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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處的借母溪

2015-06-08 12:17張遠文
湖南文學(xué) 2015年5期
關(guān)鍵詞:村莊

張遠文

借母溪不是我的村莊,我卻常?;氐侥抢锶?。

這在他人看來,有點不可思議。

借母溪是一條溪,又不是一條溪。

我見過許多村莊,明明沒有溪的,它也會叫什么什么溪?;蛟S,以前是有的,只是后來,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沒有了。自然,越是沒有,越是渴望,越是懷念。有溪,就會流出一個村莊。故此,但凡有村莊的地方,總是有一條溪的。即便沒有,溝渠至少總該有的。一輩子生活在村莊里的人,如果沒在一條溪里摸過魚捉過蝦,光著屁股扎過猛子,齊刷刷在清水潭邊比過誰尿得遠,那就算是白活了,一點味都沒有。要是連取水的溝渠也沒有,這個村莊肯定會遭人恥笑,就連豬狗牛羊也會乜斜鄙視。顯而易見的,這樣的村莊遲早會荒蕪掉,死掉。

借母溪是不會死掉的。十多年的時間,每年我都要撒開腳丫子,用一雙腳板去丈量試探這條溪的長短深淺。我從沅水出發(fā),逆酉水而上,再進入明溪,明溪有大明溪、小明溪之分,取道小明溪,沿途會濕漉漉地打探到斑竹溪、樂怡溪、乃溪、打洞溪等無數(shù)條小溪,山高水細。最后,在幾塊石頭罅隙,一疊水楊柳的樹葉覆蓋中,我起了血泡的大腳趾終于搓開小明溪細亮如絲的三個源頭:細沙溪、借母溪、金竹溪。

當(dāng)我癱坐水邊,掐指一算,不禁嚇了一跳,順藤摸瓜一樣,已是探賾索隱了上百里水路。從我腳趾間流過的水,還有血泡里的血,都會經(jīng)由這條若隱若現(xiàn)、時大時小的水,一路向東、向北,匯入八百里洞庭和浩蕩的長江。一條源遠流長、壯碩偉大的水,原來就是這樣誕生的。而我此時此刻,蜷坐在誕生它的子宮深處,莫名地驚詫,莫名地興奮。

我喜歡這些水,勝過我自己。清清的,淺淺的,淌過一層層落葉,摩娑著五顏六色的石頭,輕舔著溪畔的沙土,細細的,亮亮的,很溫情,很純粹。有時,淌著淌著,忽然就不見了,隔了幾棵枯朽的老樹或是幾塊嶙峋的瘦石,忽然又“汩”的一聲出現(xiàn),彎彎曲曲的,隨心所欲,很野性,很調(diào)皮。溜溜滑滑的亂石中,一直“蹲著長”的水草菖蒲,綠得讓人精神恍惚。幾只玉墨似的水蜻蜒,細腳亮翅地蘸出一朵兩朵水花,又翩翩地附在細長的蒲葉上,搖搖欲墜,卻又有驚無險。此時,一只螃蟹必然晃晃悠悠地,從不大的石穴中橫出來,挪幾步,停住,鼓起一對豆豉眼,看著水上的蜻蜒,還有草葉上綠色的天空,開始琢磨自己清澈見底的生活。水映著天與樹,涵虛得很。幾尾趴巖魚或土金魚,倒是逍遙自在得很,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來來往往,一會兒在枝頭,一會兒在云上,有時也會“哧”的一聲躍出水面,試圖順著一線陽光,嗅到水外的沁香。每每這時,魚是悠閑的,水是歡快的,不然,它何以一個鷂子翻身從巖壁嘩嘩啦啦奔騰而下,將自身飛瀑成銀針瀉地,燦爛如花,然后又悄悄地躲在一邊,靜水流深?

