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憑欄
在江南,在故鄉(xiāng),有很多懷念的農人和農事,或一個片段,或一個細節(jié)。隨意走進我的思緒,擰開筆頭,不用去苦思,不用過濾,筆尖上的文字,便小溪般流淌,淡淡的鄉(xiāng)情,淡淡的鄉(xiāng)愁便浮現(xiàn)在眼前。
我懷念老屋后院的那棵蜜桃樹。當春風又綠江南,蜜桃樹也隨著春心萌動,然后,在三月的某天早上,你忽然發(fā)現(xiàn)那滿樹的枝丫上趴著許多花蕾,然后又在某天夜里忽然綻放出粉紅色的花朵,千樹萬樹桃花開,我家桃花獨俊秀。待到落英繽紛后,不經(jīng)意問,一片一片小桃葉像嬰兒小嘴般在樹枝上露出層層綠色,一樹綠裝把春天的氣息渲染得更濃。當花蕊落盡時,心里的些許失落復又被樹葉問那些青澀的果實化為無比的喜悅。
我懷念五月的菜園。那臥在碩大葉片下的南瓜、長長的冬瓜,掛上樹梢的青青的豆角、嫩嫩的絲瓜,還有一畦畦紫色的茄子和紅色的辣椒……
去菜園子里采摘瓜果蔬菜時,總是順手摘下一條長滿嫩刺的黃瓜,咬上一口,那青青澀澀的味道,爽到心底。
我懷念夏夜里的星空。星空下,父親隨意靠在院庭的谷垛上,點一支旱煙,深吸一口,瞇起眼睛享受的樣子。農忙莫過夏季,白天疲累的筋骨在夜里一攤開,渾身上下的酸疼會從腳底的涌泉穴涌起,攪得人好一陣子難以入睡。
透過父親吞吐的煙霧,我揣度也許這是父親在睡眠前消除疲勞的最好辦法。
我懷念母親佇立在夜幕下的呼喚。母親一聲一聲叫孩子們回家吃飯的聲音,穿過夜色,每每聽到母親呼喊我的乳名,心底里有一種特別的感動,連忙一聲一聲地回應:“媽,我回來了!”身上漸漸泛起暖意,不由得一溜兒小跑回家,給母親一個溫暖的擁抱。
我懷念一個個陽光清鮮的早晨。從村子東頭的石板路上,一群挑水的男男女女,扁擔的“吱呀”聲像一首歌謠,青褐色的水桶有大有小,順著桶的縫隙,滲出一串清澈透明的小水珠,悠然地掛在桶壁上。隨著腳步的向前,那些不斷轉換著肩膀的姿態(tài),更像一群舞者在勞作問不經(jīng)意的精彩表演。
我懷念盛夏草木的芬芳。當然,還有那些在村子里散落的牛糞的氣味,以及那些發(fā)酵過的一些混合著各種植物的氣息,那是村子的味道。不遠處,有雞有狗在悠然行走,偶爾,你抬起頭來,身邊有一頭老?!斑琛钡囊宦?,像是給你打聲招呼,它那安詳、淡然的眼神永遠是那么和善,讓你不得不對它無怨的勞作心存感恩。
我懷念田野的那派金黃。勤勞的鄉(xiāng)親,沒日沒夜地收獲夏天的谷子,插下秋天的秧苗。當我們喝上母親熬出的新米粥,似乎聞到了田野的芬芳和父輩們身上的汗香。
我懷念故鄉(xiāng)中秋的明月。在那青春萌動的日子,約幾個發(fā)小兒、閨蜜,可能還有剛剛相識的朋友,定在中秋之夜湖畔觀月。
當明月在湖畔慢慢升起,我們會停下腳步席地而坐,遠處的山村燈火如幻似夢,而近處的湖水在月光下靜得讓我們能聽到彼此的心跳,空氣中彌漫著青春的氣息。誰也道不明、說不盡的詩意和夢想,在這花前月下流浪……人生、事業(yè)、愛情,我們總有不竭的話題,一溜一溜的歡聲笑語中,留下我們青蔥歲月甜甜的、澀澀的記憶……
