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牟利鋒
胡適:文學革命的“幕后”總策劃
文 牟利鋒
提起“文學革命”,我們一定不會忘記錢玄同、劉半農(nóng)那場自編自演的“雙簧戲”。錢玄同化名“王敬軒”,以老派人物的口氣給《新青年》寫信,將反對新文學的意見匯集起來,然后由劉半農(nóng)以“記者”的名義逐段反駁。當然,“王敬軒”所謂的“反對意見”不過是為劉半農(nóng)的反駁樹立“靶子”。這出看似游戲的“雙簧”事實上卻是一場實實在在的硬仗,周作人后來追憶劉半農(nóng),就認為他“頂重要的是和錢玄同合‘唱雙簧’”,“這些都做得有些幼稚,在當時卻是很有振聾發(fā)聵的作用的”?!缎虑嗄辍吠酥猿龃恕跋虏摺保彩瞧扔跓o奈。胡適在《新青年》上發(fā)表《文學改良芻議》后,陳獨秀、錢玄同等很快跟進,但在當時的社會上仍然沒有多大反響,如魯迅所說,“那時不特沒有人來贊同,并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我想,他們是感到寂寞了”。贊同者少在意料之中,“沒有人來反對”才是《新青年》同人最為擔心的。因此,明知道“唱雙簧”就他們自己所提倡的理念而言也屬于越軌之舉,也不得不鋌而走險。
回頭來看,這出“雙簧戲”不但沒有人去追究其中的吊詭之處,而且成為《新青年》同人文化“創(chuàng)世紀”的經(jīng)典之舉,被賦予越來越顯赫的意義?!半p簧戲”之所以被大家重視,一方面當然因為它在當時引發(fā)了一定的社會反響,這對處于困境中的新文化運動無疑是雪中送炭,另一方面我們也不應該忘記這出“雙簧戲”本身的象征意義?!半p簧戲”無疑昭示了《新青年》慘淡經(jīng)營下義無反顧的決心,但更為重要的則是《新青年》同人互相配合、戮力同心的合作精神。事實上,“雙簧戲”不單是錢、劉二人之間一場默契的演出,“文學革命”甫一登場,就注定了是一場《新青年》同人集體演出的“雙簧”。換句話說,“雙簧”不是一個過場戲,而是《新青年》同人共同的策略選擇,只不過這其中有“臺前”和“幕后”之別。
《新青年》第2卷第5號發(fā)表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
文學革命的提出首先有賴于胡適、陳獨秀兩人在《新青年》上的合作。《新青年》第2卷第5號發(fā)表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隨即第2卷第6號發(fā)表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從“改良”到“革命”,從字面上看文學革命的提出經(jīng)歷了一個由漸進到激進的過程,這一思路不但為后來的各種文學史敘述所遵循,而且也正是胡適所愿意看到的。在《逼上梁山》中胡適說自己改革文學的意見因為遭了在美國的朋友們的反對,膽子變小了,態(tài)度變謙虛了,題目上也只用“芻議”,但陳獨秀則不同,他是一個“老革命黨”,“起初對于我的八條還有點懷疑。但他見了我的《文學改良芻議》之后,就完全贊成我的主張;他接著寫了一篇《文學革命論》,正式在國內(nèi)提出‘文學革命’的旗幟”。胡適1933年的這段現(xiàn)身說法至關重要,后來的文學史敘述大多沒有跳出這個圈子。關于胡適、陳獨秀兩人在文學革命首義當中的作用,普遍的看法是胡適雖有發(fā)難之功,但沒有“老革命黨”陳獨秀的宣言,不會產(chǎn)生多大的影響。兩人的角色也自有分別,耿云志就認為正是作為“總司令”的陳獨秀在《文學革命論》中把“文學革命先鋒”的頭銜頒給胡適,而“胡氏一生在學界得享大名,其肇端即在于此”。也就是說胡適不過是文學革命的“急先鋒”,陳獨秀才是“總司令”。這一說法因為定性簡明扼要,也與當事人的說法一致,幾乎成為定論。不過,細審胡、陳兩人在文學革命前后的交往,就會發(fā)現(xiàn)問題似乎沒有如此簡單。
