在上堂屋里,寬嘴把十塊花邊交給王榮生,然后對兒子使眼色授意,小不點忙鞠躬,說:“大爺,我來接草妹回家了。”
王榮生把小不點父子倆讓座在八仙桌兩旁,滿面春風的和大娘敲開了南廂房的門。
牛佬差點兒氣暈了,也跟著跑進南廂房,說:“大爺,我要討草妹做婆娘!”
王榮生的臉一下就變了,他先望望草妹,再盯著牛佬,厲聲問:“你們私訂了終身?”
草妹大驚失色,連說幾個不字,然后說:“沒有的事!”說完,還狠狠地瞪著牛佬,不許他說話。
如果有,這就是傷風敗俗有辱王家的家風了,牛佬不遭亂棍打死,也會成為一個廢人。
草妹一說,王榮生的臉便緩和下來,大娘也笑了,她把牛佬推出門,說:“去去去,這里沒你的事,草妹要換衣褲了?!?/p>
草妹就這樣被小不點接回家做婆娘了,沒過多久,她的肚子鼓起來了。
■
王冠在縣公立學堂快畢業(yè)了,也就是草妹接近臨盆時,突然發(fā)生了一件極大的事兒,王榮生急得不行,帶著牛佬,急奔縣城而去。
縣城很小,坐落在也很小的資水河邊,就兩條小街,學堂設在小街旁散落的村莊里。趕到學堂,王榮生兩眼立刻就冒火了。站在面前的王冠,頭發(fā)剪短了,白襯衫也不見了,他穿著黃布軍裝,肩上還挎著一支“美三零”步槍。
“你的書呢?”
“不讀了?!?/p>
“怎么不讀了?”
“當兵?!?/p>
“為啥要當兵?”
“為三民主義奮斗終生!”
“胡鬧!”王榮生狠狠地說,“‘家風唯耕唯讀,世事不聞不問,你還不懂嗎?”
王冠伸個指頭放嘴邊“噓”了一聲,對老子說:“小聲點兒,叫長官聽見了會不顧我的情面把你關進水牢里的。”
“我不管!”王榮生仍大聲說,“你得脫下黃皮子,扔掉槍,跟我回家?!?/p>
王冠嚴肅起來,說:“那我就是逃兵了,抓回來就會被打靶!一個男人,跟槍親近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這一套一套的,你在哪兒學的?”
“在桂林接受軍訓時學的?!?/p>
王榮生正想吹胡子瞪眼睛,一個兇神惡煞般的軍官在吹哨子了,王冠聞聲跑步去列隊。王榮生一跺腳,帶著牛佬就往回趕,沒走幾步,王冠向軍官請個假,追上前來截住老子,說:“大大,回家告訴草妹,我打完仗就回家討她做婆娘?!?/p>
“你做夢吧!”王榮生咆哮如雷。
這一分手,竟成永別。一個月后,王冠所在部隊朝海南島方向潰逃,王榮生后來多方打聽,說王冠已到了臺灣。也有逃兵回來說,一路上死了好多人,王榮生也就不知兒子是死是活了,從此他一蹶不振。
回到村里,牛佬才知道,草妹的肚子已經(jīng)疼了快兩天了。她躺在床上驚天動地地喊叫起來,不絕于耳的“哎喲”聲急壞了小不點。
從外村請來的接生婆是個怪女人,有一套精湛的接生技術,但她聞不得女人臨盆時的血腥味,進產(chǎn)房時她要拿小手帕當口罩戴在臉上,且手帕上必須涂上新鮮鳥蛋液,她說只有鳥蛋味才能沖淡人的血腥味。
這可難住了小不點,上哪兒去找鳥蛋???環(huán)顧村莊四周,只有屋后高大的楓樹上有一個喜鵲剛搭不久的窩,那里肯定有鳥蛋。小不點只得爬樹了,還沒到一半,不知是失手還是患有恐高癥,在寬嘴抬頭張望的瞬間,他像一個斷線的風箏掉了下來,一句話也沒留下,頓時氣絕身亡。
小不點摔死時,王榮生和牛佬從縣城回家剛進村里,他們聞訊,隨著看熱鬧的村民,蜂擁來到楓樹下。小不點腦漿涂地的慘相令牛佬頭皮發(fā)麻,但他仍然聽見,屋里草妹的喊叫聲一聲比一聲悲凄。
圍著小不點,沒有人去理會草妹了。接生婆用沒有鳥蛋味的干手帕捂著鼻子和嘴巴,從產(chǎn)房里沖出來,蹲在地上,伸長脖子嘔吐起來,直把膽汁都吐出來了,她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生崽婆不行了,要大的還是要小的?”
