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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戀

2015-06-05 20:27羽之野
湖南文學(xué)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手風(fēng)琴

羽之野

母親過世多年了。我自己也已近七旬。我常常想起母親臨終時說過的一句話,其實,她老人家的這句話不是直接對我說的,而是對我的長子而立說的:“當(dāng)初,真該給你爸買一架手風(fēng)琴”。

而且,這話是母親過世后,而立在一次談話中,無意中告訴我的。

母親這話的意思很明白,但我要再往更深的心理層面探索,探索母親當(dāng)初以及后來為這琴事的所有心靈的曲折以及她老人家對我的種種思考,我就無法確知了。母親是極聰明的人,盡管老人家一生都沒為社會工作過,一生只是一位“家庭婦女”,但她對事物的分析、透視、判斷能力是極強的。這緣于母親一生肯學(xué)習(xí),常讀古典小說———這是她老人家留給我和弟弟妹妹及我們的下一代最寶貴的精神財富。母親是我們?nèi)业尿湴痢?/p>

可母親為什么直到晚年,直到最后一些日子里她才說出這樣一句話呢?她老人家對我、對我與手風(fēng)琴有哪些評判和思考呢?她后來,真的認(rèn)為手風(fēng)琴對我很重要嗎?還是只因為她當(dāng)初一時的執(zhí)拗或說疏忽,沒能滿足自己兒子的一次心愿而回悔,而不能釋懷呢?

這是母親一個心結(jié),或說是她老人家大半生的一個心結(jié)?

我為母親的這句話,常感到一種莫名的酸楚。難過些什么?我也說不很確切,總有一種欲哭而無淚、感嘆又不知嘆從何來,心隱隱作痛、茫然若失。想起母親,想到我自己一生的坎坎坷坷……后來,我只好把這歸結(jié)到我成年后對人生的總結(jié)———一句人生的慨嘆:人,總有諸多無奈喲。

那么,手風(fēng)琴對于我、對于我的一生究竟算個何等意義的物件?僅是常人說的“愛好”?“她”何以對我如此重要?以至讓母親縈懷半生,耿耿于心?

顯然,只有心靈記憶,才最有資格感慨人生人事。

記得我第一次見到手風(fēng)琴,或說第一次對手風(fēng)琴產(chǎn)生興趣是因為“她”的妙音從一扇半開著的窗子里輕輕飄出,正好擊中我的耳鼓,我被驟然牽系……現(xiàn)在想來,這是造物主的有意安排。當(dāng)時,我只有十二歲,好動的我立即循聲到那窗前并猴急地扒在那高而厚重的樓房的窗臺上,朝里面看:

原來是幾位年輕的老師,他們圍坐著,其中有一位面對我的男老師,他胸前正立著一架亮錚錚的紅色手風(fēng)琴……正是“她”飄出那美妙的能纏繞我心魂的琴音,我竭力向里面張望……然而,眼下記不起,他們是在演練節(jié)目還是隨意彈唱?只記起他們見我窺探,有人招呼我……也忘記了,是讓我進屋還是要攆我走開……只記得他們的面孔很陽光、很和善的,充滿朝氣的。而我,好像從來都沒遇見過這樣的一片明媚燦爛的陽光。

我現(xiàn)在更難說清,或說推測不出那一時刻我的心思與想法什么的。更不清楚那琴在我少年精神的淵藪里留下了些什么,生發(fā)出些什么,但那一幕,那沒超過兩三分鐘的情景,那人那琴那琴聲卻留在我記憶里。

雖只瞬間,遂成心靈的劃痕。

真正接觸手風(fēng)琴,是五六年之后的事了。

那時,我正在??茖W(xué)校讀書。學(xué)校搞文藝演出,有一架手風(fēng)琴閑在那里,常接受一些好奇手指的胡亂觸點。后來,“她”被怯生生的我擁在懷里……

直到后來我才知道,這一次“擁抱”或叫“擁有”不打緊。從此,我放不下“她”了?!八币砸环N安然妥實———華貴于外、內(nèi)蘊豐厚、探索不盡、無一絲期盼地,有如陽光清風(fēng)樣地走進我的生活,成了我的伙伴,愛人,乃至生命的一部分……是的,不知怎么,我背起那琴僅三天就能在舞臺上給人伴奏了———盡管那是帶點丟人的舞臺亮相———常常得低頭光顧一下那還不很熟悉的黑白鍵盤,可我畢竟開始與“她”交談(彈),向“她”訴說了。“她”在我稚拙的手指下能流出琴音,那無窮的妙曲。我們能一起歌唱,一起亢奮……而這期間,只是一位老師大略告訴我?guī)拙溆沂衷撊绾巍按蜇愃尽?。我學(xué)琴之快,非但老師同學(xué)父母驚奇,連我自己也有點驚喜不解的。

