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奕琳
上輩子和這輩子(創(chuàng)作談)
徐奕琳
《山有扶蘇》這篇小說是很久很久以前寫的,準確地推算起來,應該是2001年10月。那時候的我和現(xiàn)在的我簡直就是兩個人,回想起來,當時的種種感受,確實就像上輩子一樣。我有點自然主義傾向,覺得很多感受都是和身體情況有關(guān)的。當時的激情和浪漫感受,可能都是源于年輕、雌激素水平高。所以想探索性與情的問題,是很自然的。為此還看了一些有關(guān)性心理學方面的書籍。得出的結(jié)論是:性與情是個過程,就像四季一樣,從生發(fā)到結(jié)束,從結(jié)束到再生。在愛的過程里會有一種愿意屈服的感覺,對對方會有一種過譽的傾向。這其實有點主題先行。在當時富有激情的眼中,我自小生活其間的西湖山水也有了一種很奇異的美,自然要來給這段情感做個背景。兩個人物也是認真想過的,如果想表達一種很超然的性情的規(guī)律,這兩個人物不該是一男一女,否則太庸常;也不該都是人類,否則哪配得上那詩性的背景。于是便有了小峰,一個人類,有了阿寮,一個異類——一只幻化成人形的湖中水鳥。當時,電影《斷背山》還沒有得奧斯卡獎,“基情”兩個字也還沒有出現(xiàn)——兩個少年的設置,只是為了更超然,更抽象。
在這個故事里我把自己喜歡的西湖景致都意淫到了。都是我的想象,也都是我想說的。寫完了,給一位辦公室同事看,對方回過來的眼神很是詭異。也許是小說里一些關(guān)于性情的暗黑之處讓同事感到不舒服了,也許是兩個少年的設置??傊菢拥哪抗庠黾恿宋业牟蛔孕?,這篇小說從此就沉入湖底,再沒見人。
因此到了去年,當《西湖》雜志的主編吳玄老師看了這篇小說,并夸贊很不錯的時候,那種感覺——
其實2012年后我又重新開始寫小說,那幾篇,吳玄老師也看過,但他覺得,《山有扶蘇》是我寫的小說里,最好的一篇了。
我很替“上輩子”的自己高興。當時確實有那么一個“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的絕美的寫作狀態(tài),可惜無法保存。那種精神氣息的變化本來應該是緩慢的,可是,因為中間很久沒寫,十年后重新拿出的小說,確實感覺是兩個人了。浪漫主義變成了現(xiàn)實主義,濃烈直接的情感變得隱晦,大膽美好的向往變成了苦澀。主人公從神鳥一樣的人物變成了拖拖沓沓的平常人。奇異的西湖景色也變成了平常的游步道、小河汊。精美的園林和飄逸的花卉變成了半舊的小區(qū),灰頭土臉的沿階草。
《麗人行》是2014年寫的,里面的人物全是現(xiàn)實中的人物。三個女人,一個是離異帶著娃的,還有兩個都是剩女。說是白領(lǐng),其實生存壓力很大,眼看飯碗不保。在這樣的內(nèi)憂外患中,如果還有一點點美好,那就是三人間淡淡的友情。
說實在的,在《麗人行》里,我已經(jīng)很是手下留情了,給她們?nèi)硕剂袅它c青春和姿色,給她們都抹了點謫仙色彩。讀的人,可以喜歡她們的外表美,也可以欣賞她們的內(nèi)在,三種不同性格,總有一款能博你好感。
但我心里有種預感,以后,我可能會離《山有扶蘇》那樣的浪漫更遠,離沉甸甸的現(xiàn)實更近。對自己筆下的人物柔情更少,對美好的東西筆墨會更省。
這是否還是身體及內(nèi)分泌狀況在起作用?也許吧。隨著年輪的增長,樹木也會呈現(xiàn)出蒼勁的面貌,可能,到極致,那會成為另一種美。
但其實在回顧的過程中,我覺得有一種東西是始終延續(xù)著的。那就是我對杭州的自然風物的迷戀。這是一個隨便扔顆草籽都會蓬勃生長的濕潤的地方。那些自然景物給我很多的啟示。春天的櫻花,夏日的荷花,秋風中的桂香,冷冬里的紅梅。每逢盛開的時候,一城人扶老攜幼地來觀看,看那種濃烈,那種怒放的美。可當花凋謝以后,它們往往平常到讓人認不出來。我想,浪漫主義就是在花怒放的時候觀賞,而現(xiàn)實主義就是每天從一條小路走過,看到不開花時它平淡無奇的模樣。你不會像看到云霞般的花林那樣,簡直愿意為它的美麗而死,而是會淡淡地走過去,連表情都省略了。心里那種深沉到刻骨的感受,不用說出來,而是通過呼吸,在空氣中和它交匯融合。有霧霾,有灰塵,有撲面而來幾乎要進入口鼻的一團團的小蟲。還有一點點的草木的甜味。一點點。我覺得這就是現(xiàn)實主義。我正在走的那個方向。沒有花林。只有那一點點甜味。因為要辨別那一點點,所以更敏銳。那一點點比愿意為之而死的大片的美更重要,因為所有感覺的觸角全都附著在上面。
又或者這些想法是錯的,我不確定。反正,這輩子,我越來越不敢像上輩子那樣,主題先行,確定自己已經(jīng)想明白了某件事。猶猶疑疑的,什么事也不能確定。好的還是壞的。對的還是錯的。一切的一切,只不過是像我所看到的自然景物一般,生長著,存在著,平衡著,交互著。因此現(xiàn)在,在小說的結(jié)尾,我總想讓人物和情節(jié)處在進行時中——社會變化這么快,人們這么焦慮,怎么可能會有抗戰(zhàn)神劇中“八年抗戰(zhàn)已經(jīng)進行了第七年”的那種篤定心情呢?不會有什么固定的結(jié)果,也并非萬境歸空,亦不理睬嗔癡怨恨的各種情緒,只是向前,向前。就像《麗人行》結(jié)束的時候,你只知道她們?nèi)?,水里火里,還要在生活中掙扎前行。
有一次在植物園,我看到一棵高高的繞滿藤蔓的大樹。樹與藤都很茂盛,滿目濃翠,仿佛是藤纏樹樹纏藤的浪漫愛情故事。生機勃勃,那樣美好。一旁有位園藝師卻說,這種現(xiàn)象在植物學里叫“絞殺”,在漫長的共生之后,某一天,樹會被藤纏死,而附生的藤也終將死亡。這里面誰是強?誰是弱?誰是善?誰是惡?誰是贏家?誰是輸家?就像小說中的人物一般,也許,你只需以一種自然主義的態(tài)度,去呈現(xiàn)他們。
也許吧。也許。
上輩子。這輩子。浪漫主義的?,F(xiàn)實主義的。
——說到底,對于人間亂象,又有誰真正能說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