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
一
葉小惠被窗外“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吵醒,戀了一陣床,懶洋洋起得床來,推開窗戶,一對小鳥“撲哧”飛走了。起床后她給自己做了早餐,吃完又把奶奶的早餐做好,放在鍋里溫著。葉小惠自己吃的是先天晚餐的剩飯,放個雞蛋,伴些豆豉、蔥花炒著,蠻可口的。家里還困難,點點滴滴都要節(jié)儉。奶奶的早餐不一樣,葉小惠用豬骨頭燉出的湯再熬稀粥,放點切碎的青菜、皮蛋、生姜之類。奶奶現(xiàn)在的身體只能吃些軟質(zhì)食。丈夫不在家,她更要細(xì)心照護(hù)好奶奶。
奶奶還在睡,葉小惠沒事就倚門發(fā)愣。一條弓著的腿搭在另一條腿膝彎后貼著,直立的腿有節(jié)奏地彈跳。她家住在山圫里,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塘。塘與山依伴的坡上有一條小路通向山外。如今那條小路被路兩邊的柴草吞噬,看上去像一根飄帶時隱時現(xiàn)。丈夫石柁就是從這條小路走出去的,在新疆和田建筑工地打工已過了三個“端午”,兩個“冬至”。她盼著他從小路那頭,從那柴草留下的縫隙中走出來。
“唧唧啾啾”,又傳來了鳥鳴聲。一只長尾巴紅頂鳥,就是剛才在窗外驚飛的一對中的一只,不知從哪兒飛入葉小惠的視線內(nèi),輕落在她家的屋前坪。小鳥瞅瞅葉小惠,回顧一圈,見沒有危險,就又發(fā)出幾聲鳴叫,另一只鳥從葉小惠家的屋頂飛落在它的同伴身旁。原來第一只鳥是在探路。
兩只小鳥都在葉小惠的視網(wǎng)內(nèi)。它們嘴對嘴嬉戲,頸纏頸廝磨。停下來看了看四周,確認(rèn)無危險,就用爪子在曬谷清出的碎稻草衣中翻尋著什么。沒多久,這對小鳥含著幾根碎草飛走了。入冬了,它們在準(zhǔn)備過冬防寒的窩呢。
葉小惠呆呆地望著兩只小鳥,漸漸臉有些發(fā)熱,心海泛起陣陣漣漪,她把兩只腿的姿勢又換了一下。
“咳,咳,咳……”房間里傳來拉風(fēng)箱似的喘咳聲,把葉小惠從遐思中驚醒。奶奶患有哮喘,雙目失明,處在風(fēng)燭殘年。
葉小惠進(jìn)到奶奶的房間,幫老人穿好衣服,把一床棉被折成四方塊墊在奶奶的后背做依靠,又打來熱水幫奶奶洗漱完。丈夫外出這幾年里,葉小惠每天都是這樣細(xì)心伺候。奶奶起床后要靠坐半個多小時才能進(jìn)餐。葉小惠幫奶奶把被子掖緊,扎實,防止冷風(fēng)侵入被內(nèi)。石柁對奶奶的愛她是非常理解的,她對奶奶的愛是石柁愛的延伸。
奶奶喘咳平靜后對葉小惠說,你早旬碎念著“大雪”過了,“大雪”過了,我掐著手指頭算今天或是明天應(yīng)該是“冬至”了,你去樹林老師家磨些粉子,做些“羹砣羹”吃。
今天就是“冬至”節(jié)呀。葉小惠驚異奶奶的記性。
奶奶講的“羹砣羹”就是用糯米為主要原料,放些桔子皮在鍋里慢火炒成橙黃色,碾磨成細(xì)粉,拌些煮熟的南瓜泥、紅薯泥,用胡椒粉、紅糖做芯,搓成比元宵粒大些的砣砣。鍋里燒好湯,然后把做好的砣砣放入鍋里,熟后即食,連湯帶砣砣為吃“羹砣羹”?!岸痢边@天,這一帶家家戶戶都要做些吃。老人說“吃了羹砣羹,石板踩出坑。”據(jù)說“羹砣羹”有補(bǔ)脾、補(bǔ)腎、暖腳、壯筋骨的作用。石板都能踩出坑,難怪這一帶的男人愛吃羹砣羹。葉小惠在家做閨女時,都是父母做著吃,嫁給石柁后,就只能自己動手了。第一年做得不行,米粉多了,南瓜泥、紅薯泥放少了,粘力不夠,放進(jìn)鍋里是一砣砣的,煮熟出鍋時砣砣黏結(jié)在一起,成糊糊了。奶奶連說:“好吃好吃。”實際是鼓勵她,安慰她。