我常常欣然地端詳著舞動著自己的手指,像后來扮演梅超風(fēng)的楊麗萍。當(dāng)然,更多的還是彆指、壓指、練指、開指叉、苦練無名指和小指,以及觸摸著右腕上那塊被琴箱皮帶漸漸磨出的泛黑的繭子,就像觸摸一枚剛得的勛章、上帝給的胎記一樣。我常想,我跟這琴一定有前世緣的,“她”不曾是我的姐妹,就一定曾是我前世未遂愿的情人,像“寶玉黛玉”,“她”該一直在等待我,等待我的成長我的到來,等待我尋得“她”,與“她”重逢。

這在我那始終不懂得謙遜的心里加重了自恃的砝碼;在我善感思情中增添一份極美的誘惑;“她”是我不甚確知的爛漫青春企盼中飛至的一束讓我驚諤的禮物;“她”是我縹緲心海的一塊無比穩(wěn)實巨大的定海珊瑚。

誠然,當(dāng)時我并無這種清醒自覺。我毛頭毛腦地膚淺地愛著那架不知歷經(jīng)過多少滄桑、先天質(zhì)弱的國產(chǎn)手風(fēng)琴,“她”經(jīng)常在我練琴和演奏時掉鏈子,讓我出丑。可我依然全心全意地愛她,探索著她心靈的奧秘。

然而,后來我才知道,這距離我真正愛琴練(戀)琴還差得很遠(yuǎn)。

人,是一種極愛追求自我認(rèn)識的動物。成年后,我常自我追尋:我這個人到底有沒有音樂天賦?是不是在音樂上能成大才的料?如果后天成全我、造就我、給我機緣,我能否在這方面有輝煌成就?那樣,也就不必非走那條辛苦無比,求索無盡,當(dāng)然也是慰藉蠻大的“文學(xué)”之路了。

這無疑是一種自我排揎、心靈困惑,或是眾人謂之的自戀與無聊??伤较吕?,我常這樣嘀咕著,就像雀兒總愛扭回頭啄一啄自己翅膀上的羽毛。追蹤起來,從父親和母親乃至再上輩人的生活行跡里,我好像找不到“音樂”方面太多的印痕。倒是在文學(xué)上,遺傳跡象蠻多。后天嘛,就我對手風(fēng)琴追求之艱難,足見我與音樂缺機少緣。只記得,我很小就愛聽歌愛唱歌,極易為歌曲感動。記得三四歲時,我聽到表兄們唱流亡歌就傷心得淚流滿面、啜泣不已。大些了,但凡聽到優(yōu)美的歌曲就想學(xué),就追著要聽,且能很快學(xué)唱下來。記得,那時家里沒有收音機,我經(jīng)常在晚上溜出家門,坐在戶外臺階上等著聽電線桿上的喇叭里播放的我喜歡的某首歌,聆聽學(xué)唱。再大一些,我不知怎么就會吹口琴吹笛子了,不久,又會識簡譜,都沒人教授的。

這里是否有稟賦的味道?我實在不敢說。只記得后來,是成年以后,我在奮力追求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余,偶感疲憊或失意的間或,常發(fā)異想,若有來世一定棄紙墨而只習(xí)琴譜,一生只求做個能彈遍世界名曲的琴師,足愿。

我曾為此寫過詩,其中兩句:若有來世絕紙墨,彈遍名曲筑心樓。

是啊,在我看來,能彈遍中外那些著名的樂曲是何等榮耀與幸福啊。那些樂曲如同山岳湖海,朝陽晚霞,星空明月,是人類取不盡用不竭的精神食糧思想內(nèi)存?!八齻儭睅Ыo人類的絕不只是愉悅還有良知,是上帝無字的教誨,是宇宙深處的心音,是人類的血與靈魂凝成的精華,是之所以在生的宇宙里有人類的原因總合。我記得我國優(yōu)秀作曲家呂遠(yuǎn)先生說過這樣的話:音樂該是人類的宗教。這話我十二分贊成,一直記著,可不知為什么,像如此精粹重要的語言,如此深刻的該屬于全民族乃至全人類的哲言,我們那些自以為是、整天哇哩哇啦的媒體們,竟無人再提起、再議論過。

為此,我悲感不解、痛傷無處、憂懷莫名。

現(xiàn)在想起來,不知什么時候我把學(xué)校里的那架已記不得什么牌子的紅色手風(fēng)琴給丟開的。忘記了是因為“她”太破舊不中用了,還是因為我已經(jīng)畢業(yè)了失去擁有她的權(quán)力。因為一般情況下,她常在我家里,在我身邊。這是不是當(dāng)時校方特許的,我也忘記。總之后來,我有了另一架手風(fēng)琴。

我真的不知道,這算不算“喜新厭舊”。因為當(dāng)初我是深愛那架琴的,總是抱在懷里不肯放下。由此推測,這喜新厭舊的帽子對我不謬,肯定是如我樣的平庸淺薄之人必然持有的一種生存心態(tài)和人性本質(zhì),無疑。

