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文化語境中的文風問題
主持人:李云雷(中國藝術研究院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
主講人:孟繁華(沈陽師范大學中國文學與文化研究所)
賀紹俊(沈陽師范大學中國文學與文化研究所)
李云雷(中國藝術研究院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從“五四”以來,文風問題一直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既涉及到作者寫作的語言風格問題,也跟整個民族、國家,跟文化未來的建構有很大的關系。1942年的延安整風,涉及到了黨風、學風與文風等不同層面;2011年開始的“走轉改”,主要是在新聞領域展開的活動,但實際上也不限于此。關于我們的學術和文化方面,好像很少有人專門談這樣的問題,今天我們圍繞這樣一個話題展開討論。
孟繁華(沈陽師范大學中國文學與文化研究所):我覺得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舉辦的這期論壇非常重要,文風問題由來已久,大家都開始意識到了,但是專門開會來討論文風,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我們自己的文風都存在問題。我覺得文風問題是國家在一個時期內的文化方向問題,是這一問題在學術和文藝領域里的一個表征??戳藙偘l(fā)的幾個材料,這些材料我們都很熟悉,文風問題,毛澤東講得比較多。毛澤東講文風是在四十年代前后,那個時候毛澤東的思想已經(jīng)成熟了,他的很多著作都在那個時期完成。文風問題的背景應該和王明有關,這些從第三國際回來的知識分子對中國革命的具體情況不怎么了解?;貋碇髞y講話,毛澤東非常反感。整風、延安文藝座談會都和這個背景有關系,所以毛澤東連續(xù)發(fā)了很多文章。另一方面毛澤東對“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的知識分子的文風也并不完全接受。知識分子當時的痛苦、迷茫、個人主義,講個性、婚姻自由,在毛澤東看來,老百姓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毛澤東當時要動用所有手段,實現(xiàn)民族的全員動員,建立一個現(xiàn)代民族國家,他要達到這么一個目的,一定要整頓文風。這也隱含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思想,就是對效率的追求,通過這些手段實現(xiàn)民族全員動員,他要講求效率。后來德里克有個著名的說法,就是毛要實現(xiàn)一個“轉譯”,就是情感方式、文風、思想方式都要轉變,怎么實現(xiàn)這個轉變呢?他想了一個辦法,就是走向民間。知識分子到了民間之后,情感方式、話語方式都發(fā)生了轉變。這時候一個重要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過去我們是有了很多文學作品之后才能提出一些理論,延安的時候是先有理論,才產生了一批重要的作品。通過向民間學習,我們有了《白毛女》、《小二黑結婚》等這樣一些作品,把整個文學藝術的話語方式全部轉變了過來,那個時候的文學藝術,對實現(xiàn)民族的全員動員所起到的作用,我們今天無論怎么評價都不過分。
聯(lián)系當下的文風,我覺得誰也不會想到,就像改革開放一樣,我們不可能知道怎么會發(fā)展成今天這個樣子,我們的文風真就出問題了。包括最重要的學術雜志,我們專業(yè)的、真正有價值的、能夠提出一些看法并且閱讀時感到賞心悅目的,這樣的文章越來越少,這就麻煩了?,F(xiàn)在的學術雜志很多,每年發(fā)表的文章不計其數(shù),但是大多是學術垃圾,這和文風、學風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現(xiàn)在培養(yǎng)碩士、博士越來越多,但規(guī)定要求研究生必須在核心期刊發(fā)一篇文章,博士研究生必須在核心期刊發(fā)兩篇文章才有資格開題。這是進一步惡化文風的體制上的誤導,這個問題太嚴重了。
賀紹?。ㄉ蜿枎煼洞髮W中國文學與文化研究所):首先,我們不要把文風當成一種形式主義的東西來對待,以為從形式上改變就可以了。文風看上去是一個形式主義的表現(xiàn),其實這種形式主義的背后所反映的是思想貧乏的問題,思想的貧乏只能用一種形式主義的東西來掩蓋。反過來這種形式主義的東西又會遏制思想的創(chuàng)新,這種形式主義的東西體現(xiàn)在文風上就是黨八股、學八股。我覺得現(xiàn)在有一種很嚴重的學八股,甚至比黨八股還要嚴重,學八股是我們日益僵化的學術體制種下的果實。剛才老孟分析了這種體制下學八股的產生。我要補充的是,生活在這樣一種學術體制下,就不得不變得學八股起來,因為不這樣做,就得不到相應的利益,在大學不發(fā)表這樣的論文就不能評職稱,這是很切實的利益問題,是生存問題。但是從我們的主觀來反省的話,我們?yōu)槭裁春茌p易地跟著這樣一種文風走,跟著這種學八股走呢?是因為我們缺乏一種充滿生命力的思想,我們的思想貧乏,只能用這種形式主義的東西來掩蓋。所以學術界在討論文風問題時,也要反省我們主觀上的原因。因為文風也揭示出我們的學術缺乏一種生機勃勃的思想,真正有活力的思想要表達出來,是任何一種八股都阻止不了的。其實學術界不少人是相當喜歡學八股這種東西的,因為有了學八股,沒有思想,或者說不必去費勁地思想,也能在學術體制下活得相當滋潤。當然還必須看到這種學八股遏制了我們思想的創(chuàng)新,有可能一些真正有思想活力的年輕學者,就因為陷入到這種文風的陷阱中,思想也就慢慢被腐蝕了。這是我想談的第一點,文風與思想貧乏之間的關系。