奶奶講的樹林老師,就住在山那邊,那條通向山外的小路也連著他家。樹林老師比石柁大,按年齡石柁可喊他叔叔,按輩分奶奶講只能喊他哥哥。搖籃里的叔,拄拐棍的侄,這是輩分定的,不能改。樹林老師愛人在村小學(xué)教書,有時回家,有時候就住在學(xué)校。他家有一副石磨,不大,特別精致。奶奶講,這副石磨是他爺爺留下來的寶貝。解放的前兩年,家里一場大火,他爺爺沖進(jìn)火海就抱出這副石磨。樹林老師特別珍愛這副石磨,有人上門出錢收購,樹林老師不同意。葉小惠嫁過來的頭一年過“冬至”,樹林老師和他愛人都在家,沒什么特別的感覺。那次是樹林老師幫她推磨,她就往上扇石磨中間的小孔里放炒米。一撮一撮炒米放入磨孔內(nèi),石磨轉(zhuǎn)動時,細(xì)細(xì)的米粉就在石磨周圍流出來。第二次葉小惠去樹林老師家磨米,他愛人不在家。推磨中樹林老師給她講過一個關(guān)于推磨的故事:說是有一個讀書人,一肚子學(xué)問,天天在家被老婆安排推石磨。一日有感念了四句順口溜:只求心身正,何愁眼下遲,得人輕著力,便是轉(zhuǎn)動時。后被一縣太爺聽到了,就召他進(jìn)了衙門做事。每次推磨碾米,大約要一個多小時。第二次去磨米,葉小惠嫌時間太短。聽樹林老師推磨講故事很是舒服。特別是樹林老師推磨時全身發(fā)熱,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那股男人氣味讓她走神,有幾次她都把米放到石磨外了。這次去磨米,他愛人會在家嗎?葉小惠伺候奶奶吃過早餐,喂了藥,進(jìn)廚房燒火準(zhǔn)備炒糯米。
二
葉小惠把糯米倒進(jìn)鍋里,鍋鏟搭在鍋邊,她對灶口坐著,把柴草卷成一小捆一小捆的,往灶肚里塞,那張瓜子臉被柴火映成了桃花紅。
那年高考以十五分之差落榜,葉小惠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不吃不喝傷心哭了兩天。她央求父親讓她去復(fù)讀,她很想上大學(xué),老師講她復(fù)讀一年考大學(xué)是很有希望的。父親堅決不同意,說一個妹陀,明年再考不上又大了一歲。這一年的復(fù)讀,父親彎背種田扮禾,母親提潲桶喂豬要付出好多艱辛和汗水呀。再說一個妹陀書讀多了,冇得哪個男人敢娶。你冇聽村主任講,他妻侄女讀了什么研究生,三十歲了,還冇嫁出去,她父母一天到晚急死了。父親說不要再讀了,還是嫁人生崽的好。葉小惠知道父親講的這些都是歪理。父親內(nèi)心真正的想法是省幾個錢要讓弟弟上大學(xué)。父親重男輕女,偏心眼,從平日里的供吃供穿就看得出。任葉小惠軟磨硬纏,父親就是不松口。一氣之下,葉小惠和三個要好的高中同學(xué)結(jié)伴南下,去了一個改革開放迅速膨脹的大城市。
在這個城市一待三年。這些年里她先后做過社區(qū)保潔員,上戶賣過保險,街頭賣過福利彩票,賓館里當(dāng)過服務(wù)員,酒店洗過盤子。三年時間里租住的房子搬了十多次。哪里便宜就往哪里搬。最艱難時在火車站當(dāng)過乞討,一天吃一個饅頭。燈紅酒綠,物欲橫流的大都市沒有山村小妹的容身地。一起南下的四姐妹中,有兩個終于熬不住了。一個被人包養(yǎng),協(xié)議是生一個男兒給一百萬,生個女孩給五十萬,結(jié)果她生的是男孩,一夜脫貧。一個嫁給了三婚的有錢老頭。那老頭大概是性變態(tài),一個星期做不了一次事,但每天晚上在她身上死去活來地折騰、糟蹋、揪掐。她只能忍受。自和老頭結(jié)婚,雖晚上難熬,但白天還是很風(fēng)光的。身上穿金戴銀,著名牌衣服,挎進(jìn)口提包,出入高檔會所、酒店,出入富人俱樂部。幾年里她給家里匯寄了八十多萬,家里建了小樓房,父母家人過上了小康日子。這些都是從糟老頭身上掏出來的。兩姐妹總在她耳邊灌那幾句話:在這個城市混了這么些年,哈,什么都想通了,哈,人活著圖什么?就圖個吃好喝好穿好住好。幾十年一晃過去啦,哈,女人身上吸引男人的那點色相,沒幾年就退化了,你藏著掖著不擺顯出來,帶入棺材?你看這個城市,窮被人看不起,被人取笑,窮沒有地位。葉小惠同情她們,理解她們,可憐她們,但對她們沖擊自己的防線,她不斷提高戒備防線。為了躲避她們,她和另一個同學(xué)小玲來到了南方的另一個城市。
