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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落春

2015-06-08 12:00張海芹
湖南文學 2015年5期
關鍵詞:菲菲母親

張海芹

這是這個小城的三甲醫(yī)院,但是聞著,卻更像是一個公共廁所,刺鼻的尿臊味充斥著整個走廊,如熬化的橡皮膠一般緊緊黏著他的鼻孔、肌膚,揮之不去,憋悶而窒息。

他就淹在這尿臊味里想,等會兒菲菲出來,他該說些什么。結果是什么,不需要檢查他都是有數(shù)的,但是,他總得說點什么,是吧?

她叫菲菲,姓什么,他真的沒有細問過。

但是,她肯定是曉萌的同學,曉萌在隨她的母親出國前,跟他住在一起,曉萌帶她來過家里,兩次或者三次吧,反正不是一次,如果是一次,他肯定記不住她,并且也不會在猶猶豫豫之后讓她進門。

此刻,菲菲就在走廊的盡頭,那里有一個衛(wèi)生間,有人進有人出,菲菲進去很久了,卻不見出來。他伸長了脖子,又伸長了脖子,尿臊味挾裹著一陣初春的寒風冷不丁襲來,脖子沒遮沒擋,涼颼颼的,隨后這涼長了手腳般跑到胸口后背,他以為會結實地打個冷戰(zhàn),誰知,等了一下,卻沒有,他只得索然地縮回脖子。不想,這邊卻傳來一個聲音,走吧。

回頭一看,卻是菲菲,圍巾遮住半張臉,露出一雙眼,卻不看他。他有些疑惑地又望了一眼走廊盡頭那個衛(wèi)生間,依舊人進人出??墒?,她什么時候出來的?

是什么時候的事?

也就是曉萌走后沒半年吧。有人敲門,隔著貓眼,只看到半張臉,那臉上還粘著一些碎亂的頭發(fā),真的不太看得清楚。他原以為是胡蘭,那是胖嫂介紹的,但想想又不是,胡蘭是有他家鑰匙的。

胖嫂是個熱心的女人,當然,他也沒少給她一些好處,比如一些錢,還有曉萌的母親從新西蘭寄來的衣物。胖嫂年紀也不大,四十開外,有些胖,而且基本都顯在肚子上,在鄉(xiāng)下生了四個孩子,這肚子就一直這樣胖腆著。小區(qū)里的人都喊她胖嫂,他也就這樣跟著喊。去年底她才來他家做鐘點工,為他燒燒菜,洗洗衣服,打掃一下房間。

有一次看到他丟在沙發(fā)上的羊絨圍巾,說,這個真好看,真好看。

這樣的羊絨圍巾,曉萌的母親寄來過多條,這些他都是不太在意的———他退了休,手里有閑錢———曉萌的母親遠在海外有自己的天地和生活,不需要他幫襯,反到時不時給他寄回一些錢或物,全當是回來看了他。

他也知道曉萌的母親不肯原諒他。他是她的父親,但他更本質的是一個男人。

曉萌母親的母親生病期間,病了多久?那是一種無論怎么熬也看不到盡頭的漫長,他知道她好不起來,時間早晚的問題,但是他也得堅持熬著。先前是怕對不住曾經一起走過的時光,當然,熬到這個份上,更多的還是怕別人說些什么。但是總有人比他更等不及。教研室一個新分來的女教師,看準他的煎熬,也算準他的煎熬不住,輕松把他拿下。女教師就等著那個病女人給她騰位置,女教師還年輕,她等得起,而且她教數(shù)學的,算準了自己會贏。

他在深夜走進這個病女人的房間,聽著她越來越微弱卻久拖不絕的呼吸聲,想著這些年投進去的錢,還有他的精力,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疲累感透過這悄無聲息的黑夜慢慢向他襲來。當然,他也想好好回憶一下———她年輕健康時白皙的肌膚,還有她在燈下抱著曉萌的母親偎在他的懷里,帶著酒窩的微笑———以前也是溫馨幸福的,可是這幸福一竄進這黑夜里,一竄進這半藥半腐的房間里,立馬就消散了,他不想再去記起。該去的都要去,該來的必將來。他突然有了一些堅定。