第二點,我感覺文風還涉及到一個文化領導權的問題。為什么政治家特別是執(zhí)政的領導者以非常積極的態(tài)度談文風?是因為文風本身涉及到領導權的問題。剛才老孟講到,毛澤東在延安時期為什么那么重視文風問題?老孟認為,“五四”以來的知識分子所創(chuàng)造的啟蒙話語,到了延安時期逐漸蛻化成為一種僵化模式,不能有效地解答現(xiàn)實中新的問題,毛澤東要用新的、有活力的話語取代啟蒙話語。但我以為,啟蒙話語在當時并不是完全過時的話語,只是因為啟蒙話語是屬于知識分子的話語,啟蒙話語在確立過程中也確立了知識分子的話語權。如果認同啟蒙話語,也就是認同知識分子對文化的支配和評判。所以毛澤東在延安時期是從無產階級文化領導權的角度來看待知識分子的言說方式的,他找到了一個非常恰當?shù)那腥敕绞?,這就是文風問題,從文風入手反對知識分子的言說方式,也就削弱了知識分子的話語權。今天回過頭來看延安整風,我覺得當時在延安的知識分子并不是在文風上有多么嚴重的問題,癥結在于他們在思想和立場上還不能符合黨的要求,也就是一個如何與延安的革命以及人民相結合的問題。知識分子的啟蒙話語并不能很好地解決這個問題,當然,延安時期的整頓文風不僅是要解決知識分子的問題,更為重要的是反對黨八股。反對黨八股雖然看上去是一個文風問題,但它同樣涉及到文化領導權,涉及到是由執(zhí)洋教條的人來領導革命,還是由從中國土辦法出發(fā)的人來領導革命。正因為文風關涉到一個文化領導權的問題,所以我也非常理解十八大以后為什么習近平要提出文風問題。我也很欣賞他的提法,這種提法是不是暗示著,新的領導班子會在政治上有新的舉動,我倒是很期待。因為這一套文風以及所伴隨的整個官場上的形式主義問題,已經(jīng)變成了能否在官場上站住腳的籌碼,要學會這一套文風,要擅長這一套形式主義的東西,才能在官場上混下去,而這種東西也遏制了一些有創(chuàng)造力的、真正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的人。今天越來越僵化的學八股,也涉及到一個文化領導權的問題。盡管學八股危害越來越大,但我認為,在大量按照學八股樣式制造出來的文章的包圍下,仍然存在一些生機勃勃的文章。只不過這種生機勃勃的文章,很難得到體制承認,已經(jīng)被體制化了的那些刊物也不愿意刊登這些生機勃勃的文章。為什么?就因為他們要是這樣做的話,就會感到領導權有喪失的危險。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他們一方面看到學八股的文風對學術發(fā)展的約束,另一方面又不敢刊用那些真正有思想也有創(chuàng)造力的、生機勃勃的文章。在我們身邊這種文章還是存在的,也許這些文章發(fā)在非核心、非權威的刊物上,發(fā)在一些游離于體制約束的刊物上,也許更多的是發(fā)在網(wǎng)絡上。這也說明一個問題,如果一個人有自己的思想、有生機勃勃的創(chuàng)造力,就不會被這種學八股所約束,哪怕他按照一定的格式寫,這種格式也禁錮不了他的思想。所以糾正文風一定不要糾纏于形式,特別不要止于形式。比方說,反對學八股,并不在于我們寫文章要不要寫主題詞,要不要有引文。其實說到底,假如真的有思想的話,形式不過是一個載體而已;假如沒思想,就會被形式所統(tǒng)領。我覺得這可能也是一個很關鍵的問題。我先說這些。
祝東力(中國藝術研究院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從概念上講,什么是文風?最粗略地下一個定義,就是行文的一種作風。不是風格,因為風格無所謂優(yōu)劣,風格是“二十四品”,雄渾、淡泊都是風格,無所謂高下,但作風有高下優(yōu)劣。從歷史上講,“五四”白話文運動第一次正面提出文風問題,像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講文學八事,第一就說“需言之有物”,第二是“不模仿古人”,第四“不作無病之呻吟”,都是正面講文風問題。當時的社會背景是這樣,大清亡了,科舉制也早廢了,原來承載文言的那個社會群體,就是士大夫階層已經(jīng)消失了,這時候文言成了一種語言僵尸,但是它在書面語言領域仍然占據(jù)霸主地位,這不正常。而這個時候,知識分子已經(jīng)換代了,從士大夫階層轉換成留學生群體,以他們?yōu)橹黧w形成了新型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在語言上一定要變革。但是,這個以留學生為主體的知識分子群體,在白話取代文言之后,又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情況,就是洋八股問題,毛主席在《反對黨八股》里特別強調“黨八股也就是一種洋八股”。一方面,他是針對“五四”以來啟蒙運動的偏差,另一方面也是針對第三國際的洋教條對中國革命的干擾。毛澤東第一次談文風問題,是在1938年9月的六屆六中全會上,那幾句名言大家都熟悉:“洋八股必須廢止,空洞抽象的調頭必須少唱,教條主義必須休息,而代之以新鮮活潑的、為中國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绷鶎昧腥珪饕槍ν趺鳎敃r王明回國,肩負著第三國際的使命,第三國際認為,搞國共合作,那些和南京政府打了十年仗的人很難轉過這個彎來,必須要了解國際局勢、有朝氣、有新思想的同志回去做指導,這樣的同志就是王明。王明回國,對當時抗戰(zhàn)工作形成了很大干擾。