我們知道《新青年》創(chuàng)刊之初的主要作者幾乎全來自章士釗、陳獨秀辦《甲寅》雜志的作者群。胡適與這個群體的聯(lián)系最早始于《甲寅》雜志的約稿?!都滓穼τ谠诿懒魧W的胡適似乎格外看重,胡適的回應卻不怎么積極,除答應翻譯劇本外,將自己之前的一篇舊作《非留學篇》寄上“了結(jié)此未了之緣”。顯然,胡適因為在美國的學業(yè)壓力,還拿不出精力參與《甲寅》的經(jīng)營,他與陳獨秀也就擦肩而過。到了陳獨秀自己主編《新青年》,情況便大不一樣。1916年胡適即將結(jié)束自己的留學生涯,終于有了可以支配的空閑,而陳獨秀也因為安徽籍同鄉(xiāng)汪孟鄒的推薦,對胡適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汪孟鄒在給胡適的信中稱:“陳君望吾兄來文甚于望歲,見面時即問吾兄有文來否,故不得不為再三轉(zhuǎn)達。每期不過一篇。且短篇亦無不可,務求撥冗為之,以增雜志光寵。至禱!至禱!”通過汪孟鄒,胡適和陳獨秀兩人終于走到一起。
不過,此時胡適的想法已與此前應付《甲寅》不同,汪孟鄒提出“短篇”亦無不可,胡適在奉命趕譯俄國作家泰來夏甫《決斗》的同時,卻將自己醞釀已久的“文學革命”思想和盤托出。在胡適看來翻譯國外的創(chuàng)作固然可貴,但一定要“擇其與國人心理接近者先譯之”,要不然冤枉作者事小,誤導讀者事大。胡適之所以如此謹慎地對待翻譯,就在于此時他已經(jīng)有一個為祖國創(chuàng)造“新文學”的偉大抱負:“今日欲為祖國造新文學,宜從輸入歐西名著入手,使國中人士有所取法,有所觀摩,然后乃有自己創(chuàng)造之新文學可言也?!庇幸馑嫉氖牵惇毿銓@一創(chuàng)造“新文學”的抱負似乎沒有多大興趣。在回信中他雖然表示對胡適改造新文學的意見“甚佩甚佩”,但點到為止,并未展開呼應,倒是對《決斗》這樣的譯作充滿期待:“足下功課之暇,尚求為《青年》多譯短篇名著若《決斗》者?!标惇毿愕钠诖且环矫?,胡適自有主張則是另一方面。換句話說,此時的胡、陳兩人其實對于文學各有自己的看法,兩人間的通信不過是各說各話而已。胡適沒有等到陳獨秀回信,就發(fā)出第二封信,將自己關于文學革命的意見較為完整地提了出來。胡適認為當時中國文學墮落的主要原因在于“文勝質(zhì)”,所以要從所謂的“八事”入手來救文弊,也即進行文學革命。
“八事”的提出我們知道并不是胡適心血來潮,出于一時的良好愿望?!鞍耸隆?,直接的起因是胡適與留美同學相互間的辯難,特別是與梅光迪、任鴻雋。1915年的夏天胡適和梅光迪、任鴻雋等都在旖色佳(Ithaca)過夏,他們平常討論的一個題目就是中國文學的問題。這群朋友中梅光迪最不能接受胡適“漢文乃是半死之文字”的說法,兩人的辯難非常激烈,“他越駁越守舊,我倒?jié)u漸變得更激烈了。我那時常提到中國文學必須經(jīng)過一場革命;‘文學革命’的口號,就是那個夏天我們亂談出來的”。可以說,胡適和梅光迪互為對象,如果沒有梅光迪的保守,也就不會有胡適的激進。正是梅光迪的刺激讓胡適義無反顧地走向了“文學革命”。到了1916年2、3月間,胡適認為自己在思想上“起了一個根本的新覺悟”:“一部中國文學史只是一部文字形式(工具)新陳代謝的歷史,只是‘活文學’隨時起來替代了‘死文學’的歷史。文學的生命全靠能用一個時代的活的工具來表現(xiàn)一個時代的情感與思想。工具僵化了,必須另換新的,活的,這就是‘文學革命’?!边@不單是將自己之前較為籠統(tǒng)的“文學革命”具體化了,更重要的是抓住了牛鼻子,終于找到將“文學革命”付諸行動的突破口。至此,胡適“文學革命”的理論大致成型。到了本年8月,在給朱經(jīng)農(nóng)的信中,胡適進一步將自己“文學革命”的意見系統(tǒng)化,提出具有可操作性的“八事”,這就是后來《文學改良芻議》的雛形,只不過后者在順序上做了些調(diào)整。