可是,曉萌的母親堅決反對,她語氣平淡,淡到底色里透著寒涼,她說,她絕對不能進這個家,你這么好的條件,將來隨便找一個女人都比她強一百倍。

他突然發(fā)覺曉萌的母親一夜之間長大了,這種成長被他疏忽了,可是這成長挾裹著尖利卻狠狠刺了他一下。

那個女教師終究沒有進這個家門。他告訴她,曉萌的母親反對。女教師嚶嚶哭泣著,他把手搭在她的肩頭,她躲閃開,他只得訕訕站著。好久,站得他腳都麻了。他說,已經研究決定,過完年你去教研室任副主任,過兩年老黃一退你就轉正。女教師停頓了哭泣,聲音提高了一個分貝,手捶了他的胸,說,你當我圖你這個?圖你這個?他還是溫和地笑,說,不是,當然不是。

半年后,任教研室副主任的女教師出嫁了,也差人送來了請柬,鑲金的兩個小人兒在他眼前兀立著,拿著有些燙手,但心里卻有了那么一點兒的輕松。

算了,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不想了。

他對了胖嫂,說,好看你就拿去吧。胖嫂說,那怎么好意思?他說沒事,好些條,也不常戴。胖嫂就笑著把圍巾塞進隨身攜帶的皮革包里。胖嫂說,知道你們文化人喜歡什么。我在一家做工,那家女主人條件不錯,幫你說說?

他在陽臺上澆著花,耳里聽進了,卻不言聲。這個胖嫂因胖而面帶一些福相和喜慶,和他熟了,也開一些玩笑,有時也不拿自己當外人。當然,只是有時,多數(shù)時候還是懂分寸的。前不久,就是剛剛開春吧,也是在這個陽臺,胖嫂在晾他的衣襪,他呢,在客廳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臨摹字帖,脖頸低埋間有幾分累了,抬了頭活動兩下,胖嫂胳膊腰間閃現(xiàn)的白肉就明晃晃地襲來。他愣了一下,還是朝陽臺走去,他站在她身后,她白胖的腰身頓了一下,于是他伸出手,捏住她腰間的肉,有些滑潤,還有一些溫熱,跟客廳里初春的乍暖還寒是如此不同,他的手酥麻了一下。他想,她若是閃躲一下,他便隨意開個玩笑就離開,他并沒有太過分,這些舉動也無傷大雅。但是,她沒有躲,于是,他的手再向上,一把捏住她鼓滿的乳房。她輕聲叫了一下,很輕,這讓他有了底氣,他把她半推半抱到床上,利利索索扒去她的衣褲。她就這樣無遮無攔地呈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來不及細看,只覺得渾身發(fā)脹,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很好,這樣很好,他滿意自己的堅挺,也想著一如既往沖鋒陷陣———只是,他的手摸到她的腰,肥嗒嗒軟膩膩,他有些驚奇,低頭再看,心里驚嚇———床上的女人如一只褪了毛的白豬,肥軟無力,而且還在呻吟扭動———這讓他想起小時候家里殺豬,那肥白無毛的豬被泡在滾燙的水中的情形。他胃里有了一些難掩的翻滾,他趕忙收回手,下身也立即縮癟了下去。他草草穿上衣服,回到臨摹字帖前,手卻不肯再去捉筆。他想點一支煙,卻攤著手生生作罷。他坐著,等她出來。endprint

她到是真懂分寸,也猜想到為什么會這樣,麻利穿好衣服,匆匆離開。這之后,他每月多給她一百塊錢,她也沒推辭,一如既往盡心盡責地干活,間或開些玩笑,他笑她也笑,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胖嫂見他沒意見,便替他約了那家的女主人,姓胡名蘭,住在城東,三十八歲,丈夫幾年前因做生意和人爭斗意外致死,無兒無女,孤身一人。胖嫂說,沒負擔,年輕,好看,條也好著呢。

第一次約會是在一家咖啡館,她基本都低著頭,看著桌上鋪著的餐巾布,他問一句,她答一句,有些索然無味。透著黃淡的燈光,看著她還顯光澤的皮膚,想著畢竟自己上年紀了,怕是入不了她的眼。誰知,結完賬,她卻說走走吧。他回身看她一眼,心里有了一些活泛。一路走下去,她一側腰摘下路邊花叢里的一片嫩葉,隔著那葉片看天。他湊上前,問,看什么呢?她扭了頭,一笑,說,看森林啊。停了片刻,她又念出一句,你是一片葉,經脈是森林。他知道,那是汪國真的詩,很久遠的一個詩人,在他聽來,倒不顯得過時,反覺出一些有趣來。