這話只有牛佬聽見了,他快速上前沖接生婆喊:“大的小的都要!”
接生婆白了他一眼,嘴一張又做了個嘔吐狀,轉(zhuǎn)身進屋行使她的職責去了。牛佬靜靜地站在屋檐下,草妹凄厲的呼喊聲揪緊他的心,聲音越來越微弱,他聽得真切,草妹突然大喊一聲“牛佬”,然后就再不出聲了。接著傳出來的仍是接生婆的嘔吐聲,許久,才有嬰兒“哇哇”的大哭聲……
可是草妹卻再也沒有出聲了,孩子一落地,她便斷了氣。
因為小不點夫妻倆雙雙赴黃泉,剛出生的盤四發(fā),就成了個沒老子沒阿媽的可憐兒。
念草妹在王家操勞多年,王榮生抓了兩把花邊,買了兩口上好的棺材,兩套壽衣,還請了喪歌手通宵號喪歌、道士做道場,將小不點夫妻倆厚葬了。
這年是民國三十八年,冬末的時候,王冠所說的共產(chǎn)黨占領了縣城,并解放了四周所有的山村,離村莊不遠處的小鎮(zhèn),有十幾個穿黃軍裝的北方人在這里長住了,并成立了新的鄉(xiāng)人民政府,從此,世道變了。牛佬在外放牛回家時把這特大消息告訴了大爺,王榮生漠不關心,自王冠走后,他已頹廢到了極點,除了每天仍然去村外走一圈,站在收割后有點兒荒涼的田野上佇立半天,回家后就喝他的茶,吸他的水煙,讀他的圣賢書,很少聽見他說話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零三個月后,一場聲勢浩大的土地改革運動開始了。駐進村里發(fā)動土改的是一個北方人,叫黃鄉(xiāng)長,他不當兵了,留在了地方當鄉(xiāng)長。黃鄉(xiāng)長打過很多仗,人很精明能干,他一進村就瞄上了王家老房子。
初夏,剛忙完插秧,天氣漸漸炎熱起來。人疲勞了,牛也疲勞了,但牛佬還是早早地把牛趕到河邊,選擇一塊青草茂盛的草地,讓牛美美地吃著,牛吃飽了,就會下河洗澡,他舒展了一下四肢,躺在河岸的草地上,也美美地養(yǎng)起神來。在樹陰下躺著就會入夢,蒙眬中他被人叫醒,睜開眼,站在面前的原來是跟隨黃鄉(xiāng)長的工作人員。
工作人員說:“牛佬,從今天起你不用再為地主家放牛了?!?/p>
牛佬莫名其妙。牛被工作人員牽走了,他驚駭?shù)馗诤竺?,進入村莊時,才知道全村的人都聚在一塊兒,鬧哄哄的。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黃鄉(xiāng)長坐在臨時扎成的簡易臺子上,他的面前,大爺大娘雙雙低頭跪在地上。
黃鄉(xiāng)長用力咳了一聲,全場鴉雀無聲。黃鄉(xiāng)長說:“大地主王榮生,你聽好了,今天當著鄉(xiāng)親們的面,你把欺壓剝削貧苦農(nóng)民的罪行老實交代清楚!”
