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周玉潔,女,網(wǎng)名天堂鳥,湖北房縣人。
作品一百余萬字散見于《青年文學(xué)》、《作品》、《芳草》、《文學(xué)港》、《散文百家》、《散文詩》、《雨花》、《詩歌月刊》、《小小說月刊》、《短篇小說》、《鴨綠江》、《少年文藝》、《故事會》、《讀者.原創(chuàng)版》、《青年博覽》、《短小說》、《百花園》、《精選小小說》、《廈門文學(xué)》、《中外童話故事》、《中國文化報》等百余家報刊。
那拉板車的,大名楊滿金,街上的人都喊他“相爺”。
“嗨,相爺,過來!給你敬根丹江!”有人拿著煙盒子喊。相爺丟了板車把,取了框在脖子上的帆布車?yán)w繩,靸著鞋,忙不迭上前。
“今兒沒接到活路?”奉煙的人劃根火柴,親自要給相爺點上。相爺受寵若驚,后退半步,將煙卷匆匆別在耳朵上,趕緊逃了。
相爺腦子愚笨,半癡半呆。胡子拉碴,一襲臟舊的衣裳,趿雙半新不舊的解放鞋,拉著舊木板車,脖子上松散地掛著帆布纖繩,四街八巷游走。他的生活漫無目的,人家嘲諷他,給他白眼,罵他打他,他都無知無覺。
那把咯咯吱吱的板車幫相爺謀不了生,那不過是他世俗生活的道具。每日清早,吃罷苞谷糊糊,相爺出門,駕輦掛轡,框著纖,拉木板車的雙把,登臺一般入了街巷,那是相爺新一天的開場,人稱“相爺早朝”。
湊熱鬧,巡世相。哪里人多,吵架對罵的,自行車撞架的,婚喪嫁娶街里過的,賣膏藥丸藥耍猴戲的……哪里熱鬧新鮮,哪里就有相爺。一些年輕人,故意禮恭畢敬地,或嚴(yán)肅認(rèn)真地喊一聲:“相爺,您吶早!”或是鞠個躬佯裝著恭維地喊:“相爺,您老吃了沒?”
好像相爺真的是出早朝的丞相一般威武,有人還故意地作萬福取樂道:“給相爺您請個早安!”
不過也有惡的時候,他們一不高興,喊他過去,扒了他的褲子,或是啥也不為地就給他幾頓拳頭幾只窩心腳的事情也常有。
相爺來者不拒,喜怒哀樂,對他來說沒啥區(qū)別。他就是個木頭,是塊石頭。他的寡母不嫌棄他,不罵不說教,一日三餐想辦法做出來,有油有鹽有飯有菜等相爺回來吃。
相爺不愛說話,倒不知從哪兒學(xué)了首小調(diào)子,偶爾在院子里哼唱一回。
他娘起先不以為意,后來聽多了,聽真切了,相爺唱的是:“草鞋爛了哎四根筋,蛤蟆死了嘞四腿兒伸。姐兒死了哇眼睛睜,難舍哥哥哎打單身……”
相爺娘也不究問,也不對相爺唱的哥兒姐兒好奇。偶爾相爺拉板車找到了活路,幫人拉了車渣煤、拉了幾桶糞,或是幫人撿了砌灶的爛板磚,幫人劈了柴……大汗淋漓地忙活半天,人家給相爺幾個核桃,一把棗,相爺拿回來,他娘也不夸。娘不要他的仨核桃倆棗,娘能掙到油鹽錢,把相爺養(yǎng)得并不算羸弱,倒比有些寬裕人家的小伙子看著更肥壯一些,更顯出悠然的憨態(tài)。
小城這一天,死了個人。
半上午,秋風(fēng)初襲,太陽不大,略有些涼意。相爺拉板車在街里走了一遭,沒遇見稀奇好看的。他想著去文化館看看,新近,那里在放錄像,他花不起錢進(jìn)去瞄一瞄放的情節(jié),倒能在文化館門前看不花錢的畫片。
那畫片上有各式各樣的女人,洋女人也有,各種稀奇古怪的姿態(tài),穿得暴露,袒半胸露半乳招魂似的,勾人花五分一毛地進(jìn)去看一集兩集。
錄像才興起來的時候,姑娘媳婦不往跟前去,繞遠(yuǎn)路走,倒是一些光棍小伙子哄著熱鬧,青臉白面地一窩蜂進(jìn)去,梗著紅脖子三三兩兩地出來。
后來,習(xí)以為常,一些半老的漢子爺們也訥訥地進(jìn)去看一集。
到了城里人都不以為稀奇的時候,鄉(xiāng)下人進(jìn)城了,單打聽縣文化館門前的石獅子,找著文化館前來,躊躇半天,青澀扭捏地摸出毛幣,做賊似的買票,做賊似的溜進(jìn)去。
生意慢慢不甚火旺,管收門票的麻頭就變著法子換畫片,天天換新的。美女,白花花的胳膊大腿半截子胸脯,男男女女臉貼著臉,脖子勾脖子,打著妖嬈的廣告。
麻頭又將錄像廳的簾子換成了厚黑布的,蒙得嚴(yán)嚴(yán)實實,透過簾子一星半點都看不到。還逢人過,便低低地喊,“帶彩的,有色兒的,好看,包不吃虧!”
