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振修
一個德意志民族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被分成兩個國家——聯邦德國(西德)與民主德國(東德)。柏林墻修筑前,每年有數萬東德人涌入西德,西德一概收留,并視如本國公民。這樣,一名間諜打入西德并不難?!袄鋺?zhàn)”時期,西德首都波恩堪稱是間諜密布的“諜報圣地”,這里的特工、密探和間諜,每平方公里的密度高居世界榜首。東德的情報機構“斯塔西”(Stasi),在西德編織了一張情報網,很多人在西德的重要部門隱藏得很深。因為有廣闊的間諜網,東德情報機關對西歐和北約的政治和個人比很多西方人更了解。有人甚至戲謔地說:西德每周的情報摘要還未呈交西德總理批注之前,早已經過東德國家主席的審閱了。
如過江之鯽的間諜,使西德40多年來一次次受到間諜丑聞的沖擊,平均每年發(fā)生1000多宗案件。原西德聯邦憲法保衛(wèi)局反間諜處處長漢斯·約阿希姆·蒂德格的出逃就是其中的典型一例。
蒂德格出逃驚動四方
1985年夏天,西方各國進入旅游和休假的季節(jié)。此時,議會休會,居民關門,黨政軍各路要人紛紛前往海灘、別墅度假避暑。各國政壇平靜無事,新聞界似乎也進入“淡季”。然而,西德的這年夏天,尤其是8月,卻新聞迭出,“淡季”變成了“旺季”。
8月2日,西德經濟部部長班格曼的私人秘書呂南博格不知去向;16日,西德難民協會女會計利希特失蹤;17日,波恩陸軍后勤一名傳令兵出逃。這3個人的神秘失蹤一時成了新聞界的熱門話題??墒牵蟮男侣勥€在后頭,8月23日上午11時30分,東德通訊社——德新社播發(fā)了一則消息:西德聯邦憲法保衛(wèi)局官員漢斯·約阿希姆·蒂德格在東德首都柏林要求“政治避難”。
這條消息只有兩行字,但就是這兩行字的短訊,如一石激起千層浪,西方各大通訊社均以快訊形式進行轉發(fā),午報和晚報爭相在頭版的顯著的位置刊登,電臺和電視臺全都做特大新聞轉播。西德內政部部長齊摩爾曼聞訊當即中斷休假,火速從外地趕回波恩。他一面指示國務秘書馬上成立“特別工作小組”,迅速查明情況,提出書面報告,一面抓起電話向在外地休假的部長們通報。寧靜的波恩熱鬧起來,經濟部部長班格曼中斷休假回來了,總理府部長朔伊布勒中斷休假回來了……多日來空蕩的會議室剎那間被記者擠得水泄不通,人們鬧鬧嚷嚷,爭吵不休。消息很快傳到正在奧地利休假的科爾總理處,他接到剛從波恩打來的電話,不由得內心透涼,喃喃自語道:“一場災難,一場災難?!笨茽柫⒓粗袛嘈菁?,返回波恩。
科爾一進總理府,首先以黨主席的身份召開執(zhí)政黨基民盟領導人會議,商討對策。接著,他聽取了內政部部長齊摩爾曼關于蒂德格情況的匯報。當聽到蒂德格酗酒成性、經常爛醉如泥和債務累累時,科爾突然質問:“這樣一個人居然能待在一個敏感的崗位上,簡直是莫名其妙!你們早都干什么去了?為什么沒有采取措施?”“總理先生,我向你保證,內政部在此之前對這些情況毫無所知。”齊摩爾曼回答道。對蒂德格的身份,與會者個個都清楚:蒂德格身為憲法保衛(wèi)局第四處(反間諜處)處長,他不僅熟悉本局的內部情況和反間諜工作,還知道西德在東德和東歐各國家活動的不少情報人員的情況。如果蒂德格到東德后把他所知道的都抖摟出來,那還了得!此時,有人張口結舌,不知所云,有人漲紅了脖子,拍桌子罵娘。人們怎么也不會想到,一位“專門對付”東德的“出色”的反間諜專家,竟然跑到東德去了。
“反間諜專家”從眼皮底下溜走
1985年8月23日,西德保安人員進入一座單門獨戶的花園小樓——科隆市科勒惠支7號,里面除了主人遺棄的一條狗外,空無一人。一個星期前蒂德格從這里出逃,憲法保衛(wèi)局對此竟一無所知。
記者們紛紛要求當局談談蒂德格失蹤事件。保衛(wèi)局和內政部的官員認為,蒂德格的失蹤是出于個人和家庭原因,他們甚至一度懷疑他自殺了。言外之意,蒂德格的失蹤并非間諜事件。
蒂德格的出逃可謂“一帆風順”。他8月19日一早乘科隆開往波恩的公共汽車,進了東德常駐西德外交使團負責人埃尼爾德·摩爾特的寓所。一個小時后,一輛掛著外交使團車牌的小轎車急促地駛出摩爾特的寓所。兩個小時后,這輛轎車便開到東西德邊界檢查站,沒費任何周折就過了境,安全地到了東德。