其實,我的那架新琴,也并不很新;只是,“她”從不掉鏈子。

那是一架黑色的外國琴,好像是捷克產(chǎn)的,是一架“坤琴”?!袄で佟弊匀皇桥繉S们?,可這一稱謂是否對頭?到底有沒有這稱謂?搞文字工作的我竟一直沒追究,說不確。只記得那琴體很輕,背起來要去哪里很便捷。那琴的半音黑鍵較窄,彈奏時手指必須更精準(zhǔn),易滑落。且那琴的琴鍵彈簧較之國產(chǎn)琴,略顯“硬”些,可能是材質(zhì)或淬火工藝的關(guān)系。我原是學(xué)工的,深知中國的“淬火”工藝一直很落后。由是,我的手指要較用力才能彈奏。這樣,“她”無形中逼練了我手指的力度與速度。這樣,也就為我后來能彈奏許多高難度的國外名曲打下較好基礎(chǔ)??傊瑢@架琴,我一時喜歡極了。只是,只是現(xiàn)在我怎么也記不起,那架“捷克琴”是誰借給我的?是立華還是長安?該是他們其中一個,竟讓我用了那么長時間,大約兩年多。

回憶起來,“她”真正陪伴我走過較艱苦的練琴歲月。這話,或許會讓朋友們聽來發(fā)笑。你老兄那時多大了?還搞什么“艱苦練琴”?慚愧。那時我已經(jīng)參加工作,在一家工廠上班。年齡,二十整?,F(xiàn)在想來,可能正是那個讓正派人無為而無聊的“文革歲月”,悄然成全了我的琴緣。

可我也真的覺得自己蠻可笑的,且又有諸多對自身的不理解。一個已二十歲并參加工作的青年,干嘛非要“練”什么手風(fēng)琴?用后來鈞弟的話說“哥呀,你干嘛做什么事都想專業(yè)化?”是的,這好像是我的潛質(zhì)。十四歲那年,一次偶然我寫了幾句極稚嫩的所謂的“詩”,沒承想立刻受到在我身邊的一位當(dāng)時我十分崇拜的“鄭兄”的表揚,從此我立志要當(dāng)詩人,并認(rèn)認(rèn)真真無愧無悔地作起“詩”來,且一作十年,直到后來又想寫小說,才把詩放下。四十歲上,又是偶然機會,我稍知些圍棋下法,竟花費兩年多時間,買書打譜,每天解死活題,背口訣、習(xí)定式,儼然要當(dāng)國手。后來,還算有自知之明地放棄了……可我的這種“旁騖且執(zhí)著”,該自嘲還是該自恃呢?

我說不清楚??赡堋斑@就是我”,如前些年一首歌里唱的。

記得當(dāng)年,我已認(rèn)識到要練好琴沒人指導(dǎo)是不行的,可我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去請教。后來,又是老友長安幫我找到一位可指導(dǎo)我習(xí)琴的老師,而那位老師的年齡可能比我還小。只記得,他琴拉得蠻好,樂理知識也強勢。記憶里,這位叫“劉學(xué)強”的老師最多給我上過兩次課。原因是他不常在鹿鋼臨時宿舍住,我沒法常請教他。然而,僅這“小劉老師”教我的兩課,就足讓我在手風(fēng)琴技藝上受益終生。因為他一次就告訴我好幾套難度較大的“琶音”“和弦”的指法練習(xí),而我也一下將她們?nèi)浝瘟恕?/p>

我記得,受他指導(dǎo)后我足足苦練了幾個月的“指法”。一下班就抱起那琴,挎上背帶再不放下,連吃飯都背著琴,吃幾口了事。且我每日練琴時間很長,一坐幾小時,最高達(dá)九小時之多.于是不久,我就能很規(guī)范地彈奏《藍(lán)天》《云雀》《杜鵑圓舞曲》《花兒與少年》等簡單些的獨奏曲了。

這時際,還該提起一位我一生都不會忘記的人———我的老同學(xué)老朋友、我的“音樂老師”、當(dāng)代作曲家黃向光先生。那些時日,他教我識五線譜,幫我抄了不少琴譜———當(dāng)時,他是位極好的民間歌手,經(jīng)常游學(xué),曾是我國老歌唱家朱崇懋先生的高徒。向光對音樂理解極好,尤其對西方音樂的理解.他經(jīng)常幫我分析琴曲,往往一語中的,且他對音韻的想象又極豐富,讓我十分欽佩。他教會我很多歌曲,包括一些外國著名歌劇的唱段。

其實,那一時期我的生命生活中早已出現(xiàn)了另一個“伙伴”或說“情人”,也伴隨在我身邊———那就是“詩”。那是我從十四歲起,也開始著意追求的?,F(xiàn)在想來,這“詩”與“琴”到底哪一個最先走進我心靈,或說她們哪一個跟我更親近?我真的說不很清楚。同時,眼下我也回憶不起來,在我與那“捷克黑琴”的蜜月里是否一度把“詩情”搞沒了?負(fù)心了?遺忘了?但又一想,肯定不會的。因為她們都是“寶玉黛玉”樣的“通靈”者,她們并無幾許抵牾,她們一定是手挽著手、心連著心地幫我建造一個“通靈的世界”,打造一個可能我根本不知曉,也未必是理智接受的另一個“我”。