這天,麻頭心里有氣。天冷了,半上午,沒得幾個生意。里頭進(jìn)去的三兩個人坐在黑乎乎的廳里等不得,隔會兒便喊:“咋搞的,還不放啊,不放退票!”
麻頭少不得進(jìn)去安慰一番,又掀簾子出來苦著臉子盼觀眾。卻見相爺吃白食瞧畫片兒,像要把畫片上的女人瞧跑。麻頭一有氣,就朝相爺吼了一聲,“楊相爺!別處去!”
相爺套著車輦,想起耳朵上夾的那支旁人敬的丹江煙,便取下來,雙手遞給麻頭。
麻頭接了煙,不好意思地打趣道:“一股子相爺?shù)哪X油氣!”
相爺正要走開,麻頭叫道,“這會兒生意不強(qiáng),待會兒人夠了我開音箱的,你來門外頭聽。”
相爺笑著點頭,拉板車朝別處去了。
相爺走了不遠(yuǎn),麻頭這里來了一個主顧。一鄉(xiāng)下老漢,臉干瘦枯巴,仰著煞白的臉子也不言語,望布告畫片兒上的女人們。
麻頭思摸著,這人好像個得病的,年紀(jì)又老,莫經(jīng)不起刺激,看出事故來……正想著,只見那人像被當(dāng)胸推了一掌似的,突然后仰,咚一聲倒在了錄像廳前的街界外頭。
人們哄一下圍過來,不一會兒,這里便被圍得水泄不通。
那倒地的老漢慘白一張臉,嘴角涎著白沫,直挺挺硬邦邦躺著。
人們七嘴八舌吵著送醫(yī)院,卻沒人敢上前。
麻頭嚇得半傻,好不容易緩過勁來,想著真是萬幸,沒進(jìn)錄像廳。更萬幸的是那人倒的地方好,倒在臺階下頭,在文化館錄像廳的街界外面,若倒在廳里,或在界內(nèi),那麻頭可真是惹了大禍,說不清了。
麻頭放下心來,豁達(dá)的義舉有了不幸中的萬幸做底子,膽子也大了。他撥開眾人,伸手朝那人鼻子跟著一試,叫道:“沒氣了?!币粋€路過的中醫(yī),也探了一把,肯定地道:真正是死絕了氣,不消送醫(yī)院了,找人拉回家去吧。
暴斃的死人,誰敢拉?但人總不能這么睡在這里吧。麻頭著急地打聽,問了一圈子人,才有人說,好像磨石溝村劉老漢,家在磨石溝老槐樹,好找。
麻頭自覺晦氣,這樣躺下去,一天的錄像生意就砸了。忽然在人群里瞧見了瞄洋相的相爺,想起相爺?shù)陌遘?,于是遇了救星地朝相爺喊道:“滿金哥!”
相爺不習(xí)慣人喚自己的大名,還沒明白過來,就見麻頭拿了整包的還未拆封的丹江煙過來。
麻頭站相爺面前,將一整包香煙朝相爺手里一拍,雙手搭在相爺?shù)碾p肩上,分別地按了按,很器重,很嚴(yán)肅地望著相爺?shù)难劬Γ骸皾M金哥,都曉得你心善,你做好事把這人送回家去吧!”