蒂德格,1937年生于柏林,在柏林長大,畢業(yè)于法蘭克福大學法律學院。1966年他進入西德憲法保衛(wèi)局,工作一直勤勤懇懇,深獲上司的器重,當上了聯邦憲法保衛(wèi)局第四處處長。他不僅了解保衛(wèi)局的人事關系,而且熟知西德反間諜工作的一切手段和方法,用西德一名警察的話說:“蒂德格全面了解我們反間諜的人力、工作、戰(zhàn)略戰(zhàn)術、活動和可能進行的活動。”誠然,蒂德格的出逃,馬上就會使西德和北約盟國的潛伏特務面臨被捕、甚至被悄悄“消滅”的危險境地。西德保安機構對此非常清楚,認為這是“生死攸關的大問題”。他們不等“特別工作小組”的調查結果出來,就立即作出“狂熱的努力”,以減少損失和“防止事態(tài)擴大”。保衛(wèi)局迅速向潛伏在國外的各路“接頭人”和情報人員發(fā)出“能撤就撤、能避就避”的指令,同時告知盟國也采取相應的措施。
在“導航”駐外間諜脫離險境的同時,西德警方也迅速對潛伏在本國的“可疑”人物采取了行動。8月24日,西德警方逮捕了總統辦公室女秘書赫克。大概是蒂德格事件使警方人員神經過于緊張,警察在緊急行動中,竟把聯邦憲法保衛(wèi)局負責監(jiān)視納粹分子的官員利貝塔茨也當作東德間諜抓了起來,就因為聽說他與一名已經逃掉的東德間諜有秘密往來。
蒂德格出逃之謎
蒂德格身為西德憲法保衛(wèi)局反間諜處處長,月薪4500馬克,薪金雖比上不足,但比下綽綽有余。那他為什么還要棄官出逃呢?案件初發(fā)時,人們大都認為他的出逃與經濟拮據和家庭變故有關。
蒂德格29歲時結婚,妻子烏特是個教師,在婚后4年里生了3個女兒。不知是因為妻子沒有給他留下傳宗接代之人,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夫妻之間的恩愛逐漸讓位于爭吵,蒂德格還常常對妻子施以家庭暴力。1982年7月,烏特進浴室洗澡,突然腳底打滑,頭正好磕在浴盆邊上,頓時人事不省。但蒂德格對此似乎不以為然,8天之后才給妻子請大夫,又拖了幾天才給她動手術。結果,烏特因腦出血過多于第9天一命嗚呼。當時,司法部門沒有追究烏特的死因,而按正常死亡處理。蒂德格出逃后,科隆檢察院才又想起他妻子的死因來,懷疑她有被謀殺的可能。
自烏特去世后,蒂德格愈發(fā)心灰意冷,常借酒澆愁。他是酒店的??停坪蠡丶医洺J菛|倒西歪,一年前因酒后開車被吊銷駕駛執(zhí)照。他不僅在酒館喝酒,在家里也喝,甚至在辦公室里也喝,而且是每喝必醉,有時還酗酒滋事。為此,他的鄰居曾上書給憲法保衛(wèi)局局長,反映蒂德格酗酒的情況,說:“蒂德格不可靠,不宜在要害部門工作”,“我們不應該信任他。”4500馬克,按西德標準是夠一家4口每月開銷的,但蒂德格還是負債累累。警方在搜查他的住宅時發(fā)現有總共3.5萬馬克的未付賬單。他的3個女兒因得不到父親正常撫養(yǎng)而不得不向老師和同學借貸,全算起來債務高達30萬馬克之巨,以他的薪金根本無法償清。這就是人們認為蒂德格出逃的原因,但人們的分析似乎是錯了。
在蒂德格出逃前的一個月,即7月24日,羅馬來了一個名叫維塔利·尤爾琴科的蘇聯“外交部顧問”,說是調查蘇聯核理論權威弗拉基米爾·亞歷山大羅夫在西班牙馬德里失蹤的情況。8月1日,尤爾琴科對蘇聯駐羅馬大使館官員說:“今天我去參觀梵蒂岡博物館,可能晚一點回來。”結果這個蘇聯“外交部顧問”一去不返了。一個星期后,蘇聯駐羅馬大使館宣布尤爾琴科失蹤。尤爾琴科是蘇聯克格勃的高級官員,曾在華盛頓和巴黎工作過,對在西方國家活動的蘇聯間諜情況了如指掌。因此,他的叛逃非同小可,直接威脅著像蒂德格這樣一些潛伏在西德的間諜的安全。蒂德格逃走就是這個原因,但局外人是很難覺察出來的。
