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振東
近年來,兒時老家的一棵老榆樹,時而在我的夢里出現(xiàn),常常在我的腦海中縈回,遂引動了我對它的追憶和懷念。
老榆樹長在距我家窯洞門口約二十米外的鹼釁邊緣,正好矗立在從鹼釁到下坡底和去學(xué)校的交際路口上,我們每天出入都必須從它的身旁經(jīng)過。它好似一棵迎客榆,也如站立的一位老哨兵。
老榆樹的正身軀干,高出地面竟不到一兩米。那時候,村里七八歲的小孩們都能在樹杈上躥上跳下,輕松自如??墒牵瑯涓芍睆絽s達一米之多,當(dāng)時大人一抱都摟不住。老榆樹究竟有多大樹齡,我的爺爺和叔父們也說不清。我記得曾問過爺爺,他說,自己從記事時候起,看到這棵榆樹就這么大了。我想它至少該有一百多歲高齡了吧。
老榆樹一直在所有村人眼里,是一棵身軀矮小、不成大材的樹。我記得,那是1968年的時候,我父親在拓寬和降低出行的路面時,不料,發(fā)現(xiàn)地面下還埋著老榆樹近三尺的軀干。真沒想到,他原來還是一顆堂堂七尺之軀的大樹啊。
每逢夏日,我們鹼上幾家大人小孩,天天中午和晚上都端著飯碗不約而同地來到樹下聚餐,飯后也都紛紛來到樹下,在地上鋪一張爛席片或破麻袋,躺下乘涼和休息。常年樹下成了我們孩子們的生活樂園,女人們的聊天場所,男人們的憩息帳篷。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每年春天,到三、四月青黃不接的時候,上年度生產(chǎn)隊分的那有限的口糧已經(jīng)吃完,山上的野菜也被挖光,而這時榆樹上盛開的榆花就成了我們的主要食源。我們每天從樹上捋下榆錢后,洗凈煮熟,然后拌少許玉米或高粱等雜糧面,放到鍋里蒸熟,再加點簡單調(diào)料就能食用。小孩們饑餓的時候,就攀到樹上捋上幾把榆錢,大口大口地盡情吞噬。榆樹剛生出嫩葉時,摘下來喂豬,長成老葉子后,又用來喂羊。有時候,我們把較粗一點的樹枝砍下來,葉子喂羊,樹枝曬干燒火,樹皮剝下后剔除外面的粗皮后,將里面的細皮曬干磨成面粉,然后用少許摻和到粗糧面里,既充數(shù)又起黏糊的作用。聽爺爺說,1929年,陜北出現(xiàn)了歷史上罕見的大饑荒,餓死了不少人,那時,老榆樹的葉子和嫩樹枝,都被我們村里人吃光了,使它救活了我家?guī)资谌说拿?。父親也曾告訴過我,在新中國成立后的三年困難時期,每年老榆樹上的榆錢和葉子全都被我們家吃光了,只剩下赤裸裸的樹干。在那個饑饉困苦的歲月里,老榆樹曾經(jīng)救了我們家?guī)状说拿?,每年給我們?nèi)胰撕图倚筇峁┝瞬簧俚氖澄锖腿剂?,是我們家的一棵救命大恩樹啊?/p>
老榆樹,是我小時候最親密的老朋友,也似我的一位慈祥可愛的老爺爺。一年四季,我常常不是坐在它中間的樹杈上,就是爬在它的樹枝上。坐在權(quán)上就好似坐在它的懷里,爬在枝上就像爬在了它的肩膀和臂腕上。我童年的大部分時光是在它身上度過的,是它看著我一天天長大的。我常常把自己的心里話,偷偷說給它聽,它總是默默地耐心聽我說,從不打斷我的話,也不隨便插話,更不反感和訓(xùn)斥我。我遇到不順心的事或受到別人欺負后,就把心中的怨氣和憤怒向它宣泄,不是用斧頭在他身上亂砍,就是用小刀在它身上狠刻。把自己心里的痛苦和憤怒全都轉(zhuǎn)移到了榆樹老爺爺身上,但它受傷后從不喊冤,也從不發(fā)怒,更不計較,而是那么寬容忍讓,善解人意。
在我懵懂的童年,患上了一種叫“初戀”的病癥,偷偷愛上了一個散發(fā)著淡淡清香的名字。我對誰說呢?我絕不能也不可能對任何人說啊。在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靜靜的中午,我一個人偷偷坐在榆樹老爺爺?shù)膽牙?,把心里的最神圣的小秘密悄悄地告訴了它。我相信只有它才會聽我的心里話,才會為我保守秘密的。它不會對任何人說,也不會對樹上過夜的小鳥說,也不會對頭頂路過的月亮說。于是,我就情不自禁地拿出削鉛筆的小刀,爬到它主枝干的最高處,在最隱蔽的地方,一筆一畫地刻上了那個最美麗和心儀的名字。就這樣,在榆樹最高貴的部位,在榆樹芳香的年輪上,留下了我童年的筆跡,珍藏了我幼小心靈里最心愛的名字,榆樹成了我初戀的紀(jì)念碑。
寫到此,頓然明白,我原來追懷的已不只是一棵老榆樹,而是追懷自己生命中最純潔的部分。
所幸,老榆樹為我保存了生命中最純潔最無價的部分,珍藏著我童年美好的記憶和愛戀,令我久久地追懷……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