王榮生說:“我沒罪?!?/p>
黃鄉(xiāng)長義憤填膺,說:“你慫恿兒子扛槍與人民為敵,罪大惡極!”
王榮生全身打了個寒戰(zhàn),低下了頭。
黃鄉(xiāng)長脫下自己的衣衫,顯出幾處槍傷,說:“狗地主,睜眼看清楚了,這就是你兒子打的?!?/p>
大娘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抬起頭,她仔細看過黃鄉(xiāng)長身上的疤痕后,哭著說:“你剛打北方來,我兒子又不認識你,他怎么打的你?”
人群哄笑。黃鄉(xiāng)長沒有惱羞成怒,他擺擺手讓人群安靜下來,說:“地主、資本家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這就是國民黨反動派統(tǒng)治下的黑暗社會!今天,勞動人民翻身當家作主,我們要與地主清算這一筆筆血債……”
黃鄉(xiāng)長說了很多,大娘才知道自己的兒子是國民黨反動派,是反動派打的黃鄉(xiāng)長,當然也就等于兒子打的黃鄉(xiāng)長,她禁不住全身發(fā)起抖來。在黃鄉(xiāng)長的演說下,人群都激昂了,因為王家的良田都要分發(fā)給沒有田地的貧苦窮人。
更有婦女舉報,王榮生常年喜歡在河邊赤著身子洗澡,調(diào)戲良家婦女。
就這樣,王榮生被定性成了惡霸地主,立刻就被五花大綁起來。被關押的地方,是往日大娘燒香的村廟,這村廟也有些年頭了,要不是王家代代出資維護修建,早就破敗不堪了,這下正好,也算是他們的棲身之處。黃鄉(xiāng)長命人做了兩頂高帽子,帽子是用竹片扎上白紙糊就的,上面寫有“惡霸地主王榮生”,大娘戴的是“惡霸地主婆陳二秀”。到此時,包括牛佬在內(nèi)的許多村民,才第一次知道大娘的名字。夫妻倆戴著高帽子,被工作人員荷槍實彈押著到處游街,游完了,又被關在村廟里。
只有牛佬仿佛在做夢,他遠遠地望著兩頂高帽子,心疼不已。
從王家出來,他住進了土改工作組新蓋的兩間茅屋,也分到了一塊上好的水田,可他躺在新居里,一點兒也不習慣,時?;匚独戏孔由咸梦堇镲埐说南阄?。
最不能使他忘記的,就是草妹臨死時的呼喊,好多個晚上,他夜不能寐,撫摸著南廂房的雕花木窗,抱著南廂房的木柱,輕輕喚一聲“姐姐”,就淚流滿面。
王榮生的富貴一落千丈,他和婆娘陳二秀在村廟里,過的是牛馬不如的日子,吃的是豬狗食,一舉一動還在民兵黑洞洞的槍口下監(jiān)督著,一言一行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
王榮生被關押的第一個月,黃鄉(xiāng)長曾下令,任何人都不能接近村廟,后來松動了,牛佬才心急如焚地要見大爺大娘。
第一次進村廟時,大爺大娘正在吃飯,牛佬驚呆了,他們吃的是稀紅薯糊糊拌著幾片青菜葉子。牛佬看不出大爺有什么變化,白白胖胖的大娘卻是面黃肌瘦了。他看一眼,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就跑了。
夜幕降臨時,也就是以往在上堂屋里吃飯的時候,牛佬用一個大斗碗盛滿白米飯,外加一鍋從小河里捕的自己精心烹飪的鮮魚湯,避開村民的眼光,偷偷溜進村廟里。
大娘一見牛佬,“哇”的一聲哭了,王榮生也淚花閃閃。
牛佬忙安慰大娘道:“大娘,您別傷心,這日子總會過去的!”
王榮生愧疚起來,說:“牛佬,大爺對不住你?!?/p>
牛佬莫名其妙地說:“大爺,您對我很好!”