有錢人投入陌生城市,錢會很快把他融入這座城市。沒有錢的人要融入陌生城市是很難的。她和小玲應(yīng)聘了多家公司,都因為這個理由或那個條件沒有成功。最后,她倆雙雙進(jìn)了一個“快樂門”的富人俱樂部當(dāng)侍女。由于生活的窘迫,金錢的魔力,環(huán)境的挑唆,小玲最終沒有守住底線,她徹底放開了,為那些有錢人提供性服務(wù)。葉小惠像洪水漫堤堵缺口的勇士,堅持只陪喝、陪唱,決不陪睡。有一次,有一個平頭闊少帶幾個小兄弟進(jìn)入包廂,開口就說要老板把最近上市的“新款式”找來,老板把葉小惠叫去了,葉小惠的姿色讓他們垂涎。他們輪番給她獻(xiàn)殷勤,勸酒,給小費。那次葉小惠喝了點啤酒,感到頭有些昏沉沉的,不知不覺就倒在了沙發(fā)上。不知過了多久,她隱隱感到有人在脫她的上衣,扒她的內(nèi)褲。她忽然驚醒,包廂內(nèi)已無其他人,歌聲音量放得很大。那闊少一身赤裸,淫笑著正朝她撲上來,她急憤中伸手抓住闊少的“命根子”狠勁揪扯,痛得那闊少滾在地上哭爹喊娘。那闊少是這座城市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商獨子,他還是第一次遭遇山村蠻女。俱樂部老板怕出人命,給了葉小惠一疊票子,讓她連夜逃走。葉小惠躲進(jìn)市郊一個棚戶區(qū)里,半個月沒出門。
正在這個時候,她接到母親哭訴的電話,說弟弟卷入傳銷,學(xué)校找不到人。父親病倒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快不行了。弟弟原來是會讀書的,高中畢業(yè)就考上了外省的一所省會大學(xué),父親很高興,她也很高興,弟弟終究是圓了她的大學(xué)夢。出來這些年,她打工掙的錢全部寄給了家里,都用在弟弟讀書上。母親的電話像驚蟄后突然的一聲炸雷……
“小惠,小惠,米炒糊了?!蹦棠淘诜块g里叫喊。
糟糕,該死。鍋里冒黑煙。葉小惠急忙把灶里的火熄了,舀出鍋里燒焦的糯米,滿屋的糊味。
三
做“羹砣羹”的第一鍋米炒焦了,葉小惠只好接著炒第二鍋。這鍋米炒的火候把握得很好,炒出的米粒粒黃燦燦的,香噴噴的,沒有一粒炒焦了,也沒有一粒不呈黃色。她用一個不銹鋼面盆盛著,和奶奶打了個招呼,出門去山那邊樹林老師家里磨米。這是葉小惠第三次去他家磨米了。
去樹林老師家的這條路,就是她家去山外的這一條山路。路兩邊的茅柴雜草已把這條路擠占得只留一條縫了。伸到路面來的帶刺鉤的荊棘常把行人的褲腳勾住。這不,沒走幾步,葉小惠的褲腿就被荊棘勾住了。她彎腰放下面盆,慢慢把刺鉤取出來。石柁去新疆的前兩天,家里做了一桌飯菜,石柁把樹林老師兩口子請到家里,兩人共喝了一瓶白酒。那天石柁酒喝多了,反反復(fù)復(fù)幾句話,小惠是天底下最好的堂客,我發(fā)誓一輩子對她好,我不怕苦,我要去新疆掙好多錢,讓小惠過上好日子。反復(fù)拜托樹林老師照看好奶奶和堂客,有難事一定請樹林老師搭個幫手。石柁出門的前一天,他拿把柴刀把路兩邊的柴草全部清砍掉,路面干干凈凈,寬寬敞敞的。石柁說怕毒蛇出沒橫路,嚇著了葉小惠??墒捱@一去幾年不回,路又被兩邊的柴草吞沒了。
樹林老師是中師畢業(yè),讀了很多的書。原來兩口子都是教書,因堂客第二胎懷孕后身體原因又不能流產(chǎn),就只好把孩子生下來。生了兩個孩子,按政策他卷鋪蓋回到了老家。堂客因是少數(shù)民族,就繼續(xù)留在學(xué)校教書。樹林老師回到鄉(xiāng)下還經(jīng)常在報刊上發(fā)文章,據(jù)說還是縣詩社的成員呢。葉小惠喜歡看樹林老師做事,麻利,有勁;喜歡看樹林老師講話,渾厚男中音,娓娓的。石柁出門的這幾年里,特別是近一年多,心海深處總有什么在翻動她的情緒,只要看到樹林老師,那情緒就平舒了,沉靜了。她想看見他,又怕看見他。
石柁去新疆打工的頭一年,正遇上干旱年,電視臺說是百年不遇的干旱年。這一帶的農(nóng)田用水主要靠韶山灌渠的灌溉,自一九六五年修建好韶山灌渠,這一帶山?jīng)_里的水田就沒有干死過禾苗。從韶山灌渠引出水的那條水圳,是人工開鑿的,穿山打洞,遇壑架橋,不寬,流量不大,要流經(jīng)幾個村民小組。葉小惠家的稻田在水圳的尾端,遇干旱年沿途稻田都需要水,放水缺口處家家戶戶有人把守著。待沿途稻田灌足水后,能入流葉小惠家的稻田只能是下半夜的事了。而且要人去把上游缺口堵住,下游才會有水來。