然而,不知為什么,我一生注定是坎坷的,事事不順?biāo)?。這緣由,好像是在兒時母親給我“打卦”就被人家“箴言”了的。這讓我有時懊惱。我曾認(rèn)真追究過,緣由好像既不完全是社會的,也不完全是我個人的。我無法找到更確鑿的原因??蛇@對于認(rèn)真的我,是說不過去的,像一只雀兒尋不到歸巢,一綹芬芳嗅不出香名,一個人處在無影燈下。就說我與手風(fēng)琴之緣吧。我在三十五歲之前,也是手風(fēng)琴愛好者最黃金的年齡段里,我一直沒有屬于自己的琴。我始終借琴拉,當(dāng)然,都不是私人的,而是朋友們從學(xué)?;騿挝桓愠鰜淼?,讓我使用一時。那沒琴時刻的無奈與木訥的思念,那種滿腹翻沸燃燒的情腸只能熄火憋悶著的隱痛,是我常常要直面要經(jīng)歷的??赡?,這也就是我每逢接觸到琴,就必然狠練一段時日,必須把自己和那琴都發(fā)揮到極至的原因。當(dāng)然,這也必然加重了加深了我對琴的相戀相依相思,使“她”在我心底的分量愈重,留在我心頭的懸想越深,以至成了我的一個心結(jié)。

這時際,聰明的母親是否看在眼里,知曉,我不清楚。

跟那“黑捷克琴”告別后,我又較長時間地拉過三架紅色鸚鵡琴。

這期間,我習(xí)琴譜較多。如《查爾達(dá)斯》《多瑙河之波》《馬刀舞》《霍拉舞曲》《小天鵝舞曲》《西班牙舞曲》《俄羅斯雙人舞曲》,還有幾首國內(nèi)正流行的《運動員進行曲》《打虎上山》等手風(fēng)琴獨奏曲。有一點須說清,我演練琴曲,一直是為我個人和幾個好友“服務(wù)”的,極少上舞臺演奏。于是,這琴與“我”與我心靈更加融通貼近,以至成為我真正的知音。

好像是三十多歲了,我的小兒子而常已上小學(xué)。這時,我才真正有了一架自己的手風(fēng)琴。那是一架三組簧的天津產(chǎn)的紅色鸚鵡琴,至今在身邊。

然而,可能人們在“企盼中”與“擁有后”總具不同的心態(tài)情緒。我在有琴后的十多年里,我的愛琴之心倒銳減———不再像原來沒琴和借人家琴用時,那么貪琴戀琴,那么離不開她。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我已漸入中年———生活里,每天總有那么多必須去做的事,須動手動腿來完成。盡管我心里仍戀著琴,可事不遂愿,每日里常常是無奈地看她幾眼,或抱起來沒拉上幾下就得脫下背帶,把她放回琴箱,這讓我常常為那琴而不平,乃至傷感。因此,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只練會了《化妝舞曲》和舒伯特的《軍隊進行曲》和我很喜歡的勃拉姆斯的《匈亞利舞曲第五號》,以及黎錦光先生改編的帶探戈味的《送你一支玫瑰花》,還有僅拉了一半的莫扎特的《土耳其進行曲》和拉了幾個樂句的《溜冰圓舞曲》———這讓我每想起,常感到遺憾、愧疚,乃至深責(zé)自己,覺得自己不夠勤奮和努力,覺得做了許多原本不該做的無用之事。

自然,這一時期我也有許多其他方面的快樂乃至成就。那琴事,經(jīng)常是被我像遠(yuǎn)隔千山萬水樣地忘在腦后??蛇@種相關(guān)琴的“失意”,卻經(jīng)常跑出來攪擾我,難以去懷。我常常想到她,想到我一生中還有這樣一個伙伴、朋友、愛人。是的,這是一種莫名的、無憂無由的、無可識辨的,乃至無可訴說、無可炫弄的潛在心事———總之這種負(fù)心漢的感覺,常讓我揮之不去。

是的,這不是人可證、性可證、物可證的。這像所有的審美意義的事物,是只能用“情”用“心”用“靈魂”才可驗證的。可“琴”之于我究竟算什么呢?她是爽意漸濃的秋月里,你只愿欣賞卻永遠(yuǎn)不想采擷的嬌艷的果實;她是寬闊的海面,被無盡的浪的手指和我心的觸須顫巍巍掬捧著的一輪朝日;她是上蒼送我到人間時,悄然埋進我靈魂里的一粒金色種子;她是眾神靈眾先賢,要我必須聯(lián)絡(luò)人群與星宿的一個象征性的物件。