第二次再見面,他們就有了關系。都是過來人,也久未有身邊人,所有的事情都發(fā)生得自然而然。他邀請她來家里做客,飯是兩人合做的,他不太好意思讓她忙,她沒有喧賓奪主,但也炒了兩個菜,很家常。這家常里透著一些小精致,她利用一些菜蔬的邊角料,細細切成小花小草的形狀,擺在盤子邊緣,好看而惹眼。而那菜也入味,他吃第一口時,舌尖一滋潤一清滑,便覺出不一般的味道來,他抬了眼看她,她卻低著頭無聲地喝湯,這倒讓他不好再說什么,或者夸什么。她就如這菜,細致耐看,嘗起來也是過日子的長久口味,不濃不烈自然也不會膩。

吃過飯,他們在沙發(fā)上坐著,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電視??蛷d里黃月亮般柔和的燈光潑灑在他們的臉上,窗外別人家星點的燈火更是襯出他家里的溫暖來。他隱隱有種錯覺,天荒地老的日子也不過都是像今晚這樣一天一天過下去的。年紀大了,雖然在心里他并不真的肯承認。他時時注意自己的穿著,出門還不忘在頭發(fā)上打些啫喱,干凈體面,六十歲的人也要折騰出五十歲的樣子。他寧愿自己內心蒼老,面上也要顯出年輕來,他知道年輕的作用和利處。趁著還不算太老這個資本,他想抓住眼前的。他伸手去拿茶幾上的蘋果,她正好也伸了手,兩只手一碰,他不容她縮回去就一把捏住了她的手,他感覺到她有些微的掙拒,這倒讓他捏得更緊。他摸到她的腰,到底沒有生育過,還是瓷實緊繃的,他把頭低下去,對準她,他聽到她的呻吟,也感覺到她原本想逃脫的手反又緊緊抓住了他,這很好,這很好,他在心里滿意地微笑。

他們相處了有大半年,他原想著給她一個名份,他也知道,她不想和他這樣不明不白地過下去,她也為此冷過他幾日;她到底比他小太多,他愿意哄著她,他承諾等曉萌高中畢業(yè)后去了新西蘭,他們就領證。他心里顧慮著曉萌的母親,自然要顧及曉萌的感受。曉萌平時住校,只有周末回來,那么,周末他是不會留她住在家里的。周五吃過中飯,他就送她下樓等車,她每次都頭也不回,也不跟他告別,自顧自下樓,自顧自站在站臺上,仿佛她原本就是一個人來往。他懷著歉意,知道自己到底做得不夠妥帖,所以送得小心而甘愿。

曉萌的母親用不停地折磨自己的方式來折磨他。她結過三次婚,離過三次婚,現(xiàn)在在新西蘭跟著一個當?shù)赝梁啦幻鞑话椎赝又?。曉萌是她跟第二任丈夫所生,她第一次結婚時,他一眼就瞧出那小子的不可靠,他強烈反對,可是他越反對,她越堅持,她就這樣和他對著干,然后看著他的焦躁、惱怒、傷恨,最終是無奈。曉萌的母親第二次婚姻,他吸取第一次的教訓,再不提任何意見,他想,只要她問,他就發(fā)自內心地回答,只要你覺得好就好。可是,她根本提都不跟他提一句,要不是別人問起,他都不知道她已經開始了她第二次的婚姻生活。當然,當曉萌半歲后,她又迅速嫁給了第三任丈夫。頻率太高,速度太快,讓他始料未及,應接不暇,更來不及悲喜。算了。在她成長時,他忽略了她,那么,現(xiàn)在就沒有資格介入她的生活,這是她所有行為的潛臺詞。他在心底嘆了口氣,算了,算了。

這一次,開了門,卻真不是胡蘭,門口立著這個菲菲。

菲菲說,您不認識我了,我是曉萌的同學。她如鐵鍋炒豆子一樣把何年何月何時和曉萌來過家里的情形噼里啪啦涼豆熱炒了一遍,他隨著她的快節(jié)奏吃力地回憶著,當她說到有一次還差點打碎了他的一個花瓶時,他才恍然想起。那個花瓶是胡蘭送的,這個女人有些小情調,喜歡一些雅致的東西,送了他那個花瓶后,就每每囑咐他在樓下的鮮花超市里買一支百合或者一支紫洋蘭,不必買多———她說,多了就俗了。只是這樣一個花瓶里只插一支花,清冷而不夠熱烈,他雖然內心不盡認同,但是也會照做,她喜歡就好。