相爺望望地上的死人,又望望麻頭。他看熱鬧來的,不想被推到前頭,不想這死人沾到自己身上。他無主意,躊躇著。
“滿金哥,你送他回去,他家里人肯定千恩萬謝,少不了給你幾塊錢,說不定十塊二十塊也一定的!”麻頭說得真切誠懇,拍著相爺?shù)募绨?,拉過相爺?shù)囊恢皇?,又堅定地補(bǔ)充一句,“你做了這好事,我錄像廳大門就沖你敞開,你早來早看,晚來晚看,我麻頭一句話甩出去,決不食言!”
圍觀的人也七嘴八舌地跟著勸,“相爺,你就做這樁善事吧,磨石溝老槐樹也不算太遠(yuǎn),半天就到了,送到還能得點錢,也算一樁大活路!”
相爺被眾人推搡著,到了死人跟前,他望那死人臉上的白涎,心里不愿意,但又望那死人雖緊了牙關(guān),卻睜著一雙眼,翻瞪著頭上湛藍(lán)的晴天。相爺心里一顫,想起那山歌子里的詞。
他沒得腦子,也不識字,那幾句歌子,就是他所有的文化水平和知識,他覺得那簡簡單單的幾句,就是人一輩子的情意,人歸根結(jié)底到了那份上才是好的。盡管相爺他沒遇上那樣的情意,但是他覺得,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死活有了那四句歌子的死法和活法,就算好。
嘈嘈雜雜的人聲中,相爺在心里默默地又過了一遍那四句歌子——“草鞋爛了哎四根筋,蛤蟆死了嘞四腿兒伸。姐兒死了哇眼睛睜,難舍哥哥哎打單身……”
相爺不為錢,也不為麻頭說的白讓他看錄像,他決定送那人回家去,就為旁人都不曉得“死了眼睛睜”的意思,他懂得。他既然懂,就該把這個躺在日頭底下睜眼看天的死人送回去,這是活著的人對死了人的情意。
相爺伸出袖管,替那死人擦去嘴角臉上殘留的白涎,又伸手輕輕抹了兩把,合上死人的眼睛。他走出人群,拉過板車,將那人半拖半抱到板車上,捋直了胳膊腿,端端正正躺好。
相爺做好這些,環(huán)視四周,想問麻頭討塊布。他還沒開口,麻頭便摘下錄像廳門上掛的半邊黑布簾子遞給了相爺。
相爺將黑布往死人身上蒙個嚴(yán)實,取過掛在車把上的一卷草繩,攀來繞去,將簾子裹著的死人牢牢綁在了板車上。他拿過纖繩套上肩膀,雙手緊緊拉住車把,對著人群磕磕巴巴地說,“跟我娘,說,我,找了活路,晌午……不回來,莫等?!?/p>
有人應(yīng)了,說回去順路捎話,叫相爺放心。
相爺拉起板車,悠悠起步,人們送了一程,到街口,四下里散去。麻頭悵然若失伸脖子望了好遠(yuǎn),才醒過勁來,端水一遍遍沖洗臺階和那死人躺過的路面。
相爺拉個被黑布包裹嚴(yán)實的長物,出了城。太陽越加明亮刺眼,他一回也不停下來,邊走邊騰出手來脫了外罩的衣裳搭在車把上。一路上老馬拉破車地掙了氣力奔,走了幾十里路,慢慢覺得沉了,肩膀被車?yán)w繩勒得刺疼,肚里早起吃的苞谷糊糊也無了蹤影,餓得難受。越走越慢,一步步往前蹭,心不由灰起來,想起人終究沒得啥意思,白白活一世,死也不知道哪時死,怎個死法,死在哪樣地方,被哪樣些人圍著看,又被哪樣人撿著尸首送回家。
相爺心里不盡的蒼涼,因這活著無緣,死了卻逢緣跟他結(jié)伴的人,生出渺茫的傷感,品出了每天日子里都沒品出過的東西。那東西在心里,又像在腦海里,摸不著,看不見,卻在那浮著,如同天上的云彩,輕輕地在今天飄了出來。
草鞋爛了哎四根筋,蛤蟆死了嘞四腿兒伸。姐兒死了哇眼睛睜,難舍哥哥哎打單身……
相爺在心里無聲地唱給自己聽,也唱給那死人的亡靈聽。悠長的調(diào)子,唱得和往日不同,又體會出一層別樣的知情知意,心里酸酸的難過,又滿當(dāng)當(dāng)實在在的,對活在世上,對這天上的太陽,地下的影子,對這板車,對路旁的樹木和腳下的路,多了一絲別樣的體味和眷念。
他忽然覺得活的味道不同了,他頭回想到了他此前從未想到過的一個巨大而新鮮的東西——死。
有了這個死,他想到了他的活。
包谷糊糊么?在街巷里逛游么?被人家取笑么?被人扒下褲子么?被拳打腳踢?到底為了哪樣,要這么樣活?要是么樣都不為,活和死豈不都一個樣了么?
