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兵
一、 別具一格的構思
空想社會主義的創(chuàng)始人托馬斯·莫爾在他的名著《烏托邦》中虛構了一個航海家在一個奇異之地——“烏托邦”的旅行見聞。在那里,財產(chǎn)是公有的,人民是平等的,實行著按需分配的原則,大家穿統(tǒng)一的工作服,在公共餐廳就餐,官吏通過公共選舉產(chǎn)生。
烏托邦的浪漫主義忽視了社會構造的復雜性,因而自這個思潮誕生之初,便在文學上催生了他的對立面——反烏托邦文學。赫胥黎所著的《美麗的新世界》,喬治·奧威爾的《動物莊園》和《一九八四》,以及扎米亞京的《我們》,都是其中的翹楚。
在中國,這個類型的小說創(chuàng)作并不多見,在青年作家中更是少之又少,而張艷庭的小說《搖滾烏托邦》便是其中難能可貴的一部。
小說描述了這樣一個烏托邦城市,這里到處都是音樂演出,到處都是音樂中狂歡的人們,人們在音樂中搖滾,在音樂中崇拜。這里音樂水平最高的人也是政治領袖,就好比柏拉圖理想國中哲學水平最高的人就是政治領袖一樣。這里的音樂不僅僅是音樂,還包含與之相關的倫理和法律體系,這里的音樂也理所當然地成為控制人們的意識形態(tài)。這種意識形態(tài)遮蔽著這座音樂之城的種種殘缺和黑暗,形成思想和知覺上的盲視。這里的男女嚴重不均,只有政府官員才可以選擇妻子,而平民只能靠在音樂的狂歡中消耗多余的能量,甚至只能靠在暗室中觀看政府配發(fā)的影碟排遣。這里只有婚姻的分配,沒有愛情,哪怕是市長也不能擁有;這里雖是音樂之城,但是平民沒有選擇音樂的權利,沒有學習音樂甚至擁有樂器的機會,他們只能接受音樂的意識形態(tài):這里的人被音樂塑造著,他們在音樂中無欲無求。一旦被發(fā)現(xiàn)喪失音樂能力,或者小時候對音樂不敏感,對于這樣難以受到音樂控制的人,這座城市運用它的立法把他們視為異類,并削去男身成為殘缺者驅逐到城市下面去做苦工。而在音樂之城的人一切都感覺很滿足,音樂深入他們的內心,沸騰他們的血液,舞動他們的身軀,消耗他們所有的現(xiàn)實情感中的消極因素,讓他們喪失現(xiàn)實感。這種狂歡化的音樂意識形態(tài)消滅了人的內心語言,消除了人們的內心世界,成為專制和極權。
這種意識形態(tài)并不是一開始就具有強制性,它經(jīng)過音樂中美的因素的包裝,形成于城市中的音樂教育和教化,深入靈魂。音樂本身是一種藝術的形式,即是一種美的藝術形式,它有能使人陶醉其中忘記現(xiàn)實等作用。著名的音樂家馬勒曾說“在音樂中一切都是滿足的,一切現(xiàn)實問題都達到了和解,一切問題都得到了解決?!笨杉鹊踉幱址粗S的是,當這種音樂的美感一旦和權力相結合,裹挾著一套權力的倫理體系,就構成了一種虛假的意識形態(tài)。就如被紀陳張最終找到的陳慧,在這座音樂之城中重生,就注定這個城市的道德體系根植到她的生命中,成為她內心深處不可抗拒的道德律令。當陳慧和紀陳張在音樂之城重逢,意識到另一個世界中愛情的獨一性和愛的忠貞意識之后,只有選擇死亡才能抗拒這種意識形態(tài)。
當這座城市的最高領袖也是音樂水平最高的人慕容秋天意識到,盡管自己成為這座城市的最高領袖,也承受著生命的殘缺,即無法獲得這里最美麗的女子朱麗的獨一忠貞的愛情。深受意識形態(tài)教化朱麗寧愿選擇死亡也不愿意接受這個城市沒有的愛情,市長慕容秋天感覺到了自己的悲傷,即也讀懂了紀陳張的詩歌,他開始利用這座音樂之城所沒有的音樂形式來表達自我個人主義的情感,選擇音樂之城之外的那個平凡的城市中的京劇、昆曲、古琴、鋼琴的形式表達自我,試圖喚起市民的自我意識,喚起他們的個人主義的、平凡的情感,試圖拯救這個城市。但已經(jīng)深受意識形態(tài)教化的市民無法接受這種音樂,他們起義暴動推翻了慕容秋天的統(tǒng)治。這座曾經(jīng)深深感染紀陳張的音樂烏托邦最終變成了讓人痛苦的惡托邦。經(jīng)過種種的磨難和犧牲,這個殘缺又畸形的音樂之城最終被慕容秋天用生命和愛凝結的音樂所改變。音樂改變了男女失衡的現(xiàn)狀,專制極權也轉化為民主自由,成為一座和紀陳張所生活的現(xiàn)實世界一樣的平凡之城。
