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峰
早就聽說綏中境內(nèi)有野長城,且路途并非遙遠。去歲中秋,相約三五好友,始作“東南飛”。
同行的劉兄說,在這荒山野嶺里,住著一個曠世奇人——劉福生,因同好攝影而成摯友,今個就住他家。嚯,好大的院落,隨處可見或石或鐵或木的器具。這些農(nóng)耕文明的遺存,無不凝結(jié)著粗拙與質(zhì)樸。觸之,溫熱猶存,觀之,包漿潤目。
在一個碩大的碾盤前,我們見到了劉福生,一副標準的山野村夫相。其實,劉福生十幾年前他曾是葫蘆島市的一個富商,不僅酷愛攝影,還熱衷于社會公益。為搜集遼西抗日義勇軍的資料,他才涉足這深山野嶺。
他原以為長城就是八達嶺那個樣子,誰知這里竟藏著如此雄渾而柔美的野長城。在一個箭樓里,劉福生看呆了:原來這竟是個無主梁設(shè)計的磚樓,而這種設(shè)計通常是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只有北京的祈年殿才有。不僅如此,還有許多箭樓竟是用磚雕和石雕裝飾的,飛禽走獸、奇花異草,簡直就是一座座藝術(shù)殿堂,似與烽火硝煙無半點關(guān)涉。尤其令他驚喜的是,兩側(cè)隨處可見一摟多粗的古松與長城渾然一體,愈加突顯蒼雄而凄美。當他攀爬到錐子山峰頂時,竟有九十多個烽臺、嘹哨、箭樓盡收眼底,讓他徹底驚呆:遠眺萬壑縱布,巨龍逶迤;近觀古松勁挺,敵樓巍峨,眼前頓旋風云之色,耳畔搖曳金石之音。震撼已超出一般的審美范疇,直抵止于信仰的邊緣。他忽覺元神似已出竅,不禁仰天長吼淚流滿面。他閉目沉思良久忽發(fā)宏愿:誓與這野長城廝守終生。
他不顧親朋的一致反對,愣是關(guān)掉生意,帶著積蓄只身來到此地。置房買地,終日勞作,直至把自己徹底蛻變成了山野之人。你看他一身淺綠秋裝,腳下一雙深綠膠鞋,全部行頭也不值他當年的一盒煙錢,而他已拿出一百多萬元筑山路、修危樓,包括變賣城里的房產(chǎn),幾乎花光了全部積蓄。為保護長城,四處勸阻村民砍挖古樹,時常巡山以防游客毀竊城磚。劉福生手提大棒血拼“外敵”的故事遠近聞名。一次爬到危樓外側(cè)拍攝彩蝶時卻觸動了一窩馬蜂,只見一大團黑影“嗡”的一聲劈頭蓋臉襲來,腳下一滑順勢滾落到山澗。待他蘇醒過來臉已腫脹如球,身上數(shù)出刮傷仍滲血不止。他試著翻身爬起,結(jié)果腰部卻不敢使勁。他只好仰身歇息。心神稍許安定,他隨手掐幾根野韭菜人口咀嚼,目光沿著一層層蒼翠向上游移,直抵天宇隱約現(xiàn)出的一角敵樓。一股暖流穿心而過,再度凝視竟有一朵“人面云”懸于敵樓之上,兩只深邃的天眼飽含著無限深情。一只白兔倏然而過,引來了一位歸途中的采藥人,不然小命就嗚呼了?!鞍?,這就是招蜂惹蝶付出的代價啊?!彼哉Z輕松,似乎在講述別人的故事。就在他跌傷愈合不久,又見他右手拄大棒繼續(xù)巡山。他說一年四季巡山不止,光磨破的鞋子就有一百多雙?!捌鋵嵨业臄z影作品都是用腳踩出來的”,我深以為然。