所以當時的文風問題,是和黨的領導權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的。到延安整風時期,情況同樣如此,當時整“三風”,學風指思想,黨風指組織,文風指行文講話。從延安整風開始,奠定了一種新的文體,可以叫做毛澤東文體。我記得多年前《讀書》雜志上龔育之寫過一篇文章《毛與胡適》,說胡適講過,共產黨里面寫白話文最好的就是毛澤東。我們今天讀毛選,那些文章還是那么生動活潑、酣暢淋漓。毛文體應該說影響了幾代知識分子,按李澤厚在《中國近代思想史》里的說法,至少三代:從抗戰(zhàn)初期登上歷史舞臺的“三八式的一代”,到四五十年代“解放的一代”,再到文革中的“紅衛(wèi)兵的一代”,都深受毛澤東文體的影響。但是,這種文體經(jīng)過幾十年發(fā)展演變,也出現(xiàn)了程式化泡沫化的現(xiàn)象,最極端的表現(xiàn)就是文革時期的大字報,大字報的特點是以勢壓人、盛氣凌人,重立場、重結論,輕事實、輕邏輯。這種文風到文革后期已經(jīng)讓大家深惡痛絕,所以文革結束后,新時期一開始文風呈現(xiàn)出一股清新之氣。但是,剛才孟老師也提到,我覺得是到八十年代后期,八五新潮之后,文學研究、文藝研究、文化研究乃至人文學科領域,又開始出現(xiàn)一種新的洋八股,一直持續(xù)到今天。那些學術垃圾可以不必談,就講那些最著名的、影響最大的學者,往往也都是洋八股習氣非常嚴重。而其中的原因,我覺得就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冷戰(zhàn)失敗,造成了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自信嚴重喪失。我們寫文章的時候,其實心目中總是或隱或顯有一個范文,有一個樣板間,而上述那些學者,他們心目中好文章的范本多半是歐洲學者、美國學者,有多少人模仿海德格爾說話?有多少人模仿羅蘭·巴爾特說話?洋八股的根源是洋教條,洋教條的根源是文化自信的喪失。所以,要改進我們的文風,首先一個前提,就是要恢復我們作為一個漢語寫作者的文化自信。
王能憲(中國藝術研究院):我最近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叫做《禮義之邦考辯》,是為去年底在澳大利亞墨爾本召開的“中華文化21世紀國際論壇”第七次國際會議提交的一篇論文。這個文章談什么呢?就是我發(fā)現(xiàn)“禮義之邦”很多人用錯了,寫成了“禮儀之邦”,加了一個單立人。我注意到這個問題,后來查了很多文獻,結果發(fā)現(xiàn),古籍當中沒有一處使用“禮儀之邦”的。這個“義”和“儀”差別可大了,天壤之別。我在很多場合提出這個問題,有一次在全國政協(xié)一個座談會上發(fā)言,當時北大的金開誠老師也在場,我就提出這個問題向他請教。他也認為“禮儀之邦”肯定是錯的,他說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是不是因為繁體字和簡化字的轉換搞錯了呢,我想了想,覺得還不是這個原因,“義”和“儀”是兩個概念不一樣的字。在墨爾本的會上,我簡單把我文章的觀點說了說,會后引起了強烈反響。中華文化研究會的許嘉璐會長說,你提出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很多人都沒認識到錯了,而且他也認為我的考證是對的?!豆饷魅請蟆穱鴮W版的主編,要我壓縮一下給他,很快就發(fā)表了。第二期的《文藝研究》將會全文刊登。我為什么想到這篇文章呢?我想這是一個學風和文風的問題。你剛剛說為什么跟風,是思想的空虛,我認為導致這樣一種浮躁的文風,就是缺乏獨立的思考、獨立的思想。連想都不去想,就這么你錯我錯大家跟著錯。這樣一個詞語的誤用,也是一個時代風氣的折射。
今天我們討論文風問題,確實是有意義的。十八大之后,新一屆中央領導集體,提出八項新的規(guī)定。實際上這種新風從習近平總書記當選之后,在第一次和中外記者的見面會上,新的風氣、新的文風,從那篇講話就開始了。文風的問題,與黨風、政風、學風、會風,乃至于民風是緊密相連的,是相互影響的。確實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風,剛剛幾位都談到了,老孟說我們這樣一個時代,每天各種雜志報紙、各種媒體,刊登出來的各種文章真是不計其數(shù)。我們的文件會議,真是文山會海,這些東西里面真正有價值、有真知灼見的有多少?真是令人感到,身在其中,已經(jīng)麻木不仁了!所以新一屆領導集體,帶來這樣一股新的風氣、新的面貌,讓我們感到很振奮。
張慧瑜(中國藝術研究院電影電視藝術研究所):我主要說兩個問題,一個是結合發(fā)來的閱讀文章來看文風與20世紀中國的關系,二是文風問題與描述當下中國社會的關系。
在這次佳山發(fā)來的論壇通知中有一段會議緣起,非常清晰地提到了這樣三個不同的時期:一是1919年“五四”新文化運動,二是1942年延安整風運動,三是2011年開始的“走轉改”運動。如果說“五四”是一戰(zhàn)結束之后反帝背景下展開的思想文化運動,那么延安整風則是抗戰(zhàn)進入相持階段身在西北的共產黨進行的黨內自我清理與改造運動,成為建國后一系列政治社會運動的先導,而2011年的“走轉改”則是在中國經(jīng)濟崛起、社會問題頻發(fā)的背景下號召新聞工作者落實黨的群眾路線。從1919到1942再到2011,這樣三個不同性質、背景、出發(fā)點的運動放置在一起,構成我們今天討論文風問題的前提。
