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州娃子

下雪的日子里，一個早已消失的村子，一個早已逝去的老人，總會從我的記憶深處緩緩走來，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

那年，我們一家六口蝸居在撫州文昌橋西一個叫橋腳下的貧民窟里。那時，父親沒有工作，在街上拉板車。母親在橋頭擺地攤，賣些鐵制農(nóng)具。由于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我和弟弟的個頭都很矮，又黑又瘦，就像花圃里開敗了的孱弱的花朵。

那年，弟弟6歲，我8歲。那時學(xué)校不興素質(zhì)教育，放學(xué)很早。我和弟弟常到建筑工地去敲砸拆房時掉下的水泥塊，從里面抽出舊鋼筋和鐵絲，拿到收購站去賣，換些零用錢。要是在夏天的傍晚，街上歇涼的人多，我和弟弟還?？钢淮笸熬亟纸匈u。爺爺見我們懂事，總心疼地?fù)崦覀兊男∧X袋，有時還會散幾個糖塊作為犒賞。我不知爺爺是從哪里弄來的錢，但是我們最開心的事就是獲得他的糖塊。

那年冬天，城里幾乎天天下雪，到處白茫茫，寒氣直往骨子里鉆。呼嘯的北風(fēng)刮得我家的紙窗啪啪作響。此時，臥病在床的奶奶聽到外面的風(fēng)聲，不住地咳嗽，爺爺咒罵鬼天氣不想讓人活。而父母也整天陰著臉，好像誰欠他們的債一樣。我和弟弟怕惹父母生氣，哪里也不敢去，一放學(xué)便老老實實待在家里。

總算盼到雪后初晴，我和弟弟的心情特別好，便跑到大街上玩耍。街上散步的人很多，大家的臉上都帶著喜氣，因為過幾天就要過年了。

正走著，我看見前面圍著一堆人。我忙扎進(jìn)人堆看熱鬧，只見一個老人坐在小木凳上，身后放著兩大筐雪。原來竟有人賣雪！

我看見一個小女孩走到老人面前，說要買只雪兔。我一愣，只見老人抓起一團(tuán)雪，三兩下工夫便揉捏成一只小白兔。然后，他從衣兜里取出兩粒紅豆，嵌入白兔的頭部，算是兩只紅眼睛。接著，他用一根竹簽插入雪兔身上，便笑著遞給女孩。

忽然，弟弟尖叫起來，說：“這不是爺爺嗎？”

我一愣，再三打量，不會錯，就是爺爺。我忙捂住弟弟的小嘴，要他別出聲。

不久，一位阿姨牽著一個男孩走到爺爺前面。男孩嚷著要買只雪狐。雪狐多難捏??！我暗暗為爺爺叫苦?？墒?，爺爺仍三兩下工夫便揉捏出來了，還活靈活現(xiàn)呢。男孩接過雪狐，樂得合不攏嘴。

約莫半個鐘頭，我看見爺爺賣出十多只“小動物”。他那凍得發(fā)黑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我不知道那里面藏著的到底是喜悅還是酸楚。

我家怎么會落魄到這步田地？我差點傷心得哭起來。這時，一個小女孩哭著跑到爺爺面前，說：“老爺爺，我想買個圣誕老人?？墒俏覜]有錢，我用糖紙換行嗎？”

我想，這下爺爺該犯難了。不料，爺爺卻笑吟吟地說：“行！不過，你得先讓我親一下！”

于是，我看到爺爺親吻小女孩的感人場面。他捧起小女孩的臉，在她的小臉上“啪”地親了一下，就像親自己的孫女一樣。要是爺爺有個可愛的孫女多好！我看見爺爺?shù)哪樕蠣N爛如花。

這年冬天，爺爺?shù)氖謨龅冒椓?，一沾水便鉆心地疼。而我和弟弟卻從爺爺?shù)氖种蝎@得許多糖塊。我們的歡笑聲沖散了奶奶的咳嗽聲，給破敗的木板房帶來了不少生氣。這是一個至今值得懷念的冬天。

數(shù)年后，奶奶咳嗽得更厲害了，痰里帶著血絲，不久就去世了。后來，我們家里漸漸殷實起來。爺爺似乎再也沒去賣雪了。再后來，父母帶著我和弟弟搬進(jìn)了城市深處的商品房，告別了蝸居木板房的日子。可是，爺爺說什么也不肯搬離那個瀕臨撫河名叫橋腳下的地方，他要守著奶奶的遺像，度過自己最后的時光。

爺爺去世的時候，是一個寒冷的冬天，天上下著鵝毛大雪，下了三天三夜。父母說下這么大的雪，在這些年里都是很少見的。而我卻認(rèn)為這才正常，因為蒼天有情，要用無盡的雪花送別一個曾貧窮得賣雪的老人。

〔本刊責(zé)任編輯吳 俊〕

〔原載《小小說月刊》2015年8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