經菲菲一提再提,他終于有了記憶。他一邊告訴眼前這個小丫頭,曉萌去了新西蘭,一邊在想著胡蘭該回來了,鍋里煨著百合薏米粥,不要糊了。

菲菲說,知道,知道,我們經常MSN,您不讓我進去坐坐?。恳膊坏⒄`您太多時間,我的一件衣服上次掉在這里了,曉萌說讓我自己過來取。

他只得讓開身,看著她熟門熟路地進來。還算懂禮數(shù),換了一雙拖鞋,在曉萌房間里翻了兩翻,出來時手里竟然拿著一條小而窄并且紅得熱烈的內褲。菲菲把褲頭撐開舉到他眼前,說,喏,就是這個,找到了。那火辣辣的小褲頭就閃在他眼前,他起初并沒有看明白這是什么東西,但是再一定睛,心里卻猛地蹦了一下。偏是恰巧,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中,胡蘭回來了,他心里一驚,人就有些眩暈。到他這個年紀,心臟哪就經得起這樣的驚跳,況且是這樣的情形。但是當他再回頭時,卻見這個菲菲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著,手里未見有任何東西,那個小褲頭早不知被她藏在了哪里。

胡蘭愣了一下,眼看了菲菲,問,這是?

這一現(xiàn)一隱,疾速的變化真的讓他難以適應,他喉嚨干澀地滾動了兩下,吐出來的話讓他吃驚不已。這是我侄孫女。

他知道自己這么說也沒有錯,菲菲和曉萌是同學,是他孫女輩的,可是,內心里他還是知道自己走偏了,有什么難見人的光影在心底忽地一閃。他說不清是什么,但是他知道,它就是存在。endprint

菲菲抬了眉看著他肆意地笑,眼里亮晶晶的東西捉摸不住。好在她也知趣,抬了腿就走。倒是胡蘭客氣,說,留下吃晚飯吧。

菲菲再轉了眼珠看他,嘴里卻說,不了,我還有事,改天吧。這真讓他松了口氣,也突然間有些生自己的氣———他有什么可緊張的?他什么地方做錯了?不過是湊巧。來拿什么不好,偏是這樣一件東西,嘖嘖,那哪是什么褲頭?幾根繩線而已,能遮住什么?這把年紀,真是開了眼。端著胡蘭盛來的薏米粥,香熱的蒸汽慢慢升騰,眼前的虛幻襯出他的心虛。不過幾秒的功夫,他把那東西看了個精透,這算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胡蘭端了碗,問,怎么沒聽你說還有個侄孫女?

他虛應著,她一直跟著曉萌上學,偶爾來一回兩回的,就沒跟你提過。

胡蘭倒也實誠,說有時間請她來吃個飯吧。她這樣說,其實內心還有一個計算,她想在他的親戚朋友中得到認同。她哪里料到,有些事,稍不留意,就會偏離既定的軌道。

他們定好了,下個月十五去領證,喜宴就不辦了,畢竟不是頭婚,而且他年紀不小了,實在也不想張揚,從簡即好。胡蘭這兩天也著手在收拾城東的房子,他是不肯跟去的。在一起快兩年了,他只去過城東她家里一次———屋里有些素凈的白,還未坐穩(wěn),就隱隱覺得哪里有一陣冷風,抬眼一看,客廳里的電視墻上竟掛著一個黑相框,框里有一雙眼冷冷地看著他。他心里一驚,握在手里的茶杯就顫了一下。到他這個年紀,嘴里不說,心里卻是忌諱的。以后他再不提去城東,她心里明白,也不勉強。

她賣力收拾房子,想把房子租出去,租了每月兩人的用度她也可以承擔一半。他覺得她大可不必如此,他哪就會要她出錢過日子,但是她堅持,他也隨她意。

她這兩天著實累得不行,舊物件該扔的扔,該賣的賣,添置些新的,她要重新開始,租她房子住的人何嘗不也是一種新的開始?添新討個好彩頭,以后的日子都順心順意了。

收拾完房子,路過熟食店時,她特意買了一些醬牛肉。他愛吃,她常常給他細細地切了,裝在白凈的盤子里。他吃飯很慢,都要將嘴里的慢慢嚼盡才肯吃第二口,但是醬牛肉除外,常常第一塊沒吃完,就將第二塊丟進嘴里,趕不及,不用筷子,直接伸了手去拈。倘若不提,他哪里像是六十四五的人,先不說他注重保養(yǎng),單提現(xiàn)在的男人,尤其是做過官的男人,六十四五又能老到哪里去?對于他的面相顯年輕這一點,她是滿意的,當然,對于他的其他方面,她自然也是滿意的。