這不是簡單的《圍城》故事,城里的人想出來城外的人想進去,而是關乎理想與現(xiàn)實,美與平凡,甚至十分像似近代某些極權主義國家,不甘于民族的落后和苦難,或者不甘于宗教祛魅后經(jīng)濟個人主義的平凡機械生活,或不滿足于民主的平庸,一些政治家或者政治思潮,制造了一個宏大的敘事,或如民族主義,或曰價值輸出,掀起了種種的戰(zhàn)爭和政治運動,造成巨大的創(chuàng)傷?,F(xiàn)實生活始終是一個倫理空間,它需要的是法律和契約,民主的協(xié)商,權力的平等和自由的選擇;并不是一個美學改造的問題,也不是一個宗教實踐和神話,更不需要崇拜與狂熱。當一些政治神話或美學向往脫離了現(xiàn)實,形成一種意識形態(tài),這種虛假意識形態(tài)再和權力相勾結,必定會重現(xiàn)社會悲劇。
從烏托邦構想與實踐上講,《搖滾烏托邦》無疑是一種別具一格的小說實踐和探索。
二、愛與自我的追尋
愛情,堪稱當代每個人都困惑的重要詞語,有人認為它語義明確邏輯分明,經(jīng)濟話語和貨幣邏輯充斥到各個領域的社會,金錢可以均衡一切,一切事物都在金錢的河流上以相同的質量漂浮,愛情也不例外,往往權力和金錢使愛情心旌搖蕩順從歸順。也有人認為愛情這個語義空洞的詞語本身沒有實際指涉,他不過是婚姻和性的代名詞,當然也有人認為愛情乃是全世界最珍貴、最圣潔的詞匯,如禪宗之呼如來,圣徒之贊基督。無論怎樣界限如何定義愛情的語義光譜,愛情這個他者被認為賦予太多的寄寓、期待、美好和神秘。他者是地獄,他者也是天堂。
《搖滾烏托邦》中的另一個敘事動力就是對愛情的追尋:紀陳張對愛情對象陳慧的追尋以及音樂之城市長慕容秋天對音樂之城最美的女人朱麗愛的歷程。這愛情的力量使紀陳張和慕容秋天受到洗禮,最終整個音樂之城以愛之名而受到神奇的教化,慕容秋天以至柔至剛至善至美的愛情的律動創(chuàng)作出新的音樂,使城市的男女比例極度失調奇跡般得到解決,使市民和政府人心向善走向正軌。至美的朱麗以為愛情犧牲自我的方式,由整個城市的最美的人間女神晉升為拯救的神祗,紀陳張一直苦苦尋覓的陳慧也以殺身成仁來殉美愛情的忠貞與唯一;兩個男性角色紀陳張和慕容秋天也分別喪失了世俗愛情中最世俗的能力——性的能力,對愛情做出最后的獻祭,也可以說小說的后半部有強烈的女性崇拜愛情崇拜傾向,或可名之“愛情烏托邦”。
盡管小說敘事采取時光交錯的追憶方式,我們仍可以理出一個故事時間表,現(xiàn)實世界中任職于某報刊的紀陳張,在女友北京闖蕩之際,被有獨特的攝影審美和惺惺相惜音樂嗜好的同事陳慧所吸引,并深戀于陳慧,最后被女友陶桃發(fā)現(xiàn),陷于兩難抉擇。紀陳張認為自己“是有她們兩個的雙重性格和氣質的外延的,而她們兩個也已經(jīng)在他內心里占據(jù)了同樣重要的位置。這是他開始沒想到過的,他原以為陶桃排在首位,但后來他知道不是?!奔毑煨≌f,我們會發(fā)現(xiàn),陶桃和陳慧之于紀陳張,并非簡單的張愛玲式的紅玫瑰與白玫瑰,而是有著隱秘的指涉。陶桃的氣質因應了紀陳張內心反叛世俗追求理想的一面,陳慧更深地因應了紀陳張內心追求內心追求自我和朝圣隱秘之境的一面,基于外貌和故事的發(fā)展,陶桃更代表著更世俗和性的因素,她和紀陳張有更多的外部相似和熟知,而陳慧更深層地相似愛情這個永遠無法確認熟悉的他者形象,她蘊含著紀陳張對自我人生的追尋、對愛情之境的追求。
英國學者丹尼·卡瓦拉羅在《文化理論關鍵詞》這樣論述“他者”,“在現(xiàn)象學和存在主義傳統(tǒng)中,他者是主體建構自我形象的要素,他者是賦予主體以意義的個人或團體,其目的在于幫助或強迫主體選擇一種特殊的世界觀并確定其位置在何處?!弊鳛閻矍榛淼年惢劬褪沁@樣,他參與了紀陳張自我形象的塑造,是紀陳張意義的源泉,最終在小說的結尾引導紀陳張深刻認識人生與世界,達到人生的至善,平靜地看到生活。而陶桃最終只是紀陳張朝圣之路的見證者或者旁觀者。同時音樂之城中另一對男女,慕容秋天和朱麗,分別是音樂之城的領袖市長和最美的第一夫人,他們也是陳慧和紀陳張關系模式的另一表達。慕容秋天因無法得到朱麗唯一的忠貞的愛情而惆悵而暴戾而反思,以至于改變城市的音樂風格,使用極權暴力,失去城市的統(tǒng)治權,最終通過朱麗愛情的引導和啟悟,敢于犧牲,使城市發(fā)生翻天覆地的改變,幫助城市由極權暴力之城轉變?yōu)槊裰骱椭C之邦,自己也走向平和寧靜的生活,達到人生無欲無求的至善境界。
小說中紀陳張和慕容秋天在愛情力量的化身陳慧和朱麗的引導下,分別以各自的故事和方式完成了愛情的探求和追尋,達到生命的至善。朱麗作為愛他者的化身也成為了這座城市的女神光耀城池?;祀s有女性崇拜的愛情崇拜是這部小說最明顯的傾向和看點,它既是紀陳張和慕容秋天人生的引導者,也是使人們和城市走向至善和諧的隱秘力量。
責任編輯 ? 王小朋