田里的青苗像嗷嗷待哺的嬰兒,張著嘴,葉小惠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這個時候是樹林老師兩口子來到她家,告訴她白天、上半夜是守不到水的,等到下半夜別人家的田里灌滿了水,把上游放水缺口堵住,水就會流入你家的田里。下半夜葉小惠一個人不敢去守水,樹林老師愛人就要樹林晚上陪她去守水。有天夜里,她握著手電筒,走在前面,樹林老師拿把鋤頭緊跟在她后面。她突然一聲驚叫,一條一米多長的“火煉斑”蛇昂著頭橫在前進(jìn)的路上。樹林老師舉起鋤頭打過去,蛇竄進(jìn)了草叢中,一陣驚嚇平靜后,葉小惠才發(fā)現(xiàn)自己攔腰緊緊箍住了樹林老師。當(dāng)她輕輕松開兩手轉(zhuǎn)換身體讓樹林老師走前面,下滑的手不經(jīng)意碰到了他襠下橫頂起的“玩意”。她羞得慌忙后退了幾步,臉上火辣辣的,心里陣陣狂跳?!安灰拢@樣的蛇不傷人,沒得事,這樣的蛇不傷人?!睒淞掷蠋熞灿行┎蛔匀?,這張進(jìn)課堂給學(xué)生上課的嘴顯得有些笨,重復(fù)念著這幾句話。他倆沿途來回走了兩趟,彼此再沒搭話,沉默著。只有夜鶯叫,昆蟲鳴,四只腳踩在砂石路上發(fā)出的沙沙聲……
隨著“咕咕咕”的幾聲叫喚和“啪啪啪”的翅膀拍打聲,一對布谷鳥從路邊的草叢中突然竄飛到那棵松樹上,望著葉小惠。葉小惠有些惱怒,放下手中的面盆,撿起一塊小石子,朝布谷鳥扔去。也許樹太高,也許葉小惠勁太小,也許這里的布谷鳥不懼人,它們紋絲不動。發(fā)出的“咕咕咕”聲在山谷回蕩,在葉小惠的心海深處掀起陣陣波瀾。
四
葉小惠從南方回家坐的是慢速火車。那“哐當(dāng)哐當(dāng)”車輪壓迫鐵軌發(fā)出的聲音像單車師傅的打氣筒,“哐當(dāng)”一聲就往她心里注打一次怨氣。一天一夜的火車,她內(nèi)心積壓的怨氣像氣球承受壓力到了臨界點,快要爆炸了。她怨父親,重男輕女,不讓她復(fù)讀考大學(xué)。她怨母親,家里一切都是父親講了算,軟弱忍讓,不為女兒講句安慰貼己的話。她怨弟弟,太不爭氣,放著大學(xué)不讀參與傳銷。她怨自己,這些年在南方打工掙的錢都寄給了家里打了水漂。她怨這世道,一個傳統(tǒng)的鄉(xiāng)下女孩生存多么的艱難。回到家里,一切怨氣全消了。怨氣發(fā)向誰呢?父親病倒臥床不起,說話有氣無力。母親急得頭發(fā)全白了,面容憔悴。弟弟被大學(xué)注銷了學(xué)籍,現(xiàn)在還關(guān)押在看守所。這些年雖給家寄了錢,與父母卻是聚少離多,回家也是匆匆過客,對父母、對家里照顧少。她把積壓的怨氣緊縮在內(nèi)心,把帶回來的那點錢全交給了母親。隨即叫了一輛三輪車把父親送到縣人民醫(yī)院住院治療,托人找關(guān)系把弟弟從看守所保釋出來,并在鎮(zhèn)上聯(lián)系了一個汽車修理廠,待弟弟的事打個結(jié)后就把他送去學(xué)修汽車?,F(xiàn)在農(nóng)村汽車發(fā)展很快,汽修業(yè)務(wù)越來越火。她是長女,家里遇上困難,這個時候她應(yīng)出來支撐著。父親出院后沒有往日的神氣,耷著腦袋,總是嘆氣。她對父親說,家家都有難念的經(jīng),別人要說長說短又不能堵他們的嘴,讓他們?nèi)フf。但我們自己要把頭抬起來,腰挺起來。有一天晚上,葉小惠和母親睡一張床上,細(xì)言細(xì)語講了大半夜。母親是她最尊敬的人,侍候癱瘓臥床的奶奶五年,沒有半點怨言。家里有好吃的,她總是先奶奶,后父親,再崽女,最后是她自己,心特別慈祥。對父親特別好,從不沖父親發(fā)脾氣,和顏悅色,逆來順受。那晚母親口里念得最多的就是她的婚事。母親說二十五六的大姑娘了,還躺在娘的身旁。村上她這個年齡的姑娘,都結(jié)婚生小孩了。屋里沒有開燈,但從那長長的嘆氣中她感受到了母親的憂傷。葉小惠安慰母親,也寬慰自己,不嫁人不能活啦?在南方的打工族里大姑娘多得是。她在南方打工沒有感受到壓力,現(xiàn)在回到家里,她感受到了。她待在家里,懶得出門。