第一篇文章是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發(fā)表于《新青年》1917年第二卷上,這篇文章被認為是白話文運動以及“五四”、“文學革命”的標志,胡適發(fā)表這篇文章時還是一名年輕的留學生,《新青年》也是一本剛創(chuàng)刊的知識分子同仁刊物。我的問題是為何胡適這樣的新型知識分子以及《新青年》雜志會產生如此之大的影響。這恐怕就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意義使然,如果說1911年的辛亥革命在政治上改變了中國社會,那么“五四”運動則用一種新的文化實踐使得此后的中國發(fā)生了巨大的轉變,當然,與白話文運動同時發(fā)生的則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不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后果還在于使得現(xiàn)代知識分子與20世紀中國革命及政治密切結合起來,不管是寫文章,還是投身革命,這些廢除科舉之后的新型知識分子登上了歷史舞臺,與此同時,文化與政治也成為20世紀中國革命的兩個關鍵詞。
第二篇文章是毛澤東的《反對黨八股》,是1942年2月8日在延安干部大會上的講話。在另一篇《整頓黨的作風》中毛澤東清楚地指出:“反對主觀主義以整頓學風,反對宗派主義以整頓黨風,反對黨八股以整頓文風,這就是我們的任務”,這是延安整風的基本任務。在《反對黨八股》中,毛澤東指出了延安整風與“五四”運動的關系,“從歷史來看,黨八股是對于五四運動的一個反動”。其實,延安整風有兩個批評對象,一是面對來自莫斯科共產國際的普世價值,提出馬克思列寧主義中國化的問題,二是面對從國統(tǒng)區(qū)來延安的新知識分子或小資產階級,提出要與中國最大多數(shù)的人民即工農兵相結合的問題。與胡適不同,四十年代的毛澤東不僅是黨的領袖,而且也是理論上的權威。通過整風運動來改造共產黨自身的品格和性質也是一種新的政治、文化實踐的方式,直到建國后這種思想文化運動從黨內擴大為全社會參與的運動,“文革”也是以這樣的方式發(fā)動的。
第三篇是李陀老師寫的《汪曾祺與現(xiàn)代漢語寫作——兼談毛文體》,發(fā)表在《今天》1997年第四期上,這之前李陀還寫過《丁玲不簡單——毛體制下知識分子在話語生產中的復雜角色》,也發(fā)表在《今天》1993年第三期。李陀作為知識分子、《今天》作為八十年代初期以發(fā)表朦朧詩而參與到八十年代啟蒙運動中的同仁刊物,似乎歷史又重新回到了胡適和《新青年》的時代,兩個時代所采取的文化革新的方式都是相似的,正如朦朧詩本身是一種以語言朦朧化的策略來對抗五十到七十年代的政治話語。李陀把毛澤東對知識分子的影響歸納為毛文體,并試圖呈現(xiàn)這種話語實踐與其說是強迫知識分子接受毛文體,不如說也有知識分子主動接受的成分,因為四十年代延安整風中所形成的毛文體本身是“五四”白話文運動、三十年代大眾語運動的產物。問題在于毛文體在文革后期逐漸走向僵化,直到最終瓦解。這也就為我們理解2011年“走轉改”提供了重要背景,就是說在毛文體失效以及中國社會結構發(fā)生深刻變化的時期,如何使“走轉改”不變成新的形式主義、新的套話,如何激活毛文體的傳統(tǒng)?
王磊(中國藝術研究院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我們今天的文風,是學風的體現(xiàn),而我們今天的學風又是當代文化界、文藝界以及知識界思想狀況的一個反映。我們今天的思想狀況,學術、學科體制,很大程度上是文化不自信的表現(xiàn),是新時期以來重新向歐美看、與西方“接軌”的結果。我覺得這種文化上的不自信、言必談希臘的思想狀況,直接導致我們在學風和文風上的一些不良現(xiàn)象。比如追求學術論文在形式、方法和概念上的“華麗”;過分強調所謂的學術規(guī)范,且規(guī)范的標準是清一色的歐美標準;這就致使學院八股、洋八股盛行,也導致從學院體制中學習出來的青年學者和博士碩士們迷失在學術八股文中,沒有自覺的反思意識和問題意識。今天我們談學風問題對年輕的博士碩士們非常有意義,對于學術風氣的改變,會有一個比較大的刺激。我覺得提給年輕學者的一個根本的問題,就是怎樣面對現(xiàn)實生活以及現(xiàn)實的文藝、文化現(xiàn)象中出現(xiàn)的一些真問題,以及怎么去解決這些問題。我想如果一種思想觀念是沖著發(fā)現(xiàn)問題和解決問題去的,那么這種思想意識、思想觀念一定是樸實的,假如我們用一種比較樸實的思想觀念去做文章,去論證問題,那它的文風一定也是樸實的。歸根結底,能不能發(fā)現(xiàn)問題,能不能拋開那些華麗的概念和形式去考察和解決問題,歸根結底還是一個文化自信和學術自信的問題,這是青年學者的重任。
魯太光(中國作協(xié)《小說選刊》雜志社):剛才各位老師都是從歷史角度談問題,從縱向角度談,而這兩天看到材料后,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那就是:就今天的中國社會來說,哪個階層的文風最好?哪個階層的文風最值得我們學習?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這應該是橫向的思考吧。官員這個階層,是黨八股,大家都討厭。工人和農民,他們有自己活潑的東西,但他們不寫,寫了我們也很少看,那么就談不到文風問題。至于知識界,我們說那是學八股,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想來想去,我覺得現(xiàn)在“資本家”的文風比較好。資本家的文風體現(xiàn)在哪里?體現(xiàn)在他的廣告里。我看廣告是真的好。最近我看到一個洋快餐的廣告,廣告里有一個“年”,他跟人說你給我個薯條怎么怎么的。我就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文藝片,生動活潑,讓人心動。順著這個思路下去,我又想:為什么資本家的文風好呢?想來想去,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資本家的腦袋比較清楚,很清楚自己想干的事情是什么。他們想干的事情很簡單,就是把別人的錢“掏”到自己包里來,而且是讓別人主動送到他們包里來。要達到這個目的,沒有更多辦法,就是靠宣傳鼓動。對他們來說,“文風”很重要。其實,這也反映了資本家的作風,一言以蔽之,他們一直有“進取精神”。
