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宏博
陜西關中的老家話里,割草不說割草,而是說“tiào草”,兩個字都是秦腔里重重的去聲。村尾地頭,要是碰見個提鐮挎草籠的,鄉(xiāng)鄰就會打聲招呼:“喲,給羊tiào草去呀?”
我一直都不能理解,家鄉(xiāng)話里為什么把割草要說成“tiào草”?近日,翻閱商務印書館的《古今漢語詞典》,無意問看見“挑”字不僅有常見的“挑選”等詞義,還有一個“剔挖”的釋義。這個“剔挖”的發(fā)現(xiàn),似乎回答了我三十多年來的不解。那一刻,我竟忽然有些許激動。有“選擇”地“剔挖”,這不正是我兒時割草的準確描述嗎?
廣袤的大地上,草的品類萬萬千,而小時候握著鐮刀挎著草籠的我們,儼然就是一個個植物學家。我們能叫出每一種生長在田間地頭的草的小名和一大部分草的學名;我們知道羊喜歡吃什么草、豬喜歡吃什么草,也知道什么草人可以吃、什么草人堅決不能碰;我們從祖輩那里懂得,什么草可以驅蚊驅蟲,什么草可以止血止痛,甚至什么草可以下奶催情我們都知道……我們挑草不只是用來喂養(yǎng)禽畜,我們挑草有時也為了豐富農(nóng)家小院的餐桌;我們挑草還用來賣錢,因為很多草被鐮刀奪走生命后它就被人稱作了中藥。
春天到了,我們沐著春風,戴著迎春花編制的花環(huán),在田野里彎腰揮鐮,給家里養(yǎng)的奶山羊挑青嫩的還沒有長出尾巴的狗尾草,挑灰白色的毛茸茸的茵陳給藥材販子換學費。間或看到幾株王不留行,我們也不忘挑來放進草籠,連同那些青草一起回家喂給剛剛下了羊羔的母山羊,因為偷偷聽大人們說過,王不留行草是可以下奶的中藥,至于是它的根葉莖還是花朵種子哪個有此功效,我們就不去深究了,反正整棵挑來喂給母山羊便是,母羊有奶水了,羊羔就能吃個飽長得快了。
夏天,我們在下午放學后的田野,在夕陽西下的涼爽里,三五結伴來到水渠畔、鉆進玉米地,我們可以邊玩邊挑,因為夏季的草正茂盛,費不了多少工夫就能挑滿一草籠。我們挑花正艷的打碗花蔓,因為它嫩嫩的汁多葉綠,家里那頭懶洋洋的八戒最喜歡吃;我們也會挑莖稈高大蓬松的蒿草進籠,它能輕易就把我們的草籠撐滿,因為我們想偷懶早早回家,趁著太陽還沒下山去村口的打麥場好好玩斗雞玩捉迷藏。有同伴在草叢間偶爾發(fā)現(xiàn)一蔓“魚奶頭”草,蔓上還掛著幾枚魚奶頭果的話,他就會興奮地喊:“快來快來,吃魚奶頭了!”還沒有成熟的嫩魚奶頭果,有著梭形的外觀,看上去像一條綠色的小魚,剝開嫩皮時,會流出乳白色的汁液,如同奶水般,味道甜甜的,果實里面的白色籽粒密匝有序排列,像極了魚鱗,所以老家人給它取了個貼切的名字——魚奶頭。兒時的魚奶頭也算是我們挑草之余的意外收獲和大自然給我們的勞動犒賞了,而像魚奶頭一樣能給我們帶來味覺享受的野草還有很多很多,它們有的是葉,有的是根,有的是果,或甘甜或酸勁,比如薄荷葉,比如一種我們稱之為甜甜根的草根,比如野草莓。
挑草總免不了會有割傷手的時候,沒事,我們會找來隨處可見的刺薊草,掐下它的葉子,弄凈葉沿的小刺,然后揉捏成綠色的草泥狀敷在傷口處,立馬就能止血鎮(zhèn)痛了。因為刺薊草的止血作用,家鄉(xiāng)人還喜歡每在清明前后,等刺薊初芽時挑來洗凈搗成糊狀,然后跟面粉和在一起做刺薊面,刺薊面看上去跟菠菜面很像,只是顏色比菠菜面更深些,吃進嘴更勁道耐嚼些。母親每年都在清明前后給我做一頓刺薊面,她說:“吃了刺薊面,一年里都不會流鼻血了?!?/p>
即便是冬天,北風呼嘯,也阻擋不住我們出門挑草的步伐。凍結的大地上,能泛著綠色的野草是少之又少,麥田里倒是藏身著眾多的薺菜和澀澀菜的幼苗,因為它們總是和麥苗擠在一起,挑的時候如果不小心就會把麥苗也挑掉,所以冬天我們挎著草籠出門時,懂得愛惜莊稼的大人們就會叮嚀幾句:“挑草小心些,可別剜了人家的麥苗啊!”冬天挑來的薺菜和澀澀菜一般是舍不得給豬羊吃的,母親會擇洗干凈后,給我們蒸菜饃、包餃子。自己勞動換來的美食,吃起來特別香。臥底在經(jīng)冬的麥田里的薺菜和澀澀菜,冬天是最好吃的。待來年開了春,它們也就跟著麥苗一起拔節(jié)瘋長開了,有了莖稈的薺菜和澀澀菜,只能等著我們挑來去喂羊了。這種有選擇地剔挖,怎一個“割”字能表達?
如今,我都市里的兒子已快五谷不分了,我要領著他多回回老家,一是去看我已逾古稀的父親,二是讓小家伙去聞青草香。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