相爺思來想去,最后,想起了娘。
覺得自己白糟蹋娘的一日三餐,白活著,拿娘的油鹽去養(yǎng)了一個無用的自己,連豬不如,養(yǎng)豬娘還能殺了吃肉,養(yǎng)自己就是白白拿米面養(yǎng)石頭養(yǎng)木頭。
相爺一個激靈開竅了,他回頭望一眼板車上黑布蒙著的尸首,忽然通透了,在他榆木似的腦殼里閃開了一道前所未有,開天辟地的縫隙——白活不如死。
相爺忽然就長了知識,他踏進(jìn)了一個新世界。如同走在云霧里,又如同走在只他一個人看得見的大道上。
相爺娘從晌午等到黃昏不見相爺回轉(zhuǎn),麻頭也惦著,來相爺家問了一回,誰也沒見著相爺回來。有人安慰相爺?shù)哪镎f,八成被磨石溝留下吃飯喝酒款待,耽誤了緊早回來。
相爺娘還是屋前望著,又走到城邊去接了一回,老眼昏花地看見遠(yuǎn)處走來的人都不拉板車,等得風(fēng)大天暗,身上冷,只得先回家來。心里提著,到了半夜里,仍不關(guān)燈睡覺,警醒著耳朵,聽風(fēng)聲門響。
第二天早上,麻頭掃一遍街,將畫片一一掛出來,售票的桌椅擺出來。見階沿下那塊空地,心里還是不爽快,又去提桶水來,打算再清洗一遍除除晦氣,卻見街口一個拉板車的身影挨挨蹭蹭好似拉了千斤鐵坨磨命似的挪過來。板車后頭還跟著一群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遠(yuǎn)遠(yuǎn)望去,板車上那一裹黑布蒙著的尸首居然還在……麻頭心一沉,趕緊放下水桶,迎過來。
“咋還沒送回家去???!”麻頭攔住相爺?shù)陌遘嚒?/p>
卻見相爺一身塵土,嘴唇干得裂開口子,眼睛鼻子臉上,青一塊紫一塊。
“不是磨石溝的,車胎跑了氣,大半夜拉到,人家不收,說拉個死人犯晦招忌,幾個人狠打我……只有拉回來……”相爺面色沉靜,頭一回如此伶俐順暢地在人前說出些話來,一點不見憨傻呆癡,倒是句句通暢簡明,好似忽然間得了天賜的聰慧。
相爺挽起纖繩,朝著文化館的石獅子就要拉車。麻頭猛地發(fā)了脾氣,揪住相爺,吼道:“送佛送上天,你今兒敢給我停到我門上,看我不……”
麻頭話沒說完,他不知情急之下,該說哪些話才合情合理不惹麻煩。昨天大家都看著的,是他請相爺拉尸首從文化館門前走的,既然送錯了門,人家不收,只有原地送回來,相爺本沒錯。只是,麻頭有錯嗎?一個尸首攤他門前,他怎樣辦?麻頭只得豁出臉去,做一副氣急惡煞的樣,嚇唬相爺不敢朝他那里去。
麻頭虛張聲勢地吼叫著,叉著腰,暴跳如雷的咒罵,又操出鐵鍬家伙來,火拼的架勢。
人們看這情形,也不敢攔,也沒主意。相爺?shù)故菑娜莶黄?,拉具死尸又往街巷里走。走哪里都被人避住,東里西里,家家戶戶關(guān)門,怕相爺?shù)陌遘囄鄯x了自家門前院里的活氣。
瘟神似的相爺拉著輪胎癱塌在地面上的癟了氣的板車,徑直走到了自家門前。
只見院門緊閉,門檻外擺著兩只粗瓷大碗,一碗清水,一碗白菜湯面。
相爺見這景象,知道連娘也是不收留他了。
隔著院門,娘在院兒里哭起來,“遭天殺的歹人惡人啊,欺負(fù)我們孤兒寡母,欺負(fù)我們滿金實誠厚道哇!”
