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兆順
“一苦二甜三回味”,白族人跟你聊三道茶,說的似乎不是茶而是人生。話語或者文字的敘述總是抽象的,除了想象,無法得到直觀的感受。只有真正體驗過,才能領悟到個中蘊含著的真諦。
多年前生活在大理。一位大學畢業(yè)半年多,工作仍四處碰壁的朋友到大理找我散心。那天陪他泛舟洱海,登金梭島后幾乎漫無目的地閑逛,不知不覺間走進了島上的一個白族小村莊。路過一戶門口掛著塊“白族三道茶每位5元”小招牌的人家時,朋友停下腳步在門口張望了一番,然后揚揚頭示意說:“嘗嘗去!”
說來慚愧,作為一個白族人,彼時三道茶對我的味蕾而言還是空白,僅存在于腦海中和文字敘述里。走進盈滿春光而又古樸雅致的白族人家院子,一位白族老大媽熱情地將我們迎進堂屋,問明來由后手腳麻利地邊生火燒水,邊整理拾掇茶葉等各種物件。
在白族語中,三道茶被稱為“紹道兆”。顧名思義,三道茶是三道敬茶的程序,是白族人民款待貴客時的較高禮儀,換用今天的話亦可稱之為茶道。茶里杯中不僅浸透著白族人民豁達好客的濃情蜜意,還蘊涵著無限深邃的人生哲理。
閑聊間,大媽已將小陶罐放在堂屋里的火塘上,被紅紅的炭火預熱了一會兒后,抓了一把茶葉放入小陶罐中,然后快速抖動,讓茶葉在砂罐里翻騰。不一會兒,當茶葉開始發(fā)泡呈微黃色,冒出汨汨茶香時,大媽提起煨在火塘邊的燒水壺,將少量滾燙的開水注入到陶罐中。只聽“滋滋”兩聲,頓時茶水全部化作泡沫翻上罐口花朵般盛開,濃郁的茶香四溢而出。待罐中茶水的泡沫落下后,再往罐中加入適量熱水,等到茶水滾開后倒入小茶杯中。大媽邊給我們呈茶邊說:“這是第一道茶,苦茶。要立業(yè)就要先吃苦!”
白族人講究“酒滿敬人,茶滿欺人”,所以這道茶只有小半杯。茶水呈琥珀色,濃香撲鼻,舌尖上回味著苦涼清香。正如人生,剛開始起步時舉步維艱,苦字當頭。
朋友默不作聲地細啜慢飲時,大媽已開始將乳扇、核桃仁、紅糖等輔料放入大若小碗的茶杯中,然后注入滾燙而清淡的茶水,用筷子攪拌均勻后,將一只筷子放在大茶杯上端了過來。大媽介紹說:“這是第二道茶,甜茶。人生在世,無論做什么事,只有吃得了苦中苦,才會有甜香來!”