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的官員——部分官員,不是所有官員,其實也清楚文風有問題,但不能或不敢改。為什么?因為多年來在官場里形成了一種“潛規(guī)則”,那就是:只要不別出心裁,即使不干工作,或者只干很少工作,就那么“熬”著,只要背這個黨八股,仕途就不會出問題,也能升遷??墒?,只要想工作,尤其是想創(chuàng)造性地工作,就容易出問題,尤其是文風和黨八股不一樣的時候。可黨八股是什么?黨八股是“潛規(guī)則”呀,是一個階層的話語表征啊,但凡一創(chuàng)造、一改動,不出問題才怪呢。所以,就官員階層而言,改文風,說到底,還是一個轉作風的問題。
學術界的問題相對復雜些。文風不好,大概有兩個原因:一是像剛才各位老師提到的,是學術體制的限制。這跟黨八股的情況差不多。另一個原因,是不是一些人自己的問題意識就不清楚?往大里說,不清楚中國下一步該怎么走;往小里說,不知道自己的文章要解決什么問題。于是,多少年來,我們的好多文章都是搬運學術名詞,忙于跟風,人云亦云。
我覺得對我自己來說,如果想把文風改造得像資本家一樣好,首先要清楚自己想干什么,問問自己:你從事學術研究的根本目標是什么?我覺得,把這個問題想清楚了,才有可能把文章寫好。最近在寫論文,在中國,近百年來,一直隱含著一個大問題,那就是中國社會性質問題的討論,一直有這么一個線索,我覺得改革開放之后有一段時間我們有意識地“忘記”了這個問題,導致我們的好多研究“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個問題,一般人可以不去思考,但是知識界不去思考是不對的,或者說是不可理解的??傊矣X得還是要想清楚自己想干什么,這樣,文風可能會活潑一些。所以,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我們是不是還要重新提起關于中國社會性質問題的討論?在十八大報告中,中央有一個說法,既不走“邪路”,也不走“老路”,但這只是一個概要的說法,至于這個路的具體內容、構架,有很多值得探討的地方。說到這里,我想起了三十年代的中國社會性質問題的論戰(zhàn),今天拿出那些文章看,依然為其中燃燒的思想和感情所激動,里邊很多說法,對今天都非常有啟發(fā)。
馮敏(中國作協(xié)《小說選刊》雜志社):剛才你們說的時候我一直在想,文風與文化領導權是什么關系?我在想什么是權力,坐在那個位置上就有權力了?不完全是,很可能二把手比一把手還有權力,因為只有當一個人說話有人聽的時候,他才能真正實現(xiàn)自己的權力。從這個現(xiàn)象可以聯(lián)系到文化領導權問題,我們現(xiàn)在的文風不好,空洞的大話套話太多,語言不及物,久而久之,領導權會喪失。我非常感謝網(wǎng)絡,眾聲喧嘩嘛。但無論有多少種不同的聲音,主流的價值觀始終能在網(wǎng)絡上形成多數(shù)。歪理一出來,馬上萬炮齊轟。矛頭主要針對那些官僚主義的領導,再一個就是挖苦某些專家教授,目前這兩個方向都面臨著大眾民主的挑戰(zhàn)。我們現(xiàn)在是科層化管理,科層太多分工太細,實際操作過程中很容易產生官僚主義和文牘主義,文風不正跟這個科層化管理有關系。“文革”曾把這個深度模式的科層化管理打翻,搞了“三結合”。由領導干部、科技人員,加上有技術的老工人代表,共同組成一個三結合的領導班子開現(xiàn)場會,直接面對群眾解決問題。這是一種淺表式、平面化的管理模式。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也有問題,一個人本事再大報酬卻和別人一樣,平均主義的分配方式,難以持久地調動大家的積極性,所以必須改革。不過現(xiàn)在似乎又走到另一個極端,每一層面還要細分,在教授、副教授、研究員、副研究員上面還要再分,一級教授、二級教授越分越多。
我曾給領導寫過發(fā)言稿,去年寫發(fā)言稿感覺挺順的,畢竟有過這方面的訓練??山衲昃筒恍辛?,中央領導帶頭不念稿了,所以要給領導寫發(fā)言稿就很難,因為必須是口語版的,可又不知道來的是哪位領導,講話有什么特點?性格如何?所以口吻拿不準,后來干脆按照我自己的口吻寫了一個。領導來了就講話,開始還是脫稿,但是講著講著不拿稿不行了,最后沒辦法還是念稿??梢姴涣私馇闆r、不研究問題,脫稿講話也并非是件容易的事,這樣看,文風的確與黨風有關。包括我們的文藝創(chuàng)作,找不準當下的問題,三十年來一貫制的啟蒙主題再加上傷痕式敘事腔調,基本就是這個東西,尤其在長篇領域更為突出。三十年來的文學實踐所突出的就是權力批判,這個我沒意見,對權力保持批判的鋒芒沒什么不對??晌覀儗嗔ぷ獾膹碗s性缺乏了解,對野蠻血腥的資本原始積累缺乏警覺,在我們的文學作品里面鮮有涉及和表現(xiàn)。既然對現(xiàn)實問題少有關照和涉及,文學還要擁有讀者,這怎么可能?文學反映的只是小圈子里的事情,這就不是寫作技巧的問題,而與寫作立場和文風有關。所以從這個角度看,當時云雷他們倡導的底層寫作,意義還真不是一個文學題材所能概括的,它至少能讓文學更貼近現(xiàn)實,踩踩地氣,我覺得還是很有意義的。
