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佛家說“色相是幻,人間無?!睂嵲谑菂⑼噶藭r空的真實,讓我們看清一朵蓓蕾很快地盛開,而不久它又要調(diào)落了。
《水滸傳》的作者施耐庵在該書的自序里有短短的一段話:“每怪人言,某甲于今若干歲。夫若干者,積而有之之謂。今其歲積在何許?可取而數(shù)之否?可見已往之吾悉已變滅。不寧如是,吾書至此句,此句以前已疾變滅,是以可痛也?!保ㄎ页τ趧e人說“某甲現(xiàn)在若干歲”感到奇怪,若干,是積起來而可以保存的意思,而現(xiàn)在他的歲積存在什么地方呢?可以拿出來數(shù)嗎?可見以往的我已經(jīng)完全改變消失,不僅是這樣,我寫到這一句,這一句以前的時間已經(jīng)很快改變消失,這是最令人心痛的。)正是道出了一個大小說家對時空的哀痛。古來中國的偉大小說,只要我們留心,它講的幾乎全有一個深刻的時空問題,《紅樓夢》的花柳繁華溫柔富貴,最后也走到時空的死角;《水滸傳》的英雄豪杰重義輕生,最后下場凄涼;《三國演義》的大主題是“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金瓶梅》是色與相的夢幻散滅;《鏡花緣》是水中之月,鏡中之花;《聊齋志異》是神鬼怪力,全是虛空;《西廂記》是情感的失散流離;《老殘游記》更明顯地道出:“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p>
我們的文學(xué)作品里幾乎無一例外的,說出了人處在時空里的渺小,可惜沒有人從這個角度深入探討,否則一定會發(fā)現(xiàn)中國民間思想,對時空的遞變有很敏感的觸覺。西方有一句諺語:“你要永遠(yuǎn)快樂,只有向痛苦里去找?!闭莱隽藭r空和人生的矛盾,我們覺得快樂時,偏不能永遠(yuǎn),留戀著不走的,永遠(yuǎn)是那令人厭煩的東西——這就是在人生邊緣上不時作弄我們的時間和空間。
柏拉圖寫過一首兩行的短詩:
你看著星么,我的星星?
我愿為天空,得以無數(shù)的眼看你
人可以用多么美的句子,多么美的小說來寫人生,可惜我們不能是天空,不能是那永恒的星星,只有看著消逝的星星感傷的份。
有許多人回憶過去的快樂,恨不能與舊人重逢,恨不能年華停佇。事實上,卻是天涯遠(yuǎn)隔,是韶光飛逝,即使真有一天與故人相會,心情也像在冰雪封凍的極地,不免被時空的箭射中而哀傷不已吧!日本近代詩人和泉式部有一首有名的短詩:
心里懷念著人,
見了澤上的螢火,
也疑是從自己身體出來的夢游的魂。
我喜歡這首詩的意境,尤其“螢火”一喻,我們懷念的人何嘗不是夏夜的螢火忽明忽滅,或者在黑暗的空中一轉(zhuǎn)就遠(yuǎn)去了,連自己夢游的魂也趕不上,真是對時空無情極深的感傷了。
說到時空無邊無盡的無情,它到終極會把一切善惡、美丑、雅俗、正邪、優(yōu)劣都滌洗干凈,再有情的人也絲毫無力挽救。那么,我們是不是就因此而捻頹喪、優(yōu)柔不前呢?是不是就坐等著時空的變化呢?
我覺得大可不必,人的生命雖然渺小短暫,但它像一扇晴窗,是由自己小的心眼來照見大的世界。
一扇晴窗,在面對時空的流變時飛進(jìn)來春花,就有春花;飄進(jìn)來螢火,就有螢火;傳進(jìn)秋聲,就來了秋聲;侵進(jìn)冬寒,就有冬寒。闖進(jìn)來情愛就有情愛,刺進(jìn)來憂傷就有憂傷,一任什么事物到了我們的晴窗,都能讓我們更真切地體驗生命的深味。
只是既然是晴窗,就要有進(jìn)有出,曾擁有的幸福,在失去時,窗還是晴的;曾被打擊的重傷,也有能力平復(fù);努力維持著窗的晶明,那些任時空的梭子如百鳥之翔在眼前亂飛,也能有一種自在的心情,不致心亂神迷。有的人種花是為了圖利,有的人種花是為了無聊,我們不要成為這樣的人,要真愛花才去種花——只有用“愛”去換“時空”才不吃虧,也只有心如晴窗的人才有真正的愛,更只有愛花的人才能種出最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