這道茶的制作其實是挺講究的。乳扇是大理的名小吃,要切成細絲:核桃是大理的特產(chǎn),核桃仁要切成薄片。茶的濃釅、乳扇的酥軟、核桃的馨香、紅糖的甘甜,讓周身仿佛浸泡在香甜的蜜汁中。茶杯上的那只筷子也不是隨意放的,除方便客人扒吃茶湯里輔料外,還有今后要以友情為重互相來往,不然就像橫跨在杯子上的筷子般獨木難行。
飲過甜茶,大媽很快地又端上第三道,也是最后一道回味茶。這道茶以適量的蜂蜜、花椒、松子仁、生姜、桂皮等為輔料,講究一點的還以松子仁為身,花椒仁為眼,茶葉為翅做成一只蜜蜂狀漂浮于茶湯之上,栩栩如生。回味茶于甜蜜中稍帶有麻辣感,喝后讓人回味無窮,因一杯茶中匯聚了甜、苦、麻、辣等味,層次分明而又“五味雜陳”,像極了人生的境遇。大媽邊上茶邊念叨:“人的一生要經(jīng)歷的事太多太多,有高低,有曲折,有平坦,有甘苦,也有名利、權勢、富貴榮華等的誘惑,所以我們需要有淡泊的心胸和恢宏的氣度。這是這道回味茶要告訴我們的人生道理?!?/p>
當然大媽的這番話,是從人生哲理的角度來說的。如果從民族語言的角度來看,按我個人的理解,在白族話中“辣”與“親”、“麻”與“富”諧音。桂皮辣,花椒麻,姜在白族話中讀作“gan”,有富貴之寓意。所以回味茶還含有與客人親親熱熱,以及??腿舜蟾淮筚F的含意。
白族三道茶起源何時已難考證,但這套精妙而又飽含人生哲理的茶道禮節(jié),發(fā)端并存活于蒼洱山水間的白族人家,其實并不令人意外,因為古時的大理是云南茶文化的中心。
大理雖然不是云南茶的主產(chǎn)區(qū),但由于歷史和區(qū)位優(yōu)勢的關系,大理在古代云南茶葉的貿(mào)易交通中所占的地位不容忽視,在古代云南茶文化中所占的地位尤其如此。正是在大理,云南古代的茶文化實現(xiàn)了第一次整合,初步形成了獨具地方特色的云南茶文化。原因很簡單,唐朝初期在大理崛起的地方政權南詔國,在一統(tǒng)云南后具備了整合云南茶文化的政治、經(jīng)濟基礎。
對照歷史脈絡和地圖就會發(fā)現(xiàn),無論是南方絲綢之路還是滇藏茶馬古道,有一個重要的節(jié)點都是難以避開的,這就是大理。南方絲綢之路是比絲綢之路更早出現(xiàn)的陸上大通道,一頭串聯(lián)起四川乃至更為廣闊的中原大地,一頭串聯(lián)起印度以至范圍更為寬廣的東南亞、南亞一帶。而滇藏茶馬古道自古以來,就是連接起云南邊地與藏區(qū)的大通道。這兩條古代陸上大通道上來往流通的,不只是馬幫和各種物資,還有來自各個地方的頗具差異性的文化。當兩條古道在大理相遇,呈十字型交錯而過后,各種文化也在大理交匯融合,碰撞并進發(fā)出別樣火花,因此大理也有“亞洲文化的十字路口”之稱。
在這種區(qū)位優(yōu)勢下,發(fā)端于四川的中國古代茶文化,可以通過起點為成都的南方絲綢之路傳到大理;產(chǎn)于“銀生城”廣大地域的茶,可以通過滇藏茶馬古道經(jīng)景東、巍山運到大理;兩條古道沿線各民族的飲茶習俗,自然而然地也可以傳到大理。于是,當南詔國政權建立起來后,云南古代的茶文化在大理首次得到了有效整合。特別是在唐南詔國、宋大理國兩個地方政權延續(xù)統(tǒng)治的500多年間,通過南方絲綢之路、滇藏茶馬古道傳播而來的印度佛教、藏傳佛教、漢傳佛教在大理交匯融合,使得佛教在大理地區(qū)廣為傳播并盛極一時,以至大理被稱為“妙香佛國”。佛教的傳播和興盛,為云南古代茶文化的初步整合提供了堅實的文化基礎。
云南是世界茶樹的發(fā)源地,也是最早飲茶和對茶樹進行人工種植的地區(qū)之一,這已經(jīng)無需贅述了。但在唐南詔國建立之前,卻幾乎沒有任何產(chǎn)茶和飲茶的文字記載。關于云南茶的最早記載,出自唐代樊綽于成通三年(862年)撰寫的《蠻書》卷七:“茶出銀生城界諸山,散收,無采造法。蒙舍蠻以椒、姜、桂和烹而飲之?!边@條被許多普洱茶愛好者所熟知的史料,所包含的信息量是比較豐富的,但許多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在了產(chǎn)茶上,而對飲茶習俗沒有深究。