王榮生就嘆口氣,說:“我早知道你跟草妹好,唉,家門不幸啊,出了個孽子,糟蹋了你們的好事……”
牛佬泣不成聲,說:“大爺,您別說了。”
這一頓飯,三人吃得肝腸寸斷。牛佬終于明白了,草妹出嫁的前夜,她的淚水是拌著飯粒一齊咽進肚子里的。事隔一年多,他才體會出了這種心痛。
最后一次來村廟時,牛佬感覺大爺大娘的神色都不對,被關押后難看的臉色,更如死灰。他忙問:“大爺大娘,你們怎么了?不舒服嗎?”
大娘的頭扭向一邊,許久,大爺才強打起精神,說:“沒事兒。”
牛佬畢竟年輕,看不出什么道兒,他將要離開時,王榮生把他叫住,抖抖索索從褲頭上解下那把朝門上大銅掛鎖的鑰匙,說:“牛佬,我把房子交給你保管了。”
牛佬不明白他的意思,銅鑰匙在掌心沉甸甸的,系鑰匙的是一根細麻繩,那是大娘親手搓成的,用桐油泡過,纖細,柔軟,防水,耐磨……
這年七月,土改工作即將結(jié)束時,工作組經(jīng)過反復核對,確認王榮生夫婦為惡霸地主,并報上級批準,決定對惡霸地主就地鎮(zhèn)壓,進行槍決。
公審會開完的這天,王榮生和婆娘拖著踉蹌的腿被押下臺時,村民們都不敢去看那血淋淋的場面,只有牛佬緊緊地在后面跟著。在河邊草坪上,王榮生被工作人員一腳踢跪在地,他抬起頭望著牛佬,說:“牛佬,你看好房子,等王冠回來,你和他一人一半……”
黃鄉(xiāng)長哈哈大笑,說:“你還盼著你兒子回來顛覆新生政權(quán),做美夢去吧!”
王榮生夫婦的臉霎時慘白,他的話還沒說完,槍聲響了,牛佬也暈死在地上。
王榮生夫婦死了,死后沒人為他們買棺材下葬。被槍斃的當天下午,幾個村民拖著他們的尸體,用稻草裹起來就要埋掉,牛佬不依,他找來幾塊薄木板,釘成兩個大盒子,把大爺大娘分別放進去,在山坡上親自挖了個大坑,把他們埋了。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朝門上的封條褪色了,只有那把老式大銅鎖永不腐蝕。牛佬有鑰匙,這個村民都知道,那把像古代兵器樣的銅鑰匙,還是王榮生親自給他的。人去屋空,牛佬很傷感,想草妹的時候,他就會在晚上進入老房子,整夜圍著屋子轉(zhuǎn)。
一座大院,從此變得陰森森的,有人夜間路過,聽見老房子里有哭聲,于是,老房子有鬼的消息傳開了,牛佬聽了,沒說什么,村民談得起勁時,他就默默離開了。
沒幾年,牛佬娶了鄰村的毛妹,有了自己的家。
直到第一個孩子銀仔足月出生時,牛佬才恍惚地算起草妹生盤四發(fā)的日子,覺得盤四發(fā),可能是自己的崽。
但小不點的爹寬嘴把這獨苗苗捧在手心里,牛佬也不好拿這件事去說什么,畢竟,這還關系到草妹的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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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仔一個星期不見老子露面了,心突然慌張起來。把一不留神就會瘋跑的阿媽鎖進屋里,他站在院中望一眼剛裝飾完畢的屋子,才邁開大步朝老房子奔去。
厚實的門板嚴嚴實實地關著,合攏后不露縫隙,銀仔雙手使勁推,門卻紋絲不動。他知道里面被閂住了。爬滿青藤的圍墻近兩個人頭高,他只好找來梯子翻墻入院。