是的,我再忙再累也不該把這靈魂之伴丟棄;是的,我不該辜負(fù)這無言的溫柔的情侶之心。我愈想愈覺得我是真的不該冷落自己的這架琴。

令我沒想到的,我與琴的再親密是來自我的一段特殊的人生歲月。那時我已年逾五十,上帝的神奇之手又把我推進人稱“北漂族”行列,做了一名老兵,開始了我近十年的“自由撰稿人”生涯。那時,我本該無惑,可上帝偏偏把許許多多惑然之事、惑然之思推到我面前,讓我大惑奇惑。那時,我的生活常處在憂喜參半,感奮不已,乃至沖突、意外、矛盾之中,且無休無止的,我這片半枯的落葉,不知道自己會“飄”向何方?而我自知自己不及三毛女士高傲,能把“自由”追求到死。其中鮮證,就是我走遍全國各地,北至吉黑南達(dá)云貴,卻一直把我的妻子我的情人———手風(fēng)琴,帶在身邊。她成了我那段生活里,除采訪、寫作、睡眠外的另一不可或缺的部分。而且這次,她名符其實地成了我純個人的擁有,是徹徹底底的惟一惟有惟獨。

我常常在深夜,且大多后半夜,不管細(xì)雨沙沙還是晴窗皓月,也不管黑風(fēng)高號還是瑞雪揚灑;或在北方一座小院里,或在南地一間竹室中;或在新賃的陌生空屋,或在友人相邀的閑室,我一閑便拉琴———且一拉就是三兩個小時。大有傾吐不盡、涌流不盡,乃至苦求之、哭訴之的感覺。這是一種孤獨勞頓的慰藉;這是一種靈魂的詢喚與認(rèn)證;這是我一生中,生命的內(nèi)核里,正由一個并不深知寫作目的和半體制化的文學(xué)人而要轉(zhuǎn)變成真正的獨立自主的撰稿人的關(guān)鍵時期。很久以后,我才知曉此役之重要。這一“轉(zhuǎn)型”對于要以筆墨立身的我,是必須的。是啊,精神靈魂的愀變哪能是說說那么簡單?那是個復(fù)雜痛苦的“心魂在漩渦中打轉(zhuǎn)”“皮囊內(nèi)要生神出鬼”“肅面下卻波瀾不驚”的過程。我的手風(fēng)琴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乖覺而稱職地、能載承起天地良知地,在這一時期幫助了我,作了我魂魄漾動的油然痛切的催生者和見證人。記得那時,我最愛拉的一首叫《黑龍江的波濤》的獨奏曲正是那一時段習(xí)練的。這首琴曲,除當(dāng)時三兩友人或鄰居外,沒人聽我拉過;正在大學(xué)就讀,每月到我那里拿生活費的而常,也沒聽過。在那幾個月里,我?guī)缀跻挂古c她交談(彈),一拉幾小時。不知怎么,我總覺得那是一首專門為我而作的琴曲,她的每個音符都閃著靈光,都在訴說著我……從這首樂曲中,我似乎找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的過去,也看到自己的生命流程,更看到自己的未來。這是我從沒遭逢過、從沒感受過的。讓我非但對琴有了新的認(rèn)識,對自己也有了新的認(rèn)識。我當(dāng)撰稿人期間,到過黑省,也小住過她的幾座城市,但卻無緣觀瞻那擁有雄勁名字、讓人想往不盡的“黑龍江”。但我從這琴曲中卻清晰地看到,這條雄勁的“黑龍”是如何從遙遠(yuǎn)的冰山雪谷大草地和人類歷史中,莽莽撞撞地游來,最后挾著弘闊壯美的巨大聲浪流向煙波縹緲的大海。我看到了,她曾是許多汩汩細(xì)流匯聚而成大勢的。她兩岸有那么多富庶而蒼莽的山峰、沃野、辛勞而發(fā)奮的人群。她在月光下的柔波,是那樣多情而美麗,竟像個羞澀的女孩??伤钚牟刂级嗫褚啊⒔^不馴良的潛力。她內(nèi)心有無數(shù)糾結(jié),無數(shù)對自己的懵懂。她向往自由和高遠(yuǎn)。她不平靜的性格決定著她難以預(yù)期的兇險征程。然而,她是華美的,在整個地球乃至宇宙盡情展顯自己的華美;她的美是語言文字訴說不盡的,表述在她的奮進中蒼白;她不單是一支曲,還是一廊畫,一卷長長的詩文,是一襲男士莊重的禮服,更是一部無字卻有形的善與惡交織的生命史。

我真的希望自己就是她,一個情緒勃郁、歉內(nèi)涵掘發(fā)的我的寫照。

我有時追悔,當(dāng)初早些年為什么那么有眼無珠,為什么沒能把這支妙曲早早從琴譜中拔擢出來,早些習(xí)練她、理解她,把她彈熟,以至今日才如夢初醒。后來,我多次在網(wǎng)上尋找這支獨奏曲??裳葑嗾卟恢x曲的版本有誤,還是個人彈奏不佳,總讓我很失望。我無論如何也找不回自己當(dāng)年在京西深夜彈奏那曲子時的感覺了。她沉留在我記憶中的旋律,別樣深濃。