孟繁華:東力講,文風問題和文化自信心有關系,這個我同意,但是我覺得更重要的一點,是和我們方向感迷失有很大關系。我曾經(jīng)講過幾次,當下國家沒方向,底層沒希望,知識分子沒作為,我說這是一個“三無”時代。比如說“五四”文風好,“五四”有方向,就是大清帝國大廈將傾,西方締造了現(xiàn)代性,回應西方現(xiàn)代性的時候我們應該怎么辦?中國向何處去?那時有方向感??茖W也好、民主也好、啟蒙也好,有方向。到了延安,要建立現(xiàn)代民族國家也有方向感。八十年代以后摸石頭過河沒有方向感了,這也是中國現(xiàn)代性的不確定性。摸石頭過河在當時有具體原因,但是摸了這么多年,水越來越深,越來越摸不出來,方向感也越來越找不到。因此文風不好,和我們方向感的迷失、不知往哪去有很大關系。
徐剛(中國藝術研究院科研管理處):我們做學術論文,寫博士論文,當然要服從一定的規(guī)則,要講學術規(guī)范,當然這個學術規(guī)范的合理性在哪,我們也是可以質疑的,然而如果沒有這個規(guī)范,學術會怎么樣?恐怕問題會更多。有時學術規(guī)范會有非常具體的要求,比如引文要嚴謹,要有一定數(shù)量,注釋要規(guī)范,要引經(jīng)據(jù)典。這樣一些東西,有沒有意義,我覺得當然是有意義的。但借助這種形式上的東西,論文要解決一個非?,F(xiàn)實的問題,即直面中國問題,這才是關鍵。我們之所以批判“洋八股”,指的是這些空有形式上的好看,而不解決實際問題的學術。所以這種形式上的東西,也并不一定要拋棄掉,它有一定合法性。剛才孟老師也講得很清楚,實際上學術的規(guī)范化,是為了對抗一種庸俗社會學的泛濫,因此如果把這個放棄掉,是不是又會回到一種庸俗社會學,這也是值得警惕的。所以我覺得,玩學術這項游戲,就要服從它的游戲規(guī)則,至于說我們做的事要體現(xiàn)出我們的情懷也好,追求也好,對現(xiàn)實的關注也好,這些都要在服從游戲規(guī)則的基礎上完成。
盧燕娟(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從一個民族的文明發(fā)展來說,文風背后是一系列復雜的社會關系。具體到中國這一百年的現(xiàn)代歷史,我感覺文風問題背后有一個很重要的關系始終存在著,我們一直在處理,但一直沒處理好,這個關系就是西方文明價值體系和中國本土生活經(jīng)驗的關系。剛才很多人講到文化自信問題,這同時也是一個現(xiàn)代中國道路的問題。比如說我們講延安整風,當時有一個很切實的需要,就是要擺脫不接中國地氣的蘇共的遙控,需要把問題的關注點放在中國自己本土的經(jīng)驗上,放在中國自己的問題上。由此需要重建一套知識文化的價值譜系,把曾經(jīng)具有一種先驗的優(yōu)越地位的、西方的、蘇聯(lián)的、洋的東西,放在一個相對次級的地位,把中國本土的問題,放到更高級的地位。進一步,在中國的本土經(jīng)驗和本土問題中,又提出了要為中國的老百姓所喜聞樂見,又把那種政治上一直處于無權、經(jīng)濟上一直處于被剝削的這樣一群人,把他們的問題放到一個更高級的地位,其實這就是一個整體利益格局的重構,影響并呈現(xiàn)為一個文化知識譜系價值的重建。
從今天的文風來說,其實可以回溯到八十年代,其實八十年代還是重新進行了一次知識文化價值的洗牌的,我們在空間坐標上,又把西方的、洋的,重新確立成一個更高級的文化標準。而且在時間的縱向坐標上,我們確立了一個進化論式的價值觀:時間上越往后的越是先進的。這也就導致我們一度以來,學術論文等,以寫得讓中國廣大人民看不懂為好,以充斥各種各樣的時髦理論詞匯為好的原因所在。因此,今天討論文風問題,可能不是一個個人趣味或者個人評判的問題,還是整個中國一百年來這些社會關系怎么去重構的問題。
崔柯(中國藝術研究院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李陀老師的文章中提到的汪曾祺是我很喜歡的作家,記得小時候家里有一本好像是漓江出版社的《汪曾祺自選集》,經(jīng)常翻看,一直到現(xiàn)在也很喜歡汪曾祺的作品,尤其是他的語言。李陀老師把他放到“毛文體”的對立面,說汪曾祺挑戰(zhàn)了“毛文體”,這個問題之前確實沒想到過。不過我覺得,汪曾祺和“毛文體”,可能還不是一個層面的問題,放到一個線性的脈絡中將其闡釋成“挑戰(zhàn)”序列,還是可以商榷的。討論語言問題,應該和言說對象、言說目的聯(lián)系起來。根據(jù)我的閱讀經(jīng)驗,汪曾祺語言特色的成因,并不僅是將口語融入寫作,我倒是覺得,他語言的那種韻味更像是來自古代文人傳統(tǒng),有一種古代文人寫作的氣質在里面——這一點和趙樹理不同。這種文人傳統(tǒng)構成了汪曾祺文章“形散而神不散”的“神”。而汪曾祺散文的接受者,應該也是以知識階層為主。從功能看,汪曾祺的文章更適合閑散生活的抒情,以抒發(fā)個人情懷為主,而他恰恰也是將自己定位為“通俗抒情詩人”、“小品作家”的。
而“毛文體”的目的是動員,其言說對象是文化程度不高的勞動大眾。就像李陀老師所說,毛文體是要“經(jīng)過一個語言的訓練和習得過程來建立寫作人在革命中的主體性”,“毛文體真正關心的是在話語和語言兩個實踐層面對言說和寫作的控制,而不是漢語多元發(fā)展的諸種可能性”。當然,重新探索漢語多元發(fā)展的可能性肯定是必要也是必需的,但是,這種“多元發(fā)展”是不是也應包括“毛文體”所代表的那種面對勞動階層的“文風”呢?或者,是否可以將其作為漢語發(fā)展的多種面向之一種,容許其繼續(xù)存在、發(fā)展乃至探索一種新的可能性呢?