門在開啟的那一瞬,她就隱隱覺出房間里的氣氛不對,憑著女人的第一直覺她直奔臥房,但是他卻趕出來攔住她。他可真有臉面的,一個六十大幾的老男人,赤裸著上半身,下身套著一個貼身的三角褲衩。他什么時候都是講究的,從里到外,從不含糊虧待自己。只是,以前他和她在一起時,他總是穿全棉的平角內褲,兩天不見,他竟然換了品味,改穿了三角。穿上這個小三角,只稍一撩眼皮子,那褲衩里鼓囊著的東西就豁然現(xiàn)于眼前。他們在一起時,也不曾這樣面對他裸露的身體,他穿著衣服是那樣閑適那樣得體,可是,現(xiàn)在,他———他是那么的不合年紀,甚至———丑陋,是的,就是這個詞,丑陋,丑陋。

她只覺得有一股氣在內心奔涌沖突,有一種令她窒息的憋悶。房門內如一個巨大隱秘的磁場,吸粘著她迫切想推開門,他卻死把著門把手,眼睛躲閃著,不肯看她,手的力道卻不曾減弱。他們兩個憋足了勁較量著,他聽到她的喘息聲,她也聽到他的喘息聲,如此涇渭分明,沖撞彼此的耳膜。

就在此時,門里傳來兩聲輕快的敲門聲,他愣了一下,她也愣住了,于是他一松手,她再一用力,門就開了。門口站著他的侄孫女,這,這真是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可是只消半秒鐘的工夫,她又清醒地意識到這些全在意料之中。侄孫女?什么狗屁侄孫女,第一眼看到就覺得不對,果真不是什么好貨。她不再保持她的雅致,此刻她不失去理智已不算過分。她把頭撇向一邊,不想去看這個侄孫女。這個侄孫女立在眼前,就像一道刺目的閃電,刺眼扎心。那個小吊帶穿在她的身上等于透明,到底年輕,到底敢脫,到底賤得徹底,說到底他也真真正正是一個貪色的男人,哪怕再老,都是好這一口鮮的。她在心底冷冷笑過,卻不得不讓自己歸于理智,她已經在他這里付出了這么多,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她必須理智,甚至小心,不然前功盡棄。

她用指甲戳著掌心,她能感覺到疼,這疼讓她清醒,她對了他,說,我們能談談嗎?這算是她的讓步了,她想,他就是再好這口鮮,她讓他嘗過了,他該明白誰才是能和他過日子的人。她看到他點了下頭,轉了身想去房間里穿衣服,他總是要體面的。但是,他的侄孫女卻挺了胸抵住了他,侄孫女不說話,卻也不讓他進房間去。

他兀自立在當下,不說進也不說退,這樣僵持了多久?她感覺有寒涼的風吹來,撩過她的頭皮,又如蛇般滑進她的脖頸。冷,她打了一個冷顫。她看著他幾近全光地站著,頭上抹過啫喱的頭發(fā)閃著幽暗的光。穿上衣服他是體面的男人,脫掉衣服的他,倒更像是一條豎立的老狗。這情形真是滑稽。呵呵,她突然想笑,沒忍住,也不必忍,她的兩年抵不過一個更年輕女人的兩天,不笑又能怎么樣?

菲菲到底是年輕,就像春日里肥沃的土地,隨便一粒種子丟下去,就能發(fā)芽結果。懷第一胎時,未及他有過多的反應,她的第一胎就沒有了,一個五十天的胎兒來不及在她身體里坐實就和她匆匆告別,她趴在他肩膀上嚶嚶地哭。

他專門請了保姆照顧她,并親自熬了雞湯候著她喝下去。她看著他微低的頭,一口一口吹溫了那湯喂過來,心底軟了一下,伸了手握住他的手,咱們的孩子,咱們的孩子……她紅著眼,聲音哽咽著。