這期間,還有兩件事須記錄下來。

曾有一位女子,從廣州來到北京,她是專程來找我,說要跟我學(xué)寫小說。她的姓名,我已忘記,只記起她好像叫“舒嫻”,想來也未必是真名。安徽人,好像是做生意的。接觸月余。她是位有品味,又不乏現(xiàn)代式活潑的成熟女性。是冬月,她常套著毛線帽,看去顯老。記得她給我買了一臺電暖氣,至今還在用。她曾有一句讓我自美的話。她說:羽老師,你講小說,可比我在合肥聽陳登科老師講小說,深刻多了。一次講課之余,她見我家里有手風(fēng)琴,磨著非讓我拉幾首曲子。一般這種情況,我大多是敷衍??赡谴?,我認(rèn)真拉了幾首獨奏曲。那是個名叫“衙門口”的京西小鎮(zhèn)———后來修西五環(huán),拆遷了———在一座與京華極不協(xié)調(diào)的農(nóng)家小院兒,在一間空蕩得總像有人要來鬧革命的大廳內(nèi),我拉著琴,她遠(yuǎn)遠(yuǎn)坐著。一瞥間,我見她眼睛在閃亮———那是一種極入心入神的面態(tài),她白皙的臉肅穆而空靈,能讓人聯(lián)想到格列柯的名畫《懺悔的墨拉大》的眼睛和列維坦的大作《春汛》里塘洼中的瘦樹。從舒嫻眼神里,我想她是在認(rèn)真而努力地理解著什么,追尋著什么??伤诶斫庾穼な裁茨兀课覠o法確知。她是在努力理解我這個人嗎?還是在追尋那樂曲?多年過去,舒嫻那眼神始終留在我已模糊的記憶里,像一片不易散去的云。

只記得,那在我拉琴史上是從沒見過的觀聽者的眼神。

我想,她很可能想藉此窺覷一下我的心靈吧。

后來,我又發(fā)趣地想,要從演奏者的琴曲中掘發(fā)一個人的心靈,哪那么容易,那可不像作家導(dǎo)演那樣可以某種膚淺推測的那么簡單無聊。那怕是只有演奏者本人,才可說說清楚的。只可惜,演奏家很少是作家。而作家能從音樂里直接吸取精華者又有幾人?由此,我在自美中似乎更了解自己了。

再是,我在漢口花橋居住的一年多里,曾試圖完成我多年的拉琴夙愿,習(xí)練《藍(lán)色的多瑙河圓舞曲》,以最終完成我的手風(fēng)琴之旅,劃個句號。

是的,不知為什么,過去我一直不敢碰這首樂曲,似乎“她”太神圣太偉大太非人類可擁有了。多年來,每聽維也納新春音樂會最后這首主打曲,我總?cè)硇牡亍⒈荛_所有干擾地、懷著一種亢奮且敬畏之心來聆聽這圣樂。該說,這是小約翰·施特勞斯依上帝心愿寫下的樂曲。該說,要習(xí)練她就像我在文學(xué)上要最后沖剌《紅樓夢》研究,是想為其做最后一件事的。

可人算不如天算。我僅把這心儀已久的“多瑙河”游歷了一半,就終止了習(xí)練,因為我那架三組簧的手風(fēng)琴,不能擔(dān)此重任,不足以演奏這首音色復(fù)雜的名曲;就是說,我的琴的“變音”不夠用,后來發(fā)現(xiàn)的。雖然那曲子的大部分我已習(xí)完,我已盡享了多瑙河兩岸大部分旖旎爛漫的風(fēng)光,可最后還是停下來。因為求完美的我實在不愿意“湊合”地把這曲子拉完。無疑,這讓我?guī)兹栈呕淘陂L江岸邊。因為身處外地,一時不便換琴,只能待他日??赡菚r,我已有預(yù)感,冥冥中預(yù)感到,這將是我琴緣末日的征兆。

陳毅先生說過“棋運即國運”的話,對于我,怕是琴運即命運。

是的,可能正是這次習(xí)練《藍(lán)色的多瑙河圓舞曲》的半途而止的最后推手,讓我對“人生本殘缺”的思索得以最后確準(zhǔn)。我不再企盼和相信人生是完美的,因為人生與世界乃至宇宙都必定是殘缺的,不會完整完美。我曾在此后一篇小說里寫過這樣的話:是的,生活可能永遠(yuǎn)是缺憾的;缺憾也許是另一種美,就像無法透視更深的宇宙,就像永遠(yuǎn)不知道未來的人類,就像沒有寫完的《紅樓夢》,就像沒有展出全貌的玉龍雪峰,就像她和她的小哲……