這期間也有幾個人上門來說媒的。聽母親講,要么是死了堂客的;要么是家里窮,堂客跟人跑了的;要么是腦子少根筋的(有點傻氣的)。年齡相當(dāng),家庭條件又好,人品也不錯的伢子早就結(jié)婚生子了。有一次一個遠(yuǎn)房表姑來說媒。葉小惠在隔壁房間聽得清清楚楚的,說是有一個伢子各方條件都不錯,也看中了小惠。就是擔(dān)憂她在南方打工這么多年,會不會還是黃花閨女,有不有什么病的。葉小惠聽到這里火冒三丈,端起一盆水,對著家里的那只黑狗吼叫“滾,滾遠(yuǎn)點?!边h(yuǎn)房表姑聽出話音,知道是沖自己發(fā)火,從此再也沒有上過門。
葉小惠在家里閑了一段時間,內(nèi)心悶慌悶慌的。偶然一次從電視里得到啟示,她便挑著兩個竹筐走村串戶,做起了土雞蛋的收購生意。一個土雞蛋,城鄉(xiāng)有兩到三角錢的差價。一天下來運氣好,也能賺到幾十百把元。一天,父親對她說,柘塘沖坨里有戶姓石的人家。那伢子不錯,就是家里窮點,年齡據(jù)說要小你幾歲,他奶奶想托人上門說媒。父親說只要伢子不嫌你年齡大,人不蠢就要得。葉小惠拒絕父親讓人上門說媒。她自己挑著兩個竹筐,一路收土雞蛋一路打探來到石家。她相信自己的眼力。石家的境況比她想象的還要糟。兩間半屋,一間住著瞎子奶奶,一間住著她要相的伢子,還有半間灶屋。兩間半屋是茅草土磚屋,現(xiàn)時的農(nóng)村,這樣的房屋已很少見。
“你家有雞蛋收嗎?”葉小惠放下?lián)樱们瞄T,輕聲問。
“有?!崩镂堇先丝人酝V购?,有男人回話。
“有多少?”葉小惠站了一陣,還不見里屋出來人。
“有二十多個吧,多少錢一個?”提著裝蛋的竹籃子,個子不高,但很敦實的小伙子站在她面前。
“九毛錢一個?!比~小惠見他家窮,不想賺他家的錢。
“咦,別人來收六毛七毛一個,你出九毛?”小伙子不相信,上下打量。
“別人壓價也只是想多賺幾個腳力錢呢,我高點價收購少賺幾個,多跑幾個地方,腳力錢也是有的呢?!?/p>
葉小惠對接伢子的目光后,心想,這伢子挺實在的,山圫里的人沒有城里人的油滑。就這樣,葉小惠每隔一段時間就上門收購一次雞蛋,來的次數(shù)多了,他們相互很熟了。葉小惠對石家的情況有了更多的了解。小伙子叫石柁。八歲時父親因車禍去世,母親受不了家窮,跟別的男人跑了。早幾年爺爺去世了,家里就他和奶奶相依守著。奶奶原本不瞎的,因家里接連不幸的打擊,雙目失明,患哮喘病,一年中大部分時間臥床,石柁只讀了一年初中就輟學(xué)了。他一直在家守著奶奶。有一次,正是陰雨幾天后突然放晴,葉小惠來到他家,見石柁抱著奶奶從里屋出來,在坪里的躺椅上靠著曬太陽。石柁幫奶奶梳頭、洗腳、剪手指甲、腳趾甲,用剪刀刮腳板老皮,是那樣的細(xì)心,熟練,耐煩。葉小惠望著這一切,她忙上前打幫手。內(nèi)心一股暖流涌到嗓門口,她強(qiáng)忍著沒掉出眼淚。她似乎看到母親照顧奶奶的身影。那一刻,她對自己說,眼前這個伢子是她可依托的男人。她把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一五一十告訴父親。父親說,這伢子苦楝樹上長大,又有孝心,將來靠得住。夫妻不怕窮,只怕懶,兩個人背靠背努力,窮日子會變好的。父親說,女孩子找人家,寧可住進(jìn)茅草屋聽笑聲,也不要住在樓房里聽罵聲、哭聲。周圍幾個村,有很多的例子,只看家業(yè),只看手里的錢,不看人品,好幾對結(jié)婚后沒幾年都散伙了。
石柁對葉小惠也有了更多的了解。眼前的姑娘就是他表舅提及的葉小惠。為了讓葉小惠多來,讓她多收到蛋,有空他就去周圍挨家挨戶收。葉小惠也知道,他家喂的幾只母雞看得清、數(shù)得清,怎么突然多出那么多蛋呢?他只是笑,她心里明白,也不說穿了。漸漸兩個人從對方眼神里感受到了相互的渴求。她每次來都幫他做些家務(wù),空余些時間兩個人坐下了說說笑笑的。一次,他留她吃晚飯,她未拒絕。兩人一起做飯,喂奶奶的飯,伺候奶奶睡覺。她準(zhǔn)備挑著擔(dān)子出門,石柁突然從身后攔腰抱住她。男人力大威猛,她全身軟綿綿的,她被他抱上床,解開前胸衣襟,熱辣辣的嘴在她雙峰上狂吻。正在他的手往下滑時,隔壁傳來了奶奶的咳嗽聲、呼叫聲。葉小惠趁機(jī)從石柁身下逃走。由于倉促,扁擔(dān)一頭的鉤子沒鉤穩(wěn)筐繩,筐里滾出十多個雞蛋,流淌一地的蛋黃……