接近屋子,一股難聞的惡臭撲鼻而來,他心下一驚,推開沒有上閂的南廂房小木門,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他老子懸掛在梁上,死灰的臉和身上爬滿了蛆蟲。
沒留下任何話語,牛佬就這么走了,赫然入目的,是用一張紅紙包裹起來的那把銅鑰匙,擺放在笨重的八仙桌上。
牛佬的死,讓村里人忙了兩天,忙完后又趨于平靜。
不平靜的是盤矮子,副鄉(xiāng)長發(fā)下話來,要他做好準備,迎接領導們的最后檢查和記者們的采訪。檢查可以應付,他看重的是記者。自己的新房子在新村里鶴立雞群,他要讓自豪的微笑連同新房子新村一道,刊登在報刊上的顯眼位置,那才是光宗耀祖?。?/p>
另一樁不平靜的心事,是在牛佬的喪事中,有人感慨地說:“新村造就了,老房子沒扒掉,盤矮子更牛了?!?/p>
那人說的話意模棱兩可,盤矮子猜想了半天:自己真是牛佬的嫡親孫子?牛佬包裝老房子也在輔佐自己?這話說得有點兒可笑。他就往明處想,有人說包裝過后的老房子不倫不類,他就站在遠處近處對老房子左看右看,最終也發(fā)現(xiàn)了,圈住老房子的古圍墻和圍墻下的鵝卵石小道,在鋼筋水泥混凝土的世界里有點兒格格不入。
得意洋洋的盤矮子就想:這點兒小事難不住我,到時帶檢查的領導和拍照的記者繞個道就是。過不了檢查關,大不了把老房子扒倒重建。
市政府、縣政府多個部門組成的高規(guī)格檢查團如期來臨,當然,盤矮子所盼望的幾個高級記者也在隊列中。面對新村,達官顯貴們一番品頭論足后,十幾個大小記者便忙乎開來,他們的筆在白紙上“沙沙”地寫著,他們的鏡頭照過新村全貌后,又對著盤矮子的新居“咔嚓”起來。
唯獨省畫報的資深攝影記者對盤矮子的新居不感興趣,他眼光犀利,一進村就瞄上了爬滿青藤的古圍墻。他不需要盤矮子作陪,獨自一人來到圍墻下,沿著鵝卵石小道走了一圈,墻院中時隱時現(xiàn)的老房子屋檐翹角似乎更招他的眼,他就要盤矮子開門,盤矮子急出一身冷汗,新村建設弄虛作假可不是好玩的事啊!無奈,他只得找到銀仔,把那銅鑰匙拿到手。
門打開了,銀仔又把鑰匙要了回去。他跟在幾個人的身后,一點兒也不放心盤矮子。大大是為這老房子死的,銀仔再不孝,也不能讓大大尸骨未寒,就看著老房子讓人拆了。況且修葺老房子外墻的這筆債已重重地壓在了自己的身上,他不允許別人毀掉。
攝影記者走進院中,他被老房子的古樸雅致給迷住了,也大聲嚷牛佬的包裝物是畫蛇添足,直把跟隨他的兩個市報記者和盤矮子弄得莫名其妙。他在自言自語,忘記了身后還有其他人。這時,他把長鏡頭相機從包里取出來架好,對著青磚青瓦,對著屋檐翹角,對著雕花木窗和天井里的石條子,甚至連八仙桌洗臉架老式木架床也不放過,變化著地點選角度,一張一張地拍,忙了半天也沒忙完,直把銀仔的雙腳站酸疼了也不敢離開。最后,他走到上堂屋里,橫方上的三幅畫使他驚呆了,確認最后的落款三個字是“李吉壽”后,他舉起相機的雙手都在發(fā)抖……
銀仔說:“李吉壽是誰?”
記者一臉敬仰,答:“清代桂林大畫家?!?/p>
銀仔就不可思議了,說:“我大大他大字不識一個,一輩子保護的就是這三幅畫嗎?從沒聽他提起過呀!該不會,他追求和保護的是心靈里的那一片愛情凈土?”