八十年代之后的文學界、文化界恰恰是將語言重新拉回到了知識分子的趣味里面,而忽略了勞動階層、普通大眾的趣味。《反對黨八股》第三條批評的是“無的放矢,不看對象”,拋開了言說對象和實踐層面的考量,僅在語言層面進行形式探索,是不恰當?shù)?。而八十年代以來的文學、文化發(fā)展確實有這種情況,乃至出現(xiàn)精英化、體制化的傾向,距離普通大眾越來越遠。然而,疏遠是相互的。九十年代以來隨著大眾文化尤其是網(wǎng)絡文化的興起,大眾開始發(fā)掘自己的文化空間,所謂“大話”現(xiàn)象,所謂網(wǎng)絡“神曲”,都不是偶然的,是新時期以來文化分層的結果。知識階層忽略大眾,而大眾一旦有了條件,就去探求自己的言說方式。
趙志勇(中央戲劇學院戲文系):有另一種文風是我愿意去思考的,那就是現(xiàn)在大家在所謂公共領域里的討論方式。在網(wǎng)絡上,特別是在微博普及之后,我們開始有一個新的公共領域,這個公共領域里大家言說的方式值得探究。微博上特別好的一點是大家說話都特別直接。任何一個底層的草根都可以直接表達意見。以往我們的社會并沒有提供這樣可以不加掩飾地表達自我的平臺。可能中國人都比較含蓄,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很少會特別直接地表達否定他人的負面意見。但微博上就不一樣,如果我不同意你的觀點,我會直接告訴你:你寫的都是垃圾,因此微博給了我一個非常有趣的閱讀經(jīng)驗。
祝東力:志勇說到微博,微博的語言非常好,生動活潑、妙趣橫生,微博總的來說是所謂人民群眾的語言,生活的語言。我覺得中國歷史上有三次文化重心的下移,第一次是春秋時期,封建制瓦解,世襲的官學散落為民間的私學,這是一次文化重心下移。還有一次是“五四”時期,農耕文明進入到工業(yè)文明的時候,士大夫語言變成社會各階層的語言,文言變成白話,帶來的是教育的普及、文化的傳播。第三次就是互聯(lián)網(wǎng),在信息社會到來的時候,原來的讀者變成了寫作者,上億的人能夠寫作并且自主發(fā)表。微博的語言特點是和第三次文化重心下移相關的。
另外,剛才賀紹俊老師講到一個問題,書面語言,因為要規(guī)范自身,所以文風是一個常態(tài)問題。歷史上能證明這一點,文風問題被不斷提出來,原因到底是什么?大概是這樣,首先是“說什么”,什么問題,誰的、哪個群體的問題?然后是“向誰說”,說話的對象是誰,預設的聽眾是什么人,是哪個群體?最后才是一個“怎樣說”的問題,“怎樣說”屬于文風的范疇。也就是說,“說什么”、“向誰說”決定了“怎樣說”。所以,文風問題的背后,是一個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問題,一個社會關系的問題。而這個社會關系在歷史進程中,不斷被調整、被刷新,又不斷被修復并趨于僵硬或扭曲。這個時候,社會就需要有一個變革,把高度扭曲的社會關系調整過來,相應地就會有文風問題出現(xiàn)。剛才王磊也談到,語言背后是思想,思想背后是利益,這是對的,但我覺得還需要梳理一些環(huán)節(jié),把這個邏輯關系更具體化,才能說得更清楚。這是要補充的一點。
再有一點。剛才孟老師講到,現(xiàn)在之所以出現(xiàn)文風問題是因為對未來沒有方向感。我覺得好像還不是這樣,比如說,曹雪芹當年沒有方向感,迷茫、空幻,但是《紅樓夢》的文風沒有問題,當我們沒有方向感時候,我們可以非常清晰、明白、老實地表達出我們的迷惘、失落和困惑,但這時候我們的文風是沒問題的。張承志說過,敢不敢樸素化是一個標準。就是說你敢不敢把話說明白了,有些著名學者,如果用大白話把話真說明白了,其實會索然無味,因為沒什么真正深刻的思想可言。這就像許多當代藝術作品,根本沒什么思想、創(chuàng)意,但一定要弄得神秘莫測,讓大家看不懂,這就是《反對黨八股》里說的,“裝腔作勢,借以嚇人”。
陳瑜(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評論》雜志社):我自己的一個感受就是,在音樂研究方面,從八十年代民族音樂學引進以后,我們也想和西方學者對話,通過對話獲得西方的經(jīng)驗,借鑒他們的方法,同時也希望把我們的一些成就介紹給他們,讓他們認識我們。只不過,經(jīng)過這么多年努力依然可以看到,輸出是不平衡的,大部分學者在積極使用西方的觀念方法,但是我們能提供給西方學界一些什么樣的借鑒?或者說如何讓他們來更多地認識中國、認識中國的音樂文化?這方面還是有缺失的,當然也不是說我們就要完全排斥西方理論,我想說我們應該對這個問題有所覺察和警醒,特別是當我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西方學者對我們的問題并不像我們之前想象的那么了解,他們的理論也不一定適合我們的社會現(xiàn)實的時候,我們就更應該抓住這個機遇,凸現(xiàn)中國自己的聲音。