“小惠,你快去磨粉呀,樹林在等你呢。你站在這里發(fā)懵想石柁呀。”樹林老師愛人迎面而來,手里提著挎包。
葉小惠的綿綿思緒被突然打斷,有些手足無措。她望著女教師遠(yuǎn)去的背影,內(nèi)心的惆悵向全身擴(kuò)散,她怏怏的。
五
葉小惠去樹林老師家的路程并不遠(yuǎn),但她不急。一只手端著盆子,夾在腋下,一只手在盆里來回不停地攪拌那些炒米。慢慢地走,邊走邊欣賞路兩邊的樹、草、鳥。雖已入冬,依然綠色一片,鳥在綠色中飛動,給寒冬中的樹草帶來生機(jī)。那天送石柁去新疆打工,就送到這個山嘴坳上,看著他漸漸消失在視線里。剛才被樹林老師堂客突然一喊叫,清醒過來后她加快了腳步。她喜歡傾聽樹林老師在課堂上講課一樣娓娓道來似的跟她的談話。
樹林老師堂客在葉小惠眼里是最受敬重的女人。兩個孩子在城里讀書,她在學(xué)校上課,樹林老師一個人在家,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條。葉小惠男人不在家,這個小學(xué)女教師總是說,小惠妹子過日子不容易,囑咐樹林有時間多幫助小惠。從不懷疑,沒有半點醋意。守了幾年空房的葉小惠對樹林老師有欽慕,有沖動,但很快被鄉(xiāng)村女教師高尚的人品壓在心海深處,不讓非分之想鉆出來。
葉小惠家有兩畝多水田,每年的早、晚兩季的插秧、收割,石柁走時規(guī)定不許葉小惠下田干這些農(nóng)活,全包給外來打工的。但兩季青苗的治蟲、扯草,兩季稻谷曬干后入倉,石柁去新疆的這幾年都是樹林老師幫她。曬干的稻谷用麻袋裝好,是樹林老師一袋袋貓著腰弓著背馱進(jìn)倉的?,F(xiàn)時農(nóng)村的臨時工價是每天一百二十元,葉小惠每次要付錢,樹林老師總是說等石柁回來一起算。葉小惠手上現(xiàn)在還有點余錢。石柁每年從新疆寄給家里有五萬多塊,建房欠下的賬也還得差不多了。
葉小惠邊想邊走進(jìn)了樹林老師家里。
樹林老師說,我和你嫂子剛把炒米磨了,下午有課,她去學(xué)校了,知道你會來,要我?guī)湍阃颇ィ@不,石磨還沒清洗呢。
葉小惠看著樹林老師,有些不自然,不敢直面正眼看,只是斜剜了一眼,很快又把目光移開。樹林老師看出她的神情有些異樣,就說,你坐對面,有條矮凳,我坐這條高凳,面對面的,我今天可是要近距離欣賞你往磨孔里撮炒米的動作呀。
有什么好看的呢。葉小惠聲音小小的。
沉默,兩人相對無語。
石磨在樹林老師臂力的推動下,按順時針轉(zhuǎn)動,每轉(zhuǎn)一周,發(fā)出“咝咝、咝咝”有節(jié)奏的壓碎炒米的聲音。石磨四周細(xì)細(xì)的米粉流出,清香充滿著房間。
葉小惠怕沉默把自己帶入胡思亂想中,就主動打破沉默,問樹林老師,為什么“冬至”這天流行吃“羹砣羹”?有什么說法嗎?
樹林老師笑著邊推磨,邊說:簡單說叫“好吃節(jié)”。過去窮,找個什么理由做點吃的,打打牙祭,飽飽口福,中國的那些個節(jié)日都與吃連掛上,不搞吃的就不是節(jié)日。要說緣故,這吃“羹砣羹”還真與明朝皇帝有故事。據(jù)老人們說,明惠帝朱允炆被他叔叔朱棣起兵趕下臺,惠帝逃出京城,流落到了鄉(xiāng)間。冬至那天,失魂落魄的惠帝借宿在一個孤寡老太婆家。老婆婆家窮,沒什么吃,就把南瓜、紅薯煮熟和些炒米粉,做了一碗砣砣給惠帝吃,惠帝平時吃的是山珍海味,餓極了吃餐這樣的砣砣,贊不絕口“好吃好吃?!焙髞砘莸郯衙醉软鹊淖龇◣У剿靼l(fā)為僧的寺廟,并取名“羹砣羹”,就這樣被流傳下來了。
許是聽樹林老師講故事入了迷,許是心思又開小差走神,葉小惠往磨孔里撮炒米,有時只放了幾粒,有時放到孔眼外,有時沒有放,轉(zhuǎn)空磨。樹林老師偷著笑。
笑什么?葉小惠嗔怪問,并未抬眉頭。
笑你走神,想石柁了。樹林老師回答。
我沒走神。我沒想石柁。
石柁就要回家了。這伢子很不容易,在零下幾十度的新疆,天寒地凍守在工地上,就是為多掙幾個錢,能讓你過上好日子,能讓家里寬裕些。走前那天,酒喝多了,是酒話,但也是真話。石柁心眼好,你和他吃在一個鍋里,這一輩子會幸福的。樹林老師說。
你騙人?他就要回家?