我知道這些水,早已不是水,是高山大嶺、花草樹木積蘊已久的乳汁,而村莊是它的孩子。有了乳汁,孩子才會長大,鳥叫才會清脆,蟲鳴才會悅耳。很多次,我趴坐這樣的水邊,吸吮它的乳汁,聆聽它的聲音,枯寂已久的靈魂開始自然而然地舒醒。我不懂祖?zhèn)鞯奶旄咴频才磺屣L(fēng)中的院門,哪扇會開,哪扇會閉。但是,我知道,只要順著這條溪,再黑的夜,許多人都會找到回家的路。

有時,借母溪又是個容易讓人糊涂的地方。

一個地方總有一個地方的來歷,有的簡單,有的復(fù)雜。太簡單,容易讓人忘記;太復(fù)雜,又容易讓人糊涂。

當(dāng)我汗流浹背坐在一座叫做“狃花橋”的橋頭時,我開始發(fā)狠地想一些男人與女人的事情。不知道為什么,平常還算清白靈泛的一個人,一坐上橋頭,就開始發(fā)懵,開始酸楚,開始哈里哈氣。我知道,這座橋,是與這個村莊的男人、女人有特別關(guān)聯(lián)的一座橋。

狃花橋,在離細沙溪、借母溪和金竹溪三溪匯流不遠的地方,很有些年頭,青石板橋面既清滑透亮,又坑坑洼洼,時不時覆了些碎葉苔蘚,牛屎羊糞,像是彌漫著一段無法結(jié)束的很久很遠的傷心與悲涼。

“有路不走借母溪的山,有女不嫁借母溪的漢?!鄙礁摺⒘置?、路遠,貧瘠的村莊,娶媳婦兒是件天大的事兒。既是天大的事兒,要完成,自然比登天還難。然而,再難的事兒,也總難不到人。一個家庭,一個男人,傳宗接代續(xù)香火,是件神圣大事兒,往往會傾盡大半輩子積蓄,去娶一個媳婦。萬一娶不起,就去偷、去搶、去租、去借一個女人,哪怕這個女人,是瞎子,瘸子,還是瘋婆子。

借母溪的男人,因為水清竹茂,當(dāng)然不會去偷、去搶。當(dāng)見多識廣的“狃子客”與山外的狃花女談妥了條件,雙方簽好契約后,男方選定黃道吉日,就把女方帶進山。到了狃花橋,狃子客會把狃花女的雙眼用事先備好的黑布蒙住,用他的拐棍引著狃花女直到狃花埡才把黑布取下。站在狃花埡上,放眼四望,三水合流,分不清東西南北,從此,狃花女即便想跑,也跑不出山,只得死心踏地跟著她的男人過日子,直到生出一子或一女為止。狃花女離開的時候,“狃子客”不會讓她沿同一條路回去,而是經(jīng)娘娘崗,迂回到她原來的村莊。“借母生兒”,一個村子的炊煙隔三差五地多起來,濃起來,一個村莊的姓氏年復(fù)一年地日漸茂盛起來。

向人間“借”得難了,累了,乏味了,于是又有人突發(fā)奇想,說是一狐仙因愛上借母溪一土家漢子,便常常從借母溪最高峰鍋鍋垴的庵堂里飛下來,然后把自己的狐皮藏在溪中隱蔽處,日日替他做家務(wù)。秘密被漢子發(fā)現(xiàn)后,遂取其狐皮藏之。如此,狐仙則永遠不能變回原形,結(jié)果就和他做了一世的夫妻,生了一大堆的兒女。當(dāng)男子行將就木的時候,狐仙終于問及狐皮的事,男子只得憐惜著說出了藏處,結(jié)果,在凄凄慘慘地安葬好漢子后,她便飛天而去。

這樣的神話,這樣的傳說,茶余飯后,無聊透頂?shù)臅r候,一個人赤手空拳對付日子,對付光陰,萬般無奈處,想一想,也總是挺美的事情。

也有人說,若干年前,一官人攜母去長沙府赴任,行至借母溪,轎夫力竭,無法前行。官人措手無策,只得將母親寄養(yǎng)于此。蠻荒之地,破天荒地有了一個自己的名字:寄母溪。官人一去杳無音訊,獨居深山的老母思兒心切,時常以淚洗面。對面山上一位無父無母的土家漢子,看在眼里,憐在心中,便拜老母親為干娘,借母行孝。endprint

后來,也有因這里古樹名木種類繁多,人稱“佼木溪”的。

借母溪的由來,讓我糊涂了好久,心痛了好久。特別是從狃花橋起身走到狃花埡的時候。短短的,不足百十米的山路,一條溪水一會兒東流,一會兒西流,一會北流,暈了我差不多半輩子的時光。我不知道,當(dāng)年的狃花女一步一挪地走過青石板,流著的是怎樣屈辱而沉重的淚,壯如蠻牛的男人又是怎樣在她們的身上春耕秋種,莊嚴(yán)神圣得不顧一切?而當(dāng)她們離去時,一道娘娘崗,一彎擎天蔽日的樹,一溪東倒西歪的石,又能否完全阻斷所有雞飛狗跳的牽掛?