娘的哭聲凄慘而嘶啞,那是相爺頭一回聽見她如此悲戚的哭嚎。相爺望望板車上的黑布尸首,忽然想,若是我楊滿金死了,娘可能也是這么樣一哭。他好像看到那黑布里包裹著的一具尸首,正是自己。于是,他忽然笑了。
“滿金哪,娘啥辦法啊,你拉個死人咋叫你進(jìn)屋來。你喝了水,吃了面,趕緊找個地方送出去吧,管它哪個山里溝里,管它哪個荒郊野洼,我的兒啊,你走吧!”娘在門里哭喊道。
相爺笑一笑,在心里答,娘哎,滿金是個白活的死人拉個白死的死人吶。
“造孽呀我的兒,受這啞巴苦哇,你吃了喝了趕緊走……管它哪個水潭,哪個溝岔子,你尋個處……去吧!”娘又在哭。
相爺又笑一笑,在心里答,娘哎,我這就尋個處,朝死里走吶。
相爺蹲院門外,先端過那碗清水來一氣喝了,又端過那碗湯面,連湯帶面吃喝干凈,將空碗端端正正地并排擺在院門前。
相爺望望院門,仰頭又望望房檐上的瓦楞,又回頭打量一番這條巷子……他的目光深邃悠遠(yuǎn)地望向了天空。他久久瞪著眼睛看天,在心里默念娘的話,管它哪個山里溝里,管它哪個荒郊野洼,你走吧!
他猛醒過來,猛一膝在緊閉的院門前跪下,給院子里的娘恭恭敬敬磕一個頭,朝門縫里道:“難為娘的一碗水,一碗湯面,難為娘養(yǎng)我這些年,滿金這就走!”
相爺娘又哇一聲哭,“我的兒??!我上輩子造的哪樣的孽呀,害我兒今世這樣苦!”
相爺默默地抓過纖繩,套在肩上,扶起車把,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聽見身后娘開了院門,輕柔地叫了一聲,“滿金!”
他沒回頭。
娘跟在后頭,叫了一聲,“早些回來!”
他還是沒回頭。
相爺走了,不知道拉著他的板車去了哪里。
有人說半夜里在城外看見他,拉著那尸首,游魂似的在夜里走。
有人說在盤水椏見過他,拉一具黑布蒙著的尸首,椏子上走。
有人說在龍王潭見過他,還是拉具尸首在潭旁邊走。
有人說,在七仙湖邊見過他,仍是拉著那具尸首在湖邊上走……
很多人都見過拉著板車的相爺。水邊上,山邊上,崖邊上,潭邊上,湖邊上……他走哪里都拉著那具尸首,也不知尸首最后臭了沒臭,也不知尸首被相爺丟了還是沒丟,反正相爺再也沒回來過,人們再也沒見過他和他的板車。
好多人都說相爺唱得一首好歌,嗓子好,歌子也好。大霧里唱過,夜風(fēng)里唱過,唱得嘹亮高亢凄美綿長,再沒比相爺唱的更好聽的山歌子了。
唱草鞋,唱蛤蟆,唱姐兒,唱個不閉眼的單身漢子哥。
有人說那恐怕是相爺?shù)幕觎`。相爺從沒唱過歌子,從前也沒得人聽到過。倒是相爺娘,每天夜里都哭嚎,一遍遍唱歌子似的拖長嗓音凄涼地唱:“滿金哎,我的兒啊;我的兒哎,滿金啊……”
麻頭懨懨地過了好多天都沒說話,錄像生意也不攬了,半邊黑簾子掛著也不去管它。
那天,他買了香裱回來,在錄像廳門前的街沿上燃起來,裊裊的青煙騰起一片茫茫的白霧。
他扯下那半邊黑布簾子,敞開錄像廳的門,把錄像的音箱喇叭聲開得頂大。
空蕩蕩的錄像廳里沒得一個人,卻熱熱鬧鬧地放著一部新錄像片,喇叭里傳出來一些女人的嬌笑和狎昵的呻吟,傳得老遠(yuǎn)……
麻頭朝香裱堆續(xù)上一些火紙,嘴里喃喃地念:“滿金哥,你回來呀,滿金哥,回來看錄像……”
責(zé)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