葉小惠撮米的手按住樹林老師推磨的手。早幾天她才在他家打過電話,石柁說今年還不回。
樹林老師并不解釋,只催促葉小惠快撮米。他手背上有她掉的淚痕。
葉小惠迅速抽回手,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她把盆里剩下的大約還有一半的炒米全倒在磨盤上。樹林老師清楚葉小惠在賭氣。
炒米很快磨完了。
六
葉小惠端著磨好的米粉回到家里,做過午餐吃完,開始動手準(zhǔn)備做“羹砣羹”需要的各種原料。她拿出一個實心的長條形的南瓜,切成片,再切成絲,又把絲切成丁點粒粒。這種南瓜特別甜。切完南瓜又切紅薯。今年種的紅薯個大,圓滾,肉呈黃色。葉小惠切紅薯,也像切南瓜那樣,慢慢的,一刀一刀地切,她不急,時間還早呢,慢工出細(xì)活,“羹砣羹”一般都是晚餐時吃。
“小惠,小惠,今晚的羹砣羹你要拿出最好的手藝,多做幾碗?!蹦棠贪讶~小惠喊到床前,吩咐一番。葉小惠嘴上應(yīng)承奶奶的吩咐,心里在嘀咕:多做幾碗干什么呢?請樹林老師兩口子來吃?他家也做了。請她娘家的人來吃?幾里的路程請來專為吃頓“羹砣羹”?再說奶奶也沒有要我去請呀。兩個人能吃多少呢?“羹砣羹”剩下到第二餐就不好吃了。
早半個月村上附近去新疆打工的人陸續(xù)回來了。那邊零下二十多度,已下大雪,工地上做不了事。石柁這一外出幾年沒回家,一直在工地。冬天他就在工地守材料,老板付給他一天三百元的工資。一個冬天掙得一萬多。她家沒安電話,也沒有手機(jī)。那天她跑到樹林老師家打電話給石柁,試探著問他今年回不回家。石柁說今年不回,再守一年,明年一定回家。他倒反問:兩個人不是商量好了,干滿四年再回家嗎?干滿四年欠賬都還清了。這里很苦,雪地里沒人講話,石柁要她去安個電話。有空給他打電話,他還說待干完這一年,他不想再來新疆,在家守著她過日子。她聲音不大,但很堅定地說要他回,他還是說不回。她當(dāng)時氣惱得說不出話,直掉眼淚?!斑青辍彼央娫挸林氐厮ο氯?。樹林老師就在旁邊,她如何說出口呢?回娘家母親說該要個孩子了,你父親實在想做外公了。村上的人議論,結(jié)婚幾年沒孩子,只怕是過去刮過“毛毛”,生不了孩子。奶奶有時也念著要石柁回來,要生個孩子。最說不出口的還是夜深人靜想石柁……這個時候錢不能給她幸福和快樂,只有石柁回來她才有幸福和快樂。石柁去新疆的這幾年,入冬時,她都會用干辣椒粉炒豆豉寄幾瓶給他,那里天寒地凍,辣椒可驅(qū)寒暖身。今年,她不想寄,她恨他……
葉小惠和石柁沒有要媒人,兩人自愿去鎮(zhèn)民政辦領(lǐng)了結(jié)婚證。葉小惠大石柁三歲,領(lǐng)證之前,葉小惠把話攤出來挑明了,我們這一帶男女結(jié)婚,一般都是男大女小,很少有男小女大的,將來會不會嫌棄她人老珠黃。石柁說,奶奶講女大三抱金磚,女大會疼人,葉小惠不信,直搖頭。石柁對她雙膝下跪,指天發(fā)誓,永遠(yuǎn)愛她,如違誓言,天打雷劈……不等石柁說完,葉小惠用嘴堵住石柁的嘴,不讓他說下去了。領(lǐng)了證的那天中午回到石柁家,石柁猴急問她“要”,她想證都領(lǐng)了,就沒有拒絕。石柁褲子還沒全脫下來,房間傳來奶奶的咳嗽聲,石柁慌忙拉上褲子。兩人商量結(jié)婚的事,葉小惠提出,要石柁去信用社貸點款,她向南方打工的姐妹借點錢,家里湊點,把房子改建后再辦婚事?;楹笫尥獬龃蚬?,她在家伺候照顧奶奶。石柁聽她的,半年后他們建起了現(xiàn)在的五間紅磚瓦屋平房。石柁說他去新疆打四年工,還清欠賬。她也點頭同意。二十多萬的建房欠賬像塊石頭壓在他們小夫妻心上。
結(jié)婚那天,石柁就用單車把葉小惠馱著接進(jìn)了洞房。雙方親戚就兩桌,樹林老師是證婚人。新婚那天晚上,石柁急不可待。葉小惠說不急,用事先準(zhǔn)備好的一塊白色繡著蘭花的小手巾墊在身后,石柁問這是干什么。葉小惠只抿嘴笑。一陣暴風(fēng)驟雨夾雜著雷鳴閃電,痛得葉小惠大喊大叫。事后葉小惠扯出身下的小手巾,殷紅殷紅的點點滴滴。
“你還是未開封的……”石柁驚喜。
葉小惠鄭重地告訴石柁,我在南方打工這些年,是清白的,守身如玉。我的第一次是你的,我的終身是你的。村里一些人都議論,石柁家里這么窮、這么困難,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能嫁給石柁,圖什么?就因為是大幾歲老姑娘嫁不出去?現(xiàn)在去南方打工的妹子,有幾個還會是黃花姑娘呢?好多惹一身病呢。說什么的都有。