他把手從她手心里抽出,反拍了拍她的手背,說,寶貝兒,沒事,以后咱們還有,還有。

到底還有什么,他在心底悶笑了一下。很多年前,他就將自己結了,他怎么可能再有?所以初聽她說時,他心里一驚,卻也有些不太敢確定,他去醫(yī)院找專家仔細檢查一番,確信自己不可能時,他依舊不露聲色。endprint

他站起身,看著她的頭頂,光澤的頭發(fā),還有光澤的脖頸,這些都是他喜歡的,也是他不再擁有的。他到底上了年紀,但是再上年紀,他的本質卻實實在在是一個男人,男人都貪愛的東西他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他要為他的貪愛付出成倍的代價———她的大手大腳讓他有些吃驚,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這個年紀,她這個年紀,他們彼此需要什么,他心里有數(shù),他相信她心里也有數(shù)。只是臨了,他才發(fā)現(xiàn),她不容小覷,她的有數(shù)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這一次,直到菲菲顯懷,他才恍然發(fā)現(xiàn)她又懷上了。而且,他也愕然發(fā)現(xiàn),家里原來那個保姆也被她換掉了,這個陌生的面孔自稱是菲菲的姑姑,一個面相陰鷙、但是歲數(shù)卻比他小的老女人,悉心照料菲菲的起居。說是不讓他勞累,其實是不讓他有插手的機會。

自從這個老女人來后,有時候一端起碗,他會沒來由地一驚。看著菲菲自顧自喝著湯,也看著老女人的細嚼慢咽,他緩下緊張的神經。他料到她不會傻到要做什么,他還沒有給她名份,倘若她真是不顧一切,那么她什么也得不到。她既然一次又一次地懷孕,就是做足了要放長線的準備,那么他大可不必這樣緊繃著自己。

暗夜里,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他伸手去摸她的肚子,他感覺到她渾身緊了一下,但是他不給她機會,他的手很快滑下去,她驚叫了一聲,他已翻身上去。她說,你會弄掉孩子的。他說,沒事,我會小心。她抗拒,說,不行,不行。他按著她的肚子,強進。她厲聲喊,你瘋了,我懷著孩子呢。他不肯出來,喘著氣,問,誰的孩子?

老女人堅持要送菲菲去醫(yī)院保胎,菲菲見紅了。他也沒有反對。他給她訂了特護病房,并讓老女人收拾好菲菲的衣物,老女人愣了一下,但是也麻利地開始拾掇。他去醫(yī)院收費處交了押金,返回病房時,在走廊里和一個精瘦的男人肩并肩撞了一下,不算疼,那個男人還回頭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便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說實在的,這個精瘦男人的臉,他并沒有看清,看背影,卻極像當年曉萌母親的第一任丈夫。當年第一眼見著那小子時,他就覺出那小子的不可靠。這話他對曉萌的母親說過,因為曉萌的母親是他的女兒,是他的親人,雖然曉萌的母親并不這樣認為。只是他不會對菲菲說,她只是他人生中的……人生中的什么呢,他細細想想,腦子里蹦出一個詞———一落春。是的,她只是一摞中的之一而已,他沒有必要跟她說,當然,說了她也不會聽———無論曉萌的母親或是這個菲菲,都不會聽———她們這個年紀,什么都不會聽。

病床上,菲菲低著頭兀自刷著微博。他站著看了她一眼,又一眼,從兜里掏出一張卡遞到她的眼前。她抬了頭看他,有些不解。

他直截了當,二十萬。

她倒是聰明,笑了一下,更直截了當,還有———西苑的房子。

他驚了一下,她胃口不小,他不說話。于是,她索性打開天窗。她憋了太久,該是釋放的時候了。她從枕邊一個隨身的小提包里拿出一個U盤,看著他,語氣里甚至還有一些調皮,你,還有我,都在這里。她仰了頭,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說,什么時候發(fā)給曉萌看看?

他看著她的自以為是,卻不露聲色,說,行,西苑的房子。

她輕快地一笑,伸手拿走他手里的卡,那個U盤就明閃閃地躺在她的手心,她等著他急不可耐地搶走。但是,他看也沒看,轉身出了病房。哪用拿?這個東西分分鐘都能復制,他吃過的鹽比她吃過的米都多,他在乎的或者不在乎的,哪就那么容易落入她的眼,然后讓她輕易地去拿捏?