要具體追溯胡適“文學革命”思想的淵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方志彤、王潤華等人認為胡適直接從美國的意象主義受到啟發(fā),并將胡適的“八事”拿來與意象派的“六項原則”做比較。其實,即便是逐一對照理解,也會發(fā)現(xiàn)意象派的“六項原則”重在用詞的精確,而胡適的“八事”用他后來的話說無非強調(diào)“我手寫我口”。一個屬于文學理想,一個指向既成的文學事實。周質(zhì)平則認為胡適的“文學革命”思想有其深厚的中國文學史背景,如晚明的袁宏道所倡導的新文學運動,這應該是受到周作人《中國新文學的源流》的啟發(fā)。當然還有人認為胡適的“文學革命”思想與他最為欣賞的19世紀維多利亞時期的文學有關。無論如何,胡適所受的中西文化教育,特別是由此而起的文化上的沖突是必須予以充分考慮的。對于胡適來說,所受中西兩種文化的教育,在相異的地方要遠比相同的地方影響更大也更為深刻。
在胡適系統(tǒng)提出“八事”前,陳獨秀對于胡適“文學革命”的提法顯然缺乏熱情,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對文學沒有興趣。也就在胡適與他的朋友們在美國討論中國文學的前途之際,陳獨秀在《新青年》上發(fā)表了自己關于中國文學的看法。陳獨秀以歐洲文藝思想的變遷為例,認為現(xiàn)代文藝潮流必然由古典主義一變而為理想主義,再變而為寫實主義,更進而為自然主義。而當時中國的文學尚在古典主義理想主義時代,此后努力的方向便是寫實主義,甚至是自然主義。這里的古典主義主要指“擬古”,理想主義主要指“脫離現(xiàn)實”、“懸擬人格”,一者太過拘泥,一者太過玄虛,都不是現(xiàn)代文藝的正當出路。如果我們和胡適以“文字形式(工具)”為主線的文學革命思想相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兩者雖然都深受進化論思潮的影響,但指向明顯不同。胡適強調(diào)的是文學變遷過程中文字形式的作用,這是一個突破性的提法,影響是全局性的;而陳獨秀還停留在談創(chuàng)作的方法問題。換句話說,胡適的提法暗含著一個革命性的前景,陳獨秀只是在既成文學秩序下提出一個可能的文學方向,改良的色彩濃厚。
陳獨秀致胡適信札
這一點我們也可以在胡、陳兩人之后的書信往來中得到印證。1916年10月,胡適在致陳獨秀的信中第一次提出文學革命的“八事”,陳獨秀在回信中表示自己“無不合十贊嘆”,但對其中的五、八兩項還有疑問。特別是針對第八項“須言之有物”,陳獨秀擔心其易流于“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在他看來,“文學之文”與“應用之文”不同,“應該之文”可以講文法、講“言之有物”,“文學之文”重在“美感與伎倆”,有它自己“獨立存在之價值”。有意思的是胡、陳兩人的這一次書信往來,雖然已經(jīng)較為完整地提出文學革命的思想,但只是出現(xiàn)在《新青年》的“通信”欄,標題不醒目、位置也靠后。唯一可能的解釋是陳獨秀此時尚不完全接受胡適在“八事”中的某些提法,而這些提法卻事實上關系到文學革命的方向。是在既成文學秩序上修修補補,還是推倒重來,兩人的看法在根本上是有分歧的。此封公開信后,陳獨秀似乎意猶未盡,又特別致信胡適,信中堅持應用之文與文學之文的區(qū)別,對于文學之文的改革如何做法仍然舉棋不定,希望胡適就自己的意見“切實作一改良文學論文”。胡適接到陳獨秀此信后很快就拿出一篇論文,這就是后來鼎鼎大名的《文學改良芻議》。文章堅持自己“八事”的主張,但在“八事”的順序上做了一些調(diào)整,并且文學“革命”也從字面上換成了“改良”??梢钥闯?,不論是“八事”順序上的調(diào)整,還是“革命”換成“改良”,與其說出于擔心“老一輩保守分子”的反對,不如說是對陳獨秀文學改良思想的某種讓步。