石柁也坦言相告,聽到村上的一些閑言雜語他原也有心結(jié),蠻郁悶的,還動搖過。血性男人看重這一點,但瞧瞧自己,瞧瞧自己的家,他又沒有說“不”的底氣。奶奶說葉家的根底我熟,祖輩、父輩都是實在人,過得硬的人家,你不要聽村上那些人說三道四,男子漢要有自己的主見。人家姑娘不嫌你窮,你還挑三揀四的,拉泡尿照照自己。有這么好的姑娘嫁給你,是祖上修來的福分。奶奶要他跪下應(yīng)承這樁婚事。他一想,管她婚前做過什么,只要婚后待奶奶好,不再給他戴綠帽子,他鐵心娶她。石柁壓根就沒想到被自己壓在身下的還是個黃花姑娘。他的驚喜和興奮,他那積蓄了二十多年的能量像原子彈一輪又一輪擴(kuò)散沖擊波,把葉小惠一次又一次拋向浪尖峰谷,她被石柁折騰了一整夜。
葉小惠在夜深人靜,抱枕獨守空閨時,和石柁的纏綿像電影一樣一幕幕回放。她有時像蜜罐一樣,稍稍搖動,蜜汁往外流淌。有時像風(fēng)箏一樣有一根線在揪扯她,很難受。她愛他、想他、念他、盼他,卻又惱他、恨他、怨他。她有時看那條伸向山外的小路發(fā)怔,有時看到一對小鳥飛來飛去,她追著看。生理的需求,周期的反應(yīng),渴望的折磨。她想去新疆那冰天雪地,但奶奶在家又無人照看。
今年春夏之交的一天,奶奶發(fā)燒,吃了十多副中藥都沒有起色,她請樹林老師一起連夜把奶奶送到鎮(zhèn)衛(wèi)生院住了幾天。接奶奶回家時天也很晚了。護(hù)理奶奶入睡后送樹林老師出門的那一刻,葉小惠突然控制不住自己握住他的手不放。樹林老師看到她眼神流淌蕩漾出來的那種渴望,他迅即抽回了手。
“咳,咳,咳……”奶奶的房間傳來咳嗽聲。她沒有向前跨一步。他轉(zhuǎn)身走了,消失在夜幕中。那一晚,枕巾被淚水打濕了一大塊。
冬天的日子短,天漸漸暗淡下來。
葉小惠在廚房里忙碌著,她把炒米粉、煮熟的南瓜泥、紅薯泥放進(jìn)一個盆里,摻些水,慢慢地不停地攪拌、揉搓,待拌和至有粘性時,再來捏撮。葉小惠又把胡椒粉、紅糖放入另一個小盆內(nèi),拌勻,用來做“羹砣羹”的芯。葉小惠現(xiàn)在做“羹砣羹”已很內(nèi)行了。她把拌和好的“羹砣羹”泥卷成一條條,左手捏一塊,放在手心,兩手一合壓成餅,右手撮點“芯”,兩手一搓,圓滾滾的砣砣就出手了。“羹砣羹”還沒下鍋,廚房里的香氣向其他房間散去。
“小惠,小惠,聽腳步聲,像是柁子回來了?!?/p>
奶奶在房間里喊。奶奶耳有些背了,還能聽到孫子回家的腳步聲?不可能的,早幾天打過電話石柁還說今年不回家,他突然會回來?奶奶想孫子產(chǎn)生幻覺了吧。日夜?fàn)繏爝@在幾千里之外的孫子,葉小惠非常能理解奶奶。
葉小惠從廚房出來,準(zhǔn)備去奶奶房間安慰她老人家。經(jīng)過堂屋時,她驚呆了,她日思夜想的石柁背著兩個旅行袋已到坪里。葉小惠丟掉手里還在捏搓的砣砣,一溜小跑上去,雙臂挽住石柁的脖子,兩腿夾住石柁的腰桿。石柁丟下手上的旅行袋,嘴對嘴。葉小惠雙手沾的米粉泥糊滿了石柁臉上、脖子上、頭發(fā)上。
樹上的小鳥在“嘰嘰喳喳”嬉戲。
“柁子,柁子……”奶奶在房間喊。
葉小惠和石柁來到了奶奶房間。奶奶早已下床,坐在床沿上,伸出兩只干枯的手把孫子從上到下摸了個遍。深陷無光的眼眶里流出濁淚。
石柁和奶奶把石柁突然回家的原委詳詳細(xì)細(xì)告訴了葉小惠。
那天葉小惠在樹林老師家打電話。得知石柁今年不回家時,淚水吧嗒吧嗒成串往下掉。待葉小惠走后,樹林老師又把電話打過去,告訴他葉小惠的傷感,要他今年無論如何一定回家。世界上的錢掙不完,夫妻間有了感情裂痕,錢是縫合不了的。葉小惠要的是石柁這個人,不是要錢。第二天,趁葉小惠去鎮(zhèn)上為奶奶抓藥,樹林老師愛人來到奶奶的床前,用手機(jī)撥通石柁那邊的電話,奶奶要石柁回家,說奶奶快不行了,一定要石柁回家。就這樣,石柁才辭了老板的再三挽留,匆匆踏上回湘的火車。奶奶說,她囑咐樹林老師兩口子,事先不要告訴小惠。
那晚的“羹砣羹”,格外香,格外醇,格外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