對照歷史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南詔國時期至少在大理的蒼山洱海周邊,已經(jīng)形成了普遍的飲茶習俗?!缎U書》成書時,由蒙舍詔(南詔)統(tǒng)一洱海周邊其他五詔后建立起來的南詔國,其疆域遠超今天的云南省境。其政權的主體,尤其是貴族上層,也早已經(jīng)從蒙舍詔的發(fā)祥地巍山搬到大理壩子。因此,樊綽所謂的“蒙舍蠻”飲茶法,至少已經(jīng)是大理壩子及其周邊地區(qū)較為普遍的飲茶法。
當時的洱海周邊地區(qū),是南詔國都所在地,自然是云南的政治、經(jīng)濟中心,所以這里流行的風尚必然對整個云南的生活習俗產(chǎn)生巨大影響??梢酝茢?,隨著南詔的強盛,在滇池地區(qū)筑拓東城(古昆明城)后,所謂“蒙舍蠻”的飲茶習俗,自然也會傳播到以滇池為中心的滇中地區(qū),并進一步向周邊輻射開去。
從樊綽留下的文字中我們可以看到,三道茶在一定程度上承襲了南詔國是飲茶的古法,而這種飲茶法實際上也隱約有唐朝時中原一帶的風韻在里面。所以個人推測,現(xiàn)在白族的三道茶,是在承襲“蒙舍蠻以椒、姜、桂和烹而飲之”的基礎上,不斷演進后形成的。三道茶的雛形,弄不好在南詔國晚期或大理國時,就以宮廷飲茶禮儀的形式出現(xiàn),當元滅大理國后流入民間。
如果推測成立,那么現(xiàn)在云南許多少數(shù)民族間保留的飲茶習俗,特別是烤茶,與三道茶基本是同根同源的。三道茶的第一道,實際上就是烤茶。也就是說,當年的宮廷飲茶禮儀流入民間后,在包括白族在內(nèi)一些少數(shù)民族間被簡化成為了烤茶,實際上即便現(xiàn)在烤茶在白族、彝族人的生活中也有一定的禮儀性。而白族人聚居的洱海周邊,由于物產(chǎn)豐富且當時白族人的文化水平相對較高,所以就被升級成了現(xiàn)在的三道茶。當然這些只是個人推測,并無明確的史料佐證。
對三道茶最明確的史料記載,出現(xiàn)在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的游記中。崇禎十一年(1638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徐霞客抵達大理的賓川雞足山,受到高僧宏辯的熱情款待。徐霞客在游記中寫道:“宏辯諸長老邀過西樓觀燈。樓下青松毛鋪籍為茵,去桌趺坐,前各設盆果,注茶為玩,初清茶,中鹽茶,次蜜茶。”徐霞客的記載,與現(xiàn)今“一苦二甜三回味”的白族三道茶稍有出入,不知是徐霞客記述有誤,還是后來三道茶有所演變,抑或是佛家與民間所飲之三道茶本就有所差異,我們無從得知。但作為國內(nèi)五大佛教名山之一的雞足山,其一淡二成三甜的茶道,卻也能給人一種佛理的啟迪。
那天喝完茶后,作別白族老大媽,我和朋友慢慢踱步到金梭島邊。坐在水邊礁石上,在春日燦爛的陽光里,朋友不言,我亦不語。就那么默默地坐著,看洱海水面上的波光粼粼,看洱海上空的云卷云舒。
突然朋友對我說:“明天我就要回去了。今天的三道茶和那位老大媽,讓我明白很多道理,人生總得有個開始!”
多年后的現(xiàn)在,朋友在一座遠方的城市混得至少過得去。去年春節(jié)見面,天南地北地又扯到那次金梭島上的三道茶,剛才還嘻嘻哈哈的朋友頓時臉色一正,說那次喝過三道茶后心似乎開竅了許多,有機會真想故地重游,去看看那位老大媽,再去喝喝老大媽親手泡的三道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