但正如胡適所說,陳獨秀身上有老革命黨的氣質(zhì),在胡適“文學革命”思想的步步緊逼下,陳獨秀便不再堅持自己“文學之文”另當別論的看法。先是在《讀胡適〈文學改良芻議〉有感》中表明自己認同白話文學為中國文學之正宗,且“篤信而渴望之”;隨后更是在公開信中異常武斷地提出:“獨至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文學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贝朔N氣概也唯有陳獨秀配得上。陳獨秀的說法固然比胡適的激進,也似乎更具革命精神,但從根本上講,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文學革命的主張上,陳獨秀是一步步接近、最終接受了胡適的意見。換句話說,文學革命的主動權一直就掌握在胡適手里,陳獨秀雖則“號子”喊得震天響,但在基本主張上屬于被動跟隨。前面我們提到,研究者一般視陳獨秀為文學革命的“總司令”、胡適為“急先鋒”,現(xiàn)在看來這一說法顯然站不住腳。文學革命無疑是胡、陳等人合作演出的一幕雙簧大戲,這出雙簧戲的演出有劇本、有真情,但我們也不應該忘記各人的角色扮演。在參與這場演出的眾多文化精英中,“臺前”和“幕后”是有分別的。如果說陳獨秀等人是在“臺前”沖鋒陷陣,那么胡適便是“幕后”的總策劃。
胡適之所以能夠在中國文學大轉(zhuǎn)型過程中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和他自身的定位直接相關。胡適留美期間在許多事情的看法上往往和周圍的朋友不同,如怎么看待辛亥革命、袁世凱等,也喜歡和人論爭,給人的印象是好標新立異。對此胡適有如下的辯白:“有人謂我大病,在于好立異以為高。其然?豈其然乎?所謂立異者何歟?不茍同于流俗,不隨波逐流,不人云亦云。非吾心所謂是,雖斧斤在頸,不謂之是。行吾心所安,雖舉世非之而不顧?!肆愓咭?。吾竊有慕焉,而未能幾及也?!焙m在這里區(qū)分了兩種“立異”,一者故作駭俗之言,一者心有定見,不茍同于流俗,自己當然屬于后者。所以,胡適對所謂的“立異”不但不回避,而且心向往之,大有一副舉世皆濁我獨醒的氣概。這里我們已經(jīng)能夠看出胡適留學時期的自我期許。時隔一月,胡適在日記中對自己的定位做了如下的反省:“吾生平大過,在于求博而不務精。蓋吾返觀國勢,每以為今日祖國事事需人,吾不可不周知博覽,以為他日為國人導師之預備。不知此謬想也。吾讀書十余年,乃猶不明分功易事之義乎?吾生精力有限,不能萬知而萬能。吾所貢獻于社會者,惟在吾所擇業(yè)耳?!边@則日記雖則是對自己所務太多、精力太過分散提出反省,但字里行間我們能夠在在感受到胡適個人抱負之宏大。胡適不愿做專家,而寧愿做通人,就在于他早有一個“他日為國人導師”的期許,而這一期許也在事實上左右著胡適的所學所讀所思所想。文學革命不過是作為“國人導師”的胡適在文化戰(zhàn)場的一次成功“嘗試”。
這種“國人導師”的自我期許讓胡適在思考問題的時候,更多帶有策略性的考慮。換句話說,胡適的許多主張我們要一分為二地看。他的話往往也“沒有說盡”,留有余地,真實的看法其實并不那么容易把握,同時他的發(fā)言也常隨時隨地會有調(diào)整。因為對象的不同而選擇不同的發(fā)言策略,這是胡適一生為人處事的一個基本原則。以“文學”為例,胡適并不是對歷來的文學傳統(tǒng)懵懂無知或視而不見。在留學日記中他曾對白居易“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發(fā)”的文學觀提出批評,認為文學有兩類,一者是“有所為而為之者”,一者是“無所為而為之者”,這種“無所為而為之者”,非真無所為,“其所為,文也,美感也”。比較陳獨秀“應用之文”與“文學之文”的分法,不難看出此時胡、陳兩人關于文學的看法是一致的。但既然“文學革命”針對的是當時中國文學界的“亂象”,胡適便將自己關于文學的真實想法放在一邊,單單祭出“文字形式”的變遷這面大旗。果然,這一招遠比陳獨秀較為保守的提法管用。在整個文學革命的過程中,胡適始終處于前瞻性的位置。從最初的《文學改良芻議》,到后來的《建設的文學革命論》,胡適策略性的選擇處處可見。因此,文學革命這出雙簧戲,我們在關注“臺前”諸多文化精英表演的同時,也不要忘了“幕后”胡適的精心策劃。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