我懷念故鄉(xiāng)山坡上的那些普普通通的石頭。它們沒有名字,更沒有人去考究它們在山上生長了多少年,它們順著山勢或倚或臥,靜靜坐在山坡上,歷經(jīng)了無數(shù)春秋輪回和風雨的洗禮,雖然許多石頭上長滿了墨綠色的苔蘚,但它依然守候著腳下的土地和遙遠的天空。
村子里的一些男孩常被父母取名叫“石頭”,也許是因為地道的山里人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像那山里的“石頭”一樣堅守人生,厚道、本分一輩子。
我懷念那群肥胖的母雞。它們在草叢、院庭覓食的情景,看似隨意,實則專注,我為它們的認真好笑。偶爾,母雞躲在曬谷場上的草垛里下了一枚蛋。嫂子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撿起雞蛋的手臂在空中畫出一條弧線,“這是誰家的雞下的蛋呀”,我和姐妹把嫂子圍在中央,那時,心里卻覺得特幸運。
我懷念奶奶后屋那些古董般的壇壇罐罐。這是奶奶的寶貝,里面裝著一些奶奶從牙縫里“擠”出來的食品,哪個孫子有些感冒發(fā)燒,奶奶就會從瓦罐里摸出一些好吃的哄哄他。奶奶還常幫母親打理家務活,墻壁上,屋檐下,掛滿了奶奶在季節(jié)深處從菜園里采回家的瓜果蔬菜的種子,一包包,一串串。那些釘在黃泥墻上的木橛兒,在歲月的輪回中,烏黑發(fā)亮,上面掛滿了日常農具用品,那些褪了色的草帽、鐮刀,讓我們常常聯(lián)想起那簡簡單單的日子。
我懷念家里那盞老掉牙的煤油燈。寒冬臘月,那盞藍瑩瑩的燈光一直亮到天明。夜半時分,母親輕輕走進我們的房屋,看看我們熟睡的臉,幫我們掖好蹬掉的被子,昏暗的燈光下,母親模糊的影子一夜要在我的眼前晃好幾次。
我懷念鄰里問的那些簡易農具,還有那個四條腿的小凳子。這些常用的農具或木凳放在院子里,也不管是誰家的,坐了也就坐了,隨手需要用的農具也時常被人信手掂走,比如說曬谷用的木耙子,曬衣用的竹篙,你用了就還回來,誰家也不會把這些事兒掛在嘴上,放在心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只要誰家有需要,相互給個方便,哪里還分個你我。
我懷念母親早上打開大門時的那聲“吱呀”聲,那是一種特別的聲音,大門一響,雞籠里的雞和后屋里的那些豬噦噦們都吵著要吃食了,小雞撲騰著翅膀一只接一只地向大門口跑去,豬噦噦們則不停地拱著豬欄。母親要忙完好一陣子后才到廂房里把我們叫醒。
而夜里回家時的關門聲極輕,不管誰晚些回家,幾乎聽不到開門和關門的聲音,生怕吵醒了家人。微微能聽到的只有那門搭兒的聲音,那咣的一響,不由得你再回過頭去仔細看一下門是否關好。即使睡到了床上,耳邊仿佛還能聽到門搭兒晃動的聲音,那聲音仿佛像擺動的時鐘,分分秒秒地轉動著日子。
多少年過去了,也許是久離鄉(xiāng)土的緣故,一些淡忘了的鄉(xiāng)間人和事常常走進記憶,那雖是一些地道的農事或茶余飯后的一些不經(jīng)意的家事,但這些卻是我們忘不了的鄉(xiāng)愁,一代一代的苦與樂就在那兒。
回故鄉(xiāng)去,那兒有曾養(yǎng)育我的一方山水?;毓枢l(xiāng)去,我的根就在那兒。哦,那個并不遙遠的小山村……
責任編輯:劉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