也像,我和我的手風(fēng)琴,像母親關(guān)于沒給我買琴的那句后悔的話。

是的,我太弱智了,竟然到五十多歲才明白這一簡單道理。

歲月催人老。隨著撰稿人生涯的結(jié)束,我再次淪陷為“坐家”。

我與我的愛人———手風(fēng)琴的姻緣,已近末路。可這時,我居然還在拉琴,試圖再現(xiàn)前三十年的輝煌,而且想讓她成為我晚年真正的“老伴”。

一天,我的腰突然壞了,致使我的一條腿不聽使喚了。后來,腿被醫(yī)好,可琴卻拉不成了。看來,人真是個可悲的自私動物———為了自己的一條腿或說是“形象”什么的,竟然犧牲掉自己的“愛妻”,犧牲掉我的琴。

我莫名地痛恨起自己來。

當(dāng)然,這像是調(diào)侃,主因是我必須留著這腿這腰,好來完成我的最后一些較大的創(chuàng)作計劃。這是我生命的最后一段時日,最后一搏了,就像那條洶涌的黑龍江,最后要攢足氣力游進她向往的大海一樣。而那“琴”和我拉過的琴曲們,都必須讓位于我所認(rèn)定的那些更重要的事情了。

誠然,我也肯定說不清楚,那些事情真的就那么重要嗎?

可我那已經(jīng)移情別戀的心魂,卻常常“五里一徘徊”。在寫作之余,我的眼睛經(jīng)常不自主地就溜一眼那離我并不遙遠(yuǎn)的黑色的方方的琴箱。但我很快就把目光移開,并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想“她”,因為那會傷害我。

平素在街上,每遇見琴行我再不敢多看一眼,更別說去光顧。這跟我以前的習(xí)慣不同。原來,我遇見琴行常要進去看看,像個自得的女婿回到岳母家,問一問國內(nèi)有沒有手風(fēng)琴新品牌,有沒有外國琴進口?琴價漲沒漲,甚至佯作試琴,大佬似的坐下來,在人家新鍵盤上溜指頭,再神龍見首不見尾地來一段能彰顯功力的樂段,博得店主店客的欣然目光。而后,意滿地致歉走開……可后來吶,每遇見琴行,我心里總有一聲不和諧和弦音陡響,我的目光與腳步惟避之不及,有逃出一種“劫難”之感。我甚至避開有琴行的那幾道街走……至于我的那些我曾十分珍惜的琴譜,有的已是發(fā)黃的殘頁的琴譜,盡管仍珍藏著,但我把她們藏到最深處,藏到我難見到的角隅。

有時,我回悔,當(dāng)初怎么沒教教兒子們拉琴,把琴藝傳授給他們。我長子而立藝術(shù)天賦較好,稍下功夫就能成才。我有個不成才的琴弟子叫云俊明,蒙古族孩子,我叫他“云云”。他母親是音樂教師,據(jù)說能歌善舞,人也美?!拔母铩敝凶ァ皟?nèi)人黨”,被活活整死。俊明本來從母親那里繼承了很好的天賦,后酗酒,什么事都做不成了。他時而來看望我。我從他身上能隱隱聽到遙遠(yuǎn)的手風(fēng)琴聲。還記得,我教他練指后,我曾精心為他編配的一支左右手合奏的練習(xí)曲《賣花姑娘》,他彈得很優(yōu)美,曾讓我感到驕傲。

二○一○年后,我曾在河北廊坊暫住過幾年。認(rèn)識了任貞女士一家人,繼而認(rèn)識了河北作家賈益林和青城的女教授張格格。任貞的先生汪某書法好,他們的女兒甜甜是學(xué)美術(shù)的。益林是七○后作家,寫作不說,還會畫畫、會唱歌,尤其他精通美術(shù)史,我頗感興趣。我跟益林經(jīng)常在夜晚沿著大街漫步到很遠(yuǎn),談興蠻廣,不是卡盧索男高音的“關(guān)閉”,就是卡拉瓦喬影響深遠(yuǎn)的“地窖”式畫法。走累了,他攙扶我。當(dāng)然,代溝也隱現(xiàn)———他總說李澤厚,我只提朱光潛。當(dāng)時,我次子而常也在,他正想學(xué)畫畫。我們幾個人經(jīng)常在一起聚,或下棋,或唱歌,或畫畫,或朗頌詩,或飲酒。后來,他們知道我會拉琴,小賈極力攛掇我把琴拿來。用他的話說:“我就想看看羽老師拉琴時的風(fēng)采,那一定很絕妙的”。后來見我沒響應(yīng),他們竟不遠(yuǎn)千里專程從鹿城把我那沉乎乎的手風(fēng)琴箱搞了來。這讓我心動。我想,要不就試試。