入夜,久違的火炕燙得我翻來覆去,困意方生,尿意隨來,本欲在門口沙堆處解決,又覺不雅,于是慌促奔至大門之外。當我進院時才發(fā)現(xiàn)西廂房處有一人影,原來是劉福生盤坐在石碾上吸煙。那身姿如同一尊青銅雕像,在星光映襯下分外壯碩。我隨手遞上高檔香煙卻被他婉拒,依舊卷著他的“蛤蟆桿”。這反倒讓我有些尷尬,因為他婉拒的僅是一支香煙嗎?如今他已不再富有,只剩這幾條野長城了。唯一令人感到欣慰的是,他潛心創(chuàng)作的《長城魂》一書逐漸引起社會關(guān)注,包括北京在內(nèi)的一些文化學者、長城專家陸續(xù)來此考察,并與當?shù)卣接懭绾伪Wo與開發(fā)。福生因之有了個“開發(fā)辦主任”的頭銜,盡管沒有一分薪水,可他卻干得風生水起。
借著煙火,再度打量這位癡人,心頭不禁疼了幾下。如今他已“眾叛親離”,就連老伴來這幫忙都得按月開支?。〔槐乜霖?,也許她不過是為將來的歲月攢點續(xù)命錢。所以,比之一般的出家者,福生的歸隱也許更具悲情與孤絕色彩。唉,散盡家財,勞頓山野,既不惹名利,又不戀正果,躬身負載的競緣于上蒼指認的某種擔當,實難想象其精神視界已超拔至何等維度?山風襲來,順手拭目,本欲借機掩飾內(nèi)心的悲憫,豈料競溢出一痕溫熱。
第二天懷著一份欽敬握別了福生,車子調(diào)頭一路向群峰縱深駛?cè)?。如同昨日,先住后餐,旋即徒步向野長城最為精彩處進發(fā)。嚯,這便是傳說的“三龍聚首”之地,看啊,來自不同方向的長城竟在此聚結(jié),實乃天下奇觀!此刻,劉福生當年那聲長吼的回音依舊在峰谷間旋蕩不絕。
駛離綏中后,直抵河北的蟠龍湖。舍車就舟,大概半個小時,鐵舟在一山腳處泊靠,仰觀有屋舍橫陳。劉兄有位舊識在此,名日翠花。他生怕我們誤會,忙說翠花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其實思懷和牽念當與年齡無涉。劉兄略顯局促,眾人一臉詭笑。島主的娘家侄子夫婦笑臉相迎,唯獨不見翠花。原來她已在另處建了新房,據(jù)說轉(zhuǎn)山可至。
原來,翠花島下本是一個人口密集的村莊,因“引灤入津”工程而淹。翠花一家隨同相親們一道被遷至幾個鄰縣。雖說寬敞的新居緊傍縣城,然而文化與精神的游離促使一些人更加思戀故土,盡管閉塞落后,哪怕已是澤國。翠花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她們偷偷把住房出租,回到了故地。起初在水畔搭了一個窩棚,沒住多久就被淹了。她們又移到高處筑屋,逐漸形成了如今的翠花島,據(jù)說頭些年她們幾乎過著野人般的生活,沒路沒電,缺穿少吃,卻接連生了五六個孩子,大都沒有念過什么書。但早已或遷或嫁到縣城,偶爾才回來一次。
第二天看罷水下長城,仍不見劉兄有拜訪翠花之意。鐵舟駛離翠花島時,但見劉兄反身拿出相機接連拍照。唉,其實每個男孩心中都曾有過“翠花情結(jié)”,這讓我想起了一首舊作《采蘑曲》:
雨后斜陽艷/松山起煙霞/翠花提籃喚二嫂/采蘑到山洼。
山洼十八畝/承包給石家/半畝人參五品葉/石柱護參娃。
小伙獻山棗/姑娘羞答答/二嫂起哄哼浪曲/急煞小翠花。
快步登高處/猛搖松樹岔/姑嫂頭上珍珠滾/笑聲醉山洼。
同旅之人多數(shù)在農(nóng)村長大,聽完誦讀均顯沉醉之狀。
倘若果有“六道輪回”,唯愿一行六人,以及福生與翠花永世吉祥。
責任編輯:劉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