十多年前,那個春天的夜晚,我投宿在金竹溪的一家農(nóng)戶,與主人大碗大碗地喝起米酒,幽幽的,似乎沒有興奮,只有傷感。我徹底地醉了,醉了一天一夜,連帶兩只狗,一群鴨,還有滿天空緋紅的煙霞。

在別人的村莊,從哪個地方睡去,還得從哪個地方醒來。

當(dāng)我從宿醉中再次醒來的時候,牛脖子上的鈴鐺搖得滿村子都響。暈暈乎乎環(huán)視著所在,床板上面是稻草,稻草上面是篾墊子,篾墊子上面是我,我上面是壁縫里好不容易擠進來的一絲光。我瞇縫著眼睛,看見光里無數(shù)新鮮的塵埃,在洶涌,在跳躍,它們早已忘記了擁擠的疼痛。而我的痛,依舊象一枚尖銳的鋼釘,深深地釘進一生的肉里,無痕無跡的,想說,也說不出什么名堂。

我忽然記起,我來這兒,是有使命的。半個月的時間,我得拍出一部叫《深處的借母溪》的風(fēng)光片,向世人掀開這位深山秘境處子的蓋頭。一些有關(guān)疼痛的響聲,我得毫不留情地捉回來,捏死在手心。

村里給我派了一名向?qū)?,一個助手。向?qū)ж?fù)責(zé)帶路,開路;助手負(fù)責(zé)攜帶紅薯干糧,掮三角架。我們每天早出晚歸,在借母溪腹地,尋找人跡罕至的風(fēng)景,玲瓏剔透的角度,費盡心思地推拉搖移,淡入淡出。

數(shù)十里的綿延群峰,將所有的塵世阻擋在外。安靜地走走停停,高山大嶺里,我們就象一只只瓢蟲,時而露出脊背,時而翻出肚皮,任何一棵樹或是一叢草,都可以擋住迎面而來的陽光??柿?,喝幾口山泉;餓了,吃幾個紅薯。無路之路,磨破了簇新的回力球鞋;荊棘刺蓬,掛破了聆聽風(fēng)聲的耳朵。當(dāng)我們四腳四手狗一樣爬上鍋鍋垴頂峰,再人模人樣地站起來,所有的青草灌木,熟悉的,不熟悉的,似乎在一剎那,煥發(fā)出生命盎然的姿態(tài),搖曳起滿山滿嶺的云霞,牢牢地裹挾住我們猝不及防、驚慌失措的目光。也許,它們等得太久、太久,以至于扔掉了人們看望它們的路,以及一個季節(jié)一個季節(jié)不斷荒涼的時光。一年一年地活著,葉榮葉枯,一層又一層,它們試圖將自己埋在一生的落葉里,可一陣風(fēng)來,又收走了一切。我們來與不來,它們都不敢死去,無法死去。如此看來,死和活都需要一個前提,一番境界。

天風(fēng)浩蕩。我們?nèi)齻€人,目光接著目光,平常難以見到的萬榮萬象,盡收眼底。所謂“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怕也不過如此。雨后初晴,云霧浮過山埡,伸手可觸。遠遠望去,各類石峰神奇幽險,峰際煙光變幻莫測,讓我們幾雙瞪得溜圓的眼睛很是饕餮了一回。

我喜歡那些從沒見過世面的草與樹。每一棵樹,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一叢草,都有自己的心情。筋疲力盡的時候,我四仰八叉地躺在落葉草叢中,讓薄薄的、斑斕的陽光漫不經(jīng)心地覆蓋住周身。時間,就這樣慢下來;身子,就這樣軟下去。

與一個地方的草木、時光混熟了,水土、陽光和空氣,便會成為你的心跳,你的呼吸,你就可以走進一棵樹,一株草,一滴水,一縷炊煙。想回來時,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回來,可以扯著脖子仰著頭看些散亂的星光,可以蹲下身毫不費勁地聽些人畜走動的聲音,還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一點剩下的事情,從頭到尾將自己的人生時不時地?fù)崦槐?,再靜靜地,靜靜地,讓風(fēng)風(fēng)過,讓雨雨過,讓雪雪過,沿著一條通向村莊的小路通向自己,也算是不錯的一生呢。