“你老子是誰?”記者饒有興趣地問。
“以前是這房子的牛倌?!?/p>
“牛倌?”
“對,惡霸地主家的放牛娃?!?/p>
記者犯迷糊了。當著盤矮子的面,銀仔把所知道的一切和盤托了出來。沒想到,記者對老房子里發(fā)生的愛情故事一點兒也不感興趣,他甚至感到有點兒荒唐。
盤矮子發(fā)怒了,但他不敢發(fā)作,呼的一下沖出院子,回到家把這事跟老子一說,盤四發(fā)的臉也陰得十分難看,許久,父子倆對這棘手的事竟無言以對。
檢查過后,盤矮子沒有想到,他的照片只上了縣報和市報,副鄉(xiāng)長說的電視短片也沒人來制作,倒是攝影記者拍的老房子在省畫報發(fā)表后,國家級人民畫報也轉(zhuǎn)載了。真正觸動盤矮子的是,攝影記者還配發(fā)了短文,文中特別提到牛佬一輩子保護老房子的事跡,把牛佬說成了一個既懂民間文化藝術,又有獨到眼光的新型鄉(xiāng)下老農(nóng)。
老房子一事引起轟動之后,很快就被列為縣級重點保護文物。副鄉(xiāng)長再次下鄉(xiāng)時,他告訴盤矮子說,省文物部門也正準備對老房子的三幅畫進行鑒定,如確認是李吉壽的真跡,那老房子會被當作省級重點文物保護起來。他還告訴盤矮子一個好消息,鑒于盤矮子帶領群眾發(fā)家致富和在建設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中成績顯著,特別是在保護文物工作中有突出貢獻,上級部門已破格錄用他為國家公務員,他進鄉(xiāng)政府吃皇糧繼續(xù)為人民服務的日子指日可待。
副鄉(xiāng)長的一席話,讓盤矮子驚呆了!保護老房子?簡直是天大的笑話!副鄉(xiāng)長走后,他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盤四發(fā)看出了兒子的心思,說:“那就不去鄉(xiāng)政府上班了,我到銀仔那兒把銅鑰匙要過來交給你保管吧?!?/p>
老子一語道破天機,盤矮子終于舒心地笑了起來。
盤四發(fā)是以平輩的身份找銀仔要鑰匙的,沒想到銀仔一聽明白盤四發(fā)的來意就大嚷起來:“憑什么要把鑰匙交給你?”
“憑老房子的價值。”盤四發(fā)說。
“價值?”銀仔不明白。
“對!”盤四發(fā)說,“矮子悟出爺爺保護老房子的心境了,長輩保護的不僅是純美的愛情,重要的是人性的真善美……”
銀仔不肯,說:“我老子費盡心機和心血,最后連老命都搭上了,還丟下一屁股債要我償還,我不會把新建的老房子包裝物拱手讓給別人!”
說完,他指著新村,對盤四發(fā)說:“幾十年后鋼筋混凝土就是一堆廢墟,而老房子,仍然流芳千古?!?/p>
盤四發(fā)沒轍了,說:“幾萬塊錢的債務,我來償還好嗎?”
銀仔哈哈大笑,說:“親情無價!”
親情?盤四發(fā)的臉急劇地變化著,他似乎是鼓起勇氣才說出一句兒子盤矮子也不知道的話:“正為這個,我才來找你!”
銀仔無話。兩個鬢角都長出白發(fā)的人就這么對峙上了,都說不出充足的理由,一個想要,一個堅決不讓,從心平氣和開始商討到激烈的口角,最后,鄉(xiāng)村的野蠻都使他們失去了理智,雙雙揚起了拳頭。揚起拳頭時,兩個人的身上都有同一種血性在涌動,他們都認為,那把銅鑰匙是自己的。
最終,他們都不忍心向?qū)Ψ较率?,慢慢放下拳頭時都在問自己也在問對方:“你說,我們是親兄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