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生

春節(jié)是中國最重要的傳統(tǒng)節(jié)日。每年除夕，放假的人們都會從天南海北趕回家中與親人團聚，共度春節(jié)小長假。然而，若追溯至民國初年，不論是除夕還是大年初一，政府各個機構都是要正常上班的。除夕時，打電話給正在上班的公務員問候一下，這可不是惡搞，若發(fā)現有公務員不在崗，那他可就真要下崗了。

老舍在民國初年曾在北京一所小學擔任校長。春節(jié)期間，學校照常上課。大過年的，他只能抽出兩個小時回家探望一下，母親見他回來了，以為他能陪自己過年，哪知老舍說：“一會兒還得趕回學校?！蹦赣H一愣，嘆口氣說：“走吧，小子！”老舍雖然心里難過，可還是要趕回學校，途中他看見街上那么熱鬧，想起母親在家那么冷清，淚水遮迷了雙眼。這段經歷，就記錄在其《我的母親》這篇文章中。作為一校之長，他也沒有宣布春節(jié)放假的權力，因為這是北洋政府的強制規(guī)定，教育部也不能例外。

1912年1月1日，孫中山在南京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后，正式通電各?。骸爸腥A民國改用陽歷，以黃帝紀元四千六百零九年十一月十三日為中華民國元年元旦?！睂O中山引進西洋歷法，改變傳統(tǒng)的正朔，以公歷為標準紀年，將1912年1月1日定為民國元年元旦。1月13日，孫中山發(fā)布《臨時大總統(tǒng)關于頒布歷書令》，令內務部編印新歷書。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后，繼續(xù)推行新歷。政府雖然強力推行新的歷法，但也考慮到民眾生活的需要，新歷下還附有舊歷。自此以后，公歷新年稱元旦，農歷新年則稱為春節(jié)，一直沿用至今。

民國肇始，萬象更新。至今仍被人們所津津樂道的“剪辮子”便是當時除舊布新的象征。實際上，在服飾、稱謂、習慣等各方面，政府都在努力“與國際接軌”。自然，傳統(tǒng)歷法與辮子一樣，都被視為封建的糟粕。大力提倡新歷法，政府必然要率先垂范，所以那時，只要在政府部門工作，春節(jié)就別想休了，本屬于新年的節(jié)日就都給了元旦。所以才有了前文所述及的老舍含淚告別老母親的一幕。

政府雖大力提倡，可老百姓似乎并不買賬，公歷新年，只有政府機關相互拜年，民間則冷冷清清。反觀春節(jié)時民間卻熱鬧異常，許多商人也在春節(jié)時關門謝客并貼上傳統(tǒng)的春聯(lián)。當然也不乏有些激進的革命青年反對過春節(jié)的，在長沙就有人給有些貼著春聯(lián)過舊年的緊閉門扇的商家門上斜貼如喪家場景的白紙條。不過這樣極端的例子還是少數，民間春節(jié)照樣過得紅紅火火、熱熱鬧鬧。新歷在民間也處于非常尷尬的地位。社會日常生活還是沿用舊歷。各軍政機關和學校對新歷是“表面上尚能遵用”。而商業(yè)結算、發(fā)付工資等一般社會生活均沿用舊歷。

以當時北洋政府的執(zhí)政能力，還做不到全國各地一盤棋。民初的著名學者吳虞在其1915年元旦的日記中就寫著“懸掛國旗，飛片拜年”。 可是到了這一年的2月13日，也就是陰歷的除夕，吳虞則“同香祖、長倩，及楷、桓諸女小飲，完結今年”。這說明他仍然把陰歷除夕當成一年的年尾。當晚城里“鞭炮之聲不歇”，第二天正是大年初一，吳虞“令人持片與少荊太夫人拜年”?？梢?，他是兩個年都在過。他為什么不怕受處罰？因為吳虞身處半割據狀態(tài)的四川，自然不怕。

到了1918年，北洋政府也覺得這種違背民意的改革不太可取，春節(jié)終于開始允許放假了。

1928年張學良東北易幟，中國實現了名義上的大統(tǒng)一。統(tǒng)一之后的國民政府顯然沒能吸取北洋政府的教訓，不僅重申春節(jié)不準放假，而且決定結束兩種歷法并行，欲徹底廢除舊歷，以顯示其“革命”的決心。國民政府認為，新舊歷并存會“貽笑列邦”“抵牾國體”“與吾人革命之旨，亦屬極端背馳”。1928年5月，國民政府內政部提出《實行廢除舊歷普用國歷案》，提案的措施甚是嚴厲，嚴禁私售舊歷、新舊歷對照表。在放假方面，則嚴令各機關、各學校、各團體“除國歷規(guī)定者外，對于舊歷節(jié)令，一律不準循俗放假”。傳統(tǒng)歷法就此成了禁止使用的“廢歷”。1929年的春節(jié)，若有人在街上喊“春節(jié)快樂”“恭喜發(fā)財”，會被當成反動派。

為了配合新歷法，1931年教育部頒布了《修正學校學年學期及休假日規(guī)程》，其中寒假統(tǒng)一為1月18日到1月31日。這樣的假期規(guī)定，完全以新歷法為標準，從而很難保證春節(jié)時正好放寒假。這種“坑爹”的放假方式，不僅讓學生叫苦不迭，就連老師也怨聲載道。

1934年的春節(jié)是2月14日，一本名為《學校生活》的期刊登載了一篇學生寫的打油詩：“今天是廢歷的‘The New Years day，在家耍子多Happy！但是‘上司仍舊叫我們在學校Study，想起來，真是多么的Sorry?！?月13日，正在清華大學讀書的季羨林先生在日記里寫道：“明天是舊歷年初一，今天晚上就是除夕。我覺得我還有一腦袋封建觀念。對于過年，我始終擁護，尤其是舊歷年，因為這使我回憶到童年時美麗有詩意的過年生活?！?/p>

當時有報紙評論說：“陽歷勢力范圍統(tǒng)一了各機關的案頭日歷。然而，陰歷盡管人們沒有大字通書，卻被牢牢地記著。陰陽兩家各自劃定勢力范圍，分疆而治，這才是陰陽合歷，你過你的年，我過我的年?！?930年1月2日，國民黨的《上海黨聲元旦特刊》發(fā)表《推行國歷廢除舊歷的工作》，也承認實行陽歷推行艱難，“習俗相沿，積重難返”。

鑒于此，1934年初南京國民政府停止了強制廢除陰歷，不得不承認“對于舊歷年關，除公務機關，民間習俗不宜過于干涉”。民間又可名正言順地過農歷春節(jié)了?？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人們發(fā)現，曾經號稱要廢除的傳統(tǒng)春節(jié)，卻能起到增強家庭、社會和國家凝聚力的作用。此后，陰歷春節(jié)比陽歷春節(jié)，無論在名義上還是事實上，都過得更加熱鬧起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