我吃不準(zhǔn)。我給自己定個小計劃,每天只拉半小時,看看再說。可當(dāng)我就這樣欣然扎上帶鋼板的護腰帶,放上譜臺,小心翼翼地練了一天,尚無異常。第二天我繼續(xù)練??傻诙飚?dāng)我練后站起時,我的腰隱隱酸痛起來,有幾根神經(jīng)在身后跳鬼。我知道,上帝要給我顏色看。我知道,這異感背后是什么。我長長呼出一口氣,不知要把一股什么賴在我胸中之物徹底吐了出去。我知道,我得勒馬懸崖,別回頭,因為回頭就是一輛大學(xué)兄史鐵生用過的手搖車。我不聲不響地把那琴徹底放回琴箱。

這便是我與我的手風(fēng)琴的最后一瞥。從此,我再沒打開過那琴箱。

這幾年,筆耕之余,我在林中漫步,偶見一只花翅膀的戴圣鳥飛上枝頭,我總能記起頗具節(jié)奏感的《杜鵑圓舞曲》和她那組漂亮的小三合弦奏出的鳥兒棲息的歲月之感。當(dāng)我望向晴空,仰看閑云,我耳畔總能響起《云雀》的一長串的細(xì)碎銀玲般的叫聲,和那在悠然狀態(tài)下變幻著云影的空濛的《藍(lán)天》;當(dāng)我望著夏日里坦闊的草地以及草地上拍婚照的白紗新娘,我總能記起歡快的《霍拉舞曲》和《查爾達(dá)斯》中年輕人遙望星空的一段顫巍巍的慢板單旋律;每當(dāng)我在電視劇中看到些不很真實的夸張的戰(zhàn)爭炮火,我總能想起哈恰圖良那殊異的《馬刀舞曲》里肅殺的鏗鏘之聲,和那曲中兩個八度和弦的迅速轉(zhuǎn)換的樂句以及那低沉的弔傷的樂段;當(dāng)我看到一些城市里不合時宜的玩偶樣的女騎警,總能想到穿著紅色軍服、戴金黃流蘇的法國龍騎兵那帶口號聲的舒伯特的《軍隊進行曲》;當(dāng)我研究世界戲劇史,比較莎士比亞和洛貝·德·維加誰更稱得上天才時,我總能想到兩首《西班牙舞曲》和那怪味中表現(xiàn)的比利牛斯半島上這個帶怪味的產(chǎn)生過“卡門”的民族;當(dāng)我在北方冰天雪地里,故意感受一種生命的痛楚,我總能想到那來自“上帝之心”的《四小天鵝舞曲》和有著旋轉(zhuǎn)快意的《溜冰圓舞曲》;當(dāng)我步入華美的中國歌劇院的前廳,為她給我?guī)淼淖饑?yán)而沉思,我耳畔立即響起那永不低俗的《化妝舞曲》,并能想見里面該有一對探戈高手在表演;當(dāng)我完成一篇稿,站起來離開電腦,心中自然輕松起來,心里總能跳出那很彰顯勃拉姆斯音樂天分的《匈亞利舞曲第5號》,我預(yù)感她很快就會帶給我下一篇文章的靈感;當(dāng)我偶然記起少時曾戀過的一個高傲的小姑娘時,我總聽到有人在輕哼《花兒與少年》音韻,使我的心惆悵莫名;當(dāng)我沿著蜿蜒的山路走出山谷,來到一片寬敞的天地,或是懸想一段情節(jié),窗前忽落一只斑雀,我的心頭準(zhǔn)能躍出《土耳其進行曲》那最輕快的音符及莫扎特的天分,且讓我感到她其實就跳動在我血管里的;還有,還有那首不知為什么我十分偏愛的由“天才的八駿之七”黎錦光先生改編的手風(fēng)琴曲《送你一支玫瑰花》,她那少見的中國歌中的探戈味讓我著迷,而我在彈奏時也有意把她的探戈味搞得更濃些,那天竟讓我的而立在我身邊多流連了好一會兒。還有那首頗斯拉夫風(fēng)情的《俄羅斯雙人舞曲》,她的歡快總讓我覺出東歐與西歐的音樂有別;還要說說那《多瑙河之波》,她竟斷斷續(xù)續(xù)地讓我練了很久,總遭干擾,我放下再撿起,又放下,直到后來我一直沒完成她,可她的旋律卻深留在我心里……

近幾年,我筆耕之余常在網(wǎng)上看一部也不知一生中看過多少遍的老電影《流浪者》。我追蹤她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其中一項,肯定是因為她音樂里手風(fēng)琴伴奏出現(xiàn)得最多。且不說像《拉茲之歌》《如果你走在幽靜的小路上》等歌曲里的手風(fēng)琴伴奏極美,僅“拉茲偷汽車”那一段《查爾達(dá)斯》樂段的借用,簡直妙極———她充填了我對這部電影整體的藝術(shù)崇拜。

…………

我不愿再寫下去了,因為這樣的回想開始傷害我了。

我不知道獲得后又失去,究竟在人心里會產(chǎn)生些什么;我更不清楚,這種無奈的失去對于人有限的生命到底是否還有價值,可我清楚,如果對手風(fēng)琴我連回憶都失去了,那一定是我已經(jīng)死了,怕是連靈魂也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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