一連十余天,每次,太陽還沒完全下山的時候,兩個土家漢子就開始不停地催促,要我返回往家走。

他們知道,那是他們的“家”,而我的家遠在百里之外,或遲或早都是回不去的。他們更知道,我過于迷戀那些他們司空見慣的花草樹木,溪石游魚。如果不催,回家的路,肯定是黑的。

他們才不愿意黑天黑地打著火把回家呢。那樣,他們就看不到往天空深處飄過去的炊煙,聽不到牛進欄雞進籠悉悉索索的響聲,更主要的是,看不到媳婦兒抱著一堆柴禾,臨進灶房時,一腳擱在門坎枋上,一腳斜在門外,扭頭總要看看那條男人回家的路。符姓男人說,他最喜歡堂客(媳婦兒)這招。家在半山腰,只需一仰頭,就能看到自家的院門、自家的婆娘。哪怕收割時挑著滿滿一籮筐堆尖的濕谷子,或是掮著一根沉重如石的利川楠木,他都會將那道上坡路走得風(fēng)快。因為,那是一條回家的路,通向女人的路。李姓男人說,他最喜歡堂客往灶眼里添柴火,灶火紅紅的,堂客的頭發(fā)斜斜地披下來,遮了半邊臉,另外半邊被灶火映得緋紅發(fā)亮,好看誘人得很。好幾次,他都沒忍住,一把將堂客抱起來,扔到床上,甚至干脆就在灶眼旁,火燒火燎地干了一通昏天黑地的事兒。當(dāng)然,這些事兒,都是酒后聽說的。酒,真是個怪東西,可以藏住糧食的密碼,卻無法捂嚴(yán)男人的秘密。

借母溪的人戶并不多,山峁溝畔,三三兩兩的點綴著。房屋一律是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多為兩手推車式,吊腳樓的一方多為三層,蓋著青瓦或是杉樹皮,板壁用桐油漆得發(fā)亮,各戶門前總有幾樹開得似錦的桃花或是梨花。薄暮時分,人面桃花相映,加之炊煙裊裊,雞犬相嬉,鳥語陣陣,怕是許多唐人宋人的畫兒都趕不上。這般的煙火氣息,這樣的空靈虛寂,很容易讓人靈魂出竅,骨酥筋軟。

每次回到寄居的住家,主人很是熱情,早早放下手中的犁耙,又是殺雞又是沏茶,從山上采來野胡蔥、野香菌、野芹菜等,用青瓷大花碗盛滿清醇的自家燒的米酒,就著火坑圍了一大圈,熱熱鬧鬧地蹲吃。喝得多了,高了,自然就會比狠氣。誰家的公狗厲害,哪家的母豬下崽多,誰的婆娘屁股圓,哪個的堂客奶子大。每每這個時候,免不了招來自家女人粗門大嗓的一聲吆喝,甚至拍掉手中的酒碗,其余的人便“嗷嗷”地前俯后仰著浪笑,笑得整個村子都顛簸起來。有一次,我說,實在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走不到溪邊洗澡了。主人瞇縫著通紅的醉眼,“哐”的一聲將酒碗擲下,扯著喉嚨說,自己洗什么澡羅?等會兒叫我堂客幫你洗!山里的男人爽性到這個地步,著實讓我大大地吃了一驚,嚇了一跳。endprint

那一夜,我在別人的村莊,開始瘋狂地想念自己的女人,想念回家的那條路。

其實,我是個很在意自己村莊的人,也有自己的村莊。從自己的村莊挪住到小縣城,四十余公里的路程,我用了四十余年的時光。也不是不可以走得快一點,走得遠一點,但終究沒有。我害怕自己走得太快,一口氣上不來,害怕自己走得太遠,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喜歡那些滿村子亂跑的往事,從張家的院門進,又從李家的院門出,咋咋呼呼的,帶著一地牛糞與青草的味道。我也喜歡那些深淺不一的炊煙,像是約好了似的,只待晚歸的一聲牛哞響起,它們就會爭先恐后地竄出來,把沉寂的天空裊染得活靈活現(xiàn)。