依舊有人熱心地給他介紹對象,他到也樂意見個面。他的人生中總是會有這樣或紅或綠的春色,既然不可少,他又何必虧待自己。

只是眼前這個女人,到底是顯老了,這讓他無法接受,因為憑白地也襯出了他的年紀。女人有五十了,還沒有退休,在一家工廠里任會計。她不跟他說她的賬本,倒是句句不離她的小孫子,說那個小小子怎樣怎樣地好玩,她大概眼前就有她小孫子怎樣好玩的畫面。她邊說邊笑,眼角就像斷了身子的魚尾,干皺得厲害。他在心里驚怖著,臉上卻應和著笑。他想,隨著他日漸上年紀,以后怕就是要和這樣老的女人過今后的日子,然后含飴弄孫,那點可見的人生光景就將這樣被磨耗得干干凈凈。沒來由地,他心里一緊,突然就想到了胡蘭,那個有些小雅致的女人,不年輕,但也不老,什么都是剛剛好的。

這個會計還在絮叨著,他的心思早如腿勁旺盛的兔子,見到嫩綠鮮美的草地便跑了個無影無蹤———直到他看到會計立在眼前,才恍然回過神來。

他問,什么?她說什么,他是真正什么都沒聽見。

會計皺了一下眉,有些拿捏地矜持了一下,重復了一遍她剛才的話,我說,我們那個小區(qū)門口有一家川菜館挺不錯,下次一起去嘗一下。

她倒是篤定他和她會有下一次。他笑了一下,出于禮貌,也出于對熱心介紹人的尊重,他說,好啊,有時間我約您吧。

他送她去攔出租車,不想攔下一輛,她卻突然說,你先回去吧,我還得給朱朱買玩具呢,答應了他的。你不知道,要是不買,他的腳都能把地板蹬出個洞呢。

他愣了一下,卻也鉆進了車里,隔著玻璃,他想沖她揮一下手,可是胳膊剛剛抬起,她卻急匆匆轉身為她的小孫子奔忙去了,他只得尷尬而無聊地把胳膊放下。

去哪兒?司機頭也不轉,非常職業(yè)化地問。

他想了一下,說出一個地址,卻也讓自己吃了一驚———他說去城東常春小區(qū)———那是胡蘭的家。都快一年了,原以為忘記了,卻就這樣隨口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

那個小區(qū)變化真是不大,哪怕他只來過一次,哪怕相隔這樣漫長的時光,他還是覺得它依舊如故,靜靜等著他的歸來。

他站在門口敲門,心里有些忐忑,他想,如果開門的是一個男人,他會二話不說,轉身就走,他不想打擾她的生活??墒牵绻撬_門,他又該說什么呢?當年,畢竟是他對不住她。他還沒有全部想好,也實在想不好,索性就不想了,任手一聲重似一聲地敲著那扇門。

門開了,卻是對門,探出睡眼惺忪的腦袋,問,找誰???

他說,這家的女主人呢?

什么女主人?

姓胡,叫胡蘭,不到四十歲的樣子,就住在這兒。

那個腦袋“噢”了一聲,說,你說租這房子的胡蘭啊。

他有點對不上號,租這房子的?

是啊,就是胡蘭啊,是我們家鐘點工胖嫂的表妹,上個月搬走了,回老家了,不回去不行啊,她的老婆子去世了,她那個智障的兒子沒人帶,所以退了房走了。那個腦袋說著說著就清醒了,她問,咦,你誰???找她什么事?

他心里驚愕,有些像聽天書,云遮霧罩得厲害,但是,卻又很快反應過來。胖嫂,胡蘭,表妹,還有一個智障的兒子。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他掉轉了頭,朝樓梯口走去,那個腦袋的聲音還是跟了過來,咦,你到底是誰啊,要不要我跟胖嫂說一聲,有事你找胖嫂也行的。

他加快了腳步,但是到底不再年輕,喘息聲開始急促,而且還有那么一些憋悶。他想站穩(wěn)腳,平和一下呼吸,誰知上了年紀,四肢的關節(jié)也有些銹蝕似的,不大肯聽指揮,一個沒立住,只覺得腳一滑,眼看整個身子就要沉下去,沉到那個陡長的樓梯底下。他心里一驚一懼,手胡亂抓著,卻在慌亂中一把抓住了樓梯扶手,他驚魂未定地上下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自己就這樣一腳著地一腳懸空地半吊著。好險,差一點兒,差一點兒。他暗自慶幸。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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