孫佳山(中國藝術研究院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我覺得文風問題還有一個重要的維度,就是階級趣味的問題,階級趣味是一個養(yǎng)成的過程,并不完全依附于直接的經(jīng)濟基礎。大學擴招了十多年了,每年幾百萬大學生,來自中國社會各階層,進大學之后,接受了幾乎是一邊倒的知識,全都倒向了哪一邊呢?就是剛才大家從各個角度說到的,改革開放以來,特別是冷戰(zhàn)結束以后,一邊倒地倒向了以西方話語為核心的各式知識理論,于是就出現(xiàn)了這樣的問題,每年幾百萬人,在高等教育階段,完成了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個階級趣味的養(yǎng)成過程。結果也很明顯,對于自己上大學之前從哪里來,上大學之后到哪里去——這樣的核心問題,完全本末倒置。體現(xiàn)在文風上,自然就要堆砌各種學術名詞,這樣才有學術范兒,因為他們的老師就信這些,一般學生有幾個能掙脫出來?包括基本的日常應用文體寫作,比如寫郵件,自然是那種外企式的腔調,對于一般學生來說也確實只有那樣才是規(guī)范。至于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就更不必說了,798式的藝術才是藝術,別的都不入流。所以我們討論文風問題,也一定要結合不同年齡段、不同階級,特別是階級趣味。那么為什么會形成這樣的階級趣味?這自然也是和這幾十年的變遷息息相關。因此,今天的改文風也就有著別樣的意義,“五四”一代徹底摒棄了傳統(tǒng)士紳階層的文風,拉開了白話文實踐的序幕,延安時期是在這個脈絡上更進一步,將白話文延展到工農的層面,這不僅僅是戰(zhàn)爭動員的手段,更是在更深層次地回應西方現(xiàn)代性的歷史挑戰(zhàn)。毫無疑問,改革開放的初衷,也包括要調整這一脈絡在實踐上的偏差,但今天也有些矯枉過正,今天的轉文風和前兩次一樣,也都要涉及更深層次的問題。
李云雷:我覺得這其實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包括幾個層面,語言、話語跟社會實踐,還有理論層面跟實踐的層面。其實對我們這一代年輕人來說,我們是受著洋八股的影響長大的,我們自己也有一個不斷改文風的問題,我寫文章現(xiàn)在也越來越不愿用引文,不愿意用那些名詞。其實我們上學的時候,上各種專業(yè)課與理論課,學一個女性主義,學一個后現(xiàn)代主義,每一個理論都可以寫一篇論文。我們可以用各種理論寫不同的論文,但最關鍵的問題是,我們怎么才能寫出自己的論文?我們可以用各種理論操作,但是真正觸動你的,自己最想寫的,跟你的生命有關系的學術,我覺得才是最重要的,這個問題也是慢慢清晰的過程。比如說當我們遇到像底層文學這樣的作品的時候,也可以從女性主義角度來談,但是最核心的部分還是意識形態(tài)批評與社會學批評,從這個角度進入最能表達我們的想法,社會功用也會更大。對于作者個人來說,不論是做學術還是寫文學作品,最獨特的才是最重要的,你通過自己的眼光發(fā)現(xiàn)新的問題,通過你跟別人不一樣的人生體驗、社會經(jīng)驗,你能提出新的問題,在這個基礎上,有自己的分析、自己的思考,我覺得新的文風也是在這個過程中不斷磨煉出來的。
像剛才談到毛澤東的文風,其實也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產物,在文學、語言或形式上的產物。八十年代,我們也引進了各種西方理論,從最早的尼采、薩特一直到后現(xiàn)代主義,但是這些理論,沒經(jīng)歷跟中國問題結合的過程,這可以說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個“失職”,這就涉及到祝老師剛才說的文化自信的問題,這是一個方面。還有燕娟提到的“精英化”的問題,知識分子自己認為,他的發(fā)言對象是精英知識分子,不是像五十至七十年代那樣要與大眾對話。還有一個層面是與八十年代中期以后我們學院體制慢慢建立,逐漸強化有很大關系,學院化的生產造成了現(xiàn)在的很多問題。
對我們現(xiàn)在來說,反思文風問題不只是反思現(xiàn)狀,也不只是反思別人,還有一個我們該如何去做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