一個人回到村莊,回到田野,回到草叢的時候,其實是非常安靜、非常富足的。坐在土墻根或是田塍邊,可以漫無邊際地想一頭牛的事情,一只狗的事情,一把稻穗的事情,一片云的事情。穿堂而過的一陣風(fēng)后,每次都會有幾朵我們不認(rèn)識的云,停留在村子最古老的樟樹或是楓樹葉子上,忽卷忽舒,忽白忽翠,弄不清啥意思。不管我們喜不喜歡,順不順眼,它有時懶懶散散地走,有時又匆匆忙忙地跑,不過咽口唾沫的工夫,在風(fēng)中跑得一朵都找不見。狗懵了,低頭躺在屋檐下慵慵地想事情;雞懵了,扯起翅膀飛上掛滿扁豆花的籬笆。一村子鍋碗瓢盆的事情隱在院墻之后,似乎與時間俏皮地捉捉迷藏,也好讓光陰輕輕松松地追上,鮮活滋潤有趣得很。

可惜的是,多年后,我自己的村莊,回不去了。沒有了炊煙,沒有了牛羊,沒有了雞鳴,也沒有了狗吠。代之而起的,是高高大大的樓房,花里胡哨的燈光,滿街亂竄的汽車,還有鄉(xiāng)音近乎蕩然無存的吆三喝四。

我不知道,是自己長大成了村莊的陌生人,還是村莊長大早已不屑認(rèn)識我。

好在,多年前,忽然就有了某個機緣,與借母溪相識相知,把自己的腳印與掌紋嵌在了它的深處。

去借母溪的次數(shù)多了,路遇的人都說,我身上有借母溪的味道。我不知道味道是種什么味道,借母溪的味道又是什么味道。

但是,我知道,黑溶口那棵披蘚戴苔古怪遒勁的水楊柳,是認(rèn)得我的。巨大的根把一坡的亂石、土地掘得生疼,所有的枝杈一律十分用勁地向上、再向上。我知道它的想法,它是想長到天上去,帶一束云朵與星光回家。它想給誰呢?它身邊有一根巨大的魚藤,多少年了,一直不離不棄地尋桿繞枝,擁著它、纏著它、抱著它、箍著它。每次回來,我都要看看它們,相依相偎得近了,還是遠了;它們的纏綿,是更加悱惻了,還是生分了??纯次矣≡谒椓训臉涓缮钐幍恼萍y,是不是大起來、亮起來了,它的苔衣是不是多起來、厚起來了。我摸一摸它們,它們也摸一摸我。我心里柔軟了一下,又柔軟了一下,樹上的鳥兒便開始說話。

杉木洞那條叫黑雪的狗是認(rèn)得我的。不趕山的時候,它喜歡趴在土墻根打個小盹,頭點一下又點一下,似乎在承認(rèn)自己作為狗的命運??梢坏┯惺裁达L(fēng)吹草動,它又會一個激楞起身,豎起尖尖的耳朵,只需一秒半秒,就能知道是什么異響,什么獵物。接著,“倏”的一聲,黑色閃電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不足半個時辰,嘴里總會叼回一只兔子或是一尾松鼠,很是神氣。

田坎邊正在吃草的那頭老牛是認(rèn)得我的,它的心事,我知道。牛的心事,就是整個村莊的心事。它年年走過的那條路,是村莊的去處,也是我的去處。我回來了,它靜靜地看著我,我靜靜地看著它,它慢條斯理地咀嚼著,象是有滋有味地回味它一生的時光。

借母溪的炊煙是認(rèn)得我的。誰家的炊煙多了,少了,濃了,淡了,高了,矮了,我都知道是來了貴客,還是外出的親人回家,炒的是青椒臘肉,還是燉的豬腳與干豆角。我淹沒在它的懷中,多少年過去,依然沉淪其間,無法起身。

一群落葉正在秋天趕路,每條路都有一個明確的去處。

今年,我不再是一個人,回到借母溪,而是一群兄弟姐妹。他們充滿驚奇地嘻嘻哈哈,拋下一路叮當(dāng)作響的碎音。他們不知道,在這樣的地方,在這樣的深處,需要一個人,用他所有的四肢百骸,靜靜地,去浸潤,去溶解,去用心弄懂草木的事情,石頭的事情,流水的事情,炊煙的事情。

在別人的村莊,是不可以亂跑的。

可惜的是,借母溪正在修一些莫明其妙的游道。棧道上堆滿了沙礫、水泥、大理石、瓷磚,沿溝到處是車輛碾過的轍痕。我曾經(jīng)認(rèn)識的那些石頭,多半不見了蹤影。一些水,也開始陌生起來。

一個村子,亂跑的人多了,回家的路也許說沒就沒了,一如我自己的村莊。

如果某一天,連借母溪都無法再去,我,還能去哪兒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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