蒂德格雖走得倉促,但沒有忘記通知幾個人。西德經濟部部長班格曼的女秘書索尼亞·呂南博格可能是第一個被通知的。呂南博格自20歲起就開始參加西德自民黨,可以說是對“黨的事業(yè)”忠心耿耿。1974年,她被提拔為經濟部部長班格曼的秘書,開始接觸聯邦政府的決策層人物。8月2日是星期五,下班后人們便整理行裝,準備過個愉快的周末。呂南博格走時告訴鄰居說:“我這次要到布魯塞爾度個快樂的周末。"到了8月6日,呂南博格還未回來上班。她的同事四處打聽她的下落,未見蹤影,即向警察局報了案。據查,此人的身份證和中學畢業(yè)證書全系偽造,在她的寓所里還發(fā)現了拍攝用的器材,可她的朋友都說從未在公開場合發(fā)現她對照相有興趣。第二個被通知的人是西德難民協會的女秘書烏爾蘇拉·利希特。利希特女士60年代從加拿大移居西德,在難民協會工作了12年。她是一個糖尿病患者。一天,她對同事說,她“打算到漢堡的一個衛(wèi)生所去接受一個星期的治療”,然后就慌里慌張地走了,連放在家里的行李也沒顧上帶走。事后警察發(fā)現,在行李中裝有西德政府仍在進行討論的機密文件。波恩陸軍后勤部傳令兵洛倫茨·貝茨因是第三個被通知的人,他曾在波恩西南阿爾山谷的政府戰(zhàn)時地下指揮所里當過升降機械師,這個差事使他對這個在核戰(zhàn)時指揮全國行動的地下工程有所了解。
潛伏在總統、總理身邊的
女間諜
最后逃走的是科爾總理辦公室的女秘書赫爾塔·阿斯特里德·維爾納和她的丈夫赫伯特·阿道夫·維爾納。1973年前維爾納夫人在國防部工作,后到總理府任秘書。她平日要經手幾乎所有的文件,其中包括有關“尤里卡”計劃和西德核計劃的機密文件。1944年維爾納先生參加過希特勒納粹黨,后被蘇聯紅軍俘虜,關押至1949年。獲釋后定居東德,當上了一名職業(yè)間諜。1961年他移居西德,先后任飛利浦公司新聞發(fā)言人、《明鏡》周刊編輯等職,出逃前在自民黨研究戰(zhàn)略和防務問題的機構——瑙曼基金會搞研究工作,1974年與赫爾塔·阿斯特里德結婚。
其實,西德反間諜機構對維爾納先生的底細是清楚的,并曾對這對夫婦的間諜嫌疑進行過多次調查。有趣的是,蒂德格在出逃之前還親自處理過這個案子,為搞清維爾納先生的底細,他還兩次跑去瑙曼基金會“深入調查”。1985年5月和6月,當時的保衛(wèi)局局長兩次向內政部部長齊摩爾曼提到維爾納夫婦的事,并要求采取某些措施,但內政部部長說,“證據不足”,不好動手。8月27日,西德《圖片報》在頭版登出了總理辦公室還藏有一名間諜的消息,這下,齊摩爾曼不敢裝聾作啞了。第二天,他和國務秘書去向科爾總理匯報情況,提出要對維爾納夫婦采用特別監(jiān)視手段??茽枀s猶豫不決,認為當時采取“G-10”(正式的監(jiān)視程序)尚不合適,最后只同意進行嚴密監(jiān)視。而正在西班牙休假的維爾納夫婦聞訊后卻毫不猶豫,當天打點行裝,逃之夭夭。
要逃的都設法逃走了,沒逃走的也隱蔽起來,唯獨總統辦公室的女秘書馬嘉麗特·赫克逃不了,這恐怕是蒂德格不敢貿然與她聯系之故。在確信蒂德格出逃的第二天,赫克在家里被捕,她是警方采取“緊急行動”后第一個被捕的人。
赫克被捕時已在聯邦總統辦公室禮賓、外事與新聞處工作了21年,為5位總統效勞過。她工作積極,表現不錯,被捕前不久還被提升為該處處長。1979年,赫克隨當時的總統卡斯滕斯去了阿爾山谷的政府戰(zhàn)時地下指揮所一趟,“收獲”不少。赫克女士沒有結婚,但早在1968年就認識了一個叫貝克爾的男子。這名男子儀表堂堂,令她一見傾心。此人其實是東德諜報機關用以勾引西方國家單身女秘書的間諜。赫克墜入情網后,從1970年起就開始向他提供情報。后來,貝克爾移居瑞士,雙方關系仍然不斷?!俺T诤舆呑撸跄懿粷裥?,赫克與貝克爾的關系終于被西德保安人員發(fā)現,將她置于嚴密的監(jiān)視之中。鑒于她接觸甚至掌握了大量的絕密文件,警方在蒂德格事件發(fā)生后,便立刻把她抓了起來。
“蒂德格事件”引發(fā)西德政壇“地震”
西德的諜報系統分為三大部門:一是情報局,負責收集情報;二是憲法保衛(wèi)局,負責反間諜和國內局勢控制;三是軍隊的反間諜局。憲法保衛(wèi)局下屬7個處,其任務包括反對恐怖主義、對付極右或極左組織等,但核心是蒂德格所在的四處,即反間諜處。所以蒂德格出逃,給西德帶來的后果是可想而知的。對此,內政部部長齊摩爾曼曾用兩個“極端嚴重”來概括,即“極端嚴重的間諜”,將會帶來“極端嚴重的后果”。內政部部長在此用了兩個“極端嚴重”并非言過其實。據德通社報道,東德自1984年1月至1985年6月,共抓獲了168名西德間諜,這可能就有蒂德格的一份功勞。蒂德格這次出逃時,身上又帶有160人的名單,這些人豈不很快就會成為東德諜報機關的“甕中之鱉”?
在西德輿論界的筆下,蒂德格事件似乎比內政部部長所說的還要嚴重。他們預測蒂德格出逃將使西德反間諜機構“土崩瓦解”,一切得從零開始。西德《法蘭克福評論報》甚至指出,在東西德間諜戰(zhàn)中,因蒂德格造成的損失,西德方面“起碼需要10年才能予以彌補”。國外的反應也十分強烈,稱蒂德格事件不僅“對波恩是個災難”,對北約盟國的反間諜工作“也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它動搖了盟國對西德安全的信心”。一位美國情報機關的官員甚至說,西德的情報機關不可靠,“它像漏洞百出的篩子一樣容易走漏消息”。
蒂德格的出逃在西德政壇上引起一場尖銳的黨派斗爭。在野的社民黨借機發(fā)動攻勢,指責內政部部長齊摩爾曼,并要求其對這次事件負責,要求科爾總理解除其職務,同時也要求保衛(wèi)局局長辭職。為了平息人民的不滿,同時鑒于國外輿論的壓力,科爾于8月27日召開內閣緊急會議,討論蒂德格案件和整肅反間諜機構的問題。由于接二連三出現的間諜事件給國家造成了嚴重的損失和惡劣的影響,人們紛紛猜測,齊摩爾曼部長和保衛(wèi)局局長可能要下臺了。果然,憲法保衛(wèi)局局長、8月1日才上任的黑倫布羅伊希,8月28日便收到了科爾總理簽發(fā)的“免職書”,理由是他任聯邦憲法保衛(wèi)局局長期間,“掩蓋了蒂德格個人的生活環(huán)境”。
“蒂德格事件”的反思
“蒂德格事件”發(fā)生后,該抓的抓了,該撤的撤了,該防的在防??蛇@些只不過是警方的應急與防范措施。人們不禁要問:像蒂德格這樣的重要人物,怎么會是外國情報機構的代理人,并長期混在反間諜機構里而未被發(fā)現呢?西德的要害部門怎么會接二連三地出現外國間諜呢?到底還有多少身居要職的外國間諜?這次出現的蒂德格間諜案,雖然引起了西德安全部門的加倍警惕,但是,波恩的外國間諜是不可能被捉盡的。
“蒂德格事件”讓西德人領略了東德情報機構的厲害。兩德統一后,“斯塔西”的全部檔案向所有公民開放,它更是揭開了人類史上最殘酷的一頁,東德人民無時無刻不在政府的監(jiān)視與掌控之中?!鞍亓謮Α苯ǔ珊蠼?0年里,平均每天就有8人以“破壞國家安全”的罪名被逮捕;平均每66名東德公民中就有1人常年為秘密警察工作,這個比例可謂高得離譜(納粹德國蓋世太保是1:2000,蘇聯克格勃為1:5830)而兩德統一前東德1800萬人口中,竟有600多萬人被建立了秘密檔案,也就是說,每3個東德人中就有1個人處于監(jiān)控之下。
蘇聯解體前的領導人經常說:“德國人能讓任何事情運行下去,包括社會主義。"但東德領導人卻沒能阻止社會主義的崩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東德社會主義的崩潰與其“斯塔西”及蒂德格等人的秘密工作有著某種必然的聯系。
〔本刊責任編輯尹 